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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豚“搬家”水族馆之争

2021-05-20林方舟

南方周末 2021-05-20
关键词:江豚水族馆农村部

南方周末记者 林方舟

2021年5月11日,在湖北省宜昌市江边,长江江豚在水中嬉戏。

新华社 ❘图

★农业农村部长江办资源环保处处长娄巍立介绍,将江豚迁往水族馆的另一项主要目的是研究人工繁育技术。他同时强调,“人工繁育只是系统保护工程中的局部。”讨论人工繁育的同时,不能忽视就地保护与迁地保护。换言之,“多条腿走路”。

“在国际上还没有水族馆人工饲养的鲸豚野化成功的案例。”Barba-ra Taylor回复称,对于所有被圈养拯救的动物而言,野化都困难重重,在人类正学习如何训练人工繁育后代的野化技能时,许多动物的野外种群同时也已灭绝。“长江江豚的野化过程可能更加棘手,因为它们生活在水下,人类的感官难以在它们的世界发挥作用。”

一场史上最大规模的长江江豚“搬家行动”正在引发争议。

2021年5月9日,农业农村部称,将生活在长江天鹅洲故道的19头长江江豚迁入7个地点,最受关注的是,其中6头要被迁入两家水族馆:珠海长隆海洋王国、上海海昌海洋公园。

将长江江豚从保护区迁往水族馆的依据,是农业农村部2016年印发的《长江江豚拯救行动计划(2016—2025)》(下称《计划》),《计划》是目前长江江豚保护的纲领,提出要选择1至2家符合条件的大型水族馆,进行相应的基础设施改造和设备提升,开展长江江豚饲养、繁殖、研究工作。

《计划》提出了三种措施:自然栖息地保护——又称就地保护、迁地保护和人工繁育保护。目前,我国迁地保护已取得了不错的成果。迁入水族馆是为了突破人工繁育这一科研难题以“保种”。但反对者担心,迁往水族馆会让公众忽视栖息地——长江的问题,甚至会吸引更多的商业机构引入江豚。而人工繁育道路能否走通、走通后能否实现“野化”,是更大的障碍。

争议背后,反映出从“保种”到“保护”难题:突破了人工繁育技术瓶颈的大熊猫、东北虎等珍稀动物,野化放归时,仍然困难重重。如果有一天只能在动物园、水族馆、人造保护区见到这些动物,那还是原来的它们吗?

为什么要搬家

江豚搬家到水族馆最引人注目,但在《计划》规定的三项保护措施中,最重要的是就地保护,目前仍将扮演主角。

“我们还是要坚持就地保护为主。”农业农村部长江办资源环保处处长娄巍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透露,接下来就地保护工作的重点为进一步修复长江生态环境,特别是在容纳近半长江江豚野外种群的鄱阳湖,适当开展一些生态修复相关的工程项目建设。

就地保护最重要但困难重重。2017年科考结果显示,长江江豚自然种群仅存1012头,约为大熊猫的一半。千余头的数量看起来“还不少”,但王丁等中科院水生所专家研究发现,影响长江江豚生存最主要的两个因素是鱼类资源量严重下降和水上航运交通快速发展。娄巍立表示,即便长江在实行“十年禁渔”,鱼类资源恢复仍需要一段时间,人类活动影响在短期内也难以根本解决。

在就地保护难以在短期内取得成效的情况下,较为成熟的迁地保护也会扩大规模。娄巍立透露,农业农村部准备对长江中下游适宜长江江豚生活的环境进行系统摸排,尽快扩大迁地保护区的范围和面积,从而使长江江豚种群加快增长。

1980年代,被誉为“长江女神”的白鱀豚岌岌可危。中国科学家创造性地提出“迁地保护”概念,将长江的野生种群迁到环境相似的半自然环境中。1990年代初,湖北石首一个弯月形湖泊——长江天鹅洲故道成为首个迁地保护区。

由于长江江豚和白鱀豚的生活习性相似,科学家陆续将约十头长江江豚引入天鹅洲试养,为接下来迎接主角白鱀豚做准备。结果保护白鱀豚未能成功,作为试验品的长江江豚却顺利繁衍生息。

在“女神”的光芒面前,黑黑小小、数量较多的长江江豚当时还很平凡,没引起太多重视,没想到后来却也步了后尘。

幸运的是,目前中国的迁地保护区中,发展最好的正是天鹅洲,已有101头长江江豚。天鹅洲保护区负责人胡良慧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年平均新出生五六只小豚。

迁地保护实践也获得了国际学界的认可。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鲸类专家组召开研讨会,希望借鉴中国经验,推广运用于加湾小头鼠海豚等其他小型濒危鲸类的拯救性保护。

天鹅洲也曾遭遇危机。2008年,由于南方雪灾天气,天鹅洲水位过低,湖面结冰,困住需要浮出水面呼吸的长江江豚,多头长江江豚因此死亡。胡良慧称,有了那次的教训后,保护区在冬季调高水位使湖面不易结冰,或者采取破冰、撒盐等方式,让长江江豚享有“呼吸权”。此外,保护区还会从长江引水,以应对极端干旱天气。

此后农业农村部又选址多个迁地保护区,避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恰巧天鹅洲也有些“豚满为患”。胡良慧介绍,2020年专家评估,天鹅洲的最大环境容纳量为不超过98头,适宜环境容纳量为80头左右,迁出19头后正好达到。此次迁地保护行动,除了去水族馆,还迁往天鹅洲科研基地、何王庙故道、何王庙科研基地、老湾故道、铜陵保护区夹江水域5个地点。

水族馆的科普之争

江豚憨态可掬,被称为“微笑天使”。这次“搬家”,被报以在水族馆开展环境教育和公众宣传的期许。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水生野生动物保护分会会长李彦亮认为,只有公众亲眼见到长江江豚,才能激发起更强烈的保护意识。

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杨光认为,动物园、水族馆等商业机构做出重要科研贡献的例子屡见不鲜,商业和保护并非是完全对立的关系。在不影响野外种群的情况下,支持将物种引入人工环境研究和展示,既能够丰富科学认识,也能增加公众对它的了解。

但有不少人提出质疑,科普博主中国鲸类保护联盟在微博表示,圈养向公众传达误导信息,让人们觉得鲸豚野捕和圈养是可以接受的,对动物实际面临的困难和栖息地问题脱敏。

纪录片《无禁之鲸》即有这样一段话:“圈养产业实际在告诉孩子,作为人类,我们应该主宰动物,而不是以它们的天性和文化去了解它们。”

还有人担忧,江豚进入海洋馆的口子打开后,未来有更多商业场馆希望引入,为丰富水族馆种群的遗传多样性,或许要去野外捕获新的个体。

对于商业用途,娄巍立回应,农业农村部要求两家水族馆建设独立场馆,尽可能改善长江江豚的生活环境,并明确不能进行表演和驯化。

娄巍立还强调,两家水族馆的资质经过了严密论证,这6头江豚不归于水族馆所有,而是属于国家。此次江豚并非从野外捕获,而是来自迁地保护区繁殖的个体。未来将根据实际情况,可以将水族馆的江豚迁到保护区中,也可以与其他保护区水域的种群交换,避免近亲繁殖。

珠海长隆海洋王国、上海海昌海洋公园两家水族馆均未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

水族馆饲养的鲸豚野化:尚未有成功案例

除了质疑商业用途,另一项分歧在于水族馆能否做好人工繁育。

娄巍立介绍,将江豚迁往水族馆的另一项主要目的是研究人工繁育技术。他同时强调,“人工繁育只是系统保护工程中的局部。”讨论人工繁育的同时,不能忽视就地保护与迁地保护。换言之,“多条腿走路”。

美国国家海洋和大气管理局西南渔业中心科学家Barbara Tay-lor长期关心长江江豚保护,2021年5月18日,她邮件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称,水族馆不是人工繁育的理想场所,原因是水族馆与自然条件相距甚远。

时至今日,人类对长江江豚掌握的信息还有限,用人工方式控制种群繁殖,科学家们努力了多年,尚未取得实质性突破。

在李彦亮看来,之所以至今未取得规模性进展,重要原因之一在于缺乏科研基地。他认为,之前我国仅有中科院水生所一家长江江豚科研基地,饲养长江江豚的白鱀豚馆建成较早。而水族馆拥有先进设备,具备技术实力,还有强烈意愿,在此开辟新的科研基地未尝不可。

更多的担忧在于,即便人工繁育成功,能否实现野化。

事实上,这并不是长江江豚“搬家”首次引起争论。

2018年,农业农村部长江流域渔政监督管理办公室印发通知,批准从安徽和湖北的保护区内迁出14头江豚到上述两家水族馆。当时部分国内和国际环保组织、专家学者发声,恳请有关部门慎重考虑。

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鲸类专家组当时公开致信农业农村部,称“即使商业圈养的一些江豚得以生存和繁殖,但对于实现增加野生种群的最终目标几乎没有任何潜力”。

“在国际上还没有水族馆人工饲养的鲸豚野化成功的案例。”Bar-bara Taylor回复称,对于所有被圈养拯救的动物而言,野化都困难重重,在人类正学习如何训练人工繁育后代的野化技能时,许多动物的野外种群同时也已灭绝。“长江江豚的野化过程可能更加棘手,因为它们生活在水下,人类的感官难以在它们的世界发挥作用。”

“相较之下,半自然迁地保护区的环境与长江非常相似,在此栖息的个体非常适合重新引入野外。”BarbaraTaylor称,在水族箱中出生的长江江豚很难回归野外,可能需要先将它们引入到半自然迁地保护区中。

这一想法与官方一致。娄巍立介绍,目前正在研究野化训练基地的选址,下一步将尝试把迁地保护区的个体和可能的人工繁育后代放归野外。“可以先把人工繁育的个体引入迁地保护区内,一步一步走。”

2011年,一头天鹅洲出生、在人工环境下生活了7年的长江江豚重归天鹅洲。在网箱和围网开展历时4个月的食性驯化、捕食行为重建、群体行为塑造和环境适应等系列操作后,释放至故道水域。2015年,它再次被捕获时,不仅身体健康,而且在进入故道后至少产生了两个后代。这一结果让科学家们振奋。

不过,当迁地保护中自然繁育已经相当成熟时,人工繁育-进入迁地保护区适应-野化这条路,似乎是舍近求远。杨光认为,利用水族馆进行科研和科普值得鼓励,但短期内通过人工繁育推动野外种群恢复并不现实,“人工繁育远不如迁地保护效果好”。

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范朋飞认为,保护野生动物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要保护动物在生态系统中发挥的功能。回不到长江的长江江豚无法发挥它的生态功能,保护的效果也大打折扣。在他看来,人工繁育背后的“保种”思路是最后的底牌,我们不能等到手里只剩下这张底牌的时候。

(南方周末实习生黄佳钰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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