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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的距离

2021-05-18李少岩

雪莲 2021年4期
关键词:晒谷堂哥二叔

有段时间,我夜里老是做梦,梦见自己的村庄,不明不白地走失了。

醒来时,我埋怨自己胡思乱想,一座完整的村庄,鲜活地摊在那儿,时不时地绽放几缕袅袅烟气,怎么会无缘无故走失了呢?一阵激灵之后,我揉了揉眼,瞬间恢复大脑程序,不再为这场梦纠结。毕竟只是一场梦,没有来路,也没有走向,来去无痕。细想,梦与现实之间,如同一张互为交织的网,经纬分明。令人困惑的是,许多时候,我们明知身在其中,却无法从浑浑噩噩的幻象中,全身而退。

某个夏日黄昏,暮色四合,我信步在小区的甬道。路边有树,有花,有草,也有喋喋不休的蝉鸣,叽叽呀呀,在我耳鼓里肆意轰鸣。这让我想起村庄,我家那株枝繁叶茂的枣树上,每年夏季到来时,蝉们相约在树上倾情演绎,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全然没有倦意,毫无退场歇息的迹象。时间久了,我疑心这枣树,和蝉声有一种缠绵不清的意味。恍惚中,蝉与枣树合二为一,不知是蝉在叫,还是树在叫。那会儿,我感觉只有枣树是真实的,那些幽眇的蝉声,丝丝缕缕,从葳蕤的树叶间簌簌落下来,一地虚幻。

父亲来电说,周末你赶紧回来一趟吧。我狐疑地问父亲,有什么急事吗?父亲在电话里解释,还能有什么事?今天村里开会了,我们村土地全部要征收,我老了,好多事理不清,你回来,和你堂哥一起,把这事捋一捋。父亲在电话里简短的告白,让我心里莫名地颤动一下。我不由思忖,莫非这世间诸多的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我想到此前夜里那场离奇的梦,如果这不是一种机缘巧合,算不算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放下父亲的电话,我陷入持久地沉思,索性把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是繁茂的绿化树,外侧是拥挤的环城大道,疾驰的车流,庸碌的市侩声,它们无比真实地构筑我的现代生活。我在想,该怎样与父亲交流,才能让他得以释怀?村庄与我,只是区区二十年时光,村庄与他,则是七十多年唇齿相依。我与父亲,血管里奔流着相同的血性,如同一条分岔的河流,我们各自流向迥异的命途,各自承载了不同的生命属性。我与父亲的现时沟壑,无法逾越,又无法撇清。只有在时间的维度中,我与父亲、与村庄之间,寻求一抹短暂的平衡。

于是我告诉妻子,周末我想回村里一趟。妻子诧异地问,不是过年过节的,你回村里干嘛?我将父亲的来电一五一十地复述给她。妻子没有吱声,她难以理解,像我这样一位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如果某天村庄成为回不去的家园,往后的岁月里,我拿什么来抚慰自己的乡愁?

一个人静下心来,我时常这么诘问自己。乡愁是什么?这个概念似乎过于宽泛,乡愁可以是一碗面,一抔土,一条河,一棵树,一头牛,一根葱,是油坊,是风雨桥,是穿村而过的一缕风,是晒谷坪里的露天电影。乡愁很难去界定,大到一片天空,小到一滴水,它们都在用不同的表现方式累积我与乡愁的承接。乡愁是一味简单的元素,如记忆长河中的一道码头,好似飘逸在黄昏里,围着头巾的阿娘悠长的唤归声,也可以是撕裂夜空的一阵狗吠声。听起来,有些玄乎,仿佛有一种矫情成分在作祟,以致于在每个寻常的日子里,我只能把乡愁当做一个空泛的语词,收藏于心,许多时候我不敢轻易提起。因为乡愁太重,我怕自己羸弱的躯体难以承载。因为乡愁太粘,我怕自己太过笨拙解不清、理还乱。独自站在自家的阳台上仰望苍穹,浩渺,深邃,旷远,一切与村庄有关的物事,涌上心头。

时间定格在2002年秋季。村主任召开村民大会,地点选在村头晒谷坪里,场面大,视野广,各家各户,有主见的户主都来了。村民们或坐,或站,或蹲,在晒谷坪里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像一群聒噪不休的山雀。村主任站在一根树桩上,居高临下,用目光扫视一下全场,估摸来得差不多了,他清了清嗓子,首先做一个简明扼要的开场白,继而,他沉吟一下,似在梳理一段心绪,然后慷慨激昂地宣布,村里的土地要征用了,从今以后,大家不用再种地了。村主任刚把话撂出来,二叔急不可待地跳起来,质问他,不种地,你要我们吃什么?村主任没有理睬,他按照自己思路继续发挥,唾沫四溅,一发而不可收拾。末了,村主任才斜视二叔一眼,不容置疑地说,当然有吃的,会吃得更好,这个项目是重点工程,大家一定要服从大局,过几天,上面就会派人挨家挨户上门造册登记,到时你们到征地办去签字、领钱,拿了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们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干嘛干嘛。

接下来的时间里,偌大的晒谷坪里异常寂静。男人们在缄默中吸烟,女人们左顾右盼地张望,大家你瞅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吭声,谁也不愿站出来表态,似乎谁先起来应允,会遭来村人的鄙视,担当不可饶恕的千古原罪。晒谷坪边,那棵高耸挺拔的古枫树上,一群原本欢欣雀跃的鸟儿,这会儿,灰溜溜地闪进枝叶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晒谷坪上一众活物,它们敛声屏息,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会招来某些意外。鸟们不由纳闷,平日里,这些村里人碰面总是咋咋呼呼,吆五喝六,今天这阵式是怎么了?也难怪,鸟的世界太单纯了,没心没肺地活过一世,它们没见过这么威森的场面。几位不谙世事的孩子,在人群里嬉戏绕行,他们持有的天真与蒙昧,为成人的世界竖起一面浮世镜——孩子们难以理解,土地的失去,对于一个庄稼人来说,何止一句浅显的言语能够诠释。大地之上,每个人的烟火日子,谁不仰仗厚实沃土的恩赐?

从一而终,父亲不停在抽烟,他用这种方式,缓释着翻江倒海的心事。

在乡村,一场集体失语的村民会议,貌似平静,实际是一河深水,在暗流涌动。

晌午時分,村里还是老样子,不急不忙,井然有序,挂在树上的喇叭也没响。私下里,上午开会的消息,在村里悄无声息地传开了。这有点像寒冬腊月的风,无头无脑,往整个村里疯钻,见缝插针,只要有人栖居的地方,每一个犄角旮旯都走遍了。村里村外,风走过地方,树摇草晃,必有不同程度的发声,似乎没整出点的内容,不足以呈现内心的亢奋之意。不用怀疑风的威力,也不用想象它来自何方,能走多远?这阵风挺进了村庄,犹如一支骁勇善战的小分队,只要它架势了,没有它过不了的桥,没有它进不去的门洞。

风走遍了村庄,又绕回来走一圈,才发现,村里藏有太多的故事。

村头张三跑到村西的曹五家串门,神秘兮兮地说,要是每亩地补偿三万元,你说合算吗?过后,曹五悄悄来到村东杨六家,试探地问,听说每亩土地补偿三万三千元,你说合算吗?继而,杨六端着饭碗蹩进村中刘八家闲扯,一碗饭扒完了,碗筷往地上一搁,贴着刘八耳根说,这次每亩土地补偿三万五千元,你说合算吗?就这样,村里人不厌其烦,彼此奔走相告,每串过一家门,会有不同版本在推陈出新。

一时间,村庄回荡一股诡秘的气息。村里人早上出门,每次碰面,不是问你吃了吗?而是彼此打探近况,互通有无,村里有什么情况?是不是谁家签字领款了?刘四说,这事千万别急啊,得从长计议,慢慢来,免得被忽悠了,到时后悔没门。王五说,我才不急,难不成还要吊人去签字?话是这么说,心里在犯嘀咕,看看别人怎么行动,到时依样画葫芦。一支烟抽完了,大家各忙自己的活路。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有事,一定要吱一声。能吱一声吗?谁知道你玩什么套路,是阴还是阳?大家肚里都有一个小九九。

村里老年人好像反应迟钝一些,他们心里有想法,腿脚迟迟不动,不是不想动,而是人活到这份上,什么事看透了,看淡了,多一分,少一分,没有什么大不了。年轻人是这支消息扩散的主力军,他们精力充沛,出过远门,见过世面,上福建,下广东,获知村里土地要征收,从四面八方折回来,看到年长者还在犹豫,斟酌,他们早已坐不住了。年轻人生性好动,耐不住寂寥,他们喜欢三五成群,有事没事凑在一起,喝个小酒,打点小牌,在烟雾缭绕中,细心盘算,为即将而来的惊喜运筹帷幄。

父亲和二叔也行动了,他们没有进村串门,而是选择与村庄背道而行,一前一后,在田垄机耕道上,两人一路流盼,一路扯天连地闲聊。一对老搭档,几十年与土地共舞,村里每一丘田,每一块地,都留有他们耕耘的痕迹。四野里,恬静,寥落,收割后的田垄一抹空旷,零零星星,那些泛黄的草垛杵在田野中,像一群岁月的坚守者。此时,一轮血色斜阳浮在遥远的天际线,如一枚燃尽的火球,殷红色的余辉涂亮大地,似一帧徐徐移动的画面:两个佝偻的身影,蚯蚓似的缓慢蠕动。父亲和二叔走在田间的小道上,他的眼光在空落的田野里不断搜寻,试图找回那些曾经有过的劳动场景。他俩谈论着土地征收以后的打算,一直走到身后和前方的小路都陷入黑暗之中。二叔指了指对面那片已经模糊的田垄,他说,还记得吗,在那丘长田里,你教我扶犁,我还小,跟不上大水牯,在水田里转一圈,满身都是泥,现在想来,人活着啊,就是眨眼间的工夫,一晃不中用了,又一晃,就完了。

事后,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那天和二叔在田垄里来回走了很久。我问,村里现在是什么情况?父亲说,能有什么情况?还不是老样子,前些天,村里来了几个人,挨家挨户上门量房、点树、造册登记,还说谁家愿意签字,就可以拿钱。村民们没有动静,没人说同意,也没人说不同意,该吃吃,该睡睡,谁着急?反正谁也没去征拆办签字画押。

针对这种现状,村委会择日又召开一次扩大会议,会址依然选在晒谷坪,所不同的是,这次参会村民比上次有所增加,男女老少,腿脚灵泛的都来了。主席台摆放一张方桌,两位领导模样的坐在台上,村主任靠在旁边主持会议,他义正词严地阐述这次征地重要性、紧迫性,重点工程建设,刻不容缓,希望大家积极配合工作。尔后,由征拆办领导讲话,末了,他郑重其事地宣布一项奖励机制,凡是此次征地中,谁先签合同,前十户奖励两万元,当场兑现,不打折扣。领导还特别强调,不管张三李四王老五,谁先签字,谁先领钱,后面签字的就没有,只有十个名额,大家要把握机会啊。

陆陆续续,就有村里的年轻人踊跃地去征拆办签字,画押,并且如数领到两万元奖金。父亲和二叔也去了,想看个究竟。接待人员十分热忱,又是沏茶,又是发烟,嘘寒问暖。父亲与二叔一辈子土里刨食,面对这份热情,他们牢固的心堤瞬间崩溃了。工作人员顺势拿来征地协议,父亲和二叔两人合计一番之后,握起笔歪歪斜斜地写上自己名字,两人领到了奖励金。一周时间,所有村民争先恐后地去签了字,画了押。

后来,二叔打听到消息,其实村里家家户户都领到两万元奖励。

父亲在电话里火冒三丈,直呼上当受骗,说要去村委会理论。

父亲年事已高了,为防不出事端,周末,我决定驱车回村。

我是一个人回去的,妻子和儿子没有随行,他们都有着被这个时代裹挟的忙碌。村庄对于他们来说,类似一个陌路人,没有灵魂深处的依傍,即便回到村庄,匆匆来去,顶多算是一次没有走心的乡游。如同一位邮差,足迹天涯,心中只有使命,眼里没有风景。

一同回来的,还有堂哥,也就是二叔的儿子。之前,我们在电话里商量好的,从不同的城市赶回村。那天晚上,我和堂哥聚在一起吃饭,酒过三巡,堂哥有些兴奋,给我丢来一支香烟。我告诉他,还没学会,别浪费你的粮草。堂哥不予理睬,执意地说,喝酒抽一支,能提神。经不住堂哥的怂恿,我接过烟含在嘴上,学着他的样子,吸了几口,呛人,胸口一阵窒息的难受,我顺势问他,今年生意怎样?

堂哥长吁一口气,他沮丧地说,受疫情影响,生意够呛,今年能养家糊口就不错了……唉,不提了,明年重新再来。堂哥在县城做建材生意,前些年赚了钱,在县城买了房,算是村里争气、混得好那一类。我挺欣赏堂哥处事的那股机灵。小时候,他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无论上树捅蜂,下河摸鱼,或是一场虚拟的打仗游戏,他总是毫不含糊地冲鋒在前,我腰间别的那把玩具木枪,是他帮我削好,配给我,是对我鞍前马后的一种奖赏。长大成人,我们在各自生活轨道上运行,交集甚少,偶尔还有电话或视频联系,聊些村里无关痛痒的琐事。即便身处逆境,堂哥依然没有轻言放弃,总是把日子打理得有板有眼。堂哥说,人活着,要为自己树立一份期望,如果没有一点盼头,何谈未来?我与堂哥聊起村里征地的事,堂哥朗声笑道,要征就征呗,反正迟早的事,地征了,拿了钱,兴许能换个新活法。言毕,他仰头将杯中酒干了。堂哥提议,我们出去走走吧,要不,以后回来,好多都不见了。

堂哥说完这话时,一脸沉郁。

万物岑寂,夜色笼罩的村庄,如同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会儿,时间已经凝滞,一切白昼的繁杂嘶鸣,已经进入睡眠模式。我与堂哥走在黑黝黝地村道上,晃晃悠悠,我们来到村頭晒谷坪,空旷,阒静,昔日的喧闹不再。之后,我们又来到儿时游水的水库边。星月朦胧,水波微漾,没有了参照的水库无边辽阔,几只夜游的野鸭,犁开一道道波纹,由近及远,隐入一片模糊的背景。也许心里堆积太多,我与堂哥都没有做声,说什么呢?想说的,已经说尽了,没有说出来的,留在肚里。于浑然不觉中,我们来到村头那片白杨林,茂密的林子里,有过我们儿时嬉戏的足迹。从出生地出发,在外漂泊多年,两鬓斑白时,又回到出生地,苍茫人世,何尝不是一个圆世界?离开村庄时,杨树碗口那么粗,二十多年时光,如今需要双手环抱。我停下来与树对视,试图与它做一次简短交流。树的目光深邃,表情宁静,有着难以想象的随性。它们集体无语、缄默伫在那儿,淡定、从容,如一位年过耄耋、超然物外的老人。

与树相似,村庄是镇静的,兀自站那儿,像生了根的树,任凭东西南北风,刮不走,吹不掉。而人长两片脚丫,总是在行走,山重水复,脚步从不停歇。人的一生,究竟要走多远的路?深以为,走多远,始终走不出村庄的视线;走多远,依然是腿脚沾满泥腥味的孩子。

或许,多年以后,我再次想起那个叫做李家湾的村庄时,心里蓄满的,不啻是落寞,空茫,还有无力回避的妥协与疲惫。每个人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无法摆脱地拥有两个不同的故乡,物质的故乡喂养肌体,精神的故乡慰藉心魂。而存在我心里的村庄,那些曾经漫溢夜空的狗吠声,唤醒晨间的公鸡打鸣声,牛群呼朋唤友的哞喝声,以及悬浮于村庄的繁杂喧哗声,它们彼此杂糅,又无可取代,彰显整个村庄不可或缺的物象。即便我走出村庄多年,每天出入日新月异的钢筋丛林,村庄依然清晰地印在脑际,经由时间的缓冲,铸就我与村庄难以割裂的念想。

如同那些及早的预见,一切该来的终将到来,无可幸免。一阵轰隆隆的推土机开跋入村,犹如一群疯狂的钢铁猛兽,它们肆无忌惮地扑过去,日夜兼程,不留余地。村里的房屋,田地,石桥,果树,小溪……它们在极短时间被渐次放倒,夷为平地。我那无疾而终的村庄,如同黑板上的板书,一行行,一块块,被现实的擦板抹去,残留一地瓦砾,一片废墟,气息奄奄地搁在那儿,喑哑,突兀,一息尚存的样子。这有点像村里某位健硕老人,头天晚饭吃得好好的,傍晚时分,还在自家院里溜了几圈,也没异常现象,洗漱上床后,夜里在梦中不知不觉走了。村里人说某个人走了,是对这个人离世最体面的称呼。村民们聚在一起,感叹地说,老人在世时,一辈子积善积德,走了,能落个善终。

村庄无比真实地走失了,就像它曾经真实的存在。无须杞人忧天,一切注定发生的事,总会在某个时刻如期而至,不必用颓废的语词来呈现。事实上,生命总是在一次次获得、一次次失去中走向虚无,有时,内心的放下与体认,会让我们的生命更接近真实的宁静。我又想起前段时间的梦,这算不算一个未卜先知的应验?

如同一道亮光,梦能照进现实,也能将我们引向无限深远的岁月长河。如果我还能为村庄做点什么,趁着记忆犹新,在时间的记事本上,写下一星半点的文字,算是为村庄做一个完美了结。一个村庄的走失,在某种语境下,是宿命,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重获新生。

这一刻,我才真正感悟到,我与村庄的距离,忽近,忽远。

【作者简介】李少岩,省作协会员,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 《文艺报》《小品文选刊》 《散文选刊》 《海外文摘》 《散文百家》《中国校园文学》《中国文化报》《中国艺术报》等多家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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