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鲁迅学百年史(1919—2019)》序言

2021-05-17林非

名作欣赏 2021年5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鲁迅精神

林非

像鲁迅这样蕴含着异常深刻的思想,并且还时刻关怀着整个民族的命运,从而对后代的许多读者都充满了强烈震撼力量的作家,在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甚或在几千年以来的整部世界文学史上无疑也是相当罕见的。正因为是闪烁着如此夺目的光芒和蕴含着如此炽热的感情,所以当他刚开始披露自己的作品时,就触动了同时代的一些敏锐的思想者,使他们迫不及待地发表出具有真知灼见的评论来。从这样筚路蓝缕的起点,逐渐地扩大开去,于是就将对鲁迅的研究迅速地推向了广阔与深邃。在这前后的一百年间,曾经出现过数不清的论文与著作,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丝毫不算夸大,这样就形成了一部鲁迅研究的历史。

不过长期以来,这部历史基本上还是处于零星、分散和自足存在的状况,很少有不怕艰难与困苦的探索者去认真地加以搜集、梳理、分析和綜合,然后再胸有成竹地描绘和展示出这部客观上早已存在的波澜壮阔的历史,令人信服地指出它所获得的成就与存在的不足,并且从时代的高度指出它今后攀登的方向与步骤。值得欣慰的是,十余年来,已经出现了像袁良骏、杜毅伯、王富仁和王吉鹏等著名学者,以李白《蜀道难》中那种“百步九折萦岩峦”的气概,在鲁迅研究学术史这个领域内,做出了不少具有开拓性的建树。梦阳先生正是在此种基础之上,又进一步写成了《中国鲁迅学通史》这部篇幅更为浩繁和内容更为丰富的论著。他开宗明义地标出鲁迅学是20世纪一种杰出的精神文化现象,表示要从科学的学理精神出发,进行宏观的描述、微观的透视与理性的反思。正因为梦阳先生的这部著作很好地贯彻了自己的这些主张与设想,所以就清晰地显示出了高屋建瓴的气势和鞭辟入里的风采。

这部《中国鲁迅学通史》2003年由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之后,获得巨大成功。一举获得第六届国家图书奖,收入国家最高出版物《中国文库》。印刷上万套,很快销售一空,国内外从事鲁迅研究的学者几乎人手必备一套,研究生把这套书当作进入鲁迅研究之门的教科书。到中国鲁迅学持续近百年时,《中国鲁迅学通史》责任编辑卢家明先生又与梦阳先生不谋而合,计划写《中国鲁迅学百年史(1919 ─ 2019)》。

这项工作,虽然有些浅薄之人很看不起,认为是什么“第二等的工作”,其实是非常艰难的。要全面、系统地掌握资料,梳理历史发展轨迹,从中看出成绩,也需诊断病症,指出正确的方向与方法,有如中医的“号脉”,需具有第一流的眼光与耐心。事实也证明,鲁迅研究发展到今天,不认真清理学术史,几乎无法前进。很多素养很好的学者,由于忽视学术史,对于一些前人早就说过的观点,还在那里当作自己的新发现而大谈特谈,结果只能成为笑谈。所以,梦阳先生虽然本富有创作与理论才情,他刚捧出的汲取了长篇小说手法写作的传记文学《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和叙事抒情长诗《谒无名思想家墓》就是明证,并准备开始创作酝酿已久的真正的长篇小说《清江梦忆》,但为了学术的整体发展,他以无私忘我、一心为公的精神,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去做这件“费力不讨好”的艰苦工作。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完成了这部近八十万字的巨著,比《中国鲁迅学通史》更有提高,而且从1999 年到新世纪的今天完全是新写。该书以丰厚的史实为基础,从理论上概括了百年来中国鲁迅学的发展历史,指出了其中的症结,展望了未来的前景。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做出这样的梳理,该花费怎样的精力,需要具备何等的功力?这是不言自明的。而且作者已年过七旬,却承受着青壮年人也难以负载的超常重担,该是多么辛苦!我们鲁迅研究学者也会为有了自己的“百年史”而感到自豪!因为除了鲁迅研究之外,其他任何中国现代作家研究都不可能具有这样长这样深的学术史。梦阳先生在两套书中一贯标举的学理精神,确实是决定着任何一位学者的论著是否取得成就抑或陷入谬误的根本性的关键。说起学理精神来,似乎已经在诸多的议论中间,被渲染成一个很玄妙的话题了。如果要对它加以简单明了的叙述,其核心和重点肯定在于必须全面地掌握自己所要研究的客观对象,对此进行层层渗透的比较、分析和综合,然后得出自己独创与深入的思想见解来。只要像这样坚定地去身体力行,其实也是不难做到的。从梦阳先生很有系统的阐述中,确实可以看出他是紧紧地抓住了这一点的。

这样的一种学理精神,在中国古代即被归纳为“实事求是”的概念和原则。这出于班固的《汉书·河间献王传》,其意正是要凭借实证,以求得事物的真相。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里说:“本朝学者以实事求是为学鹄,颇饶有科学的精神。”他在《清代学术概论》里,更是具体地阐述了为贯彻此点而进行的四项程序,认为“凡今世一切科学之成立,皆循此步骤”:(1)“留心观察事物,觑出某点有应特别注意之价值”;(2)“凡与此事项同类者或相关系者,皆罗列比较以研究之”;(3)“比较研究的结果,立出自己一种意见”;(4)“更从正面旁面反面博求证据,证据备则泐为定说,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千百年以来,凡是取得了成就和产生过影响的学术论著,无论是标榜什么样的口号,追逐什么样的新潮,倡导什么样的方法,总都不会违背此种科学的治学精神与原则。因为如果离开了这个把握自己所研究的客观对象的基础工程,当然就不可能由此生发出应有的结论了。古代罗马的政治家和哲学家西塞罗在《论学园派》中认为,“最可耻的事情莫过于还没有认识就先肯定下来”,这是说得极为中肯和严肃的话语。如果不将自己研究的任何对象都囊括无遗地收集在一起,又怎么可能对它进行比较、分析和综合,又怎么可能从中得出准确的认识和结论来呢?抛开了这种科学的精神和方法,不通过艰苦求证的努力,却信口开河地乱说一通,还以此来欺世盗名,这不正像西塞罗所指摘的那样,是一种“最可耻的事情”吗?像这样完全违背了正当的研究程序,随心所欲地编排和炒作一些连自己都稀里糊涂的文字,在当前的某些传媒渠道中也还是屡见不鲜的。更为不堪的是有些无聊的文字,竟充满了轻薄和下流的谩骂,这只能是暴露出谩骂者本身人格的卑劣与无耻。真正意义上的研究工作,确实是必须严肃地贯彻着一种科学的学理精神。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里曾这样说过:“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这就对于研究工作的整个程序和它最终的目标,都做出了简明扼要的概括。从研究对象林林总总的表现中间,找出他们所具有的丰富而复杂的内在联系,因此就可以更好地判断出此种历史进程中的各个方面和部位,在哪里存在着正确抑或谬误,收获抑或欠缺,长处抑或不足,等等,像这样高瞻远瞩而又细致入微地总结着历史的进程,就可以给予人们许多经验与教训、启迪与鼓舞,以便更好地向着合理和健康的境界迈进。对于包括鲁迅研究在内的任何一种学术史的研究,以及对于鲁迅的本体研究,自然也都是应该如此进行的。这样就能够有理有据地阐述各种研究对象所做出的贡献,以及还存在的不足或缺失,并且再从此出发更深入一步地去分析其历史的原因。像这样凭着科学的学理精神去进行探索的学者,当然就不会盲目和奴性地崇拜,也不会无知与狂妄地叱骂,而是要以毕生的精力去诚实地撰写出尽可能接近于历史真相的著作来。

由于在整个20 世纪研究鲁迅的这部历史中间出现的论文与著作实在太多了,如果全部都要加以搜集和披阅的话,得花费多少光阴啊!攀登知识与艺术的山峰,这本来就是一桩谈何容易的事情,必须充满无穷的勇气,保持恒久的毅力,凝聚和发挥出自己浑身的才智,经历着诉说不完的艰辛和困苦,从而才有可能取得珍贵的收获。正当梦阳先生废寝忘食和全神贯注地投身于这项学术研究时,他竟还遭遇了种种人生道路上的坎坷,这些坎坷不断地折磨和考验着他奋斗的意志,更增添了他在学术道路上发起冲刺的动力和勇气。然而梦阳先生始终都以自己坚定不移的毅力,不屈不挠地在鲁迅研究的领域中跋涉前进。正如贾岛在《剑客》一诗中所说的“十年磨一剑”,这真是何等的苦楚、何等的意志、何等的气概!然而梦阳先生还远远不止于此,他在自己深深挚爱着的鲁迅研究这项工作中,竟前后掷下了四十余年的光阴,不住地摩挲玩味,沉思冥想,真是达到了如痴如醉的境界。他先是编纂出篇幅巨大的《1913—1983 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接着就开始从事《中国鲁迅学通史》 的撰述,现在又写出了这部《中国鲁迅学百年史(1919—2019)》,终于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就。

宋代学者张载在《西铭》中所说的“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真是丝毫也不错的。梦阳先生对此当会有异常深切的感受。中国历代优秀的知识分子,自古以来就都是十分严肃地追求着一种奋发图强的精神,从《易·乾》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直到《孟子·告子下》里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如此的刻苦自励,永不懈怠,肯定就能够做出明显的成绩来,不过像这样的特立独行,也实在是可歌可泣的。回顾梦阳先生在这二十余年之间不断地消解着忧患与获得欢乐的学术研究历程,真让我在嘘唏长叹之中,又感到由衷的钦佩。

梦阳先生通过对百年来鲁迅研究中的种种著作与思潮的剖析和佐证,对其认知的逻辑、思维的方式和学术的范型等诸多的问题,都做出了精辟的剖析与确当的评价,于是就让我们在面对着这部汪洋浩瀚的鲁迅研究历史时,能较为清晰地认识和把握它前进的方向。20 世纪整部鲁迅研究的历史,确实是存在着不少曲折的过程,直到70 年代末,学术研究的气氛才逐渐趋于正常,并且达到了这半个世纪以来最为自由的程度,从而也使得鲁迅研究获得了长足的进展。梦阳先生对于此种决定着鲁迅研究进程的深刻的历史原因,也进行了颇能启人深思的阐述。《中国鲁迅学通史》和现在新推出的《中国鲁迅学百年史(1919—2019)》,在这些重要的方面所做出的贡献,确实都可以引起不少强烈的共鸣,像这样嘉惠士林的举措,真是功不可没。

为什么要进行鲁迅研究,其终极的目的又究竟何在呢?巴人在1938 年10 月发表《超越鲁迅——为鲁迅逝世二周年纪念而作》,曾这样表示:学习与研究鲁迅的目的正是为了要超越鲁迅,“总有一日,以我们自己的力量,继之以我们的子孙的力量,而超越鲁迅”,“这就是我们今天纪念鲁迅应该记住的话”。巴人的这些话语是说得很发人深省和令人振奋的。鲁迅作为一个思想如此深刻而又时刻关心着整个民族发展的作家,确实是很难超越的。然而在人类的文明史向前发展的滚滚长河中,总是在开辟着永远不会终结的新颖的前程,后人一定会在种种有关的侧面,广泛地存在着超越前人的可能。我们确实都应该以极大的努力去提高自己民族的精神境界,而千万不要沉溺在平庸、琐屑和无聊的氛围里面;千万不要只满足于去做一些玩弄和炫耀知识的碎片,却对自己民族的命运漠不关心的“辁才小慧”之徒;千万不要兴高采烈地去诋毁和谩骂鲁迅这样巨大的精神文化现象;千万不要重复像屈原在《卜居》中所说的“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那样的状况,我们应该不断地向着深刻的思想挺进,向着关怀整个民族的道德境界升华,这也是进行鲁迅研究的终极目的。我与梦阳先生长期以来都在一起进行鲁迅研究的工作,常常切磋和探讨不少相关问题。每当在研究的过程中出现了某种顿悟的时候,他总会跟我仔细地交流意见。注视着他逐步深入的探索和不断前进的步伐,心里真感到万分的高兴。在祝贺他取得这个重大的成绩时,更盼望他继续向学术研究的高峰攀登。还要感谢《中国鲁迅学通史》责任编辑卢家明先生又为鲁学界做了一件好事——促梦阳先生将该书扩充、修订为《中国鲁迅学百年史(1919—2019)》出版。今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和鲁迅研究都已经一百年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实质是陈独秀等先驱者在《新青年》中多次表述的“民主”与“科学”,即“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也就是“德先生”和“赛先生”。只有发扬“民主”與“科学”的精神才能研究好鲁迅。也是鲁迅终生不渝地宣传“民主”与“科学”,促使人们经历曲折更坚定了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精神实质的认识。所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与鲁迅研究几乎是同步而行的。1919—2019 这一百年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从中总结可贵的经验与教训,这对提高中国鲁迅学的学术水平和中国人的精神境界将大有裨益。

猜你喜欢

鲁迅研究鲁迅精神
虎虎生威见精神
论学习贯彻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精神
拿出精神
孔乙己
鲁迅研究的三种范式与当下的价值选择
鲁迅研究中的歧路
阿迅一族
鲁迅研究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