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白羽
2021-05-17陈毓
自从搬来姜村,姜文白羽感到一年又有了四季的划分,这仰仗于顶楼那个和屋顶等面积的大露台,风霜雨雪,云雾雷电,植物的感受比人深切,他们观察露台上的植物,借此想清世间的许多道理。
就说雪,雪先飘过露台再降落地面,雪花经过窗口的时候被窗内向外看的姜文发现。当一片又一片雪花飘过窗口的时候姜文决心放下手上的工作到露台上,他要在高处迎接更多的雪花到来。
雪在他的绒线手套上铺出一片白,姜文喊白羽。姜文追着飞舞的雪花,他想象自己的身体于虚空处划出的轨迹,若能和雪花飞舞的轨迹一并显现,肯定炫。
一片,两片,雪花片片,等到他自己变成白雪人。姜文这次的喊声坚定急迫:白羽!快来!
白羽似乎应了,白羽在作画,她手上的一组画作眼看到了交稿日期,无奈她画工笔,快不得。
立冬以来,天常灰蒙蒙的,今早窗外传来几声鸟叫,姜文发现往常喜聚树上的鸦雀回来了,他喊白羽,想要告诉白羽鸦雀回来这件事,因为几天前白羽看着空寂的树杈感慨说,多日不见鸦雀了。鸦雀逃离是否躲避霾?他们只知道霾万丈的日子真的不见鸦雀身影,而天气好的日子,窗外这棵楝树上,整天都见鸦雀扑拉飞。
鸦雀吃苦楝子,歪着脑袋啄,不时弄出扑棱声,就有苦楝子掉落树下。姜文路过树下,俯身捡了颗楝果果,手指滑腻腻的,赶紧扔掉,把手指放在鼻尖闻,臭。
自从知道苦楝树的种子包在滑腻的浆里,还臭,姜文每次看见鸦雀在树上闹腾,从树下走过时都要绕着走。
姜文冲着下面的窗户又喊了声白羽。
白羽似乎应了,又似乎没应。
姜文一个人待在露台上,此刻对面的屋顶雪白一片。天空灰的底子上有了迷蒙的水色,天地散出雨雪的味道,姜文心中一时振奋,只要这场雪下来,霾就会消散无踪。
进城23年,姜文白羽终于在这座大城买下这座房子当画室,画室是平层的大房子,左右格局对称,他和白羽各居一半,两人工作的时候各在自己领地,休息的时候或者去白羽那边喝茶,或者来姜文这边喝茶。
奢侈。看见的熟人多半会说,两人听到夸赞,也不隐瞒好心情,说,就是好,尤其顶上的大露台,好像四季又变得分明了。大露台被他们种满了植物,木叶葳蕤,又有野趣。
画室给了姜文白羽宽敞的感觉,现在展开纸张作画,摊子铺开,不用急着收摊,真可以静心一意。
买姜文白羽画的人多,这使他们能在这个大城买得起大画室。他们的故乡一个在陕北,一个在陕南,一个山明水秀,一个黄土深厚。故乡的山水在姜文的画中,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要穷极一生努力把故乡山水中住着的神请来自己的画中,姜文做到了吧,人家读他的画,读出山高水长,云水流动,鸟声忘机。城里人乐于用姜文故乡的山水装点他们的栖居空间,这样说,我们对姜文画作的市场就有了了解。白羽不画故乡的黄土梁峁,她画丽人,都市丽人,清丽的小品,却用极其细腻的笔触,色彩也是极其惊艳神秘,叫看画的人常常看不够,神出于缥缈间。
如果有人问白羽,为啥画作中没有故乡,白羽会说,有啊,有啊。语气完全不是敷衍,是真诚和着急:我明明画着哩。让问的人再不能追问这类问题,她明明是喜欢白羽画作中那片色彩的神秘和题材的惊艳呀。
姜文白羽为画室命名姜村,字由姜文题写,黑字写在一片红瓦上,红瓦镶在露台的石墙上。露台壅土栽种花草树木,也用陶盆水缸栽着花草树木,树藤草花都是他们写生时陆续带回来的。他们尽力在城里的这片角落用那些树草花藤营造出自然和野趣。你看,他们就有一棵藤蔓缠绕的五味子,一株花开繁复的双花树,《诗经》里的薇,春天会开出一片紫穗子的小花,小时候用来预防流感的灌仲,菅草割破手指在叶背刮一点粉末涂在伤口上立即就能止血的刀刀草,在姜村的露台上都能生长,那是他们去故乡写生时顺手挖一棵根、采一把种子带过来的。
他们从中看见植物的生命力,看见自然的传奇,也像是把故乡的概念搬到城里了,就比如姜村。姜村本是秦岭山中一个有着百多户人家的村子,而他们眼下的这个姜村,只是城里一个220平方米的房子和这个叫他们如此喜欢的屋顶露台。
虽然姜文有时也奇怪,那个他奋斗了23年才终得离开的姜村,为何在自己43歲的时候会如此复杂地和自己纠缠,那些以前并不热爱的生活场景、交往并不深厚的人物、甚至提起来记忆中只有贫瘠和窘迫的故乡,现在倒是越来越能平和友善地和自己相处了。在他远离故乡,在和故乡的人事不大发生关系的今天他才能对故乡抱有好感、感激以及明晰的爱。这就是现在,只要故乡的人找上门,姜文白羽都会腾出身心热情接待。在搬来画室的时候,白羽曾建议把画室命名为“观舍”,但他们最终决定用姜村。
此刻,在姜村露台上的姜文不想作画,只想到大雪漫飞中去。
“白羽——”
姜文大声呼喊白羽,他想不出眼前还有什么能比在露台上打一场雪仗更紧要的事情。
姜文于是朝着白羽的窗户一迭声地喊:“白羽,下雪了,下大雪了,赶紧上来。”
【作者简介】陈毓,现居西安。著有小小说集《蓝瓷花瓶》《美人迹》《夜的黑》《白马》《去原始森林的那个下午》等15部。曾获两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优秀小小说双刊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