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
2021-05-17房光
红莲要杀一只鸡,给娘再熬一盆鸡汤。
红莲原来有十只鸡。去年刚刚入夏那会儿,一只老母鸡红头涨脸“扎窝”了,不吃食不喝水,成天绕院乱转。母鸡“扎窝”了,就不下蛋了,跟病了一样。要想治好,通常是让它孵一窝小鸡,或是扔到放山药的窨子里“阴”几天。红莲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错过了有点可惜。于是就在左邻右舍挑选鸡蛋。她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挑来挑去硬是挑了十二颗鸡蛋,有红皮的有白皮的,都在门缝里对着太阳照过了,里头都有一个黑影影儿,觉得十拿九稳能孵出小鸡儿来。她在一个大斗盆里垫了莜麦秸,将鸡蛋一颗挨一颗放进去,接下来就该去院里招呼老母鸡了。可是,不知啥时候,老母鸡没用招呼早已进家了。它从红莲的身后绕过来,探头往斗盆里瞧了瞧,抖抖浑身的毛,爪子搭在斗盆边上,耸身入了斗盆,松开身子卧在里面,这就开始卧蛋了。黑了明了,明了黑了,过了三七二十一天,小鸡在蛋壳儿里长成了。一只小鸡啄破蛋壳,看见外面十分亮堂,莜麦秸、斗盆啥的都那么明亮,与蛋壳里的世界太不一样了!它又惊又喜,尖尖的嘴巴伸出蛋壳,一使劲儿蛋壳裂开,“哗啦”一下来到人间。它通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刹那间比一个鸡蛋大了好多。老母鸡嗉子颤动不止,嗓子里发出老母鸡才有的声音,同时伸出翅膀,把小鸡搂在胸前。
也就眨巴眼工夫,斗盆里的鸡蛋大多数动起来。有的在轻轻跳;有的像不倒翁,在斗盆里摇来晃去;有的在乱滚,撞得周围的鸡蛋东倒西歪。不一会儿,小鸡一个一个钻出蛋壳,簇拥在老母鸡胸脯底下。
那天临近晌午的时候,老母鸡给红莲孵出了十一只小鸡。斗盆里还有一颗鸡蛋,一动不动,老是一动不动。那是一颗水蛋。
红莲家里忽然热热闹闹有了一群小鸡。有一天,老母鸡带着小鸡出外显摆,回来时少了一只。少了一只小鸡,十一只小鸡成了十只。
十只小鸡里有一只公鸡,另外九只全是母鸡。它们长着长着,就都长大了。小鸡长大了,就开始干大鸡该干的事儿。那只公鸡一大早就打鸣,开始时嗓子不好使,声音不高也不亮,怪里怪气,难听极了。没过几天声音变了,能起起伏伏拖得老长,听了眼前像是飞舞着一条彩绸。同时那九只母鸡开始下蛋。真是怪了,同是一窝鸡一块儿长大,下蛋下得可不一样。有的一天下一颗,有的两天下一颗。有的下红皮蛋,有的下白皮蛋,蛋的个头有大有小。有一只芦花鸡最让红莲意外和喜爱,居然会下双黄蛋!一天下一颗,还是双黄蛋!
鸡开始下蛋后,红莲的头一件事,自然是去还左邻右舍鸡蛋,孵小鸡用的那十二颗鸡蛋。家里的生活跟着发生了变化,不能算是轻微的变化。红莲的男人冬记爱喝酒,过去下酒菜也就是就饭的熬菜。熬葫芦豆荚,就葫芦豆荚。熬山药白菜,就山药白菜。偶尔熬菜里打几片豆腐,搁几根粉条儿,就称得上排场的席面了,冬记细嚼慢咽,喝了一盅又一盅,能把脸喝得通红。养了鸡下了蛋,冬记喝酒时就能炒两颗鸡蛋了。女儿巧巧嘴馋了,也能给她吃一颗两颗煮鸡蛋。十有八九的鸡蛋当然是卖了,红莲手里從此也就有了活钱。往往上次卖鸡蛋的钱还没花完,鸡蛋又攒满一笸箩了,又该卖了,卖了花出去的钱就又转回来了。红莲手里有了怎么花都花不完的钱。她感激她的鸡。她想不到会杀鸡。更没想到会是自己亲手一只一只杀自己的鸡。娘有病。忠福说了,养病要吃有营养的东西。鸡肉鸡汤有营养,红莲只得杀了鸡,给娘吃鸡肉喝鸡汤。娘是娘啊,鸡说到底只是鸡啊!
从前,娘除了耳朵稍微有点沉,身体一向硬朗,不知怎么突然就得病了。爹下世前,娘整天围着锅台转,洗衣做饭磨面喂猪啥的,只在农忙时跟着爹下下地。前几年爹下世了,娘还要围着锅台转,还要洗衣做饭磨面喂猪啥的,连地里所有的活儿也得忙活了。红莲有两个哥哥,都是老婆孩子一大群,都种着几十亩地,娘不想拖累他们,至少是要尽可能少地拖累他们,地里有了活儿,就一个人去下地干活儿。一天后晌,娘在地里割田,割的是一块黍子,割着割着腿一软面迎天板在地上。娘当时是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娘醒过来了,风把娘吹醒过来了。娘睁开眼睛,愣了半晌,直到看见天,看见身边密密麻麻的黍子,才明白自己不是在家里,不是躺在炕上,是躺在黍子地里,也才想起自己刚才是在地里割黍子。娘要站起来,浑身像是没筋骨一样,软溜溜的,死沉死沉的,手都抬不起来,仍躺在地上。娘一直躺到太阳落山,躺到天黑,后来二儿子来了。
红连的二哥把娘背回家,满头大汗去找忠福。忠福是村里的一个医生,也就是常说的赤脚医生。还是半个兽医。忠福会治人和牲口的病。
忠福来了,坐在炕上,问娘发病时是什么感觉,现在又是什么感觉,一边量血压测体温。然后,把娘的袖子卷起来,看了两眼,长出一口气说,我知道是什么病了!当时红莲的两个哥哥两个嫂子全在场,一个个大气不敢出,只盯着忠福。忠福说了一句话,没有往下说,又弯下腰看娘的手,看了这只看那只,没完没了的样子。红连等不及了,狠狠心问,俺娘这是得了啥病?忠福指着娘的胳膊说,看见了吧?大伙看娘的胳膊,娘的胳膊上有好多红斑。忠福指着娘的手说,看见了吧?大伙看娘的手,娘的手指内侧,有好多小颗子,米粒大小,透明发亮,像些小水泡。忠福说,定了,这是急性风湿热引起的心脏炎!大伙傻子似的愣着,都不懂什么是急性风湿热,想不通心脏怎么会发炎,不知心脏炎意味着什么。忠福伸出一根指头,猛不防戳了一下娘手指上的那些小颗子,问娘说,疼吗?娘摇摇头。忠福说,定了,心脏炎!那天黑夜,忠福给娘打了一针普鲁卡因青霉素,挎上药箱走了。
一连几天,忠福天天给娘打针。打过第三针,娘胳膊上的红斑不见了。打过第五针,娘手指缝里的小颗子,也不见了。娘问忠福说,我的病好了吧?又焦急地说,好了我好去割黍子,黍子熟了!说着就要坐起来。忠福示意娘还躺着,板着脸说,要打一个疗程。临走又补了一句说,一个疗程半个月!
打够半个月,忠福掏出纸和钢笔,用难认的连笔字开药方,要让娘吃草药。这半个月里,娘能吃能喝,睡觉也跟没病时没啥不一样,心里犯嘀咕,老在怀疑忠福没安好心,是在小病大治糊弄人,无非是要多揩几滴油水,背地里骂忠福黑了心了。看忠福又要开草药,娘顾不上再给他留面子,一挺身子坐起来,摇晃着一只手,连声说,算了算了忠福,我的病早好利索了,我得下地收秋,哪有闲工夫吃草药!忠福听了,眼皮接连跳了几下,然后说,那好,没工夫吃就不吃。紧跟着忠福又说,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您老的心脏炎吧,说好是好了,病根儿在风湿热上,可还没拔掉,保不定啥时候就又、又犯了,自个儿看着办吧!红莲急了,忙冲娘说,听医生的还是听娘的?又堆出一脸笑,柔声对忠福说,别听俺娘胡叨叨,快开方子吧!忠福甩两下钢笔,老大不情愿地又在纸上划拉开了——
独活15ɡ 秦艽10ɡ 桑寄生10ɡ 防风10ɡ 牛膝10ɡ 当归10ɡ 川芎8ɡ 红花8ɡ 桃仁8ɡ 生地12ɡ
15剂 每日一剂 水煎 分早晚二次空腹温服
那天跟忠福去他家抓药,路上忠福对红莲说,听你娘的口气,你娘往后还想去地里干活儿?红莲心往下一沉,暗想,娘难道往后不能下地干活了吗?她说,俺……俺娘闲不住。忠福没再说什么。
贴墙立着一排药柜,旁边有一张桌子,满家的药味儿了。忠福将裁好的马粪纸铺在桌面上,一手提着小巧的戥子,拉开这个小抽屉,捏一撮放上去称称,分开倒在马粪纸上。拉开另一个,捏一撮称称,倒在马粪纸上。捏了称了好久,一服药包一包,十五包药码一块儿用纸绳捆好,药就算抓好了。红莲付了钱提上要走,心还在咚咚跳,还在想娘往后能不能下地干活的事儿。终是不歇心,试试探探问,吃完这几服药?忠福想了想说,红莲呀,你是明白人,风湿热这种病不是一天两天坐下的,吃几服药就能把病根儿拔了吗?红莲听了,不再问了,提着药包出了门。忠福在背后说,三分治七分养,记着给你娘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红莲眼睛一辣,掉下一串泪蛋。
琢磨了半天,红莲心里有底了,把两个哥哥叫在一块儿,把忠福的话告诉了他俩。接着说,要想让咱娘多活几年,就不能再叫咱娘下地干活受苦了!两个哥哥事先没料到娘的病这么咬手,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蹲在地上一个劲儿抽烟。人老了病了,通常是家里有几个子女轮流转,一家三两个月,转了这家转那家。两个哥哥以为红莲叫他们来,也是这意思。红莲没这么想,她想哥哥好歹是娘的儿子,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倒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可两个嫂子就不同了,关系总是隔着一层,轮流转娘怕是免不了受屈。她不忍心让娘受屈。她说,我想好了,往后娘的地就归你俩照管,娘由我侍候,怎么样?大哥正犯愁,听了红莲的话,忙说,能行!二哥跟着说,好好,就这样吧!红莲又说,娘别说有病,就是没病,那么大岁数了还下地,做儿女的哪有脸见人?两个哥哥抽着烟没搭腔。
红莲把娘接到了自己家里。
红莲家就一堂两屋三间房,东面那间放粮食杂物,一家三口住西屋。她当然不能让娘和粮食杂物住在一起,得让娘住西屋。西屋不宽绰,还放得下四卷行李,睡得下四个人。她翻箱倒柜翻腾一阵,在西屋的炕上铺了一张褥子,又往褥子上铺了一张褥子,苫上一块褥单,将一个方顶长枕头放在褥子上,抚弄平整,轻手轻脚扶娘躺下,把一块线毯盖在娘身上。她对娘说,就这么躺着,好好儿养病。接着,出去从邻居家借了一个药茶壶,动手熬草药。这活儿火不能急,得用小火慢慢来。药茶壶咕嘟咕嘟响了好久,药才算熬好了。红莲把药汤倒在一只碗里,黑乎乎大半碗,冒着白气。娘见时候到了,撩开线毯,挣扎着身子要坐起来。红莲伸手拦住说,别动别动,哪能坐起来呀?娘怪怨地笑笑说,听你这话说的,不坐起来咋喝药?红莲把小勺子摇晃一下,算是作了回答。晾得不烫嘴了,红莲舀了一勺,要喂娘喝药。娘想,喝药算啥事嘛,哪还用喂,喝了再躺下不就得了?又要坐起来。红莲不依。娘挣扎着说,还小勺子?还喂?把碗给我,我自个儿喝。红莲不高兴了,生气地说,娘眼下成了病人了,病人哪能逞强?娘拍拍脯子说,我这不是好好儿的?红莲抢白说,好好儿的咋在黍子地里跌倒了?咋昏了大半天?娘瞪着眼泛不上话来。红莲扶娘躺好,又变了一副脸,笑着说,张嘴,喝一口。娘扭捏来扭捏去,拗不过红莲,只得张开嘴喝了一口。娘红着脸说,啥事嘛,我这不成孩子了呀?红莲说,来来来,再喝一口。娘不得已,又顺从地喝了一口。
费了好大劲儿,红莲总算一勺一勺把藥喂到了娘的嘴里。
喝了药不一会儿,娘伸出一只手,又把线毯撩开了,又要坐起来。红莲劝阻说,别别,好好躺着。娘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想解手了。红莲说,解手?这还不好办呀?我这就去把尿盆提回来。娘看着红莲说,解大手!红莲说,解大手解小手都一样,我这就去取。娘一下子火了。喂药依了她了,解手再不能依她。明明能站起来能走路,在家里解手?我成啥人了啊!娘气恼地说,你取你取,你取回来我也不在家里解手!红莲像没听见一样,转身噔噔噔跑出去,噔噔噔提着尿盆回来了。她没有把尿盆放在地上,没有扶娘下炕解手,居然把尿盆放在炕上了,要让娘就在炕上解手。娘咧嘴笑了,暗想,红莲呀红莲,真有你的!娘翻了个身,面朝墙背迎她躺着,再不搭理她了。红莲怕一不留神娘去外面的茅圊里解手,上炕坐在了娘身边,相当于一个看守。
娘一动不动躺着,心里其实一阵比一阵急。
娘能不熟悉红莲的脾性吗?她有点男人性子,认死理,不服输,倔劲上来软硬不吃,难缠着呢!娘明白今天自己要是不在家里解手,红莲怕是不会罢休。更让娘焦急的是天气不早了,冬记快要下地回家了。冬记要是下地回来,解手的事就更麻烦了。到时候假如红莲还不让步,真要在家里当着女婿的面解手,不把人活活羞臊死?又过一会儿,娘绷不住了,翻过身来,气愤地说,你让不让我解手了?红莲说,尿盆这不是提回来了吗?娘又说,我要出去解手!娘的声音不对劲儿,红莲一愣。她看见娘一脸哭相,几乎是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心忽地一软。我要把娘逼哭了,我太不近人情了!红莲暗暗咒自己两句,心想由娘吧,就由娘好了!她要扶娘坐起来,手伸出来,又僵在那儿不动了。这不行,她想,娘是病人,病刚刚回头,万一再摔一跤那还得了吗?由着娘的性子来,有再一再二,就会有再三再四,去院里解手还算小事,过两天又要去地里割田收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她的手又收回来了,一狠心说,不行,天塌下来都不行!娘重重叹一声。听了,红莲的身子抖了一下,差点又要扶娘坐起来了。娘说,我听你的。红莲眼前一黑。娘说,你去堂地吧。娘这是不想当着红莲的面在家里解手。娘只要能在家里解手,她什么都答应。她起身下了地。
娘在家里解了手。
红莲从堂地进了家,娘已躺在炕上。娘仿佛干了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像是虚脱了,闭着眼睛,头抵在胸前,身子缩成一团。红莲想对娘说句什么话,没有说出口。
红莲没忘了忠福的话,忠福是医生,医生的话能忘吗?家里天天家常便饭,营养上不去啊,红莲得给娘吃有营养的东西。什么是有营养的东西?她琢磨了一阵,觉得先得是爱吃的东西,爱吃的东西胃口好,吃得多,营养就大了。做饭的时候,红莲就问娘说,娘想吃点啥?娘想,庄户人嘛,吃啥啥好,哪能啥好吃啥?回答说,你做了啥我都爱吃!红莲不满地说,好好想想,到底爱吃啥?娘没好气地说,别啰嗦了,平时吃啥还吃啥好了!红莲摇摇头,知道问多少遍也休想问出来,不再跟娘费口舌闲磨牙,又开始自个儿一个人琢磨。她忽地笑了,笑自己一时糊涂。明摆着的事儿啊,好东西香东西人人都爱吃,哪用问嘛!
豆腐就是好东西香东西,得给娘多吃豆腐。红莲从瓮里挖了一碗黄豆,一溜小跑去豆腐坊,换了一大块豆腐,顺路从小卖铺买了一把韭菜,买了一袋味精。红莲丁丁当当忙活一阵,专门给娘炒了一碗豆腐。荞麦面下火,吃了对娘的病有好处,她又风风火火忙了一大顿,给娘做了凉粉。另外蒸了一锅豆面贴饼,熬了一小盆萝卜条山药块儿,这是冬记、巧巧和红莲自己的饭菜。
一家人坐在炕上吃饭,红莲把凉粉和豆腐端在娘面前,特意点明说,这是娘的。娘斜了红莲一眼,对冬记说,你吃,你吃你吃!又对巧巧说,巧巧吃!娘说着拿起勺子,要舀小盆里的熬菜。红莲一急,粗暴地夺下娘手里的勺子,变得脸都白了。娘吃了一惊。娘看出红莲狠劲又上来了,想起了解手的事,知道自己最终还得听她的,一阵伤心。娘在想,冬记在地里割田,巧巧还不满三岁,还有她红莲,为了自己的病心都操碎了,他們吃贴饼,吃熬萝卜条山药块儿,自己一个人吃凉粉吃炒豆腐,哪能张得开嘴啊?咽不下去啊!娘颤声说,我我,我知道……红莲像是没听见,脸上的肉皮都没动一下。娘又要说什么,红莲指着窗户,立眼说,吃不吃?不吃我连豆腐带凉粉一块扔它院里去!冬记一向是和事老儿,忙打圆场。他一开口也先是提到了娘的病。他笨嘴笨舌说,您老是病人,病人就得吃好的……巧巧跟着说,姥姥是病人,病人就得吃好的。冬记说,豆腐算不上稀罕东西,吃吧。巧巧说,吃吧。娘盯着碗里的豆腐看了好久,颤颤悠悠夹起一片……
从这天起,每顿饭红莲都要给娘开小灶,焖一碗大米,蒸两个糖包子,要不擀一碗面条,当然还要炒一碗豆腐。冬记和巧巧,还有红莲,吃黄糕、小米粥、莜面酸菜饺子什么的,菜还是老一套,不是熬萝卜条山药块儿,就是熬葫芦豆荚,要不就是熬山药块儿和白菜。起先娘对自个儿吃偏饭,怎么都接受不了,觉得红莲几乎就是在跟自己作对。过日子,总米实面理应先尽男人和孩子,因为男人要下地干重活儿,孩子要长身子,这是上辈子传下来的老规矩,这才是正理。她觉得自己躺在炕上,是一个没用的闲人了,已给他们添了大麻烦,再顿顿吃好的,不是个事儿。还有,庄户人家底薄,哪经得住信口吃?信口吃倒泰山啊!她难受,私下劝红莲,让她往后不要给自己另整一席。红莲笑笑说,行啊,那娘就快点儿把身子养好!娘拿红莲没办法,只得做下什么吃什么。过了些天,娘慢慢习惯了,才不再冲红莲唠叨。唠叨也是白唠叨。
连着炒了十来天豆腐,红莲想,再好的东西,天天吃也会吃腻,哪能天天给娘吃炒豆腐啊?想着想到了鸡蛋,家里不是养着鸡吗,不是有现成的鸡蛋吗,鸡蛋比豆腐更有营养啊!心里一阵激动,当下就给娘炒鸡蛋。她往锅里坐了油,在碗里打了三颗鸡蛋,加了葱花和盐,拿筷子转着圈搅匀,刚好油也烧开了,“嚓”地一声倒进油锅。鸡蛋冒着油泡凝成饼状,铲起翻个身,没几下炒好了,香味撞得人一仰。
鸡蛋跟豆腐一样,没冬记和巧巧的份儿,也没红莲自己的份儿,当然是给娘一个人吃的。吃鸡蛋的时候,娘没再推让,夹起来就吃。巧巧盯着娘吃炒鸡蛋,馋得小嘴直吧嗒,娘没觉察,一口一口吃着,还夸了一句说,香,挺香的!红莲瞄了娘一眼,觉察出了娘的变化,暗暗高兴。她想,这就对了,这就好!
十五服草药吃完了,红莲又去忠福家抓药。忠福提着戥子称药,随口说,中药讲究治本,病人吃三五十服是平常事儿,有的要吃上百服。红莲想,只要能治好娘的病,几服就几服!
这次跟上次一样,也是抓了十五服。
十五服药十五个药包,十五个药包又捆成一个大药包。好大的一个药包!娘躺在炕上,直着眼睛,盯着那个大药包。娘过去得过好多病,有的拿针在指头上“截”一下,放放血就好了。有的喝两碗姜汤,蒙住头睡一觉出一身大汗就好了。有的拔个火罐就好了。有的不治扛几天就好了。扛几天还没好,大不了吃两颗去痛片,吃两颗安乃近……这次不一样。这次打了针,一天打两针,接连不断打了半个月针,又吃了那么多服草药,好不容易吃完,又抓回这么多服草药,这是怎么回事儿?娘想起了死去的老头子。老头子是病死的,起先病好像没多重,能吃能喝,说话口齿也清楚,不是要死的样子,哪儿都不像要死的样子,病着病着一蹬腿死了。娘想起了红莲说过的话,感觉到原来她不是在瞎诈唬,说的是实在话。娘明白了,自己真是病了,不是过去得过的那种头疼脑热的小病,得的是一种大病重病,闹不好是一种要命的病。娘觉得事儿严重了,害怕起来,背过红莲偷偷哭了一回。娘一遍遍想,我病了!娘躺在炕上,懂得了一个道理。娘想,病人就是病人,原来病人跟没病的人是不一样的,喝药就得有人用小勺子喂,天天就该另特外吃好的,要在家里解手……一连好几天,娘眼前总是晃悠着死去的老头子,总在想,我病了,我是一个病人了!
临近晌午,红莲做饭时拿出几颗鸡蛋,又要炒鸡蛋。不知为什么,娘今天不想吃炒鸡蛋了,想起了肉。娘好久没吃过肉了,想起肉,一时满嘴口水,觉得别的啥都没胃口,就想吃肉。娘冲着红莲说,我是病人!红莲手里拿着鸡蛋,在灶台前痴住了。娘不满地说,我不吃炒鸡蛋,我要吃肉!红莲的头“轰”地一下。娘说啥了?娘说不吃鸡蛋了要吃肉,这怎么可能啊,不会是听错了吧?不由得瞄了娘一眼。红莲的神情,让娘恼火。娘气呼呼地说,听见没?我要吃肉!红莲听见了,也听清楚了。噢,娘说要吃肉。红莲飞快地想,好啊好啊,我总算知道娘想吃啥了,不用再胡思乱想揣摩娘的心眼了,娘原来想吃肉!紧接着又想,对呀,肉不是比鸡蛋更有营养吗?早就该给娘吃肉了,我咋就没想到呢?忙一口应承说,好好好,好好好,吃肉吃肉!
家里没肉,不过年不过节,庄户人家哪来的肉?红莲最先想到的是出去买一块猪肉。为了娘的病,她啥钱都舍得花,花多少钱都不会心疼。她搜寻出十几块钱,嘱咐巧巧几句,拔起脚出了家门。院里的鸡见了她,当是要喂它们吃食,争着抢着从四外跑过来了。看见鸡,红莲改主意了。为啥偏要花钱买猪肉,杀只鸡不就有肉了?再说了,杀只鸡不但有鸡肉吃,还可以熬鸡汤,两全其美啊!杀一只鸡有什么,就是十只鸡全杀了,再孵一窝不就行了?鸡在门台下叫着直转悠,一只只都那么肥胖,胸脯挺得老高,眼睛亮晶晶的,嘴尖尖的。杀哪只鸡好呢?红莲眼珠转来转去,盯上了那只公鸡。公鸡不下蛋,只会叫鸣,就杀它吧!她返回家,抓了一把玉棒子,拿了切菜刀,转身出来。巧巧像个影子,也跟出来了。玉棒子撒在门台下,鸡一窝蜂扑上前,疯了似的,啄得地皮“啪啪”响。她伸出手毫不费力就把公鸡逮住了。公鸡一声尖叫,九只母鸡转眼间跑得不知去向,地皮上玉棒子像是一粒粒碎金。公鸡大叫不止,死劲拍打翅膀,红莲的手乱抖。她哪杀过鸡,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几次想松开手把公鸡放了。她一狠心把公鸡摁在地上,照中它的细脖子砍了一刀,公鸡头掉了,浑身毛陡地奓开,变得不像鸡了,像是一大团鸡毛,爪子猛地从她手上抓了一下,躺地上不动了。她放开手,没来得及立起来,公鸡“呼”地腾起,一溜烟跑了。朝着街门跑出十几步远,栽在地上,又不动了。
巧巧哇地一声吓哭了。
红莲手脚发麻,愣了半晌。她在想,公鸡没头了,还跑出那么远……
紅莲烧了一锅开水,煺了毛,开了膛,掏出五脏六腑,剁成块儿,洗了一遍,又洗了一遍,张罗煮肉。冬记下地回来了。巧巧扑进冬记怀里,公鸡公鸡叫着,又哇地哭了。冬记扫一眼鸡肉,瞄一眼躺在炕上的丈母娘,劝巧巧说,好孩子,别哭别哭……
娘是真的想吃肉了,一只鸡除了头和爪子,差不多全吃了,还喝了两碗鸡汤。红莲起先心里直发急,担心娘会吃坏肚子。本来身上就有病,再要是吃坏肚子,可就闯下大祸了,没法向大哥二哥交代啊!娘吃罢就睡着了,一觉睡到了半后晌,安安稳稳啥事儿也没有,红莲这才松下一口气。
红莲今天从未有过的高兴,高兴的不是娘吃了那么多鸡肉,喝了那么多鸡汤,还没把肚子吃喝坏,而是吃肉是娘自个儿提出来的。娘是个处处拿心的人,一辈子生怕委屈别人,只好处处委屈自个儿,这样心里才踏实。红莲长这么大,就没见娘向人伸过一次手,张过一次嘴。这次病成这样了,也没哼过一声。娘能主动提出吃肉,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容易啊!她得夸夸娘。她笑眯眯说,鸡肉好吃吧?娘咂巴咂巴嘴说,嗯,好吃!她说,记着呀,往后心里有啥嘴里就说啥,不要憋在心里。娘说,我知道,我是病人。红莲说,娘今天特别可爱!娘说,嘴干的,我现在想喝一碗红糖水。红莲笑眉笑眼下地,给娘扑了一碗红糠水,红糖稠得都化不开了。
娘实际上真有好多想法,过去憋在心里不好意思说出来。今天想吃肉了,说出来就吃上肉了。想喝红糖水了,说出来就喝上红糖水了。娘试出来了,心里有啥嘴里说啥,原来非常舒服!娘想,我是一个病人,我还有啥不好意思的呢?
娘的性情变了。先是话多了,不是头不舒服,就是腰不得劲儿,不住嘴地念叨。红莲忙不迭地就给娘头上敷块热毛巾、腰部垫个枕头、捶捶背、揉揉腿、捏捏肩啥的。接着娘一天比一天古怪,看见的都不顺眼,听见的都不顺耳,闻见的都不对味儿,横挑鼻子竖挑眼,好像专要找茬儿闹别扭。睡觉炕不是热了就是凉了。吃饭不是盐多了盐少了,就是碱大了碱小了,要不又是太迟了太早了。红莲做下面条,娘要吃贴饼。红莲做下大米,娘要吃凉粉。红莲做下搓鱼儿,娘又要喝稀粥。红莲想不通,娘想吃啥饭,咋就不事先说出来,总要等饭熟了才说呢?后来,红莲洗锅刷碗声音大一点儿,说话声音高一点儿,走路慢一点儿,娘就不依了,硬说红莲这是嫌弃她摔打她。红莲有点招架不住了,一天下来,觉得比下地干活还累。红莲安慰自己说,娘有病,心情不好,累就累点吧!
自从住在一起,娘黑夜就穿着衣服睡觉。不只穿内衣,外衣也一件不少穿着,就差穿鞋了。娘这是避讳冬记,觉得不好意思。红莲多次劝娘,该脱的脱几件,娘就是不听,仍穿着衣服睡觉。这样,过不了几天,红莲就得让娘换一次衣服,把脱下来的衣服洗一洗。这天后晌,娘睡着了,红莲把娘换下的夹袄、秋裤、袜子啥的收罗在一块儿,又要出院洗衣服。娘睁开眼睛说,我醒着呢!红莲笑笑说,醒着咋不吭声,我还当娘睡着了。娘口气变了,恼悻悻说,你不理我,我跟谁吭声?不干躺着我干啥?红莲暗想,平白无故的,这又是哪根筋背着了?她有点不乐意,随口说,那就再躺一会儿,我去院里把这衣服洗了。娘坐起来了,黑着脸说,上炕坐下!红莲几乎是吃了一惊,不明白娘这是要干什么。娘说,你坐下陪我说说话,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慌。红莲想,说得也是,娘一个人在家是有点闷得慌,衣服抽空再洗好了。她上炕坐下。娘双手捂着脸,头往后一仰,抽抽搭搭哭开了,越哭越起劲儿,看上去伤心极了。红莲劝不是,不劝也不是,六神无主。突然,家里怕人地一静,娘不哭了,手在脸上抹两把,嘿嘿笑了。娘喘口气说,你去吧!红莲以为娘让她出院洗衣服。娘紧着说,你去给我把你张大娘叫过来,有日子没见了,我怪想她的,我想跟她呱拉呱拉。娘提到的张大娘,是娘的一个老邻居,一个寡妇老婆儿。娘跟她对脾胃,合得来。红莲忙下了地。
张大娘住在村东头,正在她家的院子里洗芥菜,要腌咸菜。
听了红莲的话,张大娘应承洗罢菜就过去。
红莲回了家,娘就盯着红莲的身后看。红莲解释说,张大娘要腌菜了,正在洗菜,洗完菜就过来了。怕娘等不及,又连忙说,没多少菜,撒泡尿工夫就洗完了。没想到,娘居然不相信红莲的话,认定红莲压根儿就没去,只是出外面虚晃了一圈儿,又溜回来哄骗她。红莲叫苦不迭,分辩说,我是那种人吗?娘说,巴眨眼个工夫儿,你能跑个来回吗?红莲说,我就是哄骗人,能哄骗娘吗?娘说,除了哄骗你娘,你敢哄骗别人吗?好在,张大娘推门进来了。红莲憋了一肚子气,出院坐在门台上,洗娘换下的那几件衣服。
两个人呱拉得果然热乎。
张大娘对娘说,大妹子,你肉皮白了,胖多了!娘长长叹一声说,嗨嗨,白个屁,白是不见天捂的,受气受的;胖啥呀,肿的。张大娘说,你命好,有个好闺女,懂得孝敬人。娘压低声说,就她?那个红莲?见了我她像见了仇人,她巴不得我早点儿眼一闭死了!张大娘说,红莲不是挺有孝心?娘说,嗨嗨,别提了,你听我说……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叽里咕噜起来。娘都说了些什么,红莲听不清,只听见张大娘直吧嗒嘴,时不时惊叫一声,真的吗,不会吧?娘总定是在添油加醋编排她。她盯着水盆,盯着娘的衣服,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当天后晌,因为一个柿子,娘又发了一顿火。
半后晌时分,巧巧像个小土猴儿,坐在街门口玩耍,摆弄墙根的瓦片和背风土。村里一个女人赶集回来,从街门口路过,给了巧巧一个柿子。巧巧高兴坏了,没舍得咬一口,拿着柿子叫着跳着跑回了家。瞧见柿子,娘当下摔胳膊蹬腿吵闹开了。娘骂红莲偏心眼,买了柿子藏起来,只偷悄悄儿给闺女吃,不给她这个当娘的吃。娘从炕上爬起来,疯了似的乱叫,一边不停地抡着巴掌噼里啪啦抽自个儿耳光。娘扯开嗓门吼叫,要回自个儿的家。娘叫着大哥二哥的名字,吼着说,你们一个个都死哪国去了,快来接我回家啊,金窝银窝不如自个儿的狗窝好啊!这时候,巧巧早就吓傻了。红莲把柿子跟巧巧要出来给了娘,娘才不闹腾了。
娘躺在炕上吃那个柿子,红莲直叹气。
现在,红莲真是怕了娘了。娘天天胡折腾,这样下去哪受得了啊!这段时间,只有娘睡着了,她才能松一口气,娘只要醒着,她的心就提到嗓子眼,总觉得随时有可能要生出什么事儿来。娘变了!红莲想,娘变得不像娘了。在红莲的记忆中,娘总是一脸笑容,说话声音很低,总像是在求人。红莲想起了一只公鸡。那只公鸡头掉了,还不想死,还要尽力逃命,朝着街门跑出一大截。她一下子明白了。娘的变化与那只公鸡有关。可不是吗,娘的变化是从吃鸡肉开始的。不对不对,应该是从吃豆腐开始的。接着一个念头冒出来:我把娘惯坏了。啊?她让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不敢再想下去。后来冷静下来,红莲又从头开始颠来倒去想了一遍,越想越丧气。找不出别的原因,她不得不承认,只能怨自己,自己逼着娘变了。这样下去不行!她一遍又一遍地想,人不中惯,人心不足蛇吞象,任着娘的性子来,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那还得了吗?我要让娘变回去。她想,娘身上是有病,坐在炕上喝喝药,出院到茅圊里解个手,总没事儿吧?整天躺在炕上,好人也得躺出病来。红莲越想越觉得自己前阵子是干了一件糊涂事,当下打定主意,往后不再用小勺子喂娘喝药了,也不把尿盆子提回家让娘在炕上解手了。
想着这些,红莲给娘熬好了一壶草药。
红莲从药茶壶里把药汤倒在一只碗里,端在炕上。娘瞥一眼,还在那儿躺着。红莲以为自己不喂娘喝药,过不了多久,娘就会坐起来把药喝了。可眼睁睁看着碗边上热气越来越淡了,越来越淡了,一丝儿也没有了,娘仍那么躺着。再待一会儿药就凉了,凉了就得再重热一遍。红莲几乎克制不住了,想提醒娘一声,娘开口了。娘拍着炕说,药要凉了,你咋还不喂我喝药?红莲怕娘又要闹腾,忙拿起小勺子喂娘喝药。
红莲隔三差五就要杀一只鸡,给娘吃鸡肉喝鸡汤。
公鸡杀了,接下来杀母鸡。不是逮到哪只杀哪只,先杀哪只后杀哪只,红莲都要掂量一番。起先杀两天下一颗蛋的母鸡,后来杀一天下一颗蛋的母鸡。同样是两天下一颗蛋一天下一颗蛋的母鸡,先杀蛋小的后杀蛋大的,先杀下红皮蛋的,后杀下白皮蛋的。开始杀母鸡后,红莲才知道,下蛋的母鸡肚子里都有一大嘟噜鸡蛋,米粒大的、黄豆大的、黑枣大的、核桃大的、直至标准鸡蛋大的,多大的都有,一大嘟噜。那些鸡蛋没有蛋壳,黄黄的、圆圆的、软溜溜的。每次看见母鸡肚子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鸡蛋,红莲就觉得揪心,要发好大一阵呆。她会想起忠福。她想,忠福算个啥医生?为啥还没把娘的病治好呀!
红莲杀了鸡,没把鸡毛扔了,全收进了一个篓子里。鸡毛黑的白的金灿灿的,有好多好多种,漂亮极了。红莲打算啥时闲了,拿那些鸡毛做一个鸡毛撞掸子。
庄稼割倒了,山药也刨了,接下来该在场里收打。大哥脱开身,来了红莲家里一趟。一眼看见娘躺在炕上,红莲还在熬药。大哥吸一口气问,还在喝药?红莲点点头。大哥斜跨在炕沿上,问娘说,好点了没?娘哼哼一阵,有气无力地说,还……还那样儿。大哥掏出烟来,点了一支,皱着眉头抽烟,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娘忽然问,听说庄稼割倒了?大哥嗡声闷气说,嗯,尽都割倒了!娘一迭连声问,谷割了几个,黍子割了几个,莜麦割了几个,山药刨了几布袋?大哥知道娘是在问娘自个儿那几块地里的收成,一样一样数说起来。娘又问,玉棒子撇了吗?豆子、胡麻呢?大哥又说玉棒子,说豆子说胡麻。大哥正在絮叨,娘大笑开了,嗓门亮堂堂的。娘笑着说,好年景呀,好好好!红莲和大哥一愣。娘不在炕上躺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了,腰板挺得直直的,脸色红通通的,眼里放着光,像生病前那样。红莲脱口问,娘坐起来了?娘噢一声,翻翻眼睛,好像在说,是呀,我怎么坐起来了?娘的腰一软弯下去,又是病歪歪的样子了。娘嘴里哼哼呀呀说,扶我躺下。
大哥抽罢一支烟,跟娘打声招呼,出了门就走。红莲跟出门,算是送客的意思。走到当院,大哥站住了,眼神怪怪地看着红莲,闷声道,啥时把鸡杀光了,你不会杀牛吧?红莲听了,答不上话来,心口发堵,直想叫一声。
夜里躺下,娘睡着了,冬记和巧巧睡着了,红莲翻来倒去睡不着。天上没月亮,家里黑洞洞的,她大睁着俩眼,啥也看不见。她想起了大哥的话。她想,杀完家里的鸡我会杀牛吗?杀了牛我还有什么可杀的呢?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娘病了,光景还得往下过啊,往后不能再杀鸡了。杀鸡她真的一点也不心疼吗?真就舍得吗?能不心疼吗?能舍得吗?她想,杀了的鸡活不了了,杀了就算杀了吧,剩下的我不会再杀一只了!娘就是闹翻天,也休想让我再杀一只鸡!红莲这么想着,娘翻了个身醒了。娘当是她睡着了,伸出手推她两把说,红莲红莲,醒醒醒醒!红莲以为娘要撒尿,打个哈欠说,我醒着呢。娘说,我睡饱了,不想睡了。红莲没好气地想,不想睡不睡嘛,那還能怎么着?娘说,快点儿,你下地给我开开电视机,我要看电视!红莲躺着没动弹。什么?大半夜了看电视,这不是抽疯?你看电视,别人睡不睡觉了?她躺着没动弹。娘等不及了,催促说,你听见了没?我要看电视!红莲忍不住了,顶撞说,大半夜了看啥电视,睡吧睡吧!娘比她更有理,叫着说,我睡饱了,不看电视看你?红莲想,娘再吵,就要把冬记和巧巧吵醒了,巧巧没什么,冬记白天可是要干活,黑夜不睡觉哪受得了?只得硬着头皮,摸黑下地打开了电视。娘翻身爬在炕上说,给我收个老戏,我要看戏。红莲换来换去,换了好多频道,总算找到一个古装戏。娘说,听不清句头,声音再给我弄大点儿。红莲又气又恨,手直颤,把声音开得老大老大。
这天黑夜,娘看电视看得投入,情绪跟着剧情走,又是哈哈大笑,又是骂骂咧咧,又是一股劲儿唉声叹气,还哼哼哧哧哭了一阵……不知冬记和巧巧睡好了沒,红莲一夜都迷迷糊糊,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第二天,想都没想,红莲又要杀一只母鸡。一只一天下一颗蛋的母鸡。这只母鸡毛色金黄,性情温顺听话。它当时卧在篓子里,脸红红的要下蛋了,红莲抓住它的脖子,把它从篓子里提溜了起来。死到临头了,它不扑腾一下,也没叫一声。红莲心软了,呆呆看着鸡,看了好久。她对母鸡说,我要杀你了,千万别怨我心硬啊,我娘病了!母鸡懂事的样子,好像点了点头。红莲眼窝一热说,你呀你呀,你可真是一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鸡,你要死了,就啄我一口吧!母鸡没啄她,在等着她动手。她说不下去了,狠狠心,又把它放回了篓子里。
红莲出去买了一块五花肉,给娘用小火煎了烧肉。由于油里加了红糖,烧肉块儿红鲜鲜亮晶晶的,看上去就香。
红莲端着碗,夹起烧肉喂娘吃。喂了一口,刚刚含在嘴里,娘一挺身子“呸”地吐在炕上。娘恼了,发火说,这是猪肉!说着歪过身子,气得抖成一团。红莲又夹起一块肉,劝娘将就着吃几口,哪怕是少吃两口也好。娘没听见似的,眼皮都没撩一下,一副不吃不喝要活活饿死的样子。红莲要把夹在筷子上的肉喂在娘嘴里,娘胳膊一抡,手中的碗掉在炕上,肉块儿撒了一大片,汤汤水水溅得满身满脸。红莲来气了。猪肉不是肉?她气呼呼地想,好在家里养着几只鸡,要是没养鸡哪来的鸡肉?哪来的鸡汤?正下蛋的母鸡一只一只都要杀光了,还要我怎么样呢!她越想越气,火腾地冒出来了,指着烧肉对冬记说,你吃!你给我吃!冬记还没反应过来,娘一头撞在墙上。娘一边拿头撞墙,一边干哭。娘长一声短一声嚎叫,我……猪不疼狗不爱有啥活头呀,咋不死了呀,老天爷呀,观世音菩萨呀,死鬼老头子、你个没良心的死老头子,为啥还不来接我呀,行行好吧,我我、我我、我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罪就受不完了吗……
娘折腾了整整半晌,直到红莲也呜呜呜哭起来,才安静了。后来娘躺在炕上“呼噜呼噜”睡着了,红莲止不住,还在抽抽搭搭哭。
这件事让红莲伤透了心。娘只顾自己痛快,就不为我想想吗?我有男人有孩子,秋天这么忙,没下过一天地,我容易吗?事儿过去大半天了,娘撒泼撞墙的样子,还在红莲眼前乱晃。怨谁呀?红莲又悔又恨。她恨自己。卖盆的,自寻的,你不是不杀鸡了吗?你为啥又要杀鸡?你要杀鸡就把鸡杀了,为啥又要把鸡放了去买猪肉?你没事找事,你活该!
想着,红莲疯了一样提着菜刀跑出院,一把揪住一只母鸡。那只毛色金黄、温顺听话、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鸡。她要把它杀了。
【作者简介】 房光,1959年生,山西灵丘人。1980年代开始学习写作并发表习作,1989年加入山西省作家协会,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