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樟树

小虎要上小学了，这天奶奶跟小虎说：“跟奶奶上一趟松山吧。”

小虎樂不可支，跳着脚问奶奶：“奶奶，山上有松鼠吗？有蛐蛐吗？”

“是去山顶上的莲花寺朝拜一棵老樟树。”奶奶说。

“奶奶，那棵树是菩萨吗？”小虎用稚气的口吻问奶奶。

阳光漏进翠绿的林间，斑驳熠熠。小虎在山路上不安分地一忽儿跑到奶奶前头，一忽儿又钻进深草或岩背。奶奶间或提醒一下小虎小心别摔着。松山不算高，坐落在山顶的莲花寺距离地平线约三百多米。奶奶和小虎从山脚登到莲花寺，不过个把小时。跨进莲花寺高高的门槛，佛堂内香火缭绕，一座高大的巨型佛像立在头顶。一位少妇双手合十，撅着肥臀，虔诚地跪拜。抬头之间，套在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闪烁幽光。奶奶在佛像前没有片刻驻足，径直朝佛像右侧的通道走去，通道尽头是一扇木门，木门外便可见寺院围墙跟前赫然耸立一棵荫蔽云天的老樟树。奶奶仰望老樟树，目光深沉。许久，奶奶扯一下小虎衣袖说：“小虎，奶奶今天带你来就是为了眼前这棵树。”

“奶奶，你常来看这棵树吗？”小虎忽闪着双眼问。

“是的，奶奶每年都会来，直到以后走不动为止。”奶奶撇一下嘴说。

“那它是你种的吗？”虎子又瞪大眼睛问奶奶。

奶奶扑哧一声笑了，说：“这棵树可比奶奶老多了，快两百岁了。”奶奶说着拽了一下虎子的胳膊说：“虎子，跪下。”奶奶说着自己先跪下了。小虎一脸迷惑地顺势在奶奶身旁跪了下来。奶奶双手合十，微闭双眼，神情肃穆，继而头点地磕了三下，虎子也照样跟着做了。

奶奶起身，虎子也站直了身。

虎子终是不解，心想奶奶为何要跪拜一棵老樟树呢？便问道：“奶奶，这棵树会保佑我们吗？会保佑我读书，还有以后考大学吗？”

奶奶微笑了一下说：“你不是听过奶奶跟你讲的从前打仗的故事吗？”

“哦……我知道了，奶奶讲我太爷爷躲在一棵大树的身后用两支手枪打冲向山头的日本鬼子，最后牺牲在大树下……就是这棵大树吗？”虎子问。

“是呀，当时为了抵抗日本鬼子，你太爷爷率领游击队在山上顽强抵抗，日本鬼子在山脚下的河对岸用密集的炮弹轰隆轰隆地炸到战壕里，鬼子军官挥舞军刀狂叫着‘杀鸡给给，鬼子兵蝗虫般向山上涌动。你太爷爷和游击队员一直坚持到弹尽粮绝，最后只剩下你太爷爷了。他退到山顶上这棵老樟树身后，用双枪点射日本鬼子。气急败坏的日本鬼子朝你太爷爷疯狂扫射，无数发子弹头钻进了树的躯干里，你太爷爷把手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射进了自己的太阳穴。”奶奶说着，仿佛身临其境。

“我太爷爷是个大英雄，太勇敢了。”虎子竖起了大拇指。

“所有的游击队员都很勇敢，都是抗日英雄。”奶奶凝望着老樟树接着说，“你太爷爷倒下后，一个日本鬼子还朝你太爷爷身上射击，被鬼子军官喝止了。这个鬼子军官在你太爷爷跟前敬畏地沉默了好长时间，这些情节被那个日本军官战后写进了他的忏悔录里，等你识字多了以后，再看看这本书就都知道了。”

虎子像个大人似的长长地哦了一声。

“来，跟奶奶合抱一下老樟树吧。”奶奶说着展开双臂，将身子贴到老樟树的躯干上。虎子在奶奶对面叫道：“奶奶，树太粗了，我的手够不到你。”

“傻孩子，你胳膊还太短，等你长大了再来跟奶奶合抱，就够着奶奶的手了。”奶奶笑着说。

虎子松开双手，忽然在鳞甲般的躯干上寻找着什么。

“虎子，你找啥呢？”奶奶问虎子。

虎子说：“奶奶，那么多子弹都打到树身上，我找子弹洞。”

奶奶说：“都过去好几十年了，树长得更粗大了，哪还能找到子弹孔呢。”

“哦，是树身上长好了吗？”虎子还不会用“伤口”更不会用“愈合”这类词。如果用大人的话完整地说就是：老樟树身上的伤口愈合了吗？

奶奶听得懂虎子的话意，沉吟道：“那些子弹头都深深嵌在树的躯干里，跟老樟树永远在一起了。”

【作者简介】 李世斌，曾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多年来坚业余写作，已发表和出版一百多万字小说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