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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盆

2021-05-19黎晗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仁宗包拯皇上

仲夏的一个午后,开封府尹包拯刚从一场沉闷的酣睡中醒来,皇宫里便来人宣他进宫面圣。包拯用湿布在脸上仔细擦过,穿了朝服、朝靴,戴了长翅官帽,脚步匆匆地上了宫里为他备下的轿子。一路上他直催轿夫加快脚步,偏偏前面领路的公公却慢悠悠地晃,像是带他在游赏汴京景色。包拯心里着急,这老家伙有毛病啊,居然敢拿皇上的口谕开玩笑,这样不紧不慢地,难道要让皇上请老包吃晚饭不成?他撩开轿帷,真想呵斥一番,却又转念一想,把话头咽了下去。人家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他要咋样便咋样,随他去吧。

坐在悠悠作晃的轿子里,包拯一会儿仿佛还在方才晦暗未明的梦里,一会儿又猛地惊醒过来,街衢的过分寂静让他没来由地生出了莫名的紧张。他撩开轿帷一角,看见那老公公还是像一只老龟那样慢慢踱着,心里便又是一阵烦躁,却又不好发作,只好悄悄催促轿夫往前冲赶。那老太监发现了,忙一侧身横在轿前,神色诡异地对他摆了摆手。包拯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把身子缩了回去。不一会儿,轿子却突然停了下来。包拯又撩了轿帷来看,这下他火了:那老家伙自顾自地蹲在地上,屁股高高翘起,眼珠子像被啥东西钩住了,老半天不肯起来。

“公公,何事牵挂?”包拯耐着性子问。

“可怜这只小鸟,热得从树上掉下来,舌头都烤焦了。”老太监絮叨着。

“赶紧啊公公,皇上一定在等咱们了!”

“不忙,不忙,”老太监很有把握地打着手势,“皇上召包大人进宫并无啥紧要事,唤你一道吃茶则个。包大人,吃茶得有吃茶的心情,一路上小的故意放慢脚步,过桥是过桥的步子,平路是平路的样儿,如此再三烦琐,便是要让大人把心气儿调到吃茶这个事上来。大人你也明白,咱们皇上吃茶,是不喜慌张的。你这副样子像是要到宫里去升堂,哪有吃茶的模样?小的这般思虑,是为了包大人好,说得不对的地方,望大人见谅。”

“原来如此,难为公公有心,谢公公!”包拯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暗暗咒他:“你个死太监,懂个屁,你以为皇上的茶那么好吃!”

这边厢,包拯一味怪老太监不懂事,恨得咬牙切齿的,可也奈何他不得:路是人家带的,要不咋走得到皇上跟前?那边厢,老太监却在笑包黑子瞎紧张,皇上特意交代,在御林苑请他吃茶,还吩咐他传话,“穿个常服便是了”,可这个包黑子却是个死脑筋,非得啰里啰唆上下收拾齐整了才肯出门。你看他可笑不可笑,给他舒服不要,偏偏自个儿要找罪受。

好不容易到了御林苑,远远望见仁宗皇帝坐在亭子里,包拯忙一路跌跌撞撞奔过去,纳头便拜,嘴里喊着“吾皇万岁”,朝服里却像有个水罐漏了一般,襟口袖口唰地淌出了汗水。

仁宗奇怪道:“包爱卿,大热天的为何穿这么厚?”

包拯应道:“回皇上,臣子面君,理当齐整方正。”

仁宗微笑着摆摆手:“爱卿不必如此烦冗。朕多次说过,午后进宫,自可轻松随便。朕并非与你商谈朝政,只是请你吃个清茶,闲谈一番罢了。你如此谨慎,弄得朕也不自在起来。”

仁宗话音未落,包拯再次扑通跪在了他跟前,嘴里不住说着:“皇上恕罪!包拯该死!”

仁宗哈哈大笑起来,亲自过去,双手将他扶了起来。“包爱卿啊,你怎么说着说着又起劲儿了!赶紧把这一身皮囊脱了,你看你,一身的臭汗!”

包拯扭捏了半天,才把湿漉漉的朝服脱下了。

“这才像个吃茶的样子。”仁宗说着,挥挥手把两旁的宫女、太监赶走了。那些个皇上身边的奴才都知晓,皇上召包大人来吃茶,是容不得身边有第三双耳朵的。

“这热死人的天,”仁宗随口说道,“包卿,方才在做甚?”

“回皇上,读点儿文书而已。”包拯答道,“天热,也读不出什么来,脑袋里就是一片混,恨不得整个人泡进水里。”

仁宗道:“天热难忍,那树上的野蝉却叫得人心烦。知呀知呀,知呀知呀,到底知个啥呢。方才管事的公公还被朕责骂了一番,你看他们傻不傻,朕说野蝉吵人,他便招呼一帮人去树上乱打一气。野蝉一只没打着,反倒把树上新结的几个金木瓜打落了。那些个金木瓜是大理妙香国送的种,七年才结出果子来。这些不懂事的奴才,野蝉长到吱吱乱叫了,才晓得去打!”

包拯接着仁宗的话头道:“野蝉是要趁三更打,那时一只只嫩虫还在树头上。”

仁宗道:“唉,天底下每個人都似包卿这般上心,那野蝉也就烦不得朕了。”

包拯抬头望向那高高的树梢,密密麻麻的枝叶遮挡了他的视线,午后的日光穿过叶片晃得他两眼发酸。

仁宗停了停,沉吟道:“包卿不必费劲儿,那些小野蝉鬼得很,这时节早躲叶子背后去了。我们且不说这些了,你给朕说说最近审了什么蹊跷有趣的案子吧。包爱卿断案都断出声名来了,朕听说有人还把开封府的事体编成戏文来唱了。”

包拯忙道:“微臣不才,倚赖的都是浩荡皇恩,哪敢在皇上面前贪功呢?”

“爱卿不必客套,”仁宗擦了擦额头的汗,“朕热得难受,你且说个好玩儿的给朕解解闷儿吧。”

“要说好玩儿,年前办结之‘乌盆案可算一个。”包拯略作斟酌道。

仁宗道:“勿啰唆,挑好玩儿的讲便是了。”

包拯道:“乌盆一案说来曲折,实则就是图财害命。话说齐州有个陶瓷商,姓刘名世昌。那日刘世昌备了些银两到汴京来采买,看天色向晚,便就近借宿在了一个叫赵大的制陶匠家里。赵大夫妇见钱眼开,半夜以绳子绞杀刘世昌,夺了性命和钱财,再把他的尸首切碎了,天亮时分,拌进泥土烧成了一只乌盆。”

仁宗皱着眉头道:“如此狠毒,赵大该杀!只是不知刘世昌连片指甲都不见了,包卿如何解其迷踪?”

包拯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案告破非因微臣有何妙算,全赖了一个叫欧阳春的江湖义士。那欧阳小侠年岁虽小,却是个重情尚义的好少年。其先父欧阳平录,京兆府长安城外人氏,曾受恩于刘世昌,于危难之际得刘世昌三两救命银子。欧阳平录作古后,欧阳春专程赴齐州谢恩,不料刘世昌却来了汴京。欧阳小侠一路追到汴京,四处打听,始终不见刘世昌。他便又折回齐州,谁知刘妻却道,‘夫君出门多日,不知何故尚未归家。好个欧阳小侠,一口气又跑到了汴京,一个一个陶肆问询,却依然毫无刘世昌踪影。”

听到这儿,仁宗叹道:“哎,那时节,刘世昌早被烧成乌盆了。着实难为了这个欧阳春,如此耗神劳顿。可是包卿,方才你称欧阳春为‘小侠,朕却是不解,咱们大宋也有侠客吗?朕听说江湖上那些耍枪弄棒的,在大唐都被剿杀光了,那救过唐王的少林寺里,如今连个挑水的小和尚都找不到了。”

包拯一愣,想了想道:“少林寺没人挑水的事微臣也听说了,臣思虑,如此未必是坏事。如今吾皇英明,天下太平,少年人各有如意去处,自然便无人去少林出家了。然那侠客还是有的,上苍度人,各各不同。同样一张嘴,张三用来诅咒放蛊,李四却学得鸟语传天音。同样一双手,王五能穿针引线做女红,蔡六却喜欢把骨头弄得嘎巴嘎巴响。好动的人,你用铁链都锁不住他。你用铁链锁了,他也要把自个儿的骨头弄得嘎巴嘎巴响。”

仁宗听了,呵呵一笑,道:“似那树梢枝头的野蝉,天生喜欢叫闹。”

包拯再道:“所谓侠客,好动者也。古之荆轲、高渐离,今之小侠欧阳春,都是一些好动的人。这个欧阳春,你看他七折腾八折腾,为了三两银子之恩跑上千把里也不嫌累。换上那些个儒生,别说是缺那份恒心,便是身子骨儿也吃不消。”

仁宗道:“自古侠客多好动,包卿这个说法有趣。那他们哪天会不会像野蝉一样跑过来烦朕呀?”

包拯闻之色变,忙道:“圣上勿念,虽说侠客好动,然我大宋之侠异于荆轲、高渐离。古代之侠多为流民游侠,生于忧患之时,养于王公门下,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看起来重信守义,实则是人家养的狗,王公叫咬谁便咬谁,咬自个儿都乐意。然我大宋之侠非如此也,大宋之侠,打铁的打铁,制陶的制陶,种菜的种菜,放牧的放牧,个个安居乐业,人人顺心知足,谁个还有非分之念,逆反之心?至于他们平日操练拳脚,无非图个以武会友的乐趣罢了。因之微臣归结古代之侠为‘捣蛋侠,大宋之侠为‘和气侠。大宋之‘和气侠,生于盛世,受恩朝廷,断然已无古代‘捣蛋侠那样的违逆乱举。”

仁宗听罢大笑,道:“包卿胡言!世上何来‘和气侠一说?侠便是侠,便是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既然是侠,哪有喝酒不大口、杀人不大胆的?倘若是一团和气,如何又称得上是侠?你说有‘和气侠,便会有‘好人侠“不偷不抢侠“同舟共济侠,那还不闹出大笑话!”

包拯凛然道:“圣上,恕微臣直言,日月经天,时序兜转,今日论‘侠,应因时而变,不可囿于前人之定论。臣以为,‘侠与‘侠本就殊异,譬如春秋侠善工,有那墨子造得飞鸟满天飘;战国侠重义,荆轲、高渐离舍命刺秦王;大唐侠好色,李靖情迷红拂女成传奇。吾大宋之侠,亦工亦农,亦商亦牧,看似平淡无奇,实有大侠之气。所谓侠,臣以为并非一定要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体,而在乎有无匡扶正义之心。因之,这世上之侠皆为‘和气侠“好人侠“不偷不抢侠“同舟共济侠,岂不更好!况且,臣以为,历朝历代有侠,我堂堂大宋断不可低人一等。一朝之兴,既在安民攘外,亦在不落前人。唐有唐三彩,宋有龙泉窑;唐有诗,宋有词;唐有李靖大将军,宋有欧阳热心侠。我大宋本不弱于前朝,为何要甘心无侠,为后世轻视怠慢!圣上,微臣恳请准旨,举国之内评侠,发现新人,彰显正气,一可扬大宋之威,二可鼓时代风气,三也好让后世敬仰传颂!”

“包爱卿你做事太认真了,”仁宗朗声笑道,“不是说好要吃茶闲谈吗,咋又论起朝政来了?评侠之事日后再议,你且把那‘乌盆案讲完吧。”

“圣上,臣讨口水喝……”包拯咕咚灌了一大盅茶水,抹抹嘴角,又讲了开来。

话说那欧阳春汴京寻刘世昌不得,心中郁闷,半夜里上酒肆喝了几壶闷酒。醉眼迷离之际,忽听耳畔有人喊道:“欧阳老兄,别来无恙?”抬头看时,酒楼里却是空无一人,客官们早已走光了,那酒倌正把自个儿歪脖子树一般栽在板凳上。欧阳春心下疑惑,以为是自个儿的幻觉,却听那声音又道:“呀,认错人了!”欧阳春把两颗圆圆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儿,四下里还是一只猫也没有。“我别不是遇见鬼了吧?”欧阳春嘟囔道,摇晃着到那墙根下小解。

“小子,你不长眼睛啊!”忽然一个声音自那墙角响起。欧阳春吓了一跳,定睛看时,那墙角除了一只乌黑发亮的盆儿,别无他物。“妈呀,我真是撞鬼了,往尿盆里撒尿也冒犯人。”欧阳春嚷道。

“臭小子,你睁大眼睛仔细看,我是尿盆吗,尿盆会说话?”那乌盆兀自说起了话。

小小乌盆会说话,不是鬼又是什么?好在欧阳春年少胆大,换上别人早就吓了个半死。欧阳春心中烦闷,正想找个人说话,见那乌盆有趣,便蹲下身子跟它聊了起来。

不待欧阳春把来汴缘由说完,那乌盆已经号啕大哭起来。“原来你是世侄啊,难怪你跟平录兄那么像!我是刘世昌啊,世侄你晓得不?”

“如何你会是刘叔?”欧阳春吃惊道。

“世侄啊——”乌盆如此这般把自个儿被赵大夫妇谋害的遭遇道了一遍。那欧阳春不听则已,一听热血直冲胸口,把自个儿逼得直在酒肆里打转。

“世侄休忧虑休莽撞!如今天下已是大宋,是非曲直自有官府决断。你且把我带到开封府找包拯,我自个儿向他老人家喊冤叫屈去。”

“可是刘叔,你只是个乌盆,到了公堂咋跟包大人说话?”欧阳春疑惑道。

乌盆道:“我现在怎么跟你说,到时候也怎么说。”

欧阳春心想有理,便抱起乌盆,直奔开封府去,咚咚咚擂响了鸣冤鼓。

“谁个胆大包天,夜半擂鼓,扰官惊民!快快与本府如实道来,若是捣乱,棍棒伺候!”包拯揉着发红的双眼掌灯升了堂。

欧阳春怀里抱着那个乌盆,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通。

“真是癫人说癫话!哪有乌盆会讲话的?”包拯训道。

“哈,千古奇闻,乌盆说话!”公堂上的衙役们听了都哄笑起来。

“大人,这乌盆真的会说话!不信你自个儿问他。”欧陽春梗着脖子道。

“那好,你让它说吧。”包拯道。

“说!”衙役们喝道。

“世叔啊,开封府包青天在上,你有啥冤屈跟他老人家说吧!”欧阳春对怀里的乌盆道。

那乌盆却是一声不吭。

“说!”两旁的衙役大声喝道。

“世叔啊,不是你要来见包大人吗?现在包大人就在你跟前,咋不言语了呢?”欧阳春拍了拍乌盆。

那乌盆嗡嗡响了两声,又没声音了。

“重棒打出!”包拯板起了黑脸。

衙役们夜半起来站公堂,本来就恼火,手下的棍子自然比白昼重了几分。

可怜那欧阳春,人被打着,身子却紧护着怀里的那个怪盆。

欧阳春出了衙门,因手被衙门里的小哥们儿一顿好打,一发酸,不小心让那乌盆掉了下来。“哎哟,世侄,你摔疼我了!”乌盆叫道。

“现在咋又会说话了?”欧阳春嗔道,“方才让你说你却不说!”

“谁叫你往我身上撒尿的,我满身臭气咋跟包大人说话?”乌盆道。

“那我再去擂一次鼓?”欧阳春问。

“随便你,”乌盆道,“反正我是死鬼一个,你替我鸣冤复仇我也活不过来了。”

“我再试一次吧,这回你一定要言语,我看那包大人脾气不好。”

“好吧,你快把我里里外外好好洗几遍。”

欧阳春到水边把乌盆仔细洗了,第二次到开封府擂鼓。包拯和拿棍子的小哥们儿又气咻咻升堂。那乌盆在公堂上还是不说话,欧阳春又被打了屁股。

“世叔啊,这回是哪里又不得劲儿?”

“哎呀,我忘了告诉你,那开封府的门神不让我魂儿进。”

“那我去求门神放行?”

“只是可怜你屁股要变成碎陶片了。”

“反正已经被打了两次,再多一次也无妨。”

欧阳春第三次擂鼓。这一回,他左手刚刚拿起鼓槌儿,手背便被打烂了。人家衙役们早拿了棍棒候在那里呢。欧阳春换了右手再擂。咚咚咚咚,整个公堂野蜂飞过般嗡嗡叫了起来。

“小子你咋就不怕死呢?”包拯在公堂上斥道,“如此三番五次戏弄本官,究竟是何居心!你从哪儿打听到本官不会砍你头的,还是你自个儿已经多带了一个头来?”

“包大人明鉴,乌盆真的有冤要诉。”欧阳春双手把乌盆高高举了起来。

“你前面说它身上有臭味,去了臭味它还是不说。你不是成心蔑视公堂又是作甚?”包拯继续斥道。

“包大人,乌盆说,门口有门神挡着,它的魂儿跟不进来说不出话。”

“过分,过分,气死我老包也!”包拯嘴里这么说着,手里却捏起笔来,画了个符,差人去外面贴了。“这回它再不说,我要把你的脑袋摘下来!”

“说说说!”衙役们折腾一番,都醒了过来,声音比前两次高昂了许多。

整个公堂的人都竖直了耳朵,可那乌盆还是不说。

“打!”包拯气得脸都歪了。

“包大人息怒,乌盆方才在我怀里说,它赤身露体于大人不敬。”欧阳春忙道。

“也罢,本官再宽待你一回。这回乌盆再不说话,我便连它一并打个粉碎!”包拯掏出自个儿手巾扔了过去。

“青天包大人,小的冤屈啊!”乌盆在手巾里喊了起来。

“好你个古灵精怪的破乌盆!好你个有情有义的欧阳春!好你个爱打人家屁股的包大人!”听到这儿,仁宗哈哈大笑了起来。

包拯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

仁宗拊掌赞道:“朕喜欢这个欧阳春。赵大该死,欧阳春便是杀了他也无妨,然他宁愿自个儿屁股挨打,也要到开封府去擂鼓。这样守规矩重纲常的少年,他做不得侠客谁又做得?朕要嘉奖这个欧阳春,让他进宫来做侍卫。”

包拯忙跪下道:“包拯替欧阳小侠谢主隆恩!”

仁宗欣然道:“也罢,就称了包爱卿的兴吧!朕准你选侠之议,那封赏天下侠客的名册,便由爱卿操办去吧。”

包拯闻言忙道:“皇上,此事当由礼部操办……”

“事事循旧例,人间无新意。”仁宗打断了他,“开封乃首善之府,理当破例拓新,以鉴典型。包卿不必拘谨,大胆操持去吧!”

包拯身子向前扑倒,伏地不起,口中呼道:“圣上英明,圣上万岁!”

仁宗道:“起来吧。包卿你给朕说说,那个叫欧阳春的耿小子,他乐意到朕这儿来吗?朕这里可是不许他随意吃酒的!”

“圣上勿虑,”包拯挺了挺胸脯,道:“别说是皇宫,便是开封府招个小官差也会被挤破门槛。若干年前微臣进京赶考在土龙岗遭劫,幸亏一个叫马汉的好汉相助,当时臣对马汉说,日后若有机会效忠朝廷,希望也来帮忙。这是臣当年感激之际的一番话语,事隔多年,竞已忘了。一日,微臣那里忽然来了四条大汉,一路嚷嚷着要见‘黑哥哥。臣仔细一瞧,原来是故人马汉来访。他们来做甚?说出来皇上会见笑,他们说要到开封府来吃肉。微臣听了大笑,开封府哪来那么多肉给他们吃啊!微臣便跟马汉悄悄讲,要吃肉你一个人来,你把他们都拉来,开封府还不给吃垮掉!马汉道,‘不是我叫他们来的,他们听说我要来见哥哥,便死活要跟来。其实吃不吃肉无所谓,如今天下太平,朝廷放水养鱼,我们这些年做陶的做陶,养鹅的养鹅,银子多,有积蓄,吃肉真是已无须哥哥费心。微臣道,你们银子多,不在家好好吃肉,跑哥哥这儿来做甚?谁知那马汉却道,‘黑哥哥有所不知,一样的肉,在这里吃和在家里吃不一样。坐在开封府门槛上,吃块猪耳朵也威风。换是在家里,便是天鹅肉也吃不出滋味来。我们要跟着哥哥做事,好在江湖上混个好声名。哥哥随便为我们谋个差吧,便是到厨房砍柴、去猪圈养猪我等也乐意。

“如此云云,微臣听了真是又气又乐,开封府哪来那么多柴给他们砍,哪来猪呀鸭呀给他们养啊?天下哪有这样的憨哥儿,要自个儿贴钱到官府来当差?臣便跟马汉说,你们别把开封府当庙会,什么人都跑来凑热闹。开封府规矩多,不收豬倌和樵夫。那马汉一听急了,直嚷嚷,哥哥休误会,哥哥休误会,我们除了养猪砍柴,还有一身好武艺!

“微臣一试,马汉所言果真不虚。四个小哥,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个个武功高强,微臣便留了他们做捕快。自从得了这四个小哥,微臣做起事来顺手多了。”

仁宗听了有些讶然,问道:“果真如此,都不要俸禄?”

包拯微微笑道:“不仅不要俸禄,还卖命干活儿。微臣多次说,你们是捕快,逮人稽案才是正事。不要去砍柴,更不要干扫地那样的脏活儿,那是杂役做的。他们却愣是不听,还说如今天下太平,哪有那么多歹人可抓,他们有的是力气,不干活儿心里难受手脚痒。这样下来,开封府的柴木天天被大家抢着砍,地板砖被刷洗得比寻常人家的灶台还干净。最好玩儿的是马汉,看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嫌人家脏,硬是跳上屋顶揪住它们的尾巴扮鬼脸,把鸟儿给吓得吱吱叫,再也不敢到开封府来筑巢了。说到这儿,微臣想起来了,皇上这里的野蝉叫得让人厌煩,明日我命马汉来赶,那些野蝉保准不敢再来。”

仁宗听了哈哈大笑,连道“甚好,甚好”。停了停,仁宗又问道:“那个替乌盆鸣冤的欧阳春又是作何营生的?”

“呀,那欧阳春更是个富贵人家。”包拯捋了捋长须道,“乌盆案审后,微臣与欧阳小侠曾有一叙,方知那欧阳平录生前是长安城外有名的牧场主,长安城内牛羊鲜肉,大半是由欧阳一家供应的。”

“如此,欧阳春怕是不情愿来宫里了……”仁宗沉吟道。

“皇上无须牵挂,依微臣看,这些个侠客无论作何营生,只要朝廷召唤,都乐意放下手中活计,忙不迭跑来为朝廷效劳。微臣想,这便是圣上英明、国家昌盛的表现。”

“速速将那欧阳春召来!朕想瞅瞅,那个耿小子是副啥面貌。马汉就不要来了,朕很快便有自个儿的‘侠侍卫,朕不怕后花园野蝉叫破胆了。”仁宗大笑着,挥手招来了远处候着的公公们。

话说开封府快脚马汉得包拯密令,前往京兆府寻访欧阳春,自是一路好山好水无暇观赏,好酒好菜不敢大口吞咽,只顾得将脖子像只大鹅一般向前伸着,双腿夹了马肚皮,“驾驾驾”直往前奔。半月后到得静北山庄,天色刚好暗了下来。马汉人得村来,向迎面走来的一个老汉打听欧阳春的住处。那老头正扛着一架长长的云梯赶路,听到问话,头也不抬,肩膀一转,将长长的梯梢摆向一个灯火明亮之处,说了句“戏台上正忙乎着呢”,一路小跑向那里赶去。马汉跟着长长的梯子走,离戏台还有几十丈远便被黑压压的人群挡住了。回头寻那老汉,那云梯已经靠在一株高大的槐树上,一张笑吟吟的脸正从枝叶间露出来,招呼他一道上去。马汉心想,我上去干吗,我是来找欧阳春的,又不是来看戏的。可欧阳春人在高高的戏台上,他纵然有轻功,也不便从人群头上飞过去。马汉只好顺着老汉的云梯“唰唰唰”上到了高树上,身子尚未坐稳,梯子却忽地一闪,梯梢把树叶搅得乱飞了起来。

“别上来了啦,上头没地方了!”那老汉嚷道。马汉这才看清,原来地上那些人看老汉和他在树上逍遥,便一窝蜂顺着梯子往上爬。看看树上地方逼仄,那些人便都趴倒在梯子上,一个格子站了两三个人,黑乎乎搅到一块儿,活像一群蚂蚱串到了一条绳子上。

戏台上正闹成一锅粥,人来人往,吆喝着,争吵着,舞枪弄棒地打成一团。一会儿有人出来翻跟斗,有人在几条色彩艳丽的彩绸中跳舞,还有人在戏台两侧扎马步,怪模怪样,鬼里鬼气的,看得人眼花缭乱。马汉定睛细看,却尽是些花拳绣腿。一幕过后,再一幕开演,出来一群女人,“啊啊啊”“呀呀呀”,不喘气地吼,好像她们心中有着无限的悲苦和愤恨,好像她们的肠子都绞成了一团乱麻,非得要靠这样不歇气的穷吼,才能将悲苦吐干净,把肠子捋透直。

“大叔,你说欧阳春在戏台上,我咋瞧不见?”马汉问。

“那不正唱着吗,哎呀,好听死了!”老汉啧啧赞道。

马汉打眼望去,左瞧右瞧,愣是没认出哪一个是皇上青睐的侠侍卫:戏台上正唱着的是个头扎方巾、身佩长剑的女子,其余相陪着走来走去的也尽是女人,唯一一个男性却是个小矮人。那女侠客嘴里正撕心裂胆高喊着,小矮人却拿个镜子,不住朝台下照。马汉心下疑惑,这欧阳春他是见过的,他还亲手打过人家的屁股,如何未过几日却变成了个女的?

马汉再问树上老汉:“请教大叔,欧阳春到底是男是女?”

“你这客官真奇怪,大名鼎鼎的欧阳春咋会是女的?你爱说他是女的便说吧,反正不是我说的。你说他是女的,回头他跟你过不去我可管不了。”

“怪哉,怪哉。”马汉嘟囔着。

听马汉这么嘟嘟囔囔,老汉有点儿不耐烦。“你这客官着实哕唆,谁个规诫男子不能演女戏的?这是秦腔,晓得不?你听这出《聂隐娘照镜》,‘叹可叹,奴身本为娇娥娘,古镜难见三青丝;惜可惜,奴魂自证古荆轲,长剑却指百冤身。这戏文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欧阳春咋好意思男扮女装来演戏,你瞧他在戏台上的样,还将个腰肢扭来扭去的,憋个嗓门儿唱得人毛发直立。这事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死掉?包大人还要带他进宫里去面圣,真是冤枉我老马,这么多日奔波活受罪。”马汉暗自嘀咕着。正愣怔问,忽听得那欧阳春在戏台上高声喊道:“呔!对面高树上坐着的是何方神圣?”

马汉听着一愣,那家伙咋不唱了,他喊谁呢?

“喊你呀,客官!”身边的老汉提醒他。

“喂!”欧阳春又喊。

“你哑巴啊?”树下看戏的人跟着大喊起来。

马汉看看架势不对,赶紧应道:“我乃开封府包拯包大人派来访你的马汉,欧阳老弟把戏演完吧,老马在此恭候。”

“人生如戏,日日上演,哪有完了的时候,老马有话在这里便说了吧。”欧阳春又喊道。

“老马你说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他没力气,怕声音低了丢脸!”树下的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乱成了一团。

“老马公务在身,欧阳兄一边面议吧。”马汉想,欧阳春耍什么派头啊,我堂堂一个开封府官差,站在这高树上当着这么多人喊叫,成何体统?

“马大哥你糊涂了,此地离长安百里,去汴京千里,还不够僻静?”欧阳春道,“包大人让你带了什么话,且尽管抖落吧!”

“欧阳兄见谅,官府有规矩,不便在此喧嚣。”

“马大哥,你是有名的爽快人,今日咋这么别扭呢!”

“欧阳兄,如今我已是官府里的人,人在江湖迈江湖的道儿,身在官府守官府的规矩,兄乃明理之人,切望体谅为是。”

“这人心里有鬼!欧阳少爷,别理他!”“便是一万个屁也放完了,绕了半天不说,这个马汉非好汉!”“我们要看戏,甭搭理他!”戏台下的那些看客又吵闹了起来。

“马大哥啊,在下并非故意为难你,我们静北山庄素来不藏事,有话都要一嗓子喊出来。老兄你便是跟我躲到茅房里去说,回头我也要爬到树上对着山庄喊一通。乡规如此,兄且屈尊随俗吧!”欧阳春在戏台上遥遥做了一个长揖。

“既然如此,老马入乡随俗便是。”马汉道。

“好哇!好哇!”戲台下掌声雷动。

马汉便把仁宗皇帝要召他进宫做侍卫的事,对着看戏的看客喊了一遍。因为前面有人嘲笑他不敢大声说话,他便调动了丹田之气,嗷嗷嗷嗷乱叫了一通。马汉这么一喊,自己心里解气舒畅,戏台下的那些看客可乱了套,几百人七嘴八舌立马吵得不可开交。马汉在树上听得清楚,吵架的人吵来吵去,吵成了两派。一派力主欧阳春进宫,其理由千奇百怪。有的从欧阳春个人前程着想,说是欧阳家几代无人人仕,这回皇上召他入宫,是少爷的荣幸,也是整个静北山庄的荣耀;有的说,长安城自大宋建都汴京,已是风光不再,如今朝廷挑中欧阳春,也是京兆重新被看重的吉兆,或许皇上不日将亲驾旧都,带来久违的荣光;还有的说,此事无须争辩,皇上召见少爷,少爷岂敢抗旨?反对的一方说不出大道理,只是不断质问:少爷走了,谁来主持山庄的秦腔表演,谁来表演那个大唐女侠聂隐娘?少爷是山庄羊场总舵主,掌管着几万只肉羊的饲养、屠宰、烧烤,几万万桶羊奶的派送,几万万万根羊毛的挑拣、纺织,少爷是山庄的领路羊,少爷去了,羊咋办,羊毛咋办,羊奶咋办,山庄人的魂儿咋办?如此一说,他们便恨起了马汉,都是这个臭官差,搅乱了大家的心情。于是纷纷抬头,对树上的马汉吐起了口水。马汉站得高,几百人的口水吐不到他身上,纷纷飘落下来,刚好把支持欧阳春入宫的那一方淋到了,弄得那一方大为恼火。“自家人唾自家人,太过分了!”“又不是唾你们,是唾那个傻马汉的!”“福星马汉,谁都不能唾!”“偏要唾!”“你唾吧,你有能耐你往树上唾!”“你们有能耐?你们有能耐,何不唾一下给我们看!”“我们便唾给你们看!”

马汉笑得差点儿从树上翻下来,忽听戏台上“铛铛”两声脆响,四下里安静下来,吵架的人们不约而同闭紧了方才聒噪的嘴巴。一眨眼的工夫,身边方才扛梯子的老汉不见了,台上那些红红绿绿的女人、丑陋的小矮人、后台上吹吹打打的老头儿们也不见了。戏台中央只剩下一个欧阳春,脱了聂隐娘的女戏装,怀里抱个物件坐着,神情怪异莫测。

“铛铛”,欧阳春又往怀里那物件上敲了两声,戏台下的那些人都低下了头。马汉甚是惊诧,欧阳春敲什么呢,大家那么惧怕?

“马大哥请到台上来吧。”欧阳春遥遥抱拳喊道。

马汉看看场上气氛诡异,再也不敢推托,唰地从树上跳下,在空中做了个鹞子翻身,稳稳立在地上,一口气不喘,又在原地起了身子,口中道“借两颗头用用”,直奔戏台之上。好个马汉,不愧“快脚”雅号,在空中只轻轻点了两个人头,便如一片叶子飘到了欧阳春身边。

“马大哥请坐!”欧阳春也不起身,指了指身边的空地。马汉席地坐了,偷眼望向他怀里。这一望让他大吃一惊,你道欧阳春怀里抱的是什么?原来是包大人审过的那个冤鬼乌盆!

“有请乌盆爷!”欧阳春轻声道。

那乌盆沉默着。

欧阳春眉毛轻轻一扬,目光如炬朝台下扫去。台下那些人把头埋得更低了。欧阳春四处搜寻着,最后把目光停在了马汉腰间的佩刀上。马汉晓得这个乌盆忌讳多,便立马解了佩刀,藏到了戏台后方。

“再请乌盆爷!”欧阳春道,神情更为恭敬。

那乌盆还是不说。

欧阳春眉头悄悄一皱,目光唰唰射向戏台下的人群。俄顷,紧一紧脸,大声道,“尔等且散去吧,乌盆爷要跟马大哥私话。”那些人听欧阳春这么说,也不争辩,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向后匍匐着去了。一时间,天好像变得更黑起来,戏台四角的松明燃烧得更烈,毕毕剥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吓人。马汉不觉心头紧了起来,转眼去看欧阳春怀里的乌盆,心里既盼着乌盆早点儿说话,又担心他说出什么让人惊骇的话来。乌盆还是那个乌盆,欧阳春还是那个欧阳春,可不知咋的,马汉的心境完全与在开封府夜审乌盆时大异。“我是来请欧阳春进宫的,他们应该好好款待我,可我咋变得像在受审一般?”马汉不明白自个儿为何会变得如此心虚。

“啊——”乌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真麻烦,深更半夜也不让人好好歇息。”

马汉听到这声音吓了一大跳,这声音太熟了,一时却想不起来。他摇摇脑袋,看到风吹乱了戏台四周的树木。

“乌盆爷来啦,给乌盆爷请安!”欧阳春柔声道,“这位是开封府官差马汉马大哥……”

“哈哈,马汉,那回在开封府他打你屁股最用力,适才爷还跟他一起聊过呢!”乌盆道。

原来方才在树上一起看戏的老头儿便是乌盆鬼,马汉背上的汗毛直立起来。

“马汉大哥说要带我去汴京,小侄当去不当去?”欧阳春问。

“天上掉金条到尿壶里,此等好事哪里找?”乌盆道。

“可我真不晓得去了能做什么。”欧阳春小声道。

“你以为皇帝爷当真要你腰里别一把刀到他门口去值夜?你这个侍卫,听起来威风,实则只是挂个空名。要不天下侠客都到皇宫里去,那皇宫还不变成了江湖?”

“照乌盆爷这么说,我这皇宫侍卫便是当上了也没啥意思?”欧阳春再问。

“没啥意思也要当,”乌盆道,“皇帝爷叫你做甚你便做甚,要不皇子们为啥争破头都要做皇帝?”

“皇上到底要我去干啥呢,他又不要我守皇宫。”欧阳春嘟囔道。

“你去了陪他老人家说说话,给他老人家磕磕头嘛。”乌盆道。

“这些事包大人他们可以做,皇上还怕没人给他磕头?”

“包拯磕头和你磕头岂是一回事?包拯是包拯,他是朝廷命官,本来便是要给皇帝爷磕头的。本来该磕的再磕便没啥意思,本来没想磕的来磕,皇帝爷他老人家才格外高兴。包拯说你是侠客,侠客给皇帝爷磕头,千古都没有的事,你说那皇帝爷能不高兴?马汉你是朝廷里的人,你说老汉我说得对不对?”

马汉心里想,你个乌盆死鬼胡说八道,这话皇上听到了,不把你扔到火里再烧一遍才怪。皇上是谁?皇上是天之骄子,天的儿子会那么小心眼儿,你个侠客给他磕头他便那么在乎,你不磕头他会肚子疼?连三山五岳都给他磕头,连长江黄河都给他磕头,他还稀罕你个欧阳春给他磕头?马汉想,自个儿的这些想法便是回去讲给包大人听,他也会同意的。可现在他不能跟乌盆鬼和欧阳春这么说,这么说了他们也不信。管他乌盆鬼说什么昏话呢,我且把欧阳春带回开封府复命便是。想到这儿,马汉便道:“欧阳兄弟,乌盆爷说得在理。难得皇上和包大人器重你,不要拂了他们的一番好意。”

“可是马大哥,实不相瞒,在下只会养羊和唱戏,和那侠客的名号差得十万八千里。平日我在静北山庄管着几万只羊是不难,可让我去给朝廷效力,真的不晓得能做个啥。”欧阳春道。

马汉道:“欧阳兄弟过谦了,你是真人不露相。要说你没本事,那我是连只蚊子都拍不死了。”

不待欧阳春再说什么,乌盆断然道:“少爷无须牵挂,一切自有爷照应。皇帝爷召见,你从命便是。赶紧叫方才那些爱嚼舌头的给马汉兄弟挤奶喝吧,你看人家马兄弟,跑了半个月的路,好汉不累,马儿也拐了后腿弯。好了,好了,爷不跟你们少年人搅和了。爷困了,且让我歇息吧。”

“乌盆爷慢走!”欧阳春恭恭敬敬抱起了乌盆。

“乌盆爷走好呀!”马汉在旁作揖,偷偷喘了一口气。

“皇上一定是在戒备森严的宫殿里,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召见我。”为了给皇上一个好印象,在随快脚马汉奔赴汴京的路上,欧阳春一直恭敬地侍候着他,向他讨教有关皇宫的礼仪。宫里的规矩,马汉其实一无所知,可他不想在欧阳春面前丢掉开封府官差的面子,便信马由缰胡编乱造一番,对欧阳春吹嘘起来。

“给皇上磕头跟给包大人磕头可不一样,给包大人磕头,你只要随便找块地把头磕下去便是,给皇上磕头可不能那样。你想,你是个侠客,你的头比皇宫的地板还要硬,你一不小心磕破了皇宫里的玉石地板,便是把你们山庄满山坡的羊卖了也赔他不起。”自从得知欧阳春是京兆府头号牧场主后,马汉一路上没少拿这打趣,“你知道那些玉石哪儿来的?那可是喀喇汗国人从雪山顶上搬来的。”

“那我到了皇宫不用磕头了?”欧阳春问。

“不用磕头?那哪成!乌盆爷不是说过吗,皇上召你进宫,便是让你磕头去的。总不能因为你头硬便不叫你磕吧,便是因为你头硬,皇上才非得要你给他磕。皇上可不怕你把他的地板磕破,皇上英明,他早料到这天下有些人的头颅比雪山上采来的玉石还硬,他老人家早做了安排:文官叩见直接磕地板,武官在龙椅前面一块特制的铜板上磕。这样你和皇上都可以安心了,你不怕把皇宫的地板磕破,皇上也不用挂念你没地方向他表忠心。你看,皇上想得多细致多周到。”马汉越说越起劲儿,不知不觉把下巴高高地仰了起来。

“可是……”欧阳春犹豫道。

“欧阳兄弟,别顾虑太多了,照马大哥说的做便是。到了皇宫,你眼睛要长个钩子,别东瞧西望的光顾着看热闹,你得赶紧找那块被百官磨得光溜溜的磕头铜。你瞧准了,一头磕下去,咚,咚,咚,万岁,万岁,万万岁!哈,皇上看你头磕得好听好看,说不定龙颜大悦,啥事都能准你。你说要留在他老人家身边,便留你在他老人家身边,你说要回去带你的小羊羔,演你的聂隐娘,他老人家也准会允你。”

“可我的头不比你的头,我又不会武功。别说是铜板,便是那玉石,我都要磕出毛病来的。”欧阳春担心道。

马汉听了,心中不由冷笑。谁叫皇上看中的是你呢,若是换上我马汉,哪来这么多哕唆。别说是那铜板,便是在刀尖儿上,也能磕出它个花样来!

欧阳春一路担心着,他有点儿后悔太轻率答应下来。他已经习惯了长安城外的生活,整个山庄的人都是亲戚,满山坡的羊都跟兄弟姐妹一样,高兴的时候唱唱信天游,不高兴的时候吹吹陶埙,闲下来还可以把山庄的少年人召集起来排戏演秦腔。这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的,为何要去皇宫里做事呢?听马汉兄弟一路说下来,皇宫也是没啥好玩儿的,侯门深似海,皇宫更是深不见底的海,一个放羊的咋适宜呢?还好,把乌盆爷带上了,凡事多讨教,总不至于太狼狈。自从汴京邂逅乌盆,欧阳春便跟乌盆爷成了莫逆之交。乌盆爷也真是神奇,他本是个冤死鬼,可后来包大人为他主持公道,赵大狗夫妻被开封府的狗头铡刀斩了首,他的魂魄却没有回归地府,一直都留在那乌盆里。乌盆爷阴阳二界皆通,跟个神仙一样灵智。只是比过去更容易困倦,动不动便哈欠连天。欧阳春有時担心乌盆爷睡过去了便不会醒来,总要时不时地敲敲盆沿儿,问候上一两句。“小子,你又来吵人了!”每回欧阳春一敲盆,乌盆爷总这样骂他。

“愣啥怔呢?”马汉忽然从马背上倾身过来,拍了拍欧阳春的肩膀。

欧阳春指了指自个儿怀里,轻轻摆了摆手。

马汉一看乐了,打趣道:“还真是要当心,别把那乌盆摔破了。”

“马汉小子,你留心自个儿,别把一双快脚摔成了四条驴腿!”乌盆在欧阳春怀里瓮声瓮气道。

马汉和欧阳春四目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且说欧阳春马汉二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到了开封府。见到包拯,欧阳春跪下便拜,把头磕得晕乎乎的,眼前直冒金星。这也是马汉一路调教的结果,欧阳春哪是这样的人呢,原来欧阳春虽不是个侠客,却也是长安有名的牧场主。上回到得开封府,说擂鼓便擂鼓,说打屁股也不怕,把个屁股撅得高高的,任人家打左边便左边,打右边便右边,他眼皮子何曾眨动一下?可这回却是不同,你想那包拯包大人,就像马汉说的,多少人想见他,多少人求他荐举,他们连包家的门朝哪个方向开都不晓得。欧阳春算个啥呢,不就是个羊倌吗,人家包大人跟你非亲非故,却把你一下推到了皇上面前。你不给人家磕个响头,你欧阳春还是个人吗?人家包大人也没叫你那么死劲儿磕啊,这都是自个儿的愿望。自个儿甘愿的事,怨不得别人。

包拯见欧阳春如此恭敬,心中甚是受用,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将他扶了起来,拉到椅子上压着坐了,道:“欧阳小侠,本官荐举你到皇上身边,看中的是你小小年纪却有一番古道热肠。乌盆一案,震动四方,那些个毛贼小人,纵有作奸犯科之念,却也多了不少禁忌。他们怕的是啥?还不是怕小侠你身上的这股正气!便是把人杀了剐了,拌进泥巴做成乌盆,也有人站出来替他申冤昭雪。若是人人似你,这往后谁个还敢藐视王法?如今大宋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实为千古罕有,万世不再。欧阳小侠正逢青春年少,当为朝廷效力才是。”

欧阳春忙道:“谢包大人提携,小的自当努力,不负大人厚望。”

“少年人好学上进,自有前程可期。进宫之后,无论皇上叫你干啥,切勿挑三拣四,你在宫里得到褒奖,本官脸上也有光彩。日后人家提起你欧阳春,也会说我包拯着实为朝廷荐了一个好人才。”包拯蔼然道。

欧阳春忙道:“一切听从包大人教诲。”

包拯看欧阳春一表人才,言语谦恭周到,心中甚是喜爱。“来,介绍同道与你相识。”包拯挥挥手,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一起跨步拥来。这些小哥,有的虎背熊腰、气宇轩昂,有的却貌不惊人,与街头炸油条烧羊排的无异。小哥们面生,却都豪爽直率,一个个扑到欧阳春身上,勾肩搭背,甚是亲热。最亲昵的是马汉,这些日相处本已熟络,加之明白欧阳春的底细,便笑吟吟过去握紧了他的手,暗中发力,欧阳春疼得眼泪都要淌下来。“过些天欧阳兄弟便要进宫,往后人家便是皇上身边的人了。现在不好好亲热一番,莫非要等以后冲撞规矩?”马汉边眨巴眼睛边朗声大笑。“马大哥此言有理,众哥儿一道上前亲热吧!”众人嚷着又要上来调笑,吓得欧阳春赶紧把双手藏到了身后。

这时,人群中踱步出来一个高瘦儒生,挡在了欧阳春跟前,抱拳道:“众哥儿莫闹!欧阳兄弟是新人,理应格外照应才是。”众人对这位先生甚是恭敬,呱呱笑着散开了。欧阳春心想,这定是鼎鼎有名的公孙策先生了,赶忙长长鞠了一躬。公孙先生拉着他的手,询问了家境、牧场、婚配等家常,言语甚是和气温厚。欧阳春知道公孙先生是开封府主簿,智慧过人,深得包大人信赖,开封府那三口铜铡便是他设计的,此番见过,果然举止优雅,谈吐不凡。与公孙先生一番交谈,欧阳春有种站错队的感觉,心里老晃着一个念头:“我该与公孙先生对坐饮茶,而不是和马汉他们比手劲儿呀。”

这一夜,开封府设宴迎接欧阳春。王朝、马汉一班兄弟乘机大快朵颐,欢闹至深夜方才散去。欧阳春原来酒力尚可,却禁不了马汉等人轮番夹击,终于招架不住,连连吐了几番,由着人家抬起,扔到厢房里,棉絮一般蜷缩着死睡了过去。

半夜,欧阳春正在酒气里腾云驾雾,忽听身邊包袱里乌盆一个劲儿叫唤,“小子快醒,小子快快醒来!”欧阳春一个激灵,从云端掉了下来,酒醒了大半。

“不好啦,出大事了!”乌盆爷嚷道。

“出啥事了?”欧阳春急道。

“包大人府尹的官印丢了!”

欧阳春闻言大惊,谁个胆大包天,开封府是什么地儿,别说是盗取官印,便是往门口的石狮上摁把鼻涕,也跟摸到老虎的胡须一般危险。

“哎,”乌盆叹道,“便是你醒着也不顶事,论武艺你不及马汉一根手指,论谋略你给公孙先生做书童也不够格。可愣是这么多能人,也奈何不了那诡计多端的‘锦毛鼠!”

“啊,这开封府里藏着老鼠?”欧阳春把乌盆小心翼翼端到了案上。

“你啊,江湖上的事知晓得太少了。爷本想等你安顿下来,再跟你絮叨絮叨,不料江湖这么快便起了风波。这只老鼠并非真的老鼠,而是那陷空岛上大名鼎鼎的‘锦毛鼠白玉堂。‘锦毛鼠胆大包天,偷走了包大人的官印……也罢,现在开封府乱成一团,你过去了也是添乱,爷赶紧将此事帮你理理,也好让你有个应对。你过几日便要进宫面圣,册封四品带刀侍卫,雅号‘北侠。这一切都是包拯从中荐举的结果,现在开封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该好好表现一番,一来报答包大人,二来也让马汉他们瞧瞧,你这个‘北侠并非银样镴枪头。”

“乌盆爷快教我!”欧阳春着急道。

“所谓打席子看茅草,娶媳妇看姥姥,要说今夜风波,还得从‘狸猫换太子一案说起。此案牵涉人事过多,爷不便一一道来,爷只说个大概。许多年前,先帝二妃李妃和刘妃刚好前后脚有了身孕。这件事放在咱老百姓那儿,跟公鸡打鸣母鸡抱窝一般稀松平常,可在宫里却非等闲小事。宫里的人都明白,先帝尚未有后,这二妃肚子里怀着的可不是一般人物,他们可都是将来有望坐天下的太子啊!一时间,宫里流言蜚语满天飞,所有人都加入了对二妃生男生女的猜测。生性歹毒的刘妃把李妃的肚子算计上了,李妃先于刘妃临盆,一看李妃生下一个带把儿的,刘妃便派人用一只剥了皮的狸猫换走了新皇儿。先帝爷看到李妃生下一只怪猫,气得哇哇大叫,立马将李妃扔进了地牢。那个被怪猫换走的娃儿,便是当今坐天下的咱皇帝爷。咱皇帝爷可真是真龙福命,那一夜他并未被扔到野外喂野狼,因了一批公公宫女舍命相救,那可怜的新生儿逃过大劫,躲进了好心的八千岁家里。一直到十三年后,先帝爷驾崩前,看看皇族里没啥中意的子嗣,便把皇位传给了他。不知晓的说,这龙椅本就归他坐,知晓的便替‘狸猫案一干人等唏嘘:那刘妃,最后也没生下太子当上太后,反倒落了个五马分尸。那李妃蒙受不白之冤,打入冷宫多年,后又流落民间双目失明。更别提当年那些舍命救太子的公公宫女了,哪一个死得算是明白的?

“所以我说啊,咱万岁爷做皇帝,貌似曲折动荡,实则有惊无险。你说那十三年里,别人替他挨板子丢性命,他自个儿却是啥事都懵懂,躲在八千岁府里,养得像只白蚕儿。咱皇帝爷的福分,便是那皇太祖也比不上。你看太祖他老人家,半辈子红着脸硬着头皮跟人家干架,好不容易得天下坐龙椅,以为可以好生享受一番。可那些血水里泡大的弟兄们却一个个不肯体谅他,动不动跟他闹脾气,这个嫌封的官不够大,那个怨赐的地不够宽,把太祖气得不知折了多少寿。咱那皇帝爷呢,他在那张大龙椅上坐得可自在,不必像太祖那样挖空心思对付小兄弟,也不必装出明君的样子,天天受那些鼻涕乱淌的老臣纠缠。那些鸡零狗碎的麻烦,从不需要咱皇帝爷操心。后宫里的人总是唠叨,皇上要注意龙体,不可操劳过度。咱皇帝爷听了直笑,朕操心个屁!天下是朕的,社稷是朕的,可朕偏偏却是不用操心。——咱皇帝爷何以如此逍遥,还不是因他有了包拯那样的一堆能臣良吏?

“这包拯也是苦命的主儿,小时候的事咱不说了,戏台上都在演着。单说这回评荐大宋侠客的事,他尽是自寻烦恼。咱大宋有侠客吗?别人不知,你这个‘北侠还不晓?”

欧阳春听得耳根发热,嘟囔道:“我并不想做侠的……”

乌盆道:“世间万事正是如此朦胧,到手的茫然,失手的彷徨,非得要上下闹将一番,这事儿才人得体统。按说‘陷空五鼠,个个才艺超强,胆识过人,那侠客榜上咋样排,也该有他们的份儿,可偏偏包拯却遗漏了他们。”

欧阳春问:“好端端的五个好汉,何以谓之‘五鼠?”

乌盆道:“‘五鼠是他们的绰号,分别是‘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锦毛鼠白玉堂。你听这些绰号,便知他们的本事:‘钻天鼠卢方善登高;‘彻地鼠韩彰谙入地术;‘穿山鼠徐庆,得天竺高人指点,懂缩骨秘道,偌大身子躲得进一个花瓶;‘翻江鼠蒋平,水中行走如平地,能在水面下跪翻筋斗。唯一不以本事得名的是白玉堂,白玉堂在‘五鼠中排行最小,本事却最是了得。因他长得标致风流,江湖人称‘锦毛鼠。‘锦毛鼠精通易容秘术,便是他那四个结拜兄弟,也不定见过他的真实面貌。”

欧阳春点头道:“呀,他们这才叫侠啊!”

“非也,”乌盆道,“‘侠者何谓?以武犯忌也,多少是要跟朝廷作对的。咱大宋的老祖宗太祖或可称侠,然太祖成了太祖,便做不得侠了,他总不至于跟自个过不去吧。”

“难怪太祖要‘杯酒释兵权。”欧阳春道。

“人总是这样,自个儿做过什么不计较,别人学他过去的样子,便丝毫不能容忍。”乌盆继续道,“大宋无侠是实情,便是‘陷空五鼠,虽个个武艺高强,每日也只是在岛上捕鱼为生,闲来切磋技艺,以此取乐。那‘锦毛鼠白玉堂天生好动,喜好漂游,平日不常在岛上,或混迹于市井之中,或嬉戏于勾栏之间,放浪形骸,行踪不定,却也不曾作过什么冒犯王法的逆举,这便算不得侠了。然大宋无侠又何妨,谁个非要咱大宋有侠的?咱大宋无侠,那皇帝爷该欢喜才是。偏偏那包拯多事,说是历朝历代都有侠,大宋无侠会遭后人笑话。”

“包大人是个清官好官,若不是包大人相邀,我等也不会千里迢迢来这汴京。”欧阳春嘟囔道。

“包拯对我恩重如山,爷今生今世是没得做人的机会了,要是能重新做人,便是给他砍柴烧火倒尿壶也乐意。这是爷鼓动你来给他报恩的缘故。可报恩归报恩,倒尿壶归倒尿壶,说事理又得归说事理。爷说的事理是,今夜之事,鬧事在白玉堂,起事却是在包拯。”

“明明是那白玉堂肇的事,为何又要归罪于包大人?”欧阳春不解。

乌盆道:“莫急,且听爷慢慢叙来。你说包拯是清官,清官便不会惹灾祸起风波?咱皇帝爷,本就喜欢热闹,到泰山祭天地,挂灯笼庆元宵,送龙泉青瓷给波斯人,这些都是咱皇帝爷爱做的事。皇帝爷干吗喜欢搭这些空架子?无非是为了朝廷的面子。大宋有没有侠客,那皇帝爷能不知晓?大宋的侠客,便是让皇帝爷们剿灭光的。偏偏包拯要撺掇皇帝爷四处收揽侠客,这不是为了面子,又是为了什么?可评荐侠客却跟闹元宵不同,江湖上的事,肩膀拍不得,脚后跟踩不得。江湖,本来便是和朝廷对着干的。朝廷大则江湖小,朝廷小则江湖大,历朝历代莫不如是。江湖是个啥地儿,江湖便是个马蜂窝,大就大吧,小就小吧,都是江湖自个儿的事,你别去招惹。你不搅和,那些个马蜂便不会出来叮人。我们大宋是大朝廷小江湖,那马蜂窝小着呢,可皇帝爷和包拯偏偏要去捅它们。这不,你欧阳春尚未进宫,‘北侠的高帽尚未戴上,那麻烦便马蜂一般飞了出来。”

“那‘锦毛鼠,因何要来偷窃官印?”欧阳春接着问道。

“白玉堂夜袭开封府,明着是对付包大人和那个展昭,实则也是为了‘面子二字。”乌盆道。

“展昭,莫非是那个会飞的奇人?”欧阳春问。

“咦,你如何知晓?”乌盆奇道。

“书上说,南蛮人能似大鸟翔于天际,爱去哪儿便去哪儿,不像我们北人靠牛马赶脚。我先前不相信,以为是写书的诓人。那一回我赴齐州寻你,路遇一人,头戴竹笠,双足赤裸,形迹诡秘。夜里在客栈,他一个人在角落里用个大碗喝水,神情落寞,一看便是个口袋外翻都没一文钱的主儿。我便过去邀他共饮,那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人都坐到酒桌前了,抓起筷子却复放下,拿拿放放,放放拿拿的,看了让人难受。末了,跟我讲,‘我不白喝你的酒,白吃你的菜,明日天亮你我比快,我若先到得齐州,这酒我便白喝。我道,‘本来便是请你的。那人道,‘我若比你快,还要你银子十两。若输,便予你二十两。你既敢请我喝酒,还怕与我一赌!我从未见过这么死要面子的人,他们南方人或许都这样。我便劝他,‘银子是小事,我立取予你,打赌便免了。我的坐骑乃一等神驹,你必输无疑。那人不依不饶,非得要跟我比,还说,若不答应,便把方才已经下肚之酒菜当即吐出来。如此这般,我只好答应了。”

“你一定输了。”乌盆道。

“原来他头上那个斗笠奇妙,人挂在斗笠下面便顺着风飘,风有多快,他便有多快,我的神驹跑断腿也赶不上。乌盆爷说的展昭定是那个奇人,他如何也到汴京来了?”

“也是江湖该起风波,这个会飞的展昭几日前在包拯荐举下先进了宫。皇帝爷问他有何绝活儿,他戴上斗笠飞上了皇宫的屋顶。皇帝爷看着高兴,赞道,展昭好身手,实乃‘羽毛也!还当场册封他为四品带刀侍卫,外加雅称‘南侠。”

“好呀,展昭兄弟封了‘南侠,宫里也有朋友了。”

“好个屁,展昭有何本事,会点儿奇门异术便可得‘南侠封号?明日你见到皇帝爷,也给爷讨个侠当吧。爷不当东侠西侠,占个方位遭人妒,爷就当‘鬼侠吧,哈哈!”

“乌盆爷,你不是人,当不得侠的。”

“哎呀呀,尔等便是人了?尔等乃人中人、人上人啊!一个‘北侠唱大戏,一个‘南侠天上飞,咱大宋真是英雄辈出,项背相望啊!”

“乌盆爷取笑我了。”欧阳春的脸暗暗红了。

乌盆不接他的话,兀自说道:“展昭当个信史倒蛮般配,皇帝爷想吃个荔枝、枇杷啥的,可令展昭飞取,顺风而去,御风而来,便是那天涯海角的奇珍异果,也保准新鲜。可皇帝爷偏偏不叫他去南方采水果,偏偏要他做侠,且要赞他‘羽毛也。”

“这个‘羽毛倒不过分。”欧阳春嘀咕道。

乌盆道:“按说是不过分。展昭的轻功虽借了外力,却也算是一门本事。白玉堂武功再高,也没他飞得高。可那白玉堂不服展昭,白玉堂说,展昭你飞便飞吧,没人会将你的斗笠射出窟窿,让你掉下来屁股开花。你当‘南侠便当‘南侠吧,白玉堂也不羡慕你,你要叫我去宫里我还不乐意呢。可你为何要叫‘羽毛?”

“‘羽毛有何不妥?”欧阳春问。

“‘羽毛音同‘御猫,白玉堂一听大怒,‘御猫一现,‘五鼠何存?”

“原来如此,”欧阳春叹道,“白玉堂是故意找碴儿了。”

“真隐士是连名字都不要的,历朝历代这个士那个士,谁个不是假假的?”乌盆嗤笑道。

“小的明白了,那白玉堂也想入侠客名册。”欧阳春在窗前站住了,一轮满月挂在枝头上,风吹动了树梢,枝叶摆动,快把明月戳破了。

“是啊,白玉堂的借口太荒唐,‘狸猫一案,天下尽知,皇帝爷当年为一只剥皮怪猫所害,如今痛恨那个‘猫字都来不及,咋会夸展昭是‘御猫?那白玉堂为何别的不偷,偏偏偷官印?他是在逼包拯,让他什么法子都使不出来。你看他给包拯留的条子,‘欲得官印,御猫下跪。展昭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晓得,要他给白玉堂下跪,索性把他杀了,何况他已经得了‘南侠封号。白玉堂大闹开封府,包拯还不能张扬。此事若是传到皇帝爷那儿,包拯必定受责,连你们那个侠客榜单,恐怕也要拿去做灯芯纸了。”

“展昭不肯下跪,官印无从追寻,包大人还不愁死了?当初直接荐举‘陷空五鼠便好了。”

“人人仔细,事事周全,后世便没故事听了。爷不是说过吗,朝廷是朝廷,江湖是江湖。那朝廷命官若是懂江湖,好汉们便是连半寸的藏身之地都没了。”乌盆叹道。

“这可咋办呀!”欧阳春着急道。

“爷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就看欧阳少侠肯不肯为你的包大人谋划了。”乌盆悠悠然道。

“我能替包大人谋划啥?”

“你有面子啊!”

“我何来面子?”

“无即有,有即无。”乌盆沉吟道,“一个不要面子的人在一群要面子的人里头,可能最有面子,公孙先生,老朽说得在理不?”

公孙先生来了?欧阳春大吃一惊,慌忙打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过道上死一般静,月光白晃晃照在那里,看起来有些吓人。

“乌盆爷,乌盆爷!”欧阳春喊道。

乌盆不吭声了。

公孙先生何时来了,方才的谈话公孙先生都听到了?带着一连串的疑问,欧阳春迎来了开封府第的第一缕霞光。在接二连三越来越热闹的鸟叫声中,欧阳春终于明白了乌盆爷的话意。他从自己的行李里取出了唱戏用的变脸道具。

欧阳春在包拯带领下进宫面圣。出乎他意料的是,皇上并未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更让他意外的是,皇上长了一副麻子脸。静北山庄的昆卤、顾螟、胍疯乐也是麻子脸,可皇上的麻脸和昆卤、顾螟、胍疯乐不一样,昆卤他们的麻脸就是麻脸,除了丑陋还是丑陋,而皇上脸上那些麻坑里透著的是皇家无言的威严。这是他还没说话时的样子,等到皇上一开金口,欧阳春心里又是好一阵意外:皇上的声音好听极了,软软的,绵绵的,嘴里好像含了一朵棉花。皇上的年轻也出乎欧阳春的意料,在马汉、公孙先生他们的描述里,皇上应该是个父亲那样威严的长辈,可眼前的皇上看起来比马汉还年轻。因为是在御林苑见的面,所以,马汉提过的那块磕头用的铜板他也没看到。跪拜、平身、赐座之后,欧阳春心里暗暗笑了:原来马汉他们压根儿没见过皇上,尽是瞎猜乱说呢!

欧阳春为仁宗皇帝献上长安二宝,九万九千根羊毛编织的羊绒披风和上等羊骨雕刻的《大宋千秋万代》。仁宗对这两样礼物爱不释手,柔声问:“欧阳春,朕知晓这件羊绒披风要耗去好多只羊呢!”

欧阳春赶紧把自个儿山庄的情况向仁宗禀报了一番。

“欧阳小侠算得上是长安首富了!”仁宗笑道。

“皇上英明,百姓有福,小的在长安只能算个中等人家。”欧阳春躬身道。

仁宗听了,脸上再次浮满笑意。

包拯在旁道:“陛下圣德,天下合欢,何止是汴京一片歌飞,大宋处处已是繁花似锦啊!”

仁宗笑得更开了,满脸的麻子星星一般闪烁出了光芒。

欧阳春见状再道:“皇上,小的要献演一门才艺。”

“才艺?”仁宗似乎有些不解。

“禀皇上,那是用幼羊羊皮制成的脸谱。欧阳春有一门绝活儿,可以用它变脸。”包拯抢着道。

“变脸?”仁宗很吃惊的样子,脸上的麻子悄悄暗一下,很快又亮了起来,“为何要为朕表演‘变脸?”

包拯道:“皇上,表演‘变脸无他用意,只是让欧阳小侠献演一下他的才艺。侠客嘛,总要有一门绝活儿的。”

“哦!”仁宗沉吟道。

“皇上,小的献丑了。”欧阳春跪在了仁宗跟前。

“不必下跪,就站着吧。”仁宗话音未落,欧阳春已经抬起了头。

仁宗看到的是一张“南侠”展昭的脸。“好啊,欧阳少侠果真身怀绝技!”仁宗赞道。

“吾皇万岁,‘展昭给皇上磕头了!”欧阳春埋头再跪了下去,等到他再次抬起头来时,仁宗看到方才的“展昭”变成了“包拯”。

“这真是个怪事,朕明明看着是欧阳春,为何一转眼变成展昭,一转眼又变成包爱卿呢?”仁宗惊讶道,他脸上的麻子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欧阳春在面具后一一看在了眼里。

欧阳春接着为仁宗变出了陷空岛“五鼠”,“五鼠”也一一向仁宗磕了头。

“这些好汉又都是谁呢?”仁宗问。

“皇上,方才欧阳春变出的这些少年俊彦,个个武艺高强,一身侠气,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他们便是微臣要荐举给皇上朱批为大宋名侠的。”包拯把陷空岛“五鼠”和开封府“四义”向仁宗做了介绍。

“哈哈,原来我们大宋真的有侠呢。包爱卿,难得你一番费心发掘栽培。”仁宗朗声笑道,脸上的麻子更亮了,“欧阳春,你且变回自个儿吧,朕有礼物赏你。”

“谢主隆恩!”欧阳春再次跪倒磕头,可等他抬起头来时,仁宗和包拯看到的并非欧阳春,却是那个俊秀风流的“锦毛鼠”白玉堂。

“不用变了,皇上要赏赐的是你!”包拯急道。

“欧阳春谢主隆恩!”欧阳春又跪下去。可他还是没能变回自个儿,这回仁宗和包拯看到的是“彻地鼠”韩彰。

欧阳春晓得自个儿的脸出了差错,只好一次又一次跪倒,一次又一次抬头,可任他咋变,却始终无法变回自个儿。

“欧阳春,你索性把那些别人的脸撕下来吧!”包拯喝道。

欧阳春只好背过身去,把贴在自个儿脸上的脸谱一张张揭了下来。最后一张“白玉堂”最难去掉,欧阳春将自个儿的脸扯得出了血,才勉强撕了下来。

手里捧着那几张别人的脸谱,欧阳春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包拯在旁看了,也是满脸的着急。

“且平身吧,”仁宗微微一笑,悠悠然道,“自古人言,变鬼容易变神难,变人容易变己难,也真是难为你了……”

“皇上恕罪,小的出丑了。”欧阳春喃喃着,把头压得更低了。

“皇上宽容,往后不变了吧。”包拯说着,悄悄嘘了一口气。

“非也,包卿,朕喜欢呢。这绝活儿可不能在咱大宋断了,说不定将来,后人还更喜欢呢……欧阳春听旨,朕赐你为四品侍卫,外加封号‘北侠,平日里,便在御林苑走动吧。”皇上说完,踱步下了凉亭。

“吾皇万岁!万万岁!”包拯忙道,“欧阳春,你还愣着干吗,赶紧谢皇上啊!”

欧阳春呆呆地望着皇上的背影,他突然被自个儿不经意的发现惊呆了:皇上的背影里好像藏着另一个人。那个人不在皇上的脸上,皇上是麻脸,那个人清秀俊朗;那个人也不在皇上的声音里,皇上的声音酥软,温和,那个人却是个公鸡嗓子。那個人躲在皇上的背影里,在他的肩膀上,他们走路的样子太像了,左肩比右肩高,身体微微向右倾斜……

那个人正是鬼魅一般的“锦毛鼠”白玉堂。

欧阳春跪倒了,一股寒气瞬间遍布全身。

深秋时节,落叶飘零,天地间一片萧索寂寥。皇宫侍卫欧阳春和开封府主簿公孙策在一家酒肆对坐饮酒。

欧阳春问:“敢问公孙先生,野蝉为何喜欢乱叫?”

公孙策答:“野蝉叫了吗?我未曾耳闻。”

“我说的是仲夏。在仲夏,整个皇宫的御林苑里,野蝉叫得翻了天。”欧阳春道,“皇上不喜欢野蝉叫,整个夏天我都在赶野蝉。”

公孙策微微一笑,道:“我听包大人提过,说你勤勉尽心,把御林苑里的野蝉赶得一只不剩了,万岁爷为这还褒奖了你。”

“可我为了赶野蝉,把乌盆敲破了。野蝉啥都不怕,只怕乌盆叫。野蝉一批一批飞来,我只好不停敲击乌盆。野蝉吓得纷纷掉在地上死了,我却把乌盆敲破了……”

“可惜了。”公孙先生端起了酒杯。

“明年野蝉再来,我该如何应对才是……”欧阳春皱眉道。

公孙先生一口饮尽杯中之酒,眯着眼悠悠然道:“要不……你也变成一只乌盆?”

作者简介:黎晗,福建莆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十月》《大家》《作家》《山花》等处发表作品,出版有小说集《朱红与深蓝》,散文集《流水围庄》等。曾获《十月》文学奖。

原载《满族文学》2021年第1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邢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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