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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张堉

2021-05-17白建国

山西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中学同学老师

1978年3月,我们五个厂办学校的补习生集中到了县通机厂上学。大约半月后迁到了偏中。

还在通机厂学校的时候,就听同学说起,偏中有个叫张堉的老师,非常了得,现在是文科补习班的语文老师。

我热切地盼望着哪一天能转到偏中的文科补习班。

五月初,我有幸转到了这个班。

转入这个班的第一天,刚在教室坐定,正碰上张老师给同学们发语文作业本。他一身浅灰色裤、褂,戴顶鸭舌帽,左手托着一摞作业本,右手挨个给同学们发作业本,边走边发,啪啪啪,又快又准,一个不差,我惊讶异常。这么发作业本啊!

接下来,便是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

诗人是如何产生的?愤怒出诗人。这是鲁迅先生说的……

散文,贵在形散而神不散……

朱自清的散文为什么那么令人心醉?就在于细节的描写和感情的细腻。

接着大段的朱自清的散文玉珠般从老师口中吐出。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怎么塑造呢?看过小说《林海雪原》吗?那里面有个蝴蝶迷,是个土匪头子,多么丑陋,多么凶残,可真实的蝴蝶迷却真是蝴蝶也迷她,但在作品中就不能那么写她。

我上学的时候,学校请来了孙大德,就是《林海雪原》中的长腿孙达德的原型。他是来给我们讲曲波是怎样写《林海雪原》的。他一进教室第一句话就说,我知道同学们在看我什么,是看我腿长不长,其实一点也不比别人长,说我长腿,是作品的需要。

老师娓娓道来。我们如醉如痴。

一节课就在我们仍不满足却又不得不在阵阵下课铃声中结束了。

我的同桌高峰写出了一部中篇小说《小石匠》,厚厚的、整整的一本稿纸交给了张老师。

他说他很紧张,他忐忑地期待着。

過了两三天吧,上课铃响过之后,老师拿着高峰的《小石匠》的稿子进来了,他径直走到我俩的桌前,轻轻地把稿子放在高峰面前,说,文字很流畅,故事也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但是现在不是写小说的时候,要一门心思考大学,考上了大学,将来工作了,有了真正的生活体验,再写不迟啊。

1980年夏,我读大学的第二个学期,一天下午,作家马烽来给我们作报告,休息期间有同学递条子上去,说他投过几次稿,均给退了回来,问如何才能写好小说并能发表。马烽说,你们现在的任务就一个,把书读好,大学毕业了,走向社会,有了生活不愁写不出好小说。

一下子,张老师对高峰的那段话和当时的情景又浮现在我脑海中。

老师的办公室就在我们教室后面,他的办公室白天从来没见锁过门。办公桌上有两本《文学》,应该是老师上初、高中时的课本。课间,我常常跑到老师的办公室,偷偷地看这两本书。有一天,我发现桌子上有张雁玲的一篇作文,没有批改。第二天去了,仍在那放着,没有批改。张雁玲是老师的大女儿,我很诧异,因为我的作文只要交给老师,老师很快就给批改出来了。

学生只要有一丁点闪亮的东西,老师都能发现并展示在同学们面前。让这个闪亮点放大,让这个同学提振信心,让其他同学得到启发。

秦永旺同学的一篇作文,深得老师赞赏。老师声情并茂地给我们读完了全文,最后一句,“我为文学,不亦乐乎。”他说,一个古文言虚词用在这里多么自然,多么贴切,没有一点做作的感觉,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广秀荣同学的《喇叭裤究竟能不能穿》的议论文中有这么一句:“既然商店卖喇叭裤,我们就能买,既然能买,就能穿。”老师同样给我们读了这篇作文,听到这句话,同学们笑了。老师也微微一笑,说,议论文鲜明的观点固然很重要,但严密的逻辑也是必不可少的,广秀荣同学这句话的逻辑也是别具一格的。

学生不论有多么幼稚的表现,老师都会循循善诱,悉心指导,从来都不会叫你难堪。一次小测验,翻译一段古文,是乐羊子妻的故事,其中一句“拾遗金一饼”,我给译成乐羊子拾了一块金黄色的玉米饼。老师把卷子放在我面前,他已用朱笔改过了,是拾了别人丢失的一块金子。我一下子觉得脸颊发热,既好笑又难为情。老师说,好多同学都容易犯这个错。

1979年春季,全省搞了一次语文竞赛,我参加了。全县只有两名同学及格,我的成绩是59.5分。成绩下来后,老师问我,你怎么不及格呢?我顿觉浑身不自在,低着头嗫嚅道,我把作文题的“四五运动”看成了“五四运动”。老师说,你还是有点粗心啊。

1978年,我高考失利。老师担心我就此放弃,特意捎话给我,叫我一定再补一年。

开学的第一天,老师就给我打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设想我考上大学的情景。说,明年你考上后,老父亲到邮政局给你汇款,人家问,你往哪里汇?你父亲说,北京大学,又问,往北京大学汇款干什么?你父亲很自豪地回答,我儿子在那里上学。一刹那,周围投来的都是羡慕的目光。同学们笑了,老师也笑了,说,最不济,也能考上山西大学。

我勉强考上了山西大学。

上学前,我去老师家坐了坐。老师说,中午一定要在他家吃饭。午饭时,师母端上了香喷喷的面条,我一口气吃了三大碗。老师看我满头大汗,怕我拘谨,不敢再吃,就说,他在我这个年龄,至少能吃五碗。我果真又吃了一碗,那是我平生吃得最香最饱的一顿面条。

入校不久,我和阎晶明、李存虎同学就给老师写信,汇报了我们入学的情形。老师很快就给我们回了信。我们仨一起共读来信,看到老师那潇洒大气的手迹,我如同看到老师一样。信中对我们的勉励和在课堂上一样,那么亲切、自然。

没过多久,老师托人给我捎来五元钱,说是教育局知道我家庭困难,特别给的救助。后来我留心到,教育局根本没有这回事,是老师顾及我的自尊,找了这么个说法。

再不多久,我们听到了老师出任偏关中学校长的消息。我们异常欣喜,一起议论,老师对教育事业的忠诚、热爱,终于可以惠及到更多学子身上了。

假期里,我们一回到县城,首先想到的就是一起去看老师。见到我们,老师很客气地说,大学生回来了,然后笑笑,让我们坐下,给我们一个个敬烟,轮到我,我说不会吸烟。一会儿再敬,仍要让到我。他不让任何人感到受了冷落。

我们满脸的兴奋,滔滔不绝地讲学校,也讲我们自己。老师认真地、静静地听,不轻易打断我们。偶尔说到山大老师,老师会问,马作楫还在山大吧?还是教诗歌吗?顾植呢?他讲完课,总是满胸脯的粉笔灰。我和晶明抢着说,是的是的,马老师仍讲诗歌,顾老师还真是一胸脯粉笔灰。老师笑着说,他们都教过我的。

有时,我会说到我在电灌站读高中时的老师,我说时无意,老师却听得有心。再一个假期回来,我发现我曾跟老师说过的那个老师已调到偏关中学了。

天很晚了,我们该走了,老师和师母也该休息了。老师一定要送我们出来,他站在门口,看我们走得很远了,我们回头,挥挥手,几乎看不清了,他才回去。

我们在课堂上还未学到的东西,老师无形中教给我们了。我们这一茬学生,正是在“文革”中长大的。大潮流中,我们脑中灌入的常常是反优秀传统文化的东西,知书达理,我们也才开始迈上门坎。这也使我又想起当年课堂上老师讲的“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说,这是《红楼梦》里的一句话,真正的好的文章不只表現在文字上,而是体现在生活中。

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回家乡。老师希望我能到偏关中学,看到我不太情愿的样子,老师说,我才住一间窑洞,给你两间,让老父亲和老母亲也住下来。我说,我患有慢性咽炎,医生说除了烟酒,最怕的就是长时间的讲话了。看我说到这个份上,老师轻轻叹口气,显出略带遗憾的神情。

我终于未去偏关中学,但我常去老师家里。每到高考结束,成绩出来的时候,老师会兴高采烈地说起他得意的学生,谁谁谁考了多少分,上了什么大学,如数家珍。老师记忆力惊人,那些学生的名字、分数、所上学校的名称都能脱口而出,个别本很优秀但未能如愿的学生他也能说出他们的名姓来,同时不无惋惜又充满疑虑地说,这种考法恐怕也有问题吧。

为了偏关,为了全县上了中学的学生,他会尽最大努力搜罗全县最优秀的教师。他说,偏关最好的教师就该到偏关中学来。一些社会上突出的人才,他也要想办法招来。有一个农民身份的村里人,字写得漂亮,张老师让他给学生们上书法课。这是教学大纲所没有的,但老师认为练好字受用无穷,它能使人收敛浮躁之气、保持精力集中,对于孩子健康成长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前面说到的秦永旺,虽未考上大学,老师惜其文采,也把他招到学校来。遗憾的是这些人未能长期留在学校。尽管如此,偏关中学还是使人感到清风习习。有人说偏关中学的张堉就是当年北京大学的蔡元培。

1983年冬,雁玲跟我说,他们全家恐怕要回老家汾阳。我心里一惊,真的要回去吗?几十年过去了,老师终于没有回去。他哪里舍得离开偏关这块贫瘠的热土呢!

偏关中学校长,老师一当就是十七年,这在偏关中学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连同他在讲台上的时间,约有三十年之久。他的学生遍及全国,随着国门开放,走向世界的也很多,可谓桃李满天下。

一次闲聊中,老师突然问,阎晶明在中国作协?我说,是。又问,他做什么呢?我说,他现在是中国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具体的工作是在做着《文艺报》的总编。老师问,是当年茅盾、丁玲当过总编的《文艺报》吗?我说,是的。我突然觉得老师老了。阎晶明是他最为得意的学生之一,他对晶明现在的情况应该是比较清楚的。

老师步履已显沉重,头发也日渐白多黑少。当年意气风发的他,看着他满园的累累硕果,作何感想呢?是想如果让他重回年轻时,他会做得更好一些呢?还是面对现实中的种种掣肘、徒唤奈何呢?

时光如流水,老师已到耄耋之年,我也几近耳顺,能够聆听老师教诲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去年以来,已有一年多的时间未见老师。今年秋风又起,不知老师可耐得了寒凉。听雁玲讲,太原也越来越凉了,偏关就暂时不回去了。

老师,我到太原去看您。

您的风采,学生永远领略不尽。

【作者简介】 白建国,山西大学中文系毕业,供职于行政机关。偶有诗词、散文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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