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八世》:英国宫廷的“纸牌屋”
2021-05-17傅光明
傅光明
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八世》何尝不是一部演绎亨利八世国王当朝时朝臣们(政治家)的权力游戏,并揭示宫廷(政坛)黑幕的“纸牌屋”!而且,那么鲜活!确如正剧开始之前,站在台口的剧情说明人在“开场诗”中所言:“您设想一下这高贵故事里的人物,/ 一个个鲜活如生。设想眼前所见,/ 他们位高权重,追随者蜂拥而至,/ 朋友成千,甘愿流汗。可一眨眼,/ 但见这威权如何那么快遭灾遇难。”
不是吗?想想看,“位高权重”者,曾几何时,“甘愿流汗”为其效命之蜂拥追随的马屁精们,何止“成千”!然而,“一眨眼”的工夫,那炙手的“威权”便“那么快遭灾遇难”。这不正是“纸牌屋”的游戏规则嘛。
虽说该剧由莎士比亚与弗莱彻合写,戏剧表现力却也算可圈可点!不过,单就戏剧性而言,主要由莎士比亚执笔的前三幕写沃尔西的戏堪称重头戏,某种程度上,可称之“沃尔西的纸牌屋”。如此一来,不妨把莎士比亚执笔的第一幕头两场写白金汉倒台的戏,看作“白金汉的纸牌屋”。比较而言,尽管弗莱彻在第四幕第二场写出了被约翰逊赞美到无以复加的“凯瑟琳之死”那场戏,他对该剧的最大贡献在于写出了所有莎剧中从未有过的“盛大而庄严”的场景。因为毕竟,若勉强把弗莱彻执笔的第五幕第二场戏称为“克兰默的纸牌屋”,多少会显出几分尴尬:一来,第五幕第一场替“克兰默的纸牌屋”搭好架子的重头前戏,由莎士比亚执笔;二来,“克兰默的纸牌屋”与之前的剧情几无关联,况且,第五幕的核心主题是借赢得当朝国王宠信的克兰默之口,为未来的两位国王(伊丽莎白女王及其继任者詹姆斯一世)颂圣,即乔纳森·贝特所说的“剧情达到高潮”。
“白金汉的纸牌屋”
第一幕头两场“白金汉的纸牌屋”是典型莎戏,节奏很快,表面写“位高权重”的白金汉公爵与国王宠臣沃尔西红衣主教斗法,最终完败,瞬间“遭灾遇难”,实则写国王正欲借沃尔西之手,除掉权倾朝野的白金汉这个心腹之患。换言之,“白金汉的纸牌屋”即揭示出,国王才是“纸牌屋”的最大玩家和最后赢家。
红衣主教沃尔西一手精心安排了英、法两国在安德烈斯河谷举行“耗资巨大的谈判”。谈判结束之后,白金汉和女婿阿伯加文尼在王宫前厅遇见诺福克公爵,向他抱怨这“尘间荣耀之胜景”纯属“愚蠢的挥霍”,弄得许多人为此“变卖家产,置办盛装,压断了脊梁”,花如此代价买来的和平,太不值得。尽管诺福克对沃尔西心存不满,他还是力劝白金汉强压怒火:“枢密院已注意到您与红衣主教之间的私人争执。我劝您——出于一颗对您荣誉和充分安全的希望之心——您把红衣主教的歹意及其实力一并考虑。……您了解他的天性,睚眦必报。而且,我知道,他那把剑,锋刃锐利,剑身又长,可以说,多远都够得着,即便够不着,他的剑也能刺到那儿。”
显然,诺福克不仅把沃尔西看得很透,且比白金汉更懂权谋。白金汉自认清正,并无把柄落在沃尔西手里,何所惧哉!但他岂能料到,此时“大权在握的红衣主教用金子收买”了他的田产管家,指控他犯下谋逆叛国罪。
诺福克再度好言相劝:“您若能凭理智的汁液浇灭、哪怕至少减缓情感的烈焰,便没有哪个英国人的灵魂比您更有力量引导自己。”白金汉一面感谢诺福克,一面继续正义感爆棚:“这个傲慢透顶的家伙——我提及此人并非源于胆汁横流,而出自诚挚的动机——据密报,以及像七月泉水中每颗砂砾清晰可见的证据——我深知他贪腐、叛国。”然而,尽管他嘴里能说出沃尔西“仅凭一己之愿草拟合约条款”,“随意拿国王的荣誉做买卖”,却拿不出真凭实据。可见在“纸牌屋”的权谋博弈中,正义感不一定获胜。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白金汉便被执法官宣布与女婿阿伯加文尼一起“以叛国罪”遭逮捕。
至此,白金汉方才醒悟“我的管家背叛我。……我的命数只剩一拃之限。我现在只是从前那个白金汉可怜的影子,他的人形转眼被阴云遮蔽,那明亮的阳光变得昏暗”。随即,在第二场,或曰“白金汉的纸牌屋”下集,国王亲临枢密院会议室,他要亲耳聆听管家的“口供作证”,“把他主人的叛国罪再叙述一遍”。
这时,凯瑟琳王后出庭。这是莎士比亚写戏的高妙之处,即他总在一个戏剧冲突行将爆发之际,为后面的冲突埋设伏笔。
凯瑟琳先向沃尔西发难,称其瞒着国王,以国王“在法兰西作战为名”下发“征税法令”,强征“苛捐杂税”,敲诈勒索,搞得臣民对国王心生怨恨。沃尔西一通辩解,自我开脱,国王听后,只是下令立即取消征税令,对“拒绝强征纳税者一律赦免”,却并未追究沃尔西有欺君之罪。显然,国王要把沃尔西这张牌留在手里,好替他打掉另一张牌——白金汉。在管家正式向他指控白金汉之前,他已凭貌似心怀痛惜的溢美之词,向前来求情的王后宣判白金汉有罪:“此人博学,是最稀有的演说家,如此品性无人能及。……可你看,当这如此高贵之天资证明不能妥为利用,心灵一旦长出堕落,他们就变得面目邪恶,比之前的美更丑十倍。这个人有如此造诣,可列入人间奇迹,一听他讲话,我几乎入迷,听一小时,觉得顶多一分钟。”足见在这间“纸牌屋”里,国王牌技高超,无人能及。
在沃尔西的怂恿下,管家捏造证据,编排出白金汉的告解神父、“夏特尔教派的一个修士”如此这般说了什么,指控白金汉的“危险图谋”意在国王死后篡取王位,并打算寻机刺杀国王。凯瑟琳替白金汉辩白,说一切都因管家遭白金汉解雇,心怀“怨怒”,自我糟蹋灵魂,构陷旧主,但国王认定白金汉“心机险恶”,“是坏透顶的反贼”,下令将其逮捕。
在由弗莱彻执笔的第二幕第一场戏里,法庭经过一番事先设计好的审讯,宣判白金汉死刑,立即押往刑场砍头。弗莱彻把绅士甲、乙设计成民众的代言人,他们痛恨沃尔西,敬爱白金汉,称呼他“慷慨的白金汉,所有礼仪的镜子”。由此观之,百姓深知白金汉遭沃尔西“精心恶毒的政治计谋”所害,却爱莫能助,只能眼睁睁看他“落得一个叛国者的罪名,非得在那个名义下受死”。“纸牌屋”里的黑幕在此昭然若揭。
白金漢向送行的朋友、伙伴说:“像善良的天使与我同行,为我送终,当斧头落下,把我身体和灵魂分离之际,请你们用祈祷做一份甜美的祭品,让我的灵魂升入天堂。” 受死之前,他表示将宽恕所有人,随即发表了一大篇“充满悲悯”的演说:“所有好心人,请为我祈祷!我现在必须抛下你们。我这漫长疲惫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来临。永别了!当你们想说些痛心之事,说说我如何被砍倒。”
在此,不难发现,白金汉没说出口的潜台词是:国王不希望白金汉一家独大,他有意借莫须有的指控,把我“砍倒”了。不是沃尔西扳倒了白金汉,是国王除掉了公爵。
“沃尔西的纸牌屋”
沃尔西红衣主教上。——身前一人手捧内装国玺之玺囊——若干卫士与身携文件的二位秘书随上。主教经过时,用眼盯视白金汉,白金汉与之对视,二人眼神里均透出轻蔑。
第一幕第一场沃尔西登场亮相前的舞台提示,为“沃尔西的纸牌屋”开局。这一提示极为重要,它明确透出两点:第一,这位红衣主教是国王的掌玺大臣,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重臣,出行有若干卫士和两位秘书随行;第二,与朝中另一权贵白金汉公爵势不两立,二人相见,以轻蔑的眼神彼此对视。
莎士比亚真会写戏,他以“多点聚焦”(不同人物的视角)的白描叙述写活了一个立体的沃尔西。透过上述“白金汉的纸牌屋”所提及的白金汉与女婿阿伯加文尼二人眼里白描出的沃尔西,沃尔西人尚未登场,其丑行恶态却已昭然于世。随后,幸有国王徇私护短,对他擅自颁布“征税法令”不予追究,他才躲过一劫。从沃尔西此后的行为可以判断,这时,他并未意识到国王有意放他一马。因此,当国王说出“挑战这一法令的每个郡下发我的指令,凡拒绝强征纳税者一律赦免”,并吩咐由他的秘书操办,话音刚落地,他立刻向秘书交代一句:“让人写好国王恩典和宽恕的指令,下发各郡。”但他心底明白,此事不能光讨好国王,还得讨好百姓。他随即私下叮嘱秘书“痛心的百姓对我很反感。放出风,经本尊求情才换来这纸废除和赦免的指令”。【1.2】注意!沃尔西竟敢背着国王擅用“本尊”(ourintercession)这一皇家自称,纯属犯上之举。
除此之外,莎士比亚继续把多视角的散点聚焦在沃尔西身上,其用意再明显不过,即沃尔西倒台之前,早亲手为自己掘了墓。第二幕第一场,代表民间角色的绅士甲说他如何嫉贤妒能:“甭管谁得国王恩宠,红衣主教一定立刻给他找差事,还要离宫廷足够远。”说他如何故意撺掇国王离婚,只是为了要公报私仇,要报复王后的外甥神圣罗马皇帝,“因为皇帝没把他要求的托莱多大主教之职授给他”。朝中另一重臣诺福克公爵说他如何随意主宰他人命运:“一副国王做派的红衣主教,睁眼瞎的修士,活像命运女神的长子,随意转动人们的命运之轮。总有一天国王会认清他。……这个霸道家伙将把我们全都从贵族变成侍童。一切人的荣誉都像摆在他面前的一块粘土,地位高低,由他一手捏咕。”在第二幕第二场,连收了他贿赂的教皇特使坎佩尤斯,都在话锋里对他透出微词:“外面流传一种恶意谣言……他们不带犹豫地说您嫉妒他(即圣保罗大教堂主持牧师佩斯博士),怕他上升,他如此贤能,所以总派他出使国外,这叫他如此愤懑,以至于发疯而死。”
等他一旦失势,那几位从不敢像白金汉一样与其公然对抗的贵族,开始联手怒怼。莎士比亚于此处,再度将散点白描聚焦一处,揭露沃尔西的劣迹、罪行。先是白金汉的女婿萨里伯爵对他放言怒斥:“你这该遭瘟疫的伎俩!您派我去爱尔兰做总督,使我对他远不能相帮,远离国王,远离一切因你强加之罪、有可能对他心生悲悯之人。就在那时,您以巨大的善意,出于神圣的怜悯,凭一把斧头赦免了他。”随后,萨里伯爵和诺福克、萨福克两位公爵轮番上阵,将其劣迹罪行一一罗列:
萨里伯爵……首先,未经国王同意或知晓,
您做了教皇使节,凭这一权力,
您侵害了所有主教的管辖权。
诺福克再有,您给罗马或其他外国君王写信,所有信里都有“我和我的君王” 字样,凭这个,让国王成了您的仆人。
很明显,这些贵族放的全是马后炮。何以如此?與其说他们畏惧沃尔西,不如说他们更怕国王,他们都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白金汉。明摆着,国王对沃尔西瞒着国王、私立名目、擅自强征“苛捐杂税”之犯上作乱之举,既不降职,更不处罚,足见宠信之深。而且,第一幕第四场,当沃尔西在其约克(大主教)官邸接待厅设宴,招待朝中贵族和贵夫人,国王竟突发奇想,率随众戴假面具,扮作牧羊人模样,前来助兴,并邀女宾跳舞。君对臣的恩宠,莫过于此。然而,莎士比亚安排国王在晚宴舞会上对“托马斯·博林爵士的女儿。王后的一个侍女”安妮·博林一见倾心,却为沃尔西倒台预设下伏笔。
其实,国王此时并没想到,沃尔西竟会、竟敢在他与王后的离婚案上耍心眼儿。第二幕第一场,当沃尔西引领教皇特使坎佩尤斯面见国王时,国王对他的宠信依然如故:“啊,我的沃尔西,使我受伤的良心得安宁,你是医治国王的一剂良药。”同时,国王对专程来英国审理离婚案的坎佩尤斯也十分敬重,坎佩尤斯表示会遵罗马教廷之命,“对这件事做出公正裁决”。即便到了第二幕第四场,在黑衣修士修道院设立的法庭审理离婚案,凯瑟琳拒绝沃尔西当审判官,怒而退庭之后,国王仍未丝毫怪罪沃尔西:“红衣主教大人,我确认您无罪。是的,以我的名誉起誓,我宣告您无罪。”紧接着,国王把话挑明:“不说您也明白,您仇人很多,搞不清他们为何如此,但只是像村里的一群狗,听见有狗叫,便跟着狂吠。这些人把王后推入愤怒。我确认您无罪,莫非您还要更多证明?您一直想让这件事休眠,从不想搅动它,还经常阻止,针对它的诉讼,经常。”这等于在敲打沃尔西,言下之意是:你小子仇人太多,全仗由我护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经常阻止对离婚案的诉讼,居心何在?
然后,国王话里有话,说他要离婚的理由源于“良心最先领会到一点敏感、疑问和刺激”:一,法国大使巴约讷主教前来商议奥尔良公爵与国王女儿的婚事时,对国王与王后的婚姻合法性提出质疑,即“我与这位遗孀、我亡兄之妻结婚,我们的女儿算不算合法”;二,王后“所怀男婴,要么胎死腹中,要么在这尘世一露面便很快夭亡”。他担心这是上天对他“小叔娶嫂”的惩罚。随即,国王向坎佩尤斯坦露心声:“因为这世上没谁对仁慈的王后本人有何不满,只是我所申述的像荆棘尖儿一样尖利的理由,促成这次庭审进行。若能证明我们的婚姻合法,以我之生命和国王之尊严起誓,在人间生出最顶尖的理想造物之前,我情愿连同我尘间的王权和她,我的凯瑟琳王后一起,共度余生。”不料坎佩尤斯并不买账,以“王后缺席”为由,宣布“休庭,择日再审。同时必须向王后发一份强烈请求,撤回她打算呈送圣座的上诉”。说完,众主教起身离席。这下惹怒了国王,国王觉得被耍:“这些红衣主教在耍我。我憎恶罗马这种拖拖拉拉的懒惰和把戏。”他一面盼望“我博学而敬爱的仆人,克兰默”赶紧回来,一面大声宣布“解散法庭”!
难以想象,沃尔西对自己犯下大忌毫无察觉。他错在不该联手罗马主教团耍弄国王,他恨新教教派的人,试图以拖延审理离婚案阻止国王娶新教的安妮·博林为新王后。他的错更在于,他居然替国王选好了王后人选——法国国王的妹妹阿朗松女公爵,且竟要以此“撕破”英国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的联盟,“潜入”“国王的灵魂,在那儿播撒危险、怀疑、良心的绞痛、恐惧和绝望”【2.1】。
沃尔西自以为与罗马主教团暗箱操作得天衣无缝,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百密一疏,忙中出错。在他进宫面见国王之前,萨福克公爵已获知:“红衣主教写给教皇的信送错了,到了国王眼前,从信里得知那个红衣主教,如何恳请圣座推迟对这件离婚案的审判。”【3.2】
然而此时,沃尔西并不知国王已掌握他的十足证据。而且,在国王已与安妮·博林秘密结婚之后,他依然固执己见:“该是法兰西国王的妹妹,阿朗松女公爵,他应当娶她。——安妮·博林!不,我不想让他娶安妮·博林。在她美丽的面孔里,藏着更多东西!——博林!不,我们不要博林家的人。——希望尽快听到罗马的消息。——彭布罗克女侯爵?”他无法容忍安妮“是一个热心的路德派教徒,让她躺在我们的难以驾驭的国王怀里,对我们的事业没好处。现在又蹦出来一个异教徒,一个头号异教徒,克兰默。他爬到了国王的恩宠里,成了他的亲信顾问”。
国王得到了沃尔西的真凭实据:“他积聚了成堆的财富归自己享用!大笔花销每小时像水一样从他那儿流走!他如何,以节俭之名,搜刮来这么多钱财。”“一张清单,上面详列着各种各样——他的金银器皿、他的财宝、贵重衣料和各式家具,这些东西价值巨大,远不该为一个臣民所拥有。”
终于见到国王,沃尔西试图蒙混过关,自我辩解说:“陛下,我花一定时间履行神圣之责,花一定时间思考我承担的那部分国务。大自然造物,要他们花时间维持生存,我,她的脆弱之子,同样是肉体凡胎,所以非得在这上留心不可。”此一时彼一时,这一刻,国王不再袒护他,因为他算计了国王本人,难怪国王对他失望透顶:“从我有了王位,一直拿您当贴心人,把能捞回巨大利益的官职派给您,我还削减自己的现有财产,慷慨赐给您。”说完,国王命他读一份文件,他长叹一声:“这份文件毁了我!——这是我为了个人目的积聚的大量财富的全部清单。说实话,这是我为赢得教皇之位,给我在罗马的朋友的花费。啊,粗心,活该落在一个傻瓜头上!哪个邪恶的魔鬼叫我把这头等秘密,放入呈送国王的信袋?”聪明一世的沃尔西糊涂一时,错把写给教皇的信投给了国王,瞬间“遭灾遇难”:“我已到达我一切尊荣的最高点,此刻却要从那荣耀的极顶急速下降。我即将陨落,像一颗傍晚闪亮的流星,没人再看见我。”
很快,萨福克公爵向沃尔西宣布国王指令:“因您近来,在这王国之内,凭教皇代表之权,犯下所有那些罪行,落入擅自行使教皇司法权的范围——因此,对您下了这样一道法令:剥夺您一切财物、土地、住宅、城堡,及其他一切,脱离国王的保护。”【3.2】
失去国王的保护,沃尔西顷刻倒台。倒台之后,沃尔西瞬间清醒,独自忏悔:“我那过度膨胀的狂傲,终于在身下破裂,眼下只有把我这疲惫、衰老之躯,交给一股粗暴的水流,听凭摆布,势必永远藏身。这世间的骄奢浮华和荣耀,我恨你们!感觉我的心已重新打开。啊,那个把自己悬在君王恩宠之上的可怜人,多么悲惨!我们渴望君王仁慈的容颜,而在君王们的微笑和毁灭之间,藏有比战争所能造成、或女人心有所感更多的痛楚和恐惧。他一旦倒下,像路西弗一样倒下,永不再有希望。”然后,他向克伦威尔感叹:“我从未有过如此真实的命运。现在我认识了自己,心底感到一种超乎一切世俗尊荣的平和,一颗静默、安详的良心。国王治愈了我,我谦卑地感谢陛下。”并忠告克伦威尔:“永远以右手传递温柔的和平,叫嫉妒的舌头沉默。做正直之人,無所畏惧,让你瞄准的一切目标,全都是你的国家、你的上帝、你的真理。”【3.2】
第三幕是沃尔西的“纸牌屋”大戏,出自莎士比亚之手。它继“白金汉的纸牌屋”之后,再次典型再现剧情说明人所说的“位高权重”者“那么快遭灾遇难”!
弗莱彻在第四幕第二场写“凯瑟琳之死”时,为沃尔西续了一个尾声,由凯瑟琳的礼仪官格里菲斯为刚在莱斯特修道院死去不久的“伟大的荣耀之子,沃尔西红衣主教”唱了一曲挽歌和赞美诗:“他充满悔恨,充满不间断的冥思、泪水和悲伤,把荣耀再还给尘世,把受祝福的躯体归于上天,在平静中安眠。”耐人寻味的是,格里菲斯历数起沃尔西的诸多美德:“他是位学者,一个成熟、出众的学者,异常聪慧,善于辞令,有说服力。对于不喜欢他的人,他傲慢、乖僻。但对于那些求助之人,他像夏天一样亲切。尽管他贪心不足——那是一宗罪——但在赠予方面,夫人,他最能与君王相比。让他在伊普斯威奇和牛津建的两所学院,永远为他作证!”一番美德颂歌,使凯瑟琳这个将死之人宽恕了已死的沃尔西:“那个人活在世上,我最恨他,但你凭出自良心的事实与亲和,使我现在要向他的遗骸表示恭敬。愿他平安!”
弗莱彻这样写,自然是为了凸显凯瑟琳的贤德善良,因为她刚向格里菲斯描绘出一幅沃尔西丑恶嘴脸的真实画像,可谓惟妙惟肖:“他这个人,有一副没边儿的胃口,地位上一向自以为可与亲王们并列。他凭借挑唆捆住整个王国。拿买卖圣职当公平交易。把自己的意见当法律。在国王面前,不说一句真话,话里话外两层意思,永远透出奸诈。在蓄意毁灭别人之外,他从无悲悯之心。他的诺言,像他从前那时候一样,威力无比。但他的表现,却像他现在这样,空无一物。他以自身肉欲之淫荡,给神职人员立下一个邪恶的榜样。”
让一个邪恶的红衣主教“浪子回头”,于倒台之后幡然悔悟,弥留之际灵魂归于静默、安详,这是弗莱彻的刻意用心吗?也许。
国王:“纸牌屋”的主人
德国史学家、文学批评家格奥尔格·吉尔维努斯(Georg G.Gervinus,1805—1871)在其四卷本《莎士比亚》(Shakespeare)(1849—1852)中论及《亨利八世》时说:“在《亨利八世》剧中,诗人不得不描画一幅既有吹捧之嫌,且又酷似本人的肖像。他不得不忠于史实,因此塑造了一位令人厌恶的专制暴君。莎士比亚绝不掩盖亨利的残忍、好色、反复无常和粗野的天性,却只在背景中反映这些性格特征。这个人物从最初由洛文(John Lowin, 1576—1653)饰演起,即成为英国演员最中意的角色。他喜欢阿谀奉承,又乾纲独断;一旦得知受骗,恼羞成怒,遂同样以欺骗手段予以报复;变化无常,行事鲁莽;形体笨拙……缺乏感情,性情孤僻;天性好色,却又披着宗教和良心的外衣;举止粗野。所有这些都为演员诠释这个人物提供了良机。”
在此,不妨透过吉尔维努斯为亨利八世特制的这幅“肖像”,对这位国王做一番剖析。第一幕第三场,国王借沃尔西之手“残忍”地除掉白金汉;第四场,在沃尔西官邸的假面舞会上,“好色”的国王见异思迁,爱上王后的侍女安妮·博林。第二幕第一场,坊间谈论沃尔西为报复王后的外甥神圣罗马皇帝没按他提的要求,把托莱多大主教(地位仅次于教皇的圣职)之职授给他,“出于对好心王后的怨恨”,故意撺掇国王离婚。而这恰好迎合了国王在性欲驱动下离婚,娶安妮·博林为新王后的打算。第二幕第三场,在正式审理离婚案之前,国王下令授予安妮·博林彭布罗克女侯爵的荣衔,每年可得一千镑生活费。在随后庭审中,国王又“披着宗教和良心的外衣”真情告白自己与王后多么恩爱,他之所以请教皇特使坎佩尤斯前来审案,只为再次确认“我与这位遗孀、我亡兄之妻结婚,我们的女儿算不算合法”。同时,他又强烈暗示:“我想我不受上天眷顾,它早已命令自然,如果我的王后为我怀下男婴,那她的子宫之于生命,应不会比坟墓之于死人,更有责任。因为她所怀男婴,要么胎死腹中,要么在这尘世一露面便很快夭亡。因此,我冒出一个想法,这是一次对我的判决,我的王国,本来很值得世上最好的继承人来继承,不该因我之故错失快乐。然后,随之考虑到王国因我没有后代 而承受的危险,那带给我许多呻吟的苦痛。就这样,我的良心在荒海中漂蕩,把我引向这救助之地,于是我们此时在这儿相聚。也就是说,我打算矫正良心,把这颗良心——患了重病、至今未愈——交给国内所有可敬的牧师和博学之士。”国王要表达的是,他冒着良心不安提出离婚的想法,皆因害怕自己与王后的“叔嫂联姻”并不合法,而且,更怕这一违反伦理的婚姻遭天谴,使王国断绝王位继承人,绝非受了性欲的刺激。最后,他甚至向坎佩尤斯承诺,只要能证明他与王后的婚姻合法,他“情愿连同我尘间的王权和她,我的凯瑟琳王后一起,共度余生”。当他看透坎佩尤斯故意耍他,“得知受骗,恼羞成怒”,当即下令“解散法庭”。更有甚者,当他一旦得到沃尔西与罗马主教团暗通款曲的铁证,立即罢免沃尔西。“专制暴君”貌相立刻显现。诚然,弗莱彻以同情之笔对凯瑟琳进行刻画,更反衬出亨利八世的“残忍”和“缺乏感情”。第四幕第一场,失去王后之位、身患重病的凯瑟琳,不得不搬到剑桥郡金博尔顿城堡静养,此时,加冕安妮·博林为英格兰新王后的盛典在威斯敏斯特教堂隆重举行。
毋庸讳言,由莎士比亚执笔的第五幕第一场和由弗莱彻执笔的第二场到第五场,可称之为“克兰默的纸牌屋”。而从国王向坎佩尤斯宣布“解散法庭”之前,心里念叨着“我博学而敬爱的仆人,克兰默,请你回来”。不难看出,“克兰默的纸牌屋”与“沃尔西的纸牌屋”并非毫无关联,恰如乔纳森·贝特所言:“沃尔西倒台,克兰默荣升。此外,沃尔西下沉,克兰默随之上浮:安妮·博林是压在这一命运滑轮上的‘砝码。”
事实上,“克兰默的纸牌屋”最精妙之处在于写出了国王非同一般的精明。朝中一些贵族见克兰默荣升坎特伯雷大主教,深得国王宠信,心生嫉恨,欲除之而后快,联手指控克兰默有罪。第五幕第一场,莎士比亚写下君臣之间如此精彩的一段对白:
显而易见,国王看透了“纸牌屋”凶恶权谋的实质,同时,他深知自己是“纸牌屋”的主人,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意出“牌”。即便他没料到克兰默会在枢密院会议室门外遭羞辱,但他能料定朝臣们必会在枢密院对他群起攻之,能料定克兰默百口莫辩,难逃将被押入伦敦塔的厄运,故而,他特意吩咐他“要反过来极力抗辩,不落下风,看当时情形,言辞激烈但说无妨。假如恳请仍无法救您,把这枚戒指交给他们,(交给戒指。)当面诉请由我裁决”。国王为什么要救克兰默?理由十分简单,用国王自己的话说就是:“以我的荣耀起誓,他是忠诚的。最受上帝祝福的圣母!我敢发誓,他是真心之人,在我的王国,找不见一颗比他更好的灵魂。”国王为什么不救沃尔西,理由也很简单,沃尔西骗了他!
这真是一枚救命的戒指!第五幕第二场,枢密院会议室,面对大法官、加德纳、萨福克等朝臣的指控陷入绝境。当宫务大臣命卫兵将他羁押伦敦塔时,他拿出国王的戒指:“看这儿,诸位,凭这枚戒指的力量,我把我的案子,从残忍之人的掌握中抽出,把它交给一位最高贵的法官、我的主上国王。”随后,国王亲临枢密院,先训斥温切斯特主教加德纳“有一种残忍、嗜血的本性”,继而敞明态度:“现在,让我瞧瞧,哪个最骄狂、最大胆之人,敢对你(克兰默),哪怕只摇一下手指头。以一切神圣之物起誓,谁若再动哪怕一次念头,认为你和他官位不相称,谁最好去死。”这一口吻明摆着表明:我,国王,才是“纸牌屋”的老大!
最后,老大下令“别再给我添乱,大家都来拥抱他”。一场“纸牌屋”的凶险阴谋,以政敌间的拥抱得以化解。随即,老大向朝臣们显示,他要更加宠信克兰默:“坎特伯雷主教大人,我有一个请求,不准拒绝,那是,有个漂亮的小姑娘还没受洗,您一定要做教父,对她负责。”足见如此“纸牌屋”,谁主沉浮,国王!
纵观全剧,结构上的散漫导致亨利八世似乎只是一个重要的串场角色,毕竟有国王出场的戏会给人留下戏剧片段的感觉。为此,英国文学批评家弗兰克·柯默德爵士(Sir Frank Kermode, 1919—2010)1947—1949 年在达拉谟大学担任讲师时,曾在《达拉谟大学学报》(1948 年第9 期)发文论及《亨利八世》,刻意强调:“我们要谨防把该剧视为戏剧片段。它叫《亨利八世》,是关于亨利八世的戏。人们知道,国王不仅是上帝的代理人,也是活生生的人。亨利八世是位爱听奉承话的国王,生性好色,脾气暴躁,骄奢淫逸。他抛弃凯瑟琳,实乃因这些人性弱点使然。此外,他对国家利益的考虑,也不能忽略。……沃尔西深知自己的悲剧意味着什么,并以此为镜忠告克伦威尔‘抛掉野心。直到这时,他才感到一点欣慰。野心总使他心里难以平静。沃尔西因野心触犯国王遭受惩罚,克兰默却因美德得到提升,显然,他们分别代表着天主教与英国国教,代表着极恶与极善。当克兰默面临灭顶之灾,他得到国王的恩典。在这件事上,国王的是非功过可凭其结果来判断,即伟大女王之诞生与国教之确立。不妨把该剧视为晚期道德剧,它再现了国之重臣的没落,里面有善良的王后,既有利欲熏心的高级教士,也有品德高尚的高级教士。他们的没落或因善行,或因恶德,在这里,国王起了作用,他既是普通人,也是上帝的代理人,也是上帝之惩罚与悲悯的代理人。”
两位王后:“纸牌屋”的玩偶
20世纪英国著名莎学家威尔逊·奈特(WilsonKnight, 1897—1985)在其《生命的王冠:莎士比亚后期戏剧论集》(The Crown of Life: Essays inInterpretation of Shakespeares Final Plays)(1947)一书中指出:“白金汉、沃尔西和凯瑟琳王后的失势,在莎士比亚戏剧中最为引人注目,对前两位的描写属于莎士比亚悲剧主题的两个主要类型,即背叛和追逐权力,而关于王后的戏,则概括出莎士比亚对女性之同情。这类悲剧以男性为同情对象,如《雅典的泰蒙》《暴风雨》《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及其最后几部悲剧为高峰,将莎士比亚的人道主义思想推向极致。我们所见的,是纯洁的人文主义境界。”同时,他认为:“亨利八世是莎剧中唯一一位无法把人与职位分开的人物。亨利六世、理查二世、理查三世、约翰王和哈尔王子等形象,人与职位均可分开。亨利五世是位国王,理想的国家英雄形象,同时作为一个人,他性格坦率,而国家英雄形象与性情坦率并不十分吻合。克劳迪斯则是一个以犯罪为生、杀伐决断的国王的代表。亨利八世有些男子气概,有些王室贵族的优点,有些‘狮心王的私生子的性格特征,还有理查二世身為君王之显赫,有明确的同情之心。他是莎士比亚笔下一个复合的国王形象,是人格化了的国王。这一国王身份的世俗化,并非毫无闪失,好在这一闪失不十分严重。他更接近我们的脾性,而非宗教上所说的灵性。像在座的诸位一样,他信仰宗教,却有其个性,对宗教并不依从。”
奈特所说可概括为两点:
第一,写“白金汉、沃尔西和凯瑟琳王后的失势”的戏,在莎剧中“最为引人注目”,刻画凯瑟琳透出“莎士比亚对女性之同情”。对于后者自不待言,莎士比亚和弗莱彻对凯瑟琳之同情溢于言表;至于前者是否为莎剧之“最”,则有待商榷,因为毕竟可位列莎剧之“最”者,多矣。
第二,剧中的亨利八世是一位“复合的”“人格化了的”国王形象。正是他身上那“更接近我们的脾性”、并不依从宗教的个性,既使其造成了引人同情的“凯瑟琳之死”,更使其成为吉尔维努斯笔下“一位令人厌恶的专制暴君”。
凯瑟琳王后首次亮相在第一幕第二场,枢密院会议厅,此处的舞台提示是:“幕内一声喊‘给王后让路!凯瑟琳王后,由诺福克和萨福克二位公爵引上。王后跪下。国王从王座起身,扶起,吻她,让她在身旁落座。”这一提示显出,国王对王后至少有着礼节性的夫妻亲情。
王后的开场第一句台词是:“不,我必须多跪会儿,我是来求情的。”从剧情设计看,凯瑟琳对宫廷“纸牌屋”之内幕一清二楚。所以,她嘴上说“来求情”,开口却先揭露沃尔西擅自强征苛捐杂税的欺君之罪。随后,当白金汉的管家指控白金汉,她又仗义执言管家挟私报复,诬陷主人。显然,她盘算的是,只要扳倒沃尔西,为白金汉求情便水到渠成。从此亦可看出,她是一位富于正义感且颇有谋略的王后。可惜,国王——“纸牌屋”的主人——自有套路,国王就是要借沃尔西之力除掉白金汉。王后白费心机。
由剧情分析,第一幕第四场,国王领着一众随从戴着面具,扮作牧羊人模样去沃尔西官邸参加晚宴,成为凯瑟琳命运的转折点。跳舞时,国王对她的侍女安妮·博林一见钟情。很快,第二幕第一场,“国王要和凯瑟琳分开”的深宫内幕变成街谈巷议。在宫中,朝臣们议论纷纷,宫务大臣以为“叔嫂联姻”把国王弄得良心不安。萨福克则看出,国王的“良心已快钻进另一个女人”。原来,这一切都是沃尔西捣的鬼。诺福克随即慨叹:“她(王后)像一颗宝石,在他(国王)脖子上挂了二十年,却从未失去光泽。她以非凡之美德爱他,犹如天使爱善良的人。哪怕当命运的最大打击降临,她也要祝福国王。这种做法还不虔诚吗?”
换言之,在朝臣们眼里,王后具有“圣经”女人的贤良美德,即便王后的敌人沃尔西也对她称誉有加:“我知道您有一种温柔、高贵的性情,一颗灵魂,宁静得像风平浪静的大海。”【3.1】
哪怕国王作为丈夫,在凯瑟琳愤怒离开审理离婚案的法庭之后,望着她的背影,还不禁赞美:“你是,唯一的——如果你罕有的性情,甜美的温存,圣人一般的柔顺,妻子一般的节制,听从丈夫指令,及其他卓越、虔诚的品性,都能用在你身上——你就是人世间王后中的王后。——她出身高贵,而且,她自己也像真正的贵族那样对待我。”【2.4】不过,这明显是国王虚与委蛇的敷衍应对,如若不然,他怎么会在庭审之前,便先授予安妮·博林彭布罗克女侯爵的荣誉和每年千镑的生活费。
全剧写凯瑟琳王后,共有四场大戏。
第一场大戏即上述第一幕第二场,可称之“揭露沃尔西,为白金汉求情”。
第二场大戏,即第二幕第四场,可称之“向国王诉衷曲,拒绝沃尔西”。这场出自莎士比亚手笔的戏,自然显露出十足的莎剧味道。凯瑟琳在设于黑衣修士修道院大厅的法庭上,先向国王倾诉真情:“我恳求您以公道和正义对待我,并把怜悯馈赠给我,因为我是顶可怜的一个女人……唉,陛下,我什么地方冒犯您了?我有过什么令您不快的行为,竟使您这么想丢弃我,把对我的恩典拿走?上天作证,我一直都是您忠实、恭顺的妻子……二十多年来,一直蒙受祝福,为您生过好几个孩子。……”随后,她直接表态,拒绝沃尔西担任审判官:“强有力的细节说服我确信,您是我的敌人,而且,我对您将要做我的审判官提出异议。因为正是您,在我夫君和我之间,吹燃了这块煤——愿上帝的甘露扑灭它!”沃尔西矢口否认,辩称自己无辜,并未在国王和王后之间煽风点火,而只是受命于罗马主教团,须秉公审案。凯瑟琳立刻予以揭穿:“大人,大人,我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人,太软弱,对付不了您的狡猾。您性情温顺,满嘴谦恭。您显示地位、头衔,整个表情,都透出柔和、谦卑,但您的心里却填满了专横、歹毒与傲慢。……我再次拒绝您做我的审判官。在这儿,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向教皇上诉,把整个案件提交圣座,由他裁决。”
以上这段独白,堪称全剧对沃尔西最活灵活现、最刻入骨髓的灵魂画像。说完,王后不失礼节,向国王行完屈膝礼,怒而退庭。
第三场大戏,即第三幕第一场,可称为“二主教说项,王后怒怼”。在王后居室,王后和侍女做着手工活儿,沃尔西和坎佩尤斯前来候见,试图劝说凯瑟琳自愿放弃王后之位,以免在法庭蒙羞受辱。王后断然拒绝,连声痛斥,绝不妥协:“你们对我说了你们二人想要的东西——我的毁灭。这就是你们基督徒的忠告?给我滚开!一切之上还有上天,那儿坐着一位审判官,哪个国王也休想收买。”“你们把我变得空无一物!你们要遭殃了,一切虚伪的自称基督徒的人要遭殃了!倘若您有半点公正、半点悲悯,倘若你们没白披了一身教士衣装,怎么能把我这令人生厌的案子交到一个恨我之人的手里?”“大人,我可不敢犯这样的罪,自愿放弃您主上在婚礼上给我的那一高贵名分。除了死,再没什么能把我的尊荣分离。”
这场戏在描绘凯瑟琳溢满巾帼豪情之下,又对她溢满同情。当她回顾当初离开故土阿拉贡,远嫁英格兰,不由发出悲叹,并讥讽沃尔西:“但愿我从未踏上这片英国土地,或从未曾领受过它滋长出来的阿谀奉承!你们有天使的面孔,但上天才懂你们的心。如今我会有什么后果,悲惨的女人!我是活着的最不幸的女人。……在一个王国沉了船,那儿没有悲悯、没有朋友、没有希望,没有家人为我哭泣。几乎不容我有葬身之地。——我好像一株百合,曾是田野里的女主人,绽放一时,现在却要低头、枯萎。”
然而,今天来看,或会以为,此处在对凯瑟琳同情之外,还写出了哀其不幸。不是吗?她从心底对执意要跟她离婚,废黜她王后之位,给她造成如此灵肉痛楚的国王毫无怨言、毫无怨恨,她叫沃尔西给国王代话:“请代我向陛下致敬,我的心仍归他所有,有生之年,我会一直为他祈祷。”诚然,对于她何以如此非常好解释,这实在因为她当时是信奉天主教的“旧教”王后,要把自己塑造成“圣经”女人,从嫁给丈夫那天起,丈夫便永是自己的主人。可她在这位“对宗教并不依从”的国王丈夫主人眼里,不过是“纸牌屋”的一具玩偶。国王一旦另有新欢,便以怀疑“叔嫂联姻”不合法为由以新欢取而代之,何况这位新欢,又只不过是下一具玩偶,可以成为一位信奉英格兰国教的“新教”王后。就这样,凯瑟琳(未来玛丽一世女王的母亲)和她的侍女(未来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的母亲)安妮·博林,一主一仆,先后成为国王“纸牌屋”的玩偶。
第四场大戏,即第四幕第二场,约翰逊眼里莎剧中所有悲情戏之最的“凯瑟琳之死”。
国王对凯瑟琳真可谓寡情残忍。凯瑟琳身患重病,移居剑桥郡的金博尔顿养病,恰在她养病之时,她昔日的侍女安妮·博林加冕英格兰王后。无疑,这一刺激加速了她的死亡。此处虽未写她处于何种心境,但从她在听了格里菲斯赞许沃尔西诸多美德之后,表示向沃尔西的骸骨致敬,则表明她临死之前像她所恨的沃尔西一样,“心底感到一種超乎一切世俗尊荣的平和,一颗静默、安详的良心”。
因此,她才能在进入梦乡之后,脑子里出现神圣的幻梦:
幻梦。
六个人物,身穿白袍,头戴月桂花冠,脸遮金色面具,手持月桂枝或棕榈枝, 庄严、轻快地逐一而上。他们先向她行鞠躬礼,然后跳舞。
在某一舞蹈片段,头两名舞者将一多余花冠举在她头顶,另四名舞者行屈膝礼致敬。随后,举花冠的两人将花冠交与另两人,按同样次序舞到某一片段,再将花冠举在她头顶。做完动作,花冠交最后两名舞者,又依序起舞。这时——仿佛对神的默示有了灵感——安睡中,她显出欢快的神情,双手举向上天。随即,六舞者在舞中消失,将花冠带走。音乐继续。
在弗莱彻笔下,凯瑟琳具有一种神圣超凡的美德,死神将近,却心挂那个伤害她的国王:“当我与蛆虫居于一处,我可怜的名字已被王国放逐之时,愿他永远健康、永远昌盛!”这真是:无论你对我多么薄情寡义,我对你始终不离不弃。除此,凯瑟琳还具有一种圣洁的大爱,她把事先写好的一封信交给国王特使卡布休斯:“在信里,我把我们忠贞爱情的形象,他年幼的女儿,交给他的仁慈。——愿上天的甘霖在祝福中浓密地降在她身上!——恳求他给她贤德的教养。……把一些悲悯落在我那些可怜的侍女们身上。”临终之际,她还不忘对侍女佩申思交代:“我死的时候,好姑娘,对我以荣耀相待:在我身上撒满贞洁的鲜花,好让一切世人知晓,我是一个忠贞的妻子,把忠贞带进了坟墓。为我涂香膏,然后把我安葬。尽管我没了王后的身份,但要像对一个王后,对一个国王的女儿那样,把我埋葬。”
若把约翰逊对“凯瑟琳之死”这场大戏的无上赞誉当真,那唯一感到遗憾之处则是:出自弗莱彻手笔的这场戏,其精彩程度胜过莎士比亚所写的任何一场戏。不过,就“纸牌屋”主仆两位王后玩偶在剧中的角色刻画与戏剧作用,凯瑟琳远在安妮·博林之上。安妮在剧中戏份极少,除了第一幕第四场在沃尔西官邸的晚宴舞会上只说了几句台词,便被国王一眼相中,以及仅仅出现在第四幕第一场“加冕典礼行列次序”之下“华盖下为安妮王后,身着礼服,头发披散,发间装饰珍珠,头戴金冠。伦敦主教和温彻斯特主教,左右分立”。这样一条舞台提示里,由莎士比亚执笔的第二幕第三场安妮与老妇人在王后寓所的前厅对话,是安妮的唯一一场戏。在这场戏里,安妮向老妇人真心表示:“以我的信仰和童贞起誓,我不愿当王后。”老妇人不信这套,她觉得安妮在故意掩饰,竟讥讽起女人拿手的鬼把戏:“这一切都透出您伪善的气息。您,作为女人,生得如此美貌,也一定有颗女人心。既是女人,便免不了爱慕荣誉、财富、王权。这些,说实话,都是上帝的恩惠。这样的礼物——尽管您扭捏作态——您那柔韧的良心,只要乐意伸展,便有能力得到。”不想安妮再次发誓:“哪怕给我全世界,我也不愿当王后。”
话音刚落,宫务大臣前来宣布,国王授予安妮彭布罗克女侯爵荣誉和每年一千镑生活费。面对如此殊荣与宠幸,安妮表现得非常谦卑得体:“我恳求大人慨允,代一个羞涩的侍女向陛下表达感激和恭顺,我为陛下的健康和王权祈祷。”
在此,莎士比亚的用心再明显不过,原来,他要借宫务大臣之口(旁白的形式)赞誉“这位小姐”及其将来生下的“一颗宝石”(即自己作为臣民必须效忠的女王):“我好好观察过她,美貌与贞洁在她身上如此交融,难怪能迷住国王。谁知道,哪天这位小姐不会生出一颗宝石,照亮这整个海岛(英格兰王国)?”
无疑,透过剧情足可见出,此时的安妮只是一个单纯得毫无心机的侍女,因为她一面向老妇人表示,倘若当王后这件事“引起我一星半点的激情,我宁愿没活在人世。一想后边的事,我就犯晕”。一面担心王后会因为她们“出来那么久”,“心里郁闷”,并叮嘱老妇人“别把在这儿听到的话告诉她”。这是一个多么能为他人着想、具有仁慈之心的侍女!
这不仅是莎士比亚的用心,也是弗莱彻的用意所在。从这点看,莎士比亚与弗莱彻的合作可算珠联璧合。在由弗莱彻执笔的第三幕第二场中,萨福克公爵先向朝臣们透露,国王“已下令为她举行加冕典礼”。继而无上赞美:“她真是一个美好的造物,心灵、相貌都完美。我说服自己,从她身上将有一些神恩降临这片国土,并使人永远铭记这片国土。”
尽管安妮·博林在剧中戏份极少,却在全剧结束之后的“收场诗”里,又赢得了赞美:“因为这时候上演这出戏,只为/ 盼好心女士以仁慈之心来领会,/ 因为我们在戏里演了这么一位。”
“这么一位”,正是拥有仁慈之心的安妮·博林——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