当模特成为社会学家
2021-05-20李慕琰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
作为全球最受瞩目的年度时装表演,维多利亚的秘密时尚秀一度成为全球超模的职业标杆,但随着近年来舆论的负面反馈,该时尚秀于2019年取消。
视觉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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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貌不能使女性嫁入上层阶级”
南方周末:你后来为什么会做夜店VIP的研究?
阿什莉·米尔斯:那时候我在纽约做博士论文,认识了几个中间人,他们主要的工作是为夜店招募女孩,主要是模特,然后得到报酬。我在试镜时遇见他们,和他们中的一些人出去玩了几次,主要想看看那到底是什么样。那里有免费的饮料和晚餐,但你必须得和中间人待在一起。人特别多,对我来说不是很好玩。
这些中间人有了我的电话,他们经常给我发邀请,请我吃饭或跳舞。即便我后来离开了纽约,去了波士顿工作,依然会收到他们的邀请短信。当时是2011年,有一次,我回了信息,对他们说周末我去纽约,可以吃晚饭。当时我正在寻找下一个研究课题,我觉得VIP夜店和夜生活很有意思,我看见那些夜店里的价格,那时候全球经济刚从2008年金融危机复苏过来,纽约爆发了占领华尔街运动。我觉得夜店里的情况很稀奇,竟然有人那么富有,并且在公共场合大手笔消费。
南方周末:这是你第二次卧底研究,更自如了吗?
阿什莉·米尔斯:我用的是“浅埋”(shallow cover)的方法,我告诉人们我是个作家,在写关于一本夜生活的书;有选择性地告诉一些人我是学者,正在做研究。两种说法都是真的。当我真的坐下来访谈某个人,就要给他正式的介绍,关于我的大学和研究,得到他的同意。
我访谈的人都非常清楚我的身份,但对其他人来说,我看上去就是一个女孩,我打扮好,穿上高跟鞋,和其他女孩一起玩。我融入得不错。客户更难接近,因为他们总是很忙,他们会问,你是做什么的?在纽约人们总是互相这样问。我会说我是个教授。他们会很吃惊,你穿着超短裙和这些女孩在一起干什么?我就得解释我的研究。有些人会感兴趣,我约他们出来,他们愿意花时间和我聊。还有些人会说“好好好”,然后也许就再也联系不到他了。
南方周末:你做这项研究的时候是32岁,夜店里的人会问你的年龄吗?
阿什莉·米尔斯:会,他们听到我32岁都大吃一惊。我从不虚报年龄,32岁基本就是“女孩”的上限了,我依然被称作“女孩”。大部分女孩都是二十出头。32岁的人在那种场合,会遇到几种刻板印象,我凌晨4点和一帮18岁的年轻人混在一起,人们会认定我可能出什么问题了,或者我很饥渴,想来找个有钱男人,这就是我美丽快要过期的人生里最大的意义。一个中间人有次对我说,这是个绝望的年龄。
人们得知我年龄时还常常会说,你看起来不像32岁。他们可能觉得这是一种恭维,但我听起来却觉得像是羞辱。32岁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很恐怖吗? 甚至有人恭喜我32岁了看上去还挺好。这种言论对女性来说实在不友好,因为他是在恭喜我还有价值,过了这个有价值的年龄,我就压根不该被放进来了。
南方周末:那些来夜店的漂亮女孩是带着什么目的呢?
阿什莉·米尔斯:总的来说有三种。第一种,她年轻,初来乍到纽约,缺少社交圈;她可能刚做模特;她可能没有太多钱,或者是个学生,支付不起高档场所的消费,21岁以下还不能喝酒,所以中间人给她们提供渠道和资源,让她们无需资金就可以建立人脉。中间人很努力和女孩们做朋友,把女孩视作财产,想和女孩形成很强的联系。他们投入时间,有时甚至性,把她们带来派对上,花费大量情感和金钱来吸引女孩们。这部分女孩因为真诚地喜欢中间人,或者想回报对方的好心,于是就出来了。这类中间人部分的工作就是努力培养对女孩来说有意义的关系。这是三种实用的因素,资源、人脉和友谊。
其中的背景是在纽约这样的城市,消费极其昂贵,这些光鲜亮丽的场所让人接近财富和权势。华丽的餐馆、夜店、美术馆和高档公寓随处可见,模特们在这些金钱与权力的阴影之下走过,却没有途径接近它们。这些光鲜亮丽的场所是一种诱惑,这是自尊心的驱动。
南方周末:不论模特业还是VIP夜店里,都是消费女性身体的场合,它们会滋生性暴力吗?
阿什莉·米尔斯:当然,这其中有一些结构性的条件,模特或是夜店里的女孩们地位最低、权力最少,某种意义上她们是用于交易的货币。模特行业里,经纪人和客户的关系最紧密,模特们流动性强,随时可以替换,总体来说,模特的经济地位、社会地位、受教育程度更低,她们很少出身于上层家庭。很多模特是外国人,语言不精通,或者非常年轻,这些都增加了她们成为性猎物的风险。不过让我惊讶的是在夜店的研究里,反而没怎么见到性侵的案例,因为中间人为了维持自己的信誉,会觉得有义务和责任保护女孩们。这是这本书里很重要的一个点,中间人把女孩视作自己的资本和货币,他们要和女孩们维护良好关系,保护这些女孩就相当于保护自己的资产。
南方周末:有没有女孩成功利用身体或美丽跃升至更高的阶层呢?
阿什莉·米尔斯: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我向几个我曾经相处的女孩提议过,你们想不想自己组织起来,裁掉中间人,获得一千美元的报酬?模特们的反应是,太麻烦了,她们不想工作,她们是来玩的。她们寻求的是一个悠闲夜晚带来的体验。在她们看来,来夜店玩很兴奋,不想把这变成工作。
有时理论上会认为女性可以通过婚姻,将身体和美丽转化为持久的经济利益或权力。我认为这是一个还没被充分研究的现象,统计学家提供的定量数据表明,美貌不能使女性嫁入上层阶级,因为上层人士倾向于跟自己有相同阶层背景的人结合,模特和富商的伴侣关系通常不能长久。的确有这样的机会,梅拉尼娅·特朗普就是在一次派对上认识了唐纳德·特朗普,派对的组织者就是一个模特经纪。当然机会是有的,但我认为非常小。我想这些还有待研究深挖,究竟限制是什么?女性的美丽有多大转化率?她们需要采取什么策略?现在有一些网站据说可以介绍包养的“干爹”和“甜妞”,我很想研究这个。
南方周末:如果女性愿意利用自己的身体或美貌,你认为她们有这样做的自由吗?
阿什莉·米尔斯:有,我认为对这一点的污名化很有问题,认为女人如果利用身体或美貌就是不真诚的。这在性别上不公平,男人同样会这么做,看看市场的运转,男性的外表、身高、身材、发型都显示着权力和能力。有些男人敏锐地意识到,这些身体的信号对他们在经济上的成功至关重要。因此我觉得对女性来说,如果女性使用某些身体资本就被说成像性工作者,这是有问题的。
女性如果得益于身体和外貌资本,不应该受到谴责;反过来,认为女性必须这么做同样不公平。人应该自由地决定是否要打扮自己,只要自己觉得舒服,不该以貌取人。因为外表和种族紧密相关,根深蒂固的老派殖民观念会把某些肤色视作不够美丽。那些认为女性理应化妆的说法是很危险的,如果她们舒服,她们可以这么做,但如果不这么做,也不应该剥夺她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