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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满时间的痛

2021-05-19燕茈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老中医肚子母亲

燕茈

母亲是家里的小女儿,生得羸弱,一小把,没骨头似的软软一团,许多人都说怕是养不活,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竟然也活了下来。她人小,个子小,取名“细妹”。

外祖母在母亲8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享年48岁。那天,母亲在水田里干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听到有人喊,告诉她,她娘走了,她就飞快地跑,瘦小的身体在田塍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娘的身上,可是那身体是冰冷的,她抱着娘的腿,眼泪在脸上哗啦啦地流,哭得身体一抖一抖的,就是哭不出声音。

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好看,是那种乖巧朴素的好看,有种安静平和的美。母亲低头害羞的某个瞬间,那人就喜欢上了。

他是一个“有单位”的城里人,在铁路局工作,收入稳定,家庭条件相当不错。往来过几封信,每一封信都像春雨,滋润了她心中那朵蒲公英。等风来,她就要飞到他身边,安家,从此相夫教子。多好!

从那天开始,她就不自觉地喜欢往村口的方向瞄,盼着谁带来一封属于她的信。她把黄昏的光一点一点儿看到了山的那一边,月光如水一般静静地倾泻,他的信和他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后来才收到他的信,信中约她某天在街镇上见面,还说要买布匹给她做衣服,如果没什么意见的话就商量结婚事宜,早点儿领证过门,承诺不用她干粗重活儿,保证让她过得幸福。可是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哥哥偷偷地把那封信给扣了下来,他担心妹妹眼睛不好,怕成家以后被对方嫌弃,受委屈,毕竟人家条件好,有单位,有变心的资本。

“你恨过舅舅吗?”多年以后,我问母亲。

“有啥好恨的,他也是为我好。真嫁给他了,哪有你?”母亲语气淡淡。

母亲和父亲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从见面到结婚就见过三次面。相亲时,父亲穿着白衣蓝裤,裤脚都提到脚踝了,一看就是借来的。不用想也知道他是穷人家的孩子,穷就穷吧,穷人嫁穷人才是门当户对,不然自己也高攀不起。母亲想了想,就点点头,狠狠心把自己给嫁了。

其实在更早以前父亲母亲有过一次交集,那时候她还小,小小个子晾衣服够不着竹竿,有好心人找来一根铁丝固定在门前的两棵香樟树树干上给她晾衣服用。那天父亲挑着木材去卖,路过母亲的村子,结果挑木材的架子松了,父亲就把树干上的铁丝拧了下来修架子用。过门以后,父亲说起,母亲委屈地哭了:“我从小爹不疼娘不在的够可怜的了,人家好不容易给我弄个铁丝你还偷了去。”父亲心里也内疚,拥抱了她,说:“你注定是要嫁给我的。”

父亲母亲住在围龙屋,围龙屋共三进六问,加上横屋算是很大的屋子,大大小小住了十多户人家。围龙屋里每个家庭的房间都不是连在一起的,都是错落问杂分配,人与人之间不分彼此。一排房问,一排厨房,一排杂物问,一排猪圈……乱而有序。父亲母亲住在最晦暗的横屋。过门那天借了一亲房家的房子,三天后就被要了回去。后来又借了另外一亲房家的房子,就是那间横屋,一住就住了好多年。是的,我们家的穷是祖传的,祖祖辈辈和庄稼打交道,年年岁歲,过的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苦日子。母亲知道这个家穷,但是不知道会穷成这个样子。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又回来了。

父亲话不多,因为家穷,常年被奚落,性情有些暴躁,容易动怒。他给过她温暖、陪伴,也给过她粗暴。她性格温顺,谨言慎行,伺候公婆,勤俭持家,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意思。尽管如此,父亲拳脚相向也是常有的事,她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

父亲的坏脾气我也领教过,他揍母亲从不避讳自己的孩子,打狠了,连我也一起揍。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值得他大动干戈,坦白说,我心里是恨过他的。母亲看穿了我,见缝插针一般劝我:“你爸那么辛苦,我又帮不了他,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只能拿我们出气,我们不体谅他,别人更不体谅他了。”想想,父亲的确是很辛苦,做的都不是体面的活儿,常年低人一等般低垂着头,他心里自然有许多委屈与怨怼无处发泄。想到这些,我怎么也恨不起来了。对于父亲,除了心酸,更多的是心疼。

我心疼父亲,但是我更心疼母亲。母亲也很辛苦,田头地尾一样没有落下,农闲时还要跟着父亲去打山工,多少次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摔得浑身是伤,多少次走独木桥摔在水圳里像个落汤鸡,最惊险的一次还滚落在水库里几乎丧命……

“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要离婚吗?”我问。

“大家都看不起你爸,说留不住我,我就想给他争口气,要在这儿过日子,好好过日子。我如果真走了,你爸这辈子都不用再娶了,你阿公阿嫲那么大年纪了,怎么受得了?”这就是我的母亲啊,这个时候心里装着的依旧是别人。

母亲嫁过来8年了,却未能生下一儿半女。

围龙屋嚼舌根的人很多,那些话就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刻在她心上。后来,我的祖父去世了。临终前,他一再交代父亲,不要听别人胡言乱语,日子是自己过的。然后,腿就蹬直了,但是眼睛却怎么也闭不上。母亲哭了,她知道他很遗憾没有看到孩子出生,死不瞑目。

这以后,母亲寻医问药更加积极了。某日和父亲挑了两担木材到镇上去卖,一共卖了80块钱。有江湖郎中看见,过来看着母亲乱说一通,蒙了一圈儿,居然全部猜对,说母亲体内有湿毒,很难怀孕,只要吃了他的药三个月内保证会怀上。病急乱投医,哪怕一点点儿希望也不舍得放弃。于是这80块钱就换回来一麻袋的草头药。围龙屋里弥漫着这草药的苦涩味道,难听的话也像这味道一样弥漫过来了:“也不看自己是什么命,吃再多药也没用。”

“整天把这个屋子搞得乌烟瘴气的……”

母亲听见了,这些话和这些药一并吞进肚子里,全是苦涩的滋味,更加面黄肌瘦了。

祖母看在眼里,将那些药全部倒掉了。作为过来人,她知道我的母亲上当受骗了,她担心再喝下去孩子没有怀上大人会没了。母亲眼里噙着泪,说不出话,就像承受住了巨大的悲伤。母亲心疼那80块钱,那是他们辛辛苦苦花了两天的工夫才赚来的血汗钱。

我的父亲母亲悄悄请来村里的仙姑作法,在天井里上蹿下跳念念叨叨烧香拜佛只为赶走邪祟……围龙屋有心疼她的人,也有看笑话的人。他们也想抱养一个“花囤女”,安慰他们苦涩又寂寥的人生。可是人家一听说是这么穷的人家,便不肯把女儿送过来了。

在所有努力都白费以后,母亲狠狠哭了一场,然后不哭了,发了狠,心想,算了,孩子的事情也是全凭天意。但是她实在不想蜗居在这个全年见不得光的横屋了,寄人篱下的感觉真不好,常年被冷言冷语浇灌的感觉真不好。便和父亲商量着盖几间瓦房搬出去住。

先将后山的泥土挪开,清理出一块平地打地基,两口子天天一锄头上天一锄头下地锄山上的泥;然后到山上去砍木材做栋梁,母亲从不偷懒,每次都跟着父亲去,重的就两个人抬回来;再然后去田里挑泥土“炼砖”,将黄泥与稻壳、禾草混合加水踩个稀巴烂,用工具固定成方形搬到草坪晾晒……每天都很疲惫,回来就像一摊烂泥只想摊在床上。但是心里是欢喜的,她是在与自己的爱人携手创建家园,以后是喜是愁关起门来别人说啥都听不见。

母亲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段疲惫辛苦的日子里,我已经在她肚子里悄悄长大。

我在她肚子里四个月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内分泌失调又去看医生,请医生给开药。遇见的是一老中医,把脉后说她有喜了,她笑了:“怎么可能?我身体一向不好,给我开点儿药吧。”老中医说什么她都不信,最后没办法了,老中医提议和她一起去另外一个中医那儿看看。现在想想那个老中医真是个好心人啊,德才兼备。结果另外一中医确诊她是内分泌失调,没怀孕。老中医气极了,对陪她来的妇人说一定要去保健院看看,不能乱吃药,不然就真的后悔也来不及了。妇人说老中医没有必要骗我们,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万一是真的呢?她从来没有过喜极而泣的感受,直到听见我要来的消息。

她折回老中医处,说了无数感谢的话。老中医松了一口气像看自己女儿一般笑了,“孩子已经有一根红薯仔那么大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你把手搭在肚子上,就可以感觉到孩子在动。”那晚她整夜不合眼,就用手摸肚子里的红薯仔……她开始原谅了之前的所有苦。

新居入伙没多久我就出生了,我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无限的生机。家里每一个人都爱我,胜过爱自己。日子依旧过得紧紧巴巴,可是我的祖母,我的父母心里到底是开心的。

过了五年,弟弟出生。好字成双,儿女双全……我们都算乖,和所有农村的孩子一样普通地成长。

我以为我们已经给父母带来新的生活,他们会日复一日简单快乐地生活下去,忘记从前。可是看到一个年龄相仿的人,他们就会想起那个孩子,然后悲伤铺天盖地。然后我也会想起那个孩子,他是我的另外一个弟弟,还没有出生就被迫坠入地狱的孩子。

那时候国家人口膨胀得厉害,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偏偏这时候母亲又怀孕了。她42岁了,经历过那么多怀胎的艰辛实在不舍得把孩子打掉,就躲在了表姐家。那年我看见很多老人被關进了政府,看见很多人家里的家电被没收,看见很多牲口被牵走……那时候,整个村都人心惶惶。然后有位老人把举报信交到政府,我的父亲被抓了。

那时候我的祖母已经80多岁了,而我只有10岁,弟弟5岁。那段日子,家里就一个老人带着两个小孩儿,日子陡然艰难起来了。这时候弟弟感冒了,母亲打电话问我们吃什么菜,我说豆腐乳下白饭……她在电话那头就哽咽了,不久就不管不顾地回来了,她已经怀孕7个半月了。她狠了狠心安慰自己说:“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就没有了,眼前这两个不能受苦。”她所不知道的是,因为这个决定,我们在以后所有漫长的岁月里受更多的苦。我们的心里填满了内疚,纠缠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母亲引产那天,弟弟拿了一件厚衣服叫母亲把宝宝抱回来。那时候他只知道母亲肚子里有小宝宝,知道要去医院生孩子,他不知道的是孩子已经打了针,已经死在娘胎里了。他的话,让我们都难过得不知所措。

我的母亲在医院艰难地坠下那个婴儿,因为他已经没有生命了,不会动,只能是母亲发力,胎位不正,是屁股先出的……那一浪接一浪的疼痛,让母亲晕了过去,醒来接着生。最后终于坠下一个孩子,医生用卫生纸包着堆在角落……父亲趁着医护人员吃饭的空当含着泪用一次性筷子将卫生纸划拉开来,一个蓝绿的男婴闭着双眼安静地蜷缩着,保持着在娘胎里的姿势。

“是仔还是女?”母亲问。

“仔。”父亲呜呜地哭了起来,母亲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父亲说母亲差点儿也丧命了,如果母亲没有熬过来,他就买炸药包把抓计划生育的人给炸了。以父亲闷闷的性格与暴脾气,我很相信他在绝望之下肯定做得出来。我说如果母亲活不过来了,你又杀人了,留下我们怎么办?父亲不吭气。

这个没有保住的孩子,让我的祖母很内疚。她觉得是因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孙子,所以让我母亲回来得那么坚决;我也很内疚,我就不该告诉母亲弟弟感冒了,她问我吃什么菜的时候我应该说有肉;弟弟更内疚,他觉得自己不感冒的话母亲肯定不会那么担心……而最内疚的人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觉得千难万难都该多熬一个多月……

而我的父亲,作为一名丧葬师却没有把孩子抱回来好好地安葬。这俨然成了父亲挥之不去的心病。对于父母而言,这一种心痛的感觉是别人无法体会和难以安慰的,儿女想孝顺只能冲淡它,却永远也抵消不了它。这成了我们全家的隐痛,我们谁也没有能力自我安慰和自我救赎。

母亲一生的愿望就像每一个平凡人一样,规规整整地生活,四平八稳地过日子,对世界没有太多的期待,粗茶淡饭、清水白菜也能咀嚼得有滋有味。可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在她的人生中实现起来也是如此艰难。那些疼痛植入了她的童年、她的青春,又植入了她的晚年……年年岁岁,无药可治。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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