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伙”的形成和词义演变机制
——兼论“家伙什儿”的形成
2021-05-17王林哲
王林哲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在现代汉语口语中,“家伙”是一个比较常用的指称性名词,可以指代工具,也可指动物、指人。《现代汉语词典》(第7 版)中的释义:家伙(jiā huo),〈口〉名,1.指工具或武器。2.指人(含戏谑或轻视意):你这个~真会开玩笑│这个卑鄙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3.指牲畜:这~真机灵,见了主人就摇尾巴。
但在实际语料中,“家伙”的用法更为复杂,常常与其他成分构成“X 家伙”结构,其句法和语义功能也分化各异。本文主要考察“家伙”的词源,词形及词义演变机制,修正了目前通用词典中“家伙”2、3 义项的排列顺序,同时为研究“X 家伙”的句法、篇章功能提供词源、词义上的支持。本文力图解决如下问题:
1)“家伙”的词源;
2)“家伙”的词汇化机制;
3)“家伙”的语义演变机制及功能的泛化;
4)“家伙什儿”的形成机制。
本文语料以汉籍全文检索系统(第四版)为主,涉及到字形差异及版本问题时参考了中国基本古籍库。
一、“家伙”的词源考
表示各种日杂器具的集合名词“什物”产生年代早于“家伙”,东汉时期已完成词汇化。《三苍》注曰:“什,聚也,杂也。吴楚之间谓资生杂具为什物。”如:
(1)赐青盖驾驷、鼓车、安车、驸马骑、玉具刀剑、什物,给彩布二千匹。(汉·班固《东观汉记·卷二十》)
不过,并不能据此认为“什物”就是“家伙”的词义源头。因为,虽然在意义上与现代的“家伙”十分相似,但“什物”一直具有很强大的生命力,甚至在“X 家伙”语义虚化后仍然大量使用,现代汉语的书面语中还偶有出现。
明代的《金瓶梅》(明万历刻本)中大量存在着“家活”“家火”和“家伙”混用情况。一方面,说明在当时,词内的后一语素的具体字形尚未确定,另一方面为寻找词源提供了线索。“家活”在宋代已经可以作为具有固定意义的词汇使用了,而具有相同功能的“家火”至元代才开始使用,共9 例①。“家伙”元代只出现1 例,明代才开始大量出现。应从“家活”开始,逐步理清“家伙”词汇化的轨迹。
(2)百姓废农桑而趋府庭者……郡县既加冤枉,州司不治,令破家活,远诣公府。(汉·王符《潜夫论》选自《四部丛刊景述古堂景宋钞本》)
(3)云岩问:“和尚每日区区为阿谁?”师曰:“有一人要”。岩曰:“因甚么不教伊自作?”师曰:“他无家活。”(唐·《古尊宿语录·卷一》)
(4)莫嫌地窄林亭小,莫厌贫家活计微。(唐·白居易《履道居三首》)
(5)上曰:“朕不惮屈己为民,讲和之后,亦欲与卿等革侂胄弊政作家活耳。”(元·《宋史·卷三九三·列传第一五二》)
(6)其人西京广有家活,而昏病之年贪禄不止。(北宋·欧阳修《欧阳修集·卷一一六》)
(7)风炉歙钵穷家活,妙诀何曾肯授人。(南宋·陆游《食荠》)
“家活”的形式最早出现在汉代文献中(孤例),但结合并不紧密或不在一个句法层次内,如例(2)中“家活”可作“家中的农活”或“家乡的生活”理解,偏正短语;例(3)“无家活”意为“无家可活”,连动短语;例(4)“贫家活计”也是一个偏正短语。到了宋元时期,有的“家活”仍分处两个层次,如例(5)“作家活”是一个连动短语。但有一部分“家活”已经被当成词来使用,主要表示“家产、家财”之义,如例(6)。这样的例句共有8 例,但同时也发现1 例表示“器具物品”的例句,如例(7)。这一时期尚未出现“家火”和“家伙”的用例,因此例(6)(7)中的“家活”应该是“家伙”的最初词汇形式。而这一形式则有可能来源于例(4)的“X 家活计”结构经过缩略而成。这一假设可以在元代语料中得到证实。
(8)假若是金银堆北斗,无常到来与别人。不如弃了家活计,跟着贫僧去修行。(元·郑廷玉《布袋和尚忍字记》)
(9)好教我无语评跋,谁想这脱空禅客僧瞒过,干丢了铜斗儿家活。(元·郑廷玉《布袋和尚忍字记》)
(10)寇准云,原来是这等,老员外无礼也。这家私也有我的一半儿,你怎生打坏了我家活。(元·王实甫《吕蒙正风雪破窑记》)
在16 例元代“家活”语料中,偏正结构的“X 家活计”已经消失,出现了4 例“V 家活计”的动宾结构,如例(8),这说明“家活计”已经进入到同一句法层次了。这一时期,表示“家产、家财”的“家活”出现5例,如例(9);表示“器具物品”的出现7例,如例(10)。与宋代相比,“家活”的所指正由表示“家财”向“器具物品”转移。
(11)天色晚了,收拾了家火,我还家去,等天明了,我来看他。(元·贾仲明《吕洞宾桃柳升仙梦》)
(12)有这瓦窑村盆罐赵小弟子孩儿,常在俺处寄卖家火,许了俺一个夜盆儿,数番家说谎,只是不与俺。(元·无名氏《玎玎珰珰盆儿鬼》)
(13)小生多感公公,只是窑中家伙一无所有,教我怎住得?(元·徐田臣《杀狗记》)
元代还出现了8 例“家火”和1 例“家伙”例句,均表示“器具物品”,如例(11-13)。如果不考虑字形差异,可以说,表示“器具物品”义的“家活(火/伙)”正式形成于元代。
明代“家火”和“家伙”的用例明显增多,到清代“家伙”则几乎完全取代了“家活”和“家火”(表1)。
明代的47 例“家活”用例均出自《绣像金瓶梅词话》。也就是说,“家活”的用法在明代已经基本消失。
表1 明、清两代“家伙”词形统计
二、“家伙”的词形和词义演变
Sweetser 指出,新词义的产生并不是任意的,而是要通过使各种意义以有理据的方式进行关联的认知建构(cognitive structuring)来产生[1]。施春宏认为词义结构、概念结构是认知过程结构化(structuralized)的产物[2]。我们认为“家伙”替代“家火”“家活”,并且从表示“器具”义到指动物、指人以及发展出其他用法,都与认知习惯有关。
(一)从“家活”到“家火”
Croft 利用域凸显(domain highlighting)来阐释概念转喻(conceptual metonymy),认为概念转喻是同一认知域矩阵(domain matrix)中次认知域(secondary domain)凸显于主认知域(primary domain)的结果[3]。“家活”从“家财、家产”义到“器具”义的转变就是这种概念转喻的结果,即用家产域中最有凸显性的、具体的次认知域“器具用品”转指抽象的“家庭财产”。在转喻发生后,“家活”从集合概念(collective concept)变成非集合概念(non-collective concept)②,指称义逐渐缩小至“器具”义,如例(14-15)。
(14)家产义——集合概念:开宝初,洛阳贤相坊染工人姓李,能打装花襭,众谓之“李装花”。微有家活,性刚戾,不信佛。(宋·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记》)
(15)器具义——非集合概念:秃厮姑紧紧的将绵花纺,村伴姐慌将麻线搓,一弄儿农器家活。(元·《全元散曲·薛昂夫》)
电器发明以前,家庭“器具用品”的使用多与“火”有关。“做饭、烧水、取暖、照明”均离不开“火”,语音相似③以及意义的相关为“火”的“上位”提供了充分的理据,因此“家火”就显得更加名正言顺了。在汉语词语演变过程中,一直存在着这种“名正言顺”的习惯。所谓“名正言顺”其实就是充足的理据性,如19 世纪末曾经用“养气、轻气、淡气、绿气”来表示各种气体名称,现在均为带有义符“气”的“氧气、氢气、氮气、氯气”所取代[4];再如,“慈姑”(一种植物)和“丁宁”1996 年修订本《现代汉语词典》将这两个字形作为规范词形,但在2002 年的增补本中则改为“茨菰”“叮咛”[5]。这也是由于词形与词义之间理据性导致的。“汉籍全文检索系统”中,元代表示器具的“家活”共6 例,其中与火有关的器具4 例。明代《金瓶梅》中表示器具的“家活”共47 例,确定与火有关的(主要是酒具)有33 例。元代8 个“家火”例句中,表示与“火”有关的“炊具、酒具”例子7 例,占87.5%(另外一例“为你险些儿去了吃饭的家火”有转喻因素,因此未算在内),明代“家火”语料共156 例,其中表示“炊具、酒具”例子84 例,占53.8%,如:
(16)懒龙道:“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今夜留一樽酒、一个及暖酒家火、薪炭之类,多安放船中。”(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神偷寄兴一枝梅》)
(17)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桌上灯犹未灭,小娘子不在身边。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火,便喊二姐讨茶吃。(明·抱瓮老人《今古奇观·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器物特征的凸显与语音的相似促成了“家火”代替“家活”。
(二)从“家火”到“家伙”
1.形式动因:偏旁同化
考察“家火”到“家伙”的演变机制,发现明代文献中存在着“家火”“家伙”“傢火”“傢伙”以及“傢夥”“家夥”六种异体词。“由于这类异体词的形成和演变与偏旁密切相关”,所以肖灵称之为“偏旁异体词”[4]。王彤伟进一步将异体词规范原则归纳为通用性、理据性、系统性以及偏旁同化原则,并对最后一点展开论述[5]。所谓“偏旁同化”是指长期组合在一起使用的汉字,其字形往往有趋同的倾向,如“虎魄/琥珀”“马蜂/蚂蜂”“梗咽/哽咽”“火暴/火爆”等。其特点是“以义统合为主,指在同化中起主要作用的是‘核心义’,一般选取向‘核心义’靠拢的偏旁”。因此,在讨论“家火”到“家伙”的演变机制前,应该弄清“家”与“傢”“火”与“伙”的关系。
“傢”在元代之前常作为“像”的异体字出现(共查找到6 例)④,元代开始与“家”通用,如元代《元典章·吏部·卷五典章十一》中:
(18)a.元刻本:凡请谥者许其傢俱本官平日德业文学勋劳政迹别无过恶经由所在官司照勘体覆相同保结申吏部勘会
b.通行本:凡请谥者许其家具本官平日德业文学勋劳政迹别无过恶经由所在官司照勘体覆相同保结申吏部勘会
明代“傢”基本只用为“家”的异体字了,且仅出现于“傢伙/傢火/傢夥”一词当中,并不用作“家”的其他用法。在中国基本古籍库中,明代“傢X”⑤共119 例,最早出现在《古今小说》(明天许斋刻本)中,但有趣的是,在同一部小说中同时出现了“家伙”的四种异体形式。因此难说是“傢”的偏旁同化了“火”,还是“伙”同化了“家”。因此我们必须理清“火”“夥”与“伙”三个异体字的关系。1986 年版《汉语大字典》中对“火”“夥”和“伙”的相关解释如下:
火:11.古代兵制单位,十人为“火”;12.同伴;由同伴组成的集体。后作“夥”。
夥:1.多。2.聚集;联合。3.由同伴组成的集体。4.同伴。
伙:1.同伴。2.由同伴组成的集体。……6.“夥”的简化字。
根据《汉语大字典》中的释义及例句可以推断出三个异体字演变的顺序应该是由“火”到“夥”再到“伙”。前二者演变的原因是共同具有的[+多]、[+聚集]义的词义相似性。而“伙”的释义虽然注明是“夥”的简化字,但未说明因何简化为“伙”。这应该是在“傢”的偏旁同化作用下完成的,可以从其他与“傢/家”相关的异体词中得到佐证,如“家具/傢俱/家俱”“家私/傢俬/家俬”“家生/傢/傢生”等。以“家具/傢俱/家俱”为例,“具”有“器物”义,而“俱”没有,因此正确的词形应该是“家具”,但由于异体字“傢”的偏旁同化作用,“具”有时也写作“俱”,到了现代汉语中,“傢”字消失,而“俱”留了下来。
2.认知动因:语义类推
形式的变化应该找到认知的理据。根据上面对“伙”的异体字解释可以看出,“家伙”取代“家火”的动因与“家活”的替代不同,不是根据器物特征的凸显性,而是根据语义特征的凸显性。元、明两代语料中,“家活”不论表示“家财”义还是“器具”义,都是作为一个集体概念⑥出现的,不能受个体量词修饰(这一点与“什物”相同),“家伙”继承了这个语义特征。正是集体概念的性质,促成了“伙”替代“火”。
“夥(伙)”有“多”义,构词时常表示一类集合。这一语义既满足了“家伙”表示“器具”的语义需要,又具有表示集体概念的理据(与“什物”中的“什”类似),同时发音与“火”相同,在音义的共同作用下,在“什物”的语义类推下,“家伙”取代了“家火”,并被广泛使用开来。我们比较《古今小说》与稍后集攥的《今古奇观》发现,在二者重叠的带有“家火”语料的3 篇小说中,前者的“家火”都被改写成了“家伙”。
(19)a.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傢火都没一件。(明·冯梦龙《古今小说》天许斋刻本)
b.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脚下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好傢伙都没一件。(明·抱瓮老人《今古奇观》清初刊本)
c.将梅氏母子,搬到后园三间杂屋内栖身。只与他四脚小床一张和几件粗台粗凳,连好家伙都没一件。(明·抱瓮老人《今古奇观》汉籍全文检索系统)
在《今古奇观》中依然存在着“家火”与“家伙”混用情况,不考虑“家”的异体字情况,清初刻本二者比例为1:23,汉籍全文本为7:17。说明在明末清初,人们虽然意识到“家伙”的理据性,但惯用法的力量仍然强大。但可以确定的是“家伙”的最终定型应该是在形式和认知双重作用下完成的。
至此,基本理清了从“家活”到“家伙”字形演变的轨迹和机制(图1)。
图1 从“家活”到“家伙”演变机制
三、“家伙”的指称泛化
(一)指称义的泛化
“家火”在元代主要用来指称“器具用品”(如炊具、酒具)类事物,意义尚未细化。明代是“家火”与“家伙”并用的时期,除了可以指称“炊具、酒具”,还保留着部分“家产”的含义,这时的“家产”义已经没有了“钱财”的含义,因此说成“家当”义更加合适,如例(20)。同时,随着“火”变为“伙”,“家伙”已经可以指称某一类工具了:梳头工具,如例(21);工匠工具,如例(22);武器,如例(23)等,也可以用来指称身体部位:“头”,如例(24)。进而可以泛指“东西”,如例(25)。到了清代以后,工具义更加泛化,基本可泛指一切工具,如“锣鼓家伙”。
(20)心下算计要娶浑家,买田产,讨奴仆,办家伙,做衣服。掐指头儿,左思右算,不能同备。(明·方汝浩《禅真逸史·都督巧计解僧头》)
(21)徐达带了篦头家伙,一径到郑家内里来。蕊珠做女儿时节,徐达未曾见一面;而今却叫他整容,煞是看得亲切。(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徐茶酒乘闹劫新人》)
(22)至次日早上,带着家伙,径到西院,将木子量划尺寸,运动斧锯裁截,手中虽做家伙,一心察听赫大卿消息。(明·抱瓮老人《今古奇观·赫监生魂丧非空庵》)
(23)这蛋子和尚从幼不忌荤酒,好的是使枪轮棍。虽则寺中没有这家伙,时常把大门杠子舞上一回,若教他锄田种地,做一日工抵别人两日还多。(明·罗贯中《三遂平妖传·慈长老单求大士签》)
(24)“这也是咱爷今日气数将绝,你众孩子们也莫要啼哭,只是早早收拾行囊,还好留个吃饭家伙在颈上吧!”众孩子听说,不敢迟滞,即便去打点行程。(明·金木散人《鼓掌绝尘·遭阉割监生命钝》)
(25)李方哥道:“教小人没想处,除了小人夫妻两口身子外,要值上十两银子的家伙,一件也不会有。”(明·抱瓮老人《今古奇观·王通判双雪不明冤》)
当某一生物不好直呼其名或不知如何命名时,也可用“家伙”来指称,这时,把“有生物(动物)”当成“东西”,多少有些贬损义,如:
(26)杨三打趣道:“我这家伙(注:男根)就如一条狗,妳怕它,它便会咬妳,妳若不怕它,它便怕妳,会好好侍候妳,让妳舒服畅意,秀梅,就看妳了。”(明·佚名《浪蝶偷香·秀梅闺房春情难抑》
(27)这一箭正好射中坐着的怪物的手臂,那家伙失声大叫一声就跑,狐群狗党一下子作鸟兽散,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明·瞿佑《剪灯新话·富贵发迹司志》)
“家伙”用来指人时,贬损义更加明显,有“把人比作动物”的意思,如:
(28)道人这才打消疑虑说:“老夫已经有六十年不下山了,这家伙(玄妙观魏法师)多嘴,要劳烦我去走一趟。(明·瞿佑《剪灯新话·令狐生冥梦录》)
这种用法到了清代更加普遍,清代所有指人例句均带有贬损义,前面常带有贬义定语或带有指示词“这”“那”,并在上下文中表达对所指对象的贬损,如:
(29)天子几次叫内官宣我。我都推说有病,没敢去见。一面托我们掌班再三奏明痴老真是一个又痴又老的顽固家伙。除了教戏之外,一点没有本领,请万岁不要信法师的胡言。(清·无垢道人《八仙得道·儆淫凶倭邦传灾震》)
(30)正说话间,继之忽然跑了来,对我道:“苟才那家伙又来了。他来拜过我一次,我去回拜过他一次,都说些不相干的话。我厌烦的了不得,交代过家人们,他再来了,只说我不在家,挡驾。(清·吴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大惊小怪何来强盗潜踪》)
在清代,“家伙”开始表示虚指,可以用来指某个动作或手段,如,
(31)月姑见是昌德,心下忽惊,必是我爹爹差他前来追赶,要拿我是实。忙将身躯一扭,左手一撇,把昌德翻个斤斗,跌倒在地。昌德爬起来道:“小姐为何使了这般家伙?”(清·佚名《八美图·月姑寅夜走山塘》)
“家伙”单独使用时的指称义基本在清代发展完全。根据历时语料分析得出了“家伙”在单用时所有义项在时间分布上的示意图(图2),目的是为了让读者比较直观地了解“家伙”语义发展的大概情况。义项排列顺序基本上体现该义项出现时间的先后顺序;实线箭头表示确定的演变方向,虚线箭头表示可能的演变关系;虚线方框表示该义项在普通话中单用时已经消失,其中细密虚线表示已经完全消失,粗疏虚线表示方框内的义项仍以某种形式残留,比如现代汉语中表示工具时常常带上定语,如“扫地的家伙(丢了)”等,蕴含着“器具”义;再如老舍先生的《茶馆》里,“家伙”也可指称“酒席”(明师傅:六爷,那两桌家伙怎样啦?我等钱用!),遗留了“东西”义。
这个示意图表现出的演变结果与现代汉语词典释义情况基本吻合,不过根据上文分析,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排列顺序应该稍作调整,即“指牲畜”应该列为第2 义项,“指人”应该列为第3 义项。同时从图也可看出,从“家活”到“家伙”的词形演变伴随着语义内涵和外延的变化:由“家活”到“家火”语义内涵扩大,外延缩小;由“家火”到“家伙”外延扩大,内涵缩小。
在当代汉语中,究竟哪种意思用的比较多呢?我们以老舍的三部作品《四世同堂》《茶馆》《龙须沟》、韩寒部分作品以及人民日报(2012-2013)为样本进行了统计,发现在“家伙”单用时,其指称义分布与清代样本《儿女英雄传》有很大不同(表2)。
图2 “家伙”指称义发展
从上表可以看出,近代汉语中“家伙”多用于指称“工具”,而现当代文学作品指称“工具”和“动物”很少,多用于指人,综合媒体中基本趋于平衡。我们认为后者更能反映“家伙”使用的实际情况。
(二)指称功能的泛化
“家伙”表示非生物义(工具、东西等)时,既有类指(generic)功能,如例(20-23)(25),又有非类指(non-generic)功能,如例(24)。就“类指—非类指”功能而言,明代多用于指称“类”,仅以“三言二拍”中的44 个例句为例,其比例约为4:1。到了清代,随着指称工具范围的扩大,“家伙”指称“个体”的例句比例大增,《儿女英雄传》的32 个例句中,“类指”与“非类指”的比例约为1:1.8。这种指称平衡一直保持到现当代文献中,如老舍(14 例)、韩寒作品(3 例)及人民日报(22 例)中,二者比例分别为4:3、2:1、5:6⑦。
另外,我们还在清代语料中发现一例有趣的例子。
(32)李玄方跟他(文始)出了洞门,文始指着前面一带竹木和地上的残叶枯枝说道:“把这两个家伙收拾收拾也好!才像个神仙修真的洞府。似这般七零八落不干不净的,像个什么样子?”(清·无垢道人《八仙得道·日观峰收妖为仆》)
例(32)中“家伙”用来指称类概念“竹木”“残枝枯叶”,但说话者却在前面使用了表示个体数量的“两个”,这可以看做是“家伙”指称功能趋向平衡过程中的一个典型例句。
四、“家伙什儿”的词汇化
关于“家伙什儿”的词汇化,江蓝生认为是通过“同义词的叠加和词形的整合”形成的,即“家伙+家什——家伙事儿(器具;用具。“什”音变为去声)”[6]。我们认为,这个结构更可能是“家伙”与“什物”形成“家伙什物”,“物”的发音在口语中与“什”连读,并逐渐弱化,形成儿化音,从而缩略为“家伙什儿”。理由是:
1.在汉籍全文检索系统中,明代“家伙(家火)什物”连用共出现29 例,清代“家伙什物”出现44 例,而“家伙家什”并没有连用情况。“家伙什物”的高频率同现为词汇化提供了形式上的可能。
2.“什物”连读发音类似于“shir”,为“家伙什儿”的词汇化提供了语音上的像似性理据。
3.清代“家伙”出现1670 例,“什物”出现1205 例,这一时期“家什”产生,但只有12 例,民国时期仅有1 例。说明“家什”至少在民国以前还是不常用的⑧。
4.“什物”在《古代汉语词典》中的释义为“各种日用杂物器具”,虽与“家伙”相近,但更倾向于指称细小繁杂物品,如“家私什物”“床被什物”“布帛什物”“行李什物”等,因此与倾向指称较大或个体清晰的器具的“家伙”组合时会产生互补,起到全面概括的作用。
5.“伙”与“什”都有“多”义,当“家伙什物”连用,且“物”语音弱化时,“什”与“伙”更容易构成叠加形式。
6.在北大现代语料库中“什物”出现179例,“家什”出现257 例。从古到今的“什物”与“家什”使用频率看,“什物”正在逐渐退出常用词汇库,这可能也跟“家伙什儿”的产生有关。
表2 “家伙”指称义在不同文字作品中分布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三个结论:
1.“家伙什儿”的形成并不是简单的结构紧缩或叠加形成的,而是由并存着的语音弱化、语义叠加、结构紧缩等多种因素导致的。
2.“家什”很有可能是“家伙”和“什物”截搭形成的另一结构,与“家伙什儿”无关。
3.“家伙+什物”融合后产生了两个变体:“家伙什儿”和“家什”,而在日后的发展中,二者在语义上有了各自的分工。“家伙什儿”常泛指“工具”,尤其是“武器”,“家什”常指“家当”。
五、结语
“家伙”由“家活”经历“家火”发展而来,词形变化伴随着词义的演变,词义的演变又为“X 家伙”在具体句子中的词汇化甚至标记化奠定了基础。比如,动量词“一家伙”是“家伙”的工具义向时间域的投射的结果;“好家伙”则源于“动作、手段”义,叹词化后在篇章中发展成为意外情态标记(mirative marker);“这/那家伙”是由“指人(物)”进而指称事态,在篇章中发展成为话语标记。因此,理清“家伙”的词源、词形及词义演变轨迹就显得尤为重要。
注释:
①“家火”在元代之前古籍中只以名词性短语形式少量出现,形式与“井(中之)火”或“野(外之)火”相对,其意为“家中的火源”。如:“注曰火井欲出其火先以家火投之须臾许隆隆如雷声烂然通天”(南北朝·郦道元《水经注集释订讹》)。经过详细检索,我们并未发现该短语向表“家财”义的“家火”演化的过渡例句,因此只能认定词汇“家火”来源于“家活”。
② 此处的“集合”“非集合”概念是逻辑学中的术语,所谓“集合概念”就是以集合体为反映对象的概念,整体具有的属性个体不一定具有,如“丛书”“群众”等;“非集合概念”是不以事物的集合体为反映对象的概念,特点是它所反映的类所具有的属性,其分子必然具有,如“学生”“牛”等。具体参见:闫坤如《普通逻辑学》,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0-21 页。
③“活”在《广韵》中读作入声huat,户括切。随着元代“入派三声”,在《中原音韵》中,“活”字入声作平声,与“火”字同属“晓母、歌戈韵”,除声调外,二者发音完全相同。
④“傢”同“像”。《龙龛手鉴·人部》:“家,旧《藏》作像。”《海篇·人部》:“傢,音像”(《汉语大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86 年,第206 页)。我们在“中国基本古籍库”所查到的例子如下:a.于射堋上立三人傢为壮勇之势(唐·李延寿《北史》卷五十四列传第四十二);b.智者发愿于长沙佛像前即此傢(宋《佛祖统纪》卷三十六);c.仁和长乐乡傢光湖唐时湖中现五色光(宋·吴自牧《梦梁録》卷十二);d.故曰法天象地傢世威仪则无徃不肃敬也(宋·佚名《玉堂大法》卷六);e.我则是想傢因而你敢那就里知之(元·杨朝英《朝野新声太平乐府》卷七套数二)。
⑤ X 是“伙”的三种字形。
⑥ 这里的“集体概念”不同于上文中“集合概念”,并不是一个逻辑术语,而是表示不可数的类概念。
⑦ 我们的判断标准是带有“家伙”的名词结构前能否加上指示词“这个”或数量短语“一个”“几个”。
⑧“家什”在元代文献已有发现,但仅在北大语料库《全元曲·杂剧2》中发现一例,明代并无发现,考虑到讹变的可能性,我们认为清代才是“家什”正式形成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