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流水

涨水前兩天，他们在院墙里追撵黑猪，堵不住乱拱乱窜，咳嗽声此起彼伏，红痰遍地。

上午九点多，雾从河谷弥散，屠佬汪庆海牵着黑猪，赶到卫生院八百级石梯下，正遇院长卞明抱头闷坐。汪庆海放黑猪拱草，连连作揖说，孤老无着，送头猪来，就想住院。卞明感到石梯硌坐腚，站起指车尘起处问，不去挤车？对岸山峦起伏，乳白水汽斑驳，三十多辆大客车，负各色行李，扯大红横幅，蛇一样盘来绕去，停在旧公路。打头车里，乐队班子敲锣打鼓，车头挂灰喇叭，反复播放搬迁十大好处，声腔激昂，让人疲惫。与大客车并列，停几辆货车，一辆堆满生石灰，其它车斗内蹲坐清库队员，灰头垢面，穿迷彩服，抽烟打盹，像等待一场漫长的丧礼。

山腰之上，一堵又一堵巨大水泥警示碑，白底红字“135米 2003.6.10”，如墓碑排列，绵延天际。鞭炮炸响，尘土飞扬，五百多名学生如失控马群，涌出兰溪中学校门，分流登客车，与家人会合。曾校长抱着卸下的学校匾牌，一步一回头，清库队员一哄下车，肩扛手拖拆除爆破工具，与他逆向而行。三十多辆大客车，次第合拢车门，蛇阵缓缓启动，沿盘山公路，驶向后山新建翻坝高速路。汪庆海猛吸鼻子说，她说这地方是绝地，就是绞丝旁的那个绝，回老家，再不来了，她坐二号车五排靠窗，到了兰溪口，换搭轮船逆江上行，明天万县上岸。卞明闻出酒气，问他，你是说素芬？汪庆海白一眼说，是岳主任。

兰溪中学所在山下，镇肉联厂已拆，遍撒生石灰消毒。五天前，清库队押解猪群上大货车，临开车有一黑猪张嘴咬人，胡拱乱跳，跃下车厢，遁入林丛。今天一早，汪庆海溜出搬迁客车，躲过红袖章押车员，扛着背篓家当，钻树林冲下山，黑猪正在河边逍遥，撞个正着。他使出浑身气力，夹住黑猪脖颈，拴上稻草绳索，赶来卫生院当敲门砖。卞明当然知道，岳素芬是肉联厂主任，矿上镇里多年流言蜚语，他和她有情感纠葛，汪庆海话里有话，是提醒他看素芬情面。黑猪也算及时，肉联厂拆搬，方圆无肉售，食堂将断荤，病友在抱怨。但今时今日，他不能应允汪庆海入院。两人沉默对峙，河雾散尽，阳光照射，身后山冈坪坝，兰矿卫生院孤零零矗立，窗玻璃泛着光，像矿井里煤晶闪烁。

大江支流，兰溪河畔，老兰矿漫延十余公里，终日煤灰蔽日，煤车川流不息，万余职工寄生于此。如今已化为乌有，漫山遍野，废墟残破，只有水流和鸟鸣。

溜走之前，在搬迁客车里，汪庆海听红袖章押车员讲政策，大坝蓄水，江水倒灌，涨到海拔135米后，那些山上警示碑也会炸掉，和老兰矿及附近兰溪镇一起，矿井、办公楼、宿舍、学校、幼儿园、食堂、车间、桥梁、烟囱、陵园，统统炸成废墟，这叫清库行动，也叫固体废物清零。

汪庆海听后，思来想去，瞒着岳主任，取走黑木匣子，下车逃往卫生院。一路上，右手牵黑猪，左手握柳枝，肩上背篓里装搬迁家当，锅碗瓢盆，铺盖卷，两卷衣裤和一把木椅，闯进兰溪镇废墟。行过朱市街大理石厂，暗黄锈水横流，废弃碎石料遍地，有的像手臂，有的像猪尾。行过水泥墩小桥，左桥头机耕路，往上两里，镇肉联厂已拆得一干二净，桥下木渡船自横，岸边冲积土壤，岳主任曾在此种过半亩高粱。汪庆海拽住黑猪，站定片刻，高粱蒿子芦苇混杂疯长，兰溪河面千百条褐蛇骑住粼粼水势，高高昂首，畅游往复。汪庆海轻挞黑猪，爬上土坡，转过断壁残垣潘家湾，一棵老柳树披头散发，蹲着千百只乌黑老鸹，沉寂中翅羽连响。河岸边，屈家砖窑坍塌大半，有黄鼠狼在窑口窥探。一个多月前，窑工屈三炮从窑上滚入，被熊熊烈火烧成了灰渣，剩一支酒瓶、一双解放鞋留在窝棚。汪庆海眼望破窑，头晕目眩，浑身冒汗，双手又开始发抖，从背篓里连摸塑料酒壶，拧开壶盖，连灌几口。公路左边依山，层层叠叠墨绿柑橘林已成荒废野地，过去的供销社、邮电所、工商所已炸平，到处灰白石砾，过去熏得人泪流的化肥味、煤油味，恍惚还有。右边坎下，明清传下的旧镇，成片古褐吊脚楼推倒，只剩朽木碎板。汪庆海不断猛拽拱破烂的黑猪，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消失不见的兰溪镇。等汪庆海能够望见山冈坪坝，方圆十几公里惟一没炸的建筑，兰矿卫生院立在海拔135米以上。

院长卞明见汪庆海梗着脖子，一声不吭，他不想起争执，转身攀石梯，要回卫生院。汪庆海涨红脸叫嚷，你跟我站到，你见了这个，就放我一马。卞明脚下不停，边爬梯边回头，汪庆海将背篓放地上，掏出黑木匣子，说，托你照顾岳主任她女儿兰子，兰子从来不省事，如果搬家就再不识路，总不能做孤魂野鬼。卞明脸煞白，三两步跳下石梯，端详木匣子，黑盒面有椭圆照片，清秀少女在微笑，下刻姓名张丽兰。

他们追撵黑猪时，五个病友身穿蓝条住院服，在卫生院楼前累得东倒西歪，手撑膝盖喘气，不断咳嗽吐痰，其余六个在三楼病房窗户，伸出头大声笑骂。其中有几个，汪庆海认得，比如守炸药库的熊奇兵，摆过理发摊的肖哑巴。

卞明趴在旁边矮墙匀气，汪庆海和他拽着黑猪，手推脚踢，肩扛腰挺，好不容易攀上八百级石梯。病友们站在顶端，边看边喊加油，猪一进院逃窜，他们来了精神，四处追赶。汪庆海见他们撵不上猪，从背篓里摸出酒壶，抿两口。卞明问，搬迁不好？你有啥病，要溜回来住院？汪庆海说，我不喝就手抖，喝了就肚疼，不走也是不想以后找不到归路。卞明说，难办，上面一早派人来，取走了花名册，按十一个疑似病人数，定额下拨隔离生活费，十四天后再来复查，卫生院以后有变数，我也说不准。卞明扭头望山下兰溪河，两岸遍地废墟。汪庆海说，莫为难我，非要名额，逼我宰猪的，废他们一个？卞明说，想惹事，你这就走。

兰矿卫生院三层主楼，像一把失锁钥匙。围绕八角形回廊，环形楼层像钥匙柄，朝山下矿区，长条形楼层是钥匙前齿，正对后山。主楼不远处，间隔篮球场，两列红砖平房，是食堂和宿舍，附近有菜园。黑猪四处撒欢，五个病友迅速累瘫，红痰越吐越多，被卞明赶回病房，只能央求汪庆海。他拧开塑料酒壶，低声吁吁，黑猪近身，掰开猪嘴灌酒，黑猪当即懵圈。卞明指引他，赶黑猪跳进干涸假山池，算是圈养。经过水泥篮球场，到处烟熏火燎痕迹。汪庆海说，退潮一样，人都跑得一干二净？卞明说，食堂快被吃空，也该走了。汪庆海搓手说，早上搬迁客车里听点名，还有十多户从卫生院走的。

老兰矿挖煤四十多年，九零年建卫生院。矿区病人多尘肺，卫生院选址不易。几次方案推翻，最终定址后山高冈，八百级石梯直刷刷，与河岸矿区相连。大江中游开建大型电站，划定135米淹没红线。老兰矿只有卫生院，划在红线之上。矿井既淹，转产无望，只能分流，万余人迁居各地，另安出路。山下人人张皇，抬眼望去，卫生院成了浮出水面的岛，纷纷拖家带口，闯入搭棚扎营，卞明阻拦不住。矿上有《水浒传》电视剧迷，到处嚷等水涨了，院长他就是宋公明，卞明一听头皮发麻，担心被人顶起来，做了挡箭牌，大半个月不敢出门。上面责令矿上派人谈判，组织七大姑八大姨，聚集石梯下，轮番劝说，矿保卫科又雇人戴头盔要进院拆违，软硬兼施，无法解决。两月前，电视上开始播报疫情蔓延，矿上广播说卫生院多肺病，有患者接近疑似，引发恐慌炸窝，搭棚扎营者争先恐后下山，抢挤搬迁大客车，想方设法速速撤离。搬迁困局破解，却有严控疫情指令，疑似患者必须隔离，其他人等赶紧撤离。十一个尘肺患者留下，院长卞明被强令留下，负责隔离监护。

卫生院被占据扎营，一度无法开门看病，汪庆海半夜与人喝醉，撑回肉联厂，吐了半盆血，岳主任求人开车，颠簸两小时送到县医院抢救。现在，汪庆海眼瞅三层楼。卞明说，你住进来，我担不起责。汪庆海说，上次见死不救，这次你不能不救。卞明想了想，指食堂说，晚上你自己去拼凳子打铺，不要麻烦我。汪庆海丢一句，兰子暂时不交你，你扪心自问，对不对得起岳主任？卞明见他扭头往食堂走，肩上背篓里锅碗叮咚，冲他喊，吃白食不行，病友会有意见，开伙做饭，做厨师罢。

傍晚，饭菜上桌，十一名病友各握餐票进食堂，熊奇兵看青菜萝卜丝瓜鸡蛋汤，问，猪血汤什么时候有？院长，矿里劳保，吸尘洗肺，少不得。卞明说，黑猪都来了，迟早都有，莫催。汪庆海进出厨房，病友见有新人，七嘴八舌，都说上面拨人头费，吃饭必须凭餐票，这平白多一个人，生活费摊谁头上？卞明低头扒饭，汪庆海手握菜刀，猛剁砧板。病友们又说，下井挖煤职业病，住院一直吃劳保，隔离期结束后，院长不能撒手不管。天黑定，卞明查房发药，登记体温，又被病友聒噪，熄灯后拿手电筒，闷声往平房走。夏虫吟唱，星斗满天，假山池里黑猪哼哼，他电筒光扫过食堂门口，汪庆海坐凳上，旁放酒壶，举碗喝酒。卞明说，早饭要早做，早点睡觉。汪庆海说，两件事，米不够，猪要喂。卞明答，米我想办法，猪草山上去打。

次日一早，汪庆海割回猪草，剁碎拌匀喂猪，再煮大锅稀饭。雾气潮湿，石梯顶处，三五个病友跟随院长卞明锻炼，稀稀拉拉站桩，练七禽戏。晨曦初现，对岸山峦，135米淹没警示碑块块相望，卞明双臂平举，两膝微屈，病友歪歪斜斜举手，模仿龙入云，虎前扑，熊翻身，龟息气，蛇屈伸，鸟展翅，兔跳跃，循环往复。河雾散尽，病友们此起彼伏咳嗽，腰弓如虾清痰。远处，连环爆炸声响，地动山摇，众人惊止咳嗽，伸脖子往响处看，纷纷大喊，最后一间塌了，全炸了。对岸山腰上，兰溪中学已然坍塌，灰尘腾起，碎石飞溅，兰溪河像中了土铳，墨绿河面稀里哗啦，闪现无数石眼，化成圈圈波纹，渐次扩散。早饭过后，卞明向上面汇报，要求送米送肉，答复说蓄水在即，即将封路，费用既已打账，自己设法解决。山下，旧公路上人车嘈杂，各路爆破清库队如蚁聚集，即将撤离。卞明跑下八百级石梯，前去联络采买。病友们在石梯顶端，三三两两聚坐，指着山下分辨废墟，过去上班的矿井口，住过的宿舍楼，已覆盖生石灰，白茫茫如雪。

近午饭时，仍不见卞明，汪庆海舀出缸底余米做饭，照旧青菜萝卜丝瓜蛋汤。病友们进食堂，将当天餐票，塞进铁盒子，熊奇兵看桌上说，又老三样，老卞保不准卷款跑路，等明天水涨，大家都困死。汪庆海出厨房，大铁勺敲桌沿，说要吃就吃，不吃走人，不要麻雀聒噪。病友话题转移，怪他挤占人头费，熊奇兵骂他是蚂蝗，老鼠，寄生虫，白吃白住，白占大家人头费。汪庆海站厨房门口，说，嘴巴放干净点。众人起哄，怂恿熊奇兵单挑。熊奇兵愣在当场，好一会说，我讲段故事，病友们大笑。熊奇兵说，从前兰溪镇上有个劁猪匠，得了手抖病，劁猪手艺废了，想骗东家女儿，好夺了人家家业，这女儿心肠好，就上了当……病友又起哄，汪庆海端着洗锅热水，迎头泼来。满桌病友跳起乱窜，熊奇兵闪避不及，满头菜屑油水，蓝条服淋湿大半。

卞明跟车押运五百斤米和腊肉腌肠，日落时分回到石梯下。薄暮之中，蝙蝠低翔，不見炊烟，汪庆海满身酒气呆坐，卞明抓起墙角背篓，急催他一起下山，气吁吁来回多趟，将米肉搬上食堂。这趟采买不易，沿途拆搬停当，寻不见商家，向清库队领队求情，剩余米肉转卖卫生院，高价雇请司机送一趟。汪庆海累瘫米缸旁，说头昏手抖，片刻酒鼾大作。卞明见灶里冷火湫烟，只好生火做饭，饭菜上桌，往楼下唤人吃饭。几个病友从窗户伸头喊，院长可算回来，熊奇兵好像发烧了。卞明一听，心里咯噔，浑身乏力，支撑上楼。病友挤在一处，熊奇兵躺床上，脸颊赤红，捂着棉被。卞明拿体温计来量，让他夹紧腋部，病友告状说，汪屠佬用洗锅水泼人，熊奇兵淋透着凉。卞明一看体温计40℃，心里紧张，驱散病友，连喊快散开，小心传染。转身安慰熊奇兵，说马上电话汇报，上面会派车紧急转运。熊奇兵本来双眼微闭，牙缝嘶嘶，一听弹起上半身问，要怎样？卞明说，发烧不见得确诊，先集中定点医院核查。熊奇兵跳下床，连说我没发烧，去了怕真传染上。卞明说，不激动，不靠近。熊奇兵揭开棉被，手指热水袋，说，是他们出主意，烫胳肢窝，真没发烧，不误会。

食堂有肉，桌上见荤，米缸旁不见汪庆海，病友埋头吃饭，咀嚼声回荡，没人搭理卞明问话。天渐黑定，大家回病房，墙角电视反复播报，大江将截流蓄水135米，库底清理按期结束，零时蓄水正式开始。屏幕下端，白色小字飞播，各地疫情确诊人数和死亡人数。卞明查完房，重申住院生活纪律，病友不依不饶，七嘴八舌，人头费不能流外人田，不然向上举报。卞明说，黑猪什么价钱，总能抵人几天生活费。劝慰一番，他熄灯出楼，打手电筒找，凌晨开始涨水，方圆再无去处，汪庆海应没走远。夜深漆黑，四野虫鸣，黑猪酣睡，卞明往石梯口去，见汪庆海正坐顶端，身形佝偻，左放黑木匣子，右放塑料酒壶。卞明想起兰矿也曾红火，屠宰场排过长队，岳素芬面若桃花，忙前跑后，英姿飒爽，汪庆海站杀猪凳，穿黑皮围裙，脚蹬深筒胶鞋，脚踩两百多斤大猪，将尺把长刀直捅，天罡地煞般。走到近处，汪庆海越显憔悴苍老，卞明也不多问，只说病友有意见，靠黑猪抵挡搪塞。汪庆海搓手说，手抖厉害，居然干不过他们。提酒壶抿一口，又说，一辈子做屠佬，老来靠猪救命，算是造孽。卞明说，其实搬走，也是条路，我想走都走不脱，老婆打下离婚，带儿子市区买房，我一穷二白，早想走。汪庆海说，我土生土长，屠宰已机械化，靠岳主任关照，这几年算没下岗，如果搬走，手艺没有，地不会种，身体不行，不中用，是负担。

汪庆海轻推黑木匣子说，我带兰子最后看一眼兰溪，今后托付你了。卞明陷入回忆说，我看着她出生，脐带缠颈，严重缺氧，素芬哭喊要我救下她，她爸张矿长遇塌方埋井下不久，就像昨天的事，今年初在镇上还见她怄气，靠左脚支撑，右脚划圈，吐口水。汪庆海说起小桥下半亩高粱，四年前被中学娃钻进钻出，春夏掰折青高粱秆当甘蔗，手指划伤，嘴唇剔破，嘬着血嚼出甜，秋冬又将秫秸秆成捆抱走，编鸟笼编小房小人，兰子从家溜出，跟一个男学生娃做东西，过家家玩，往高粱地钻，一兴奋就羊角风发作，倒地抽搐，口吐白沫，学生娃们都跑来起哄，岳主任赶到，木棍塞她嘴里，掐人中唤醒，他追撵那个男学生娃满山逃，有一次堵在兰溪中学门口，指着曾校长鼻子乱骂，逼校长开除了那过家家的男学生娃。汪庆海说，昨天岳主任走时，在车上还哭，说兰子心地幼稚，没耽搁发育成熟，当时多操心，不至于后来。

卞明看黑压压山下，回到缺电少灯过去，讲起十六岁时与素芬拉木板车，拖两百多斤西瓜，早上五点天没亮，两个人摸黑从村里出发，西瓜有清香，兰溪河潺潺，夜幕低垂，星子缀满。卞明刚在知青点初次见到圆规，反复把玩，走之前才放手，看见素芬望星空，就说这好比圆规在黑纸上戳了无数个小眼。岳素芬咯咯笑，说抄来的教科书里，这些星子里可能有生命，我们盯着他们，他们也盯着我们看。这话让卞明浑身激灵，感觉神奇。一路有说有笑，三个多小时过去，六月太阳开始暴晒，车上瓜堆如小山，卞明要拣瓜砸开，两人消暑解渴，素芬左右不肯，说了好些先进事迹打气。只好不断轮流看车，跑下兰溪河，灌一肚子水。沿公路拉车整天，下午四点多，送到县供销社。卞明说那是因为恢复高考，素芬约他搭拖拉机，到下乡知青点，找外省知青借复习书，两人硬抄了三天，代价是帮知青挣工分，拉板车送瓜到县城。卞明想起一路上，他屡次抱起瓜，手被素芬紧握，她说以后考上学不知吃几多，不急这一口半口。卞明被她牵手，以为今后就这样走。而此时，万籁俱寂，如重物压迫，后来他考上医专，她招工嫁了张矿长，印象里，这些年过去，再没见过那晚那么多的星。

卞明与汪庆海坐石梯顶端，时而低语，时而沉默。时过夜半，山下兰溪河渐次巨响，已是涨水第一日。大江中游电站下闸蓄水，滚滚江水倒灌，逆浪持续咆哮。夜色混沌，大江浪头，翻滚飞卷，一跃而上，骑住兰溪河，掩身而来。逆涨不到一小时，兰溪河滩没入江底，老鼠漫滩遍野出穴逃命，逐渐汇聚八百级石梯下。成千只老鼠，黑夜里泛着油光，夹杂蟑螂、蜈蚣、千足虫，四处游走，窸窣作响。江浪不断漫过河岸。石梯顶端有灯有人。鼠虫悄无声息，不断前涌，形成巨大褐弧，伺机而动。卞明和汪庆海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卞明说，跟人一样，都想活命。汪庆海将黑木匣子交他，说，被水紧逼，没有生路，铁定要爬上来。他转身跑，去关紧食堂门窗，盖严米缸，封好肉蔬，卞明也冲进三层楼，经过八角形回廊，将黑木匣子暂存办公室，匆匆看眼照片，然后下到底层天井，找到喷雾器，楼前楼后急喷驱虫药水。拂晓之前，夜黑如墨，有鸟惊飞，扑腾有声。它们攀上石梯，穿行卫生院，潮水般涌奔，往后山逃命。早上七点多，三五个病友哈欠连连，探头探脑，最先看见遍地鼠便和虫涎。卞明讲凌晨涨水情景，病友都说他发梦，摇头不信。卞明只管催，戴口罩大扫除，把鼠虫痕迹抹去。

天上多云，地上竹帚划痕，卞明神不守舍，带领病友站桩，比划七禽戏。浊黄江水涨速惊人，已逼近八百级石梯山下第一级。汪庆海冲山下喊两嗓，回声空荡，周遭山河仿佛退回无人之境。病友挤进玻璃天井，围坐中央花坛。中央花坛杂草丛生，青苔斑斑，间杂几丛红黄小花，他们眯眼晒太阳，间或低声议论，更多无声无息。熬到中午进食堂，病友无精打采，熊奇兵起哄，说拨款到账，猪血豆腐，鸡鸭鱼肉，管饱才行。说得胃口渐开，大家扒饭。熊奇兵又说，宰了黑猪，就有新鲜猪血。病友起哄怂恿，看屠佬手艺，白吃几顿饭，总要表现表现。下午，汪庆海在假山池徘徊，剁拌添加草料，扶池沿盯着猪。病友站窗口喊，屠佬下不了手，怂包，快点。汪庆海搓手，转头找卞明，说手抖厉害，早该封刀，作不了孽。晚饭时，汪庆海躲食堂众人聒噪，又坐石梯口看水。

两岸开阔如旧，兰溪河已不在，江水向岸边死命舔吸撕咬，土地缓缓裂口，撕裂崩塌，发出闷雷般声响。天一寸寸黑定，卞明查房后，打着手电晃过来，汪庆海冲他抱怨熊奇兵挑是非。卞明说，都是可怜人，上蹿下跳，因为心虚，去年外省清库队来强拆，征用炸药库，熊奇兵怕丢饭碗，赖在清库队打临工，带路设线，把沿岸旧屋、未迁墓葬挨个炸塌。灰头土脸，还没拆完，查出尘肺住院，被进院搭棚扎营的，逮住揍了好多回，病友先前也骂他叛徒、软蛋，嫌弃得很。汪庆海说，他看我眼神不对，有怨，一定结过梁子。涨水第二日，院长卞明一早喊集合锻炼，病友们稀稀拉拉下楼，卞明领练七禽戏，叫大家抖擞精神，冲太阳喊，声荡江面。中饭后，汪庆海见黑猪不肯吃食，假山池里打转，哼哼唧唧，拱去拱来。他细看黑猪鼻口有血痕，觉得有人搞鬼，扯熊奇兵衣领，拉到池旁理论。卞明忙将两人分开，怕生事端，将汪庆海推去食堂，反掩了门。病友又来怂恿，屠佬舍不得，熊奇兵你来杀。找来一把锈菜刀递他，聚在假山池邊，盯着黑猪转。熊奇兵额头冒汗，撸胳膊挽袖子说，你们等起，今天这碗猪血汤，吃定了。他跳进池里，攀上爬下，无法下刀，病友嘲闹，唿哨四起。熊奇兵憋红脸，闷声不响爬出池，上楼取自己私藏雷管火药，提一黑塑料袋回来，连喊闪开。病友四散，拔腿跑到篮球场树下，见他划动火柴，光线乱晃，来不及捂耳朵，轰然已炸响。灰尘升腾，再往假山池望，黑猪未伤分毫，反而发癫，狂奔乱拱。更有一面黑潮，从池边崩垮处直涌上来，却是藏身池底洞隙的老鼠虫子，被炸了出来。熊奇兵发声怪喊，挤进病友，慌作一团，跌跌撞撞。黑潮乱窜，漫过篮球场，卞明和汪庆海从食堂冲出，踢脚驱赶，黑潮绕过他们，直入食堂，糟蹋米菜，啃噬肉食。卞明和汪庆海找来扫帚脸盆，冲进食堂又敲又打，想方设法驱赶。直到天色渐晚，虫潮逐渐四散，汪庆海清理剩余食物，卞明周边查看，菜园子被黄鼠狼打洞。病友在篮球场追打熊奇兵，直嚷他坏事，掏钱赔损失。夜色笼罩，黑猪癫狂，池内撒欢，卞明盘算余粮，汪庆海和熊奇兵分坐食堂门口，一个喝酒，一个发呆。熊奇兵咕叨，莫扯害人的话，我攒了大把餐票，损失补得起，以后我自己开伙，不吃食堂就是。汪庆海说，粮食不够，餐票再多，有啥用。熊奇兵一瘸一拐，蹒跚回病房。

天空阴沉，千百只乌黑老鸹，扇动翅膀，一片巨响，粪屑落下。院长卞明带病友晨练，跑进楼内躲避。涨水第三日，老鸹如黑云落下，占领篮球场和红砖平房前空地，啄食昨夜鼠虫留下的米菜、肉屑与粪便。午前，大雨滂沱而下，江水涨势更猛，病友挤病房看电视，卞明催促加衣保暖。新闻播音员说，大江首期蓄水顺利，目前坝前水位115米，每日涨幅超过预期，将提前完成135米蓄水目标。熊奇兵整日不进食堂，蜷在病床昏睡，间或站大门口看雨。晚饭时，卞明说，熊奇兵饿坏了，病情加重，谁负得起责。病友七嘴八舌，他自愿交出餐票，说抵销鼠虫损失，罚他饿几天，死不了。汪庆海从厨房伸头说，只剩半筒米了。卞明闷声不响，打把黑伞出食堂，站石梯顶上，低头看水。雨渐渐变小，黑暗中江水喘息，一级一级石梯攀爬，两边深草蠕动，影影绰绰，虫类翕动有声。汪庆海收拾停当，提着塑料酒壶晃过来，有成群黄棕尖嘴动物，箭一般从草虫间掠过。汪庆海喊，黄鼠狼夺路了。卞明说，水一米一米涨，大虫小虫跑得赢，才有命。

两人直瞪黑夜中江面。卞明说，有个事，是这样，必须说你听，那个黑木匣子，好端端放办公室，照片不见了。汪庆海问，你具体放哪里？怎么弄丢了？卞明说，办公室书柜，放时我看过还在，今天下午，照片位置就空了。汪庆海说，我当兰子是亲侄女，想方设法护她，死得惨，我没用，托付你，还不得安生？夜雨歇了，草木气浓，暗光中对岸模糊，两人坐在石梯口，汪庆海灌几口酒说，你给我一定找回来，莫扯淡。卞明想了想说，我找。又问，素芬走时没交代什么话？汪庆海抿口酒说，就我说过的那些。卞明问，兰子怎么死的，你说说？汪庆海说，她肚子疼，又说冷，不停加被子，叫了半夜，就疼死了。卞明问，你说我信？汪庆海低头捏酒壶盖子。卞明说，兰子也长大了，死前一个月，我在镇上遇见，洗白工装根本扣不住她白胖身子了。汪庆海只管提壶灌酒，卞明说，我当医生半辈子，有些事遮不住。汪庆海呛了酒，咳嗽好一会，说，狗日的，你不说了，是窑工屈三炮，肉联厂要搬迁，我们忙前忙后，房子先拆，暂住工棚，兰子没人管到处跑，不知怎么，就被屈三炮那王八蛋骗了，她还把家里钱物偷拿去送，反锁她在棚里，她趁晚上又跑，眼看肚子就大了，岳主任哭骂打，兰子居然还手，打得岳主任鼻青脸肿……雨又大起来，汪庆海猛灌一通，酒醉呜咽，卞明拽他往回走。汪庆海被雨水淋透，喊老子尽力了，屈三炮滚进窑口前，老子和他喝酒，他酒量真他妈不小，拖他躺窑口边边上，我狠踢他两脚，回去吐得呕出半盆血。卞明将他扔进食堂，转身回走，自言自语，我是医生啊，眼睛又不瞎，一走近床头，兰子口鼻痕迹，明显被捂窒息，素芬你这样甩手走，不多交代我几句？他隐约听见石梯口山鸡低啼，树影幢幢，看不分明。

两岸寂静到可怕。以前坐在石梯上，眺望山脚公路，运煤货车，蜿蜒的兰溪河。浑浊江水步步进逼后，兰矿建筑废墟，从最初影影绰绰，一点一点不清晰，渐渐沉没消失。涨水第四日，地上又遍布禽虫穿行痕迹，卞明带领病友晨练七禽戏，都神色抑郁，沉默不语。江水攀爬石梯，动物尸体漂浮，浪打垃圾堆岸，对面山腰那一堵又一堵水泥警示碑，在浩淼江水前，失去了巨大感。熊奇兵弓腰坐石梯口熬饿，黄浊江水打着旋，白影在水下晃。过去兰溪河底的大鱼，经不住江流翻涌，浮起水面。熊奇兵悄悄准备，待天黑后挎旧帆布包，抱摇把子电话机，沿石梯往下。走至漫水处，他掏出两根粗铁签放水里，只留缠绝缘胶布的签头在梯上。江浪巨响，他向上几步，斜靠石梯，将摇把子電话机夹两腿间，左手扶牢机身，右手拼力摇把，手心灼热，黑线乱摆。连番闷响，石梯前江面沸腾，水花鼓泡乱响，银白大鱼，翻涌而出。熊奇兵脱衣下水，一米多长母鯰被电晕，双目圆睁挣扎，大鳞飞溅。他将蓝条服、话机裹进布包，赤身扛大鱼，往上攀爬。抬头有人挡路，汪庆海坐石梯顶端，说留了饭菜，鱼放生吧，算给兰溪河留种。熊奇兵低头不语，扛鱼上冲，汪庆海劈头盖脸就打，摁他在石梯顶端，抢过母鯰，跑下石梯，放入江水。熊奇兵瘫倒石梯喊，我搞鱼，妨碍你？你害人。汪庆海摁牢他说，老子怎么害人？兰溪河没有了，留条鱼种，不行？熊奇兵只管骂，两人撕扯一团，旧帆布包裂开，摇把子旧话机滚下石梯，蓝条服口袋掉出一张椭圆照片，兰子在微笑。汪庆海捡照片说，就知道是你偷，你个软蛋。熊奇兵咳血说，你害人，兰子死得冤。汪庆海喘息问，你算什么东西？管这宽？熊奇兵说，四年前你到兰溪中学堵门闹事，我就是那个被曾校长开除的学生，和兰子钻高粱的伴。卞明将赤身湿透的熊奇兵送到病房，再回来看时，汪庆海面朝江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靠近石梯水域，光亮倒映，黑影道道，成百条褐蛇正骑在浪头，蛇身高昂，蛇头顾盼，周旋游荡。

涨水第五日，慌乱一整天。清早卞明查房，熊奇兵在发烧，忙让病友搬换病房，戴口罩跑进跑出忙活。他要向上汇报，熊奇兵忍住咳血，跪在床头哀求，害怕传染，死活不让。病友站石梯口议论，八百级石梯淹没过半，以前三十多米宽的兰溪河，江水倒灌已宽达近百米。汪庆海做罢早饭，在食堂久不见人，出来听见争论。他脸煞白说，熊奇兵受凉发烧，只怕又是被他所害。直到近午，熊奇兵服药昏睡，卞明拿手机下楼，要呼叫传染病院来拉人，见病友围坐门前，汪庆海夺他手机，连连磕头，额头红肿，嘴唇抖动，求他应了熊奇兵，不送走。卞明只好答应，观察一天再说。下午熊奇兵继续昏睡，晚上又发烧，卞明守护在旁，病友到食堂打铺，汪庆海在石梯口打转。大楼灯光通明，众人彻夜不眠。

汪庆海起早煮粥饭送到楼下，卞明出来说半夜高烧，早上又退烧，不知白天情况如何。涨水第六日，汪庆海和病友在石梯口呆坐，病友此起彼伏咳嗽，红痰吐在石梯，被江水一级一级抹淡，如巨兽步步紧逼。夜半时分，食堂里病友酣然入梦，汪庆海辗转反侧，探头窗边，大楼已熄灯，院内又有动静，几个黑黝黝影子，迈动四蹄，穿院而过。他心中一惊，穿衣去假山池，月朗星稀，黑猪不见踪影，已从崩垮池边爬出，混入那些黑黝黝影子，随野猪群直奔后山。汪庆海跌跌撞撞回床，蒙头睡去，梦见身在江中，挤入兽虫，一道逃命，漩流刺骨，石梯湿滑，他和它们怎么也抓不住，不断跌落，往江底兰矿跌落，岳主任向他招手，他叫她素芬，这让人兴奋，忘记身处江底的沉沦。涨水第七日，拂晓时分，汪庆海醒来，全身是汗，食堂竟空荡无人，死过一回般害怕。门外黑夜未尽，晨雾弥漫，水汽蒸腾，院内喧嚣不止。他奔出看时，石梯口前，启明星微亮，大江已近齐平，巨浪拍岸，如兽吼，如雷鸣。最后的逃生继续，无数蟾蜍灰蛙，翻上石梯顶端，划出一道道灰绿色、黄麻色的弧线，蹦跳入院，向后山进发。它们如浪涌动，漫过篮球场，留下遍地亮晶晶的黏液。病友大呼小叫，咳嗽不止。灰蛙蟾蜍鼓突眼珠，抖动足趾，腮帮膨胀收缩，冲天嚎叫。汪庆海靠住矮墙，揉着迷蒙睡眼，想着已死的兰子，自己，病友，兰矿人，所有生活在红线下的人，跟随逃生的它们一起，终归会找到回家的路。

对岸，那一堵堵水泥警示碑，与江水平列，被浊浪击打，隐现雾中，更显渺小。卞明独自面向大江，白大褂上红迹遍布，手机在口袋里不断振铃。他双臂平举，两膝微屈，比划七禽戏，龙入云，虎前扑，熊翻身，龟息气，蛇屈伸，鸟展翅，兔跳跃。他鼓起胸腔，吸纳湿润水汽，这水汽来自六月的江河。电视新闻里说：135米蓄水目标提前完成，129座城镇、7.9万平方公里土地，已全部沉入江底。他想，等雾气散尽，这些城镇、这些土地，就成了这个星球最大的人工湖泊，成了宇宙间一面小小的簇新的镜面，也许会闪烁在另一群生命的眼里。他渐渐停住动作，院内人声在江面回荡，掩盖了远处的警笛声，有车翻过后山新路，呼啸而来。

【作者简介】别鸣，现居武汉，湖北省作协第十三届签约作家，在《小说界》《作家》《长江文艺》等发表短篇小说，有长篇小说、非虚构作品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