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男孩
2021-05-14徐学东
徐学东
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年三十了,天气却有点阴沉。司机全神贯注地开着车,路还是十年前的路,车还是十年前的车,其它线路上的车好多都已经换了。毕竟改革开放十五、六年了,各种变化都潜移默化地进行着。车子在山路上颠簸着,冷风从车皮的各个缝隙中灌入。
易安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还能睡着,因为这一路上他有点累,汽车转火车,火车再转汽车,还带着两包行李呢。易安打了个激灵,醒了,他感觉嘴里有点发苦,近期每次睡觉醒来总是这样,右胁处的刺痛感,现在倒是没有。“年轻嘛,一点小毛病,一扛就过去了。”易安总是这样想。但此时此刻,易安的心里是热乎乎的,离家一年多了,就要到家了。去年的春节,他没有回家,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没在家里过年。去年的除夕,他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因为他想家,想奶奶、想弟弟妹妹、想爸爸,特别是想过世的妈妈和妈妈过世后发生的一些事情。妈妈太不幸了,没能过上好日子,这么年轻就得了肝癌,虽然爸爸一直陪着妈妈四处求医,但一向身体不好的妈妈还是走了。妈妈是那么地完美,又漂亮又有学问,曾经是个代课老师,自己的名字都是妈妈取的。自己内心深处一直引以为骄傲的妈妈最后还是走了,虽然如此的不舍。
易安是个很恋家的人,很想回家过年的,只是他的老板没发工资就溜了。没有了回家的路费,他只得待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过年,他只能用一个好心的老乡借给他的三十元钱,硬撑过了元宵,直到工地上开工。
易安在想,现在好了,一年多的工資都结清了。他用手摸了摸胸口,硬硬的还在,是缝在棉袄里的钱,四千多块呢,他感觉自己是个有钱人了!他用手抱紧了一下手里的包,再看了一下行李架上的那个他自己用蛇皮袋改的背包,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背包里的那件滑雪衣,城里人叫羽绒服的,弟弟穿了一定帅气。他好像看到了弟弟穿着那件衣服,神气地坐在教室里。教室里很冷,其他同学都缩着脖子、哈着手,只有他弟弟直着身子坐在那里,他又露出了开心的笑。他想,以前他的班上只有“龙虾”和雪梅有滑雪衣,听说两人的爸爸都是在县机关里上班的。想到了雪梅,他的心情不禁活泼了起来,她还好吗?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她应该能考上个好大学的,每次期中或期末考试总有二、三门功课的最高分,让她从自己的手中夺去。所以,根据学校以前的高考情况,她考上大学肯定没有问题的。
“八里坡到了,谁下车?”司机一声喊打断了他的思路,“嗯,我。”易安连忙站起来,一手抱着包,另一只手从行李架上拿下了他的袋子,走到了门口站定,又回头看看座位上有没有遗下东西。车子吱吱吱叫了几声,滑行了很长一段路才停了下来。哐的一声门开了,易安摇摇晃晃地下了车,汽车又哐一声、吱一声地开走了,只留下易安一个人站在那几百年来都没有多大变化的山坡下。
易安深深地吸了口气,那是他熟悉的气息,是那么得亲切。他看了看四周,黄茫茫的一片,只有远处几株柏树,还顽强地透着淡淡的绿。近处,稀疏地长了几棵树,光秃秃的枝条在北风中呼呼地发出响,有一个树枝梢上竟奇迹般地挂着一片小小的枯叶,无奈地随风舞动。易安贪婪地看着,他看到了那条路,沿着它翻过前面的小山包,过了山涧的那座桥,再走四、五里地就到家了。他仿佛看到了村口的那棵树,那棵长了几百上千年的老槐树,村里所有人都是从那棵树下玩大的。那棵树正在等着他,一个晚归的游子。
易安抱着包、背起袋子,匆匆地赶起路来。天越来越阴沉了,冷风一阵紧似一阵。“不会下雪吧?”易安不禁担心起来,“不要紧,最多一个多小时就到家了,就是下雪也不妨碍事的。”易安先帮自己宽了心。他正兴奋地走着,突然停了下来,慌慌张张地用手按了下胸口,硬硬的还在,他又把手伸进去摸了摸确认一下,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是他家里的希望,能还清妈妈生病欠下的债还有多,明年再干一年,家里就宽裕了。
工地上结账的那天,是易安最开心的一天,当他从会计处接过这一沓钱时,他感觉自己是个大富翁了。当晚就在工地旁边的商场里转了起来,已经看过好几次了,盘算着发了钱要买的手表就在眼前,那黄黄的颜色是那么的亲切。爸爸的手表已经坏了二年多了,是那种修不好的坏,他没再犹豫,花了五十五块钱把那块表买了下来。楼上的服装柜前,他是徘徊了许久的,最后才一咬牙,花了四十块钱,帮妹妹买了件羊毛衫。据说,羊毛衫虽不厚,但穿在身上很暖和的。想起可爱的妹妹,他的心都要化了,他更不忘妈妈临终前拉着妹妹的手时的那种不舍;但他的妹妹是个有哥哥的人!他的弟弟也是个有哥哥的,那件滑雪衣他也只犹豫一下就买下了。
一个人走路是无聊的,脑子里总会想一件事情。易安想,当他把这么多钱交给爸爸的时候,爸爸也许会笑的。好几年没有见到爸爸的笑了,妈妈过世后,爸爸的脸越发沉闷了,生活的重压、世事的变故,让一个男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爸爸好像也不会哭,妈妈过世时没看到他哭,只是在妈妈入土后回来,他突然一个人冲进了放杂什的小屋,并反锁了门。片刻,小屋里传出一声长嚎,并伴随着“咚咚咚”的撞墙声。那长嚎,就像一只失家丧子的母狼的长啸,是一种受伤的、绝望的、无助的惨叫。当舅舅怕出事撞开门时,看到爸爸虚脱得瘫坐在墙角,额头上还粘着墙上的石灰,血顺着眼角和着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那声音、那场景,在易安的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爸爸太苦了,一个恩爱的、本想一起慢慢变老的人阴阳两隔了,爸爸内心深深的痛是别人体会不到的。我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易安眼噙着泪坚定地想。
易安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易安又想起了家里。奶奶的眼睛是深度老光,戴上我这次买的眼镜一定能看清东西了,她经常用手摸妹妹的脸了,总是一边摸一边说:“漂亮,漂亮,像妈妈。”但这种情景在妈妈去世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奶奶在她那模糊的世界是那么的孤独,我写信叮嘱妹妹要经常陪奶奶说说话,妹妹很懂事,应该能照顾好奶奶的。对了,弟弟第一次来信说,他打工去后,学校来过两个人。一个是老师,第一个星期天就来了,爸爸始终没吭声,当老师说以后上学的费用、上大学的花费都由他想办法时,爸爸还是默默地坐着,老师临走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世界上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当时,爸爸低下了头,还是没有吭声。那个老师一定是班主任龚老师了。第二个星期天来了个女孩,说是你同学,跟爸爸说,叫你去上学,学费由她出。还说了一大堆的话,最后只希望一声不吭的爸爸把你的地址给她,爸爸只说他已经去打工了,他不想念书了,就不耐烦地走开了。那女孩很激动的样子,说爸爸是个不合格的父亲,是对人类的犯罪,是个谋杀天才的罪犯。后来见我们也不会给她地址,就流着泪走了。那个一定是雪梅,肯定是她。虽然,易安在学校还不曾同雪梅说过一句话,但他能感觉到,一定是她,因为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等办完妈妈的丧事后,易安就决定不上学去打工了。他到学校时是早读课时间,没有找到班主任道别,他整理好寝室的被褥就直接到教室去了。在他整理书包时,同桌轻轻地问了一句:“不念了?”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同桌一下子抓住他的手,好久才放开,就伏在桌子上,始终没抬头。教室里慢慢地静下来,出奇的静,只有他整理书的声音。整理完,他就拍了拍同桌,然后,背起书包慢慢地往外走了。他不想说些什么,但在他走到门口时,就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他还想最后看一下他万分留恋的教室和朝夕相处的同学。当他回过头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张泪眼,那是一种恋人长别时的不舍。他怔怔地看了一秒钟,感觉太长了,就连忙转身离开,义无反顾的样子。雪梅穿着小格子的红色的外套,他感觉此时的她比妈妈还要漂亮,但他知道,这是双不会属于他的眼睛,但那双泪眼永远珍藏进了他的心里深处,也许这是他这一辈子最最宝贵的东西。他背着书包,提起被褥,慢慢地走到了学校门口。但他刚想用袖口擦一下眼睛的时候,后面传来了脚步声,易安回过头一看,是“龙虾”,“哥们,真的不学了。”易安惨笑了一下,点点头,“龙虾”看了易安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说:“唉,可惜了!”就甩头往回走了。
天开始黑了,风刮得越来越紧了,风夹着湿气吹在脸上愈发的冷。易安觉得有点不对劲,那熟悉的路有点陌生了,好像长久没有人走过。不好!易安想,上次爸爸来信说,九里坡那边造桥了,八里坡的走了一百多年的危桥不用了,会不会······易安的背上冒出了冷汗,他的心一下子凉了,如果再从九里坡转过去的话,没有三、四个小时是到不了家的,况且这天气······还是过去看看桥有没有断,如果没有断的话,人还是能过去的,反正就差一里多地了。当易安满怀希望到桥头时,所有的劲一下子全池了,桥没有了,只剩下两个断沿。也许是怕人或车再走会出危险,彻底炸掉了。易安感觉很累,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最近食欲一直不好,但现在肚子感觉有点饿了,右胁处一刺刺的痛,人又有点发虚。
绕过去,这条路自己也熟,到家就好了,易安想着。休息了片刻就又往回走了。他现在才记起来中午就吃了个面包,他是第一次吃面包,感觉比馒头好吃多了。本来他是不买的,但当带上火车的馒头吃完后,同路的同乡提议花三块钱买袋面包时,他迟疑了一下还是买了。但他吃完第一个后,就感到那个美味应该是城里人所说的零食,那是小孩子吃的,妹妹是没有吃过的,肯定喜欢吃,奶奶也没吃过,也让她尝尝。所以,刚吃完一袋面包的同乡问他时,他说不饿待会再吃,剩下的三个就放进了包里。
这时,空中的雪花已经飘了起来,今晚的雪肯定不小,易安只是希望大雪晚点下。当易安来到下车的地方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雪慢慢地大了起来,地上的低洼处已经结起了白白的一层。易安靠着路边的一根水泥柱歇了会儿,就抱着怀里的包又往前走了。他的手碰到了包里面的一个硬物,他知道,那是一瓶可乐,这是他为弟弟买的。在那天,当他把工友送给他的小半瓶可乐一口气喝完后,他就感到这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水了。犹豫了好几次后,终于在回家前的一天,花了三块五毛钱买了一瓶带着。他仿佛看到了喜欢分享的弟弟拿着它递给每一个人分别喝上几口的场景,他又开心了起来,感觉腿上又有劲了,咽了口唾沫,又迈起了步子。
易安感覺脚有点冷,看了看脚上的运动鞋,他竟有点得意了,是他捡到的,补一下就能穿,还很合脚,城里人真是太浪费了。挺羡慕他的工友说,这鞋是那个年纪轻一点的工头扔掉的。鞋子虽好,但挡不住寒风。山里下起雪来,气温就降得很快,九里坡方向荒凉的大路上,易安是唯一的行人,但他一点不感觉害怕,他竟又高兴了起来,想:“我已经是大人了吧。”
因为,也是三年前的一个冬夜,那天学校放寒假,易安走了晚一点,只赶到末班车。到八里坡时天已经黑了,第一次单独走没有行人的夜路,他非常害怕。到了村口,更是遥见大槐树底下一个直直的人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直到人影说话:“是大宝吗?”他这才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是爸爸,然后就是爷俩欢快地回家。这次回家,信上也说好,是今天下午到家的,但他的汽车票只买到了较晚的这一班。经九里坡的路易安是走过几次的,所以他很自信地一步步往前走着。
往九里坡的路比以前宽多了,路虽是宽的,但积雪看着厚了起来,雪夹着风铺天盖地的下。易安感觉包和袋子越来越沉了,嘴里泛着苦,右胁一阵阵地刺痛着。冷风直往衣服里面灌,刚才走得急,背上出了一点汗,现在更觉得冷了。易安感觉腿也越来越沉了,但他还得往前走,家就在前面!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机械地迈着脚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当前面出现了一种新桥,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过了桥再走五、六里就到家了。他走近了桥,一座很气派的水泥桥,但易安没心思欣赏。桥栏杆下的平台,在引桥段处能高出地面有半米,易安一屁股坐在了上面,上面的积雪也没有拂一下,身体很享受地靠在边上的栏杆上。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虽然嘴里发干,但还是咽了几下唾沫。他很想歇歇,甚至想就这样一直歇着,他就这样坐着,脑子里很乱,一些乱七八糟的往事胡乱地翻着。突然,他想到了家,他猛一睁开闭着的双眼,慢慢地站了起来,虽然有点艰难,但他还是站了起来。
易安一步一挪的往前走,他知道,前面拐个弯,那条路就直通到自己村口的,他仿佛又看到了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了。他又有劲了,一步步往前走着,虽然很慢,但很坚定。雪还是劈头盖脸地下着,没有停的意思,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虽然说瑞雪兆丰年,但那时来年的事情,眼下的易安一步步往前挪着,只有一双脚印亦步亦趋跟随着他。他微微睁着的眼睛看着前方,他多么希望前方有个直直的人影,他搜寻者,搜寻者······
他看见了,他看见了,他看见大槐树了,好大一棵树。易安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腿一泄力,竟跪在了路上,他扶着路边的一块大石头,站了起来。走了这么长的雪路,鞋子里面已经湿了,脚冷得麻了,身体也冻得有点发颤。现在,家里的炕肯定是旺旺的,他想着,就又咽了一下唾沫,迈出了一步,竟又可以往前走了。山路不是很平,盖上雪后也不滑,易安朝着大槐树一步步地走着,摔倒了,稍歇,咬咬牙又站起来,不长的路他已不记得摔了多少下,但他知道,家就在前面。终于,他走到了大槐树前,那是他一年多来梦牵魂绕的树,那是一棵刻在他记忆深处的树,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又细细地看着她。几百年的岁月沧桑,几百次的春秋轮回,她还坚挺着,静静地接受着路人一遍遍目光的洗礼和内心的膜拜。粗壮的树干中间的树洞依旧,那树洞竟有小半米深,一米高,很宽,能容下一个人,以前曾在中间立个菩萨供人祭拜的,破四旧时撤了至今。易安不知在里面坐过多少回了,他很想再坐一次,因为他实在太累、太累了。他是爬着过去的,他把包和袋子从身上卸了下来,放在了那边上。他坐了下来,盘着腿坐了下来。他很舒坦地靠着树干,这是个风雪夜隔风挡雪的所在,他深深地吸了二口气。易安的眼睛细细地搜寻着前方,他看到了,他看到了远处窗户里透着灯光的三间屋,那是他的家,他舒心地笑了。此刻他竟不感到冷了,只是贪婪地看着前方。雪还下着,风还刮着,易安却感到浑身的热,他隐约觉得自己是坐在家里热热的炕上。他伸手解开了棉袄最上面的扣子,他竟甜甜地笑了,因为它能透过窗户,看到了家里的一切。
弟弟穿着红色的滑雪衣,拿着一张崭新的奖状,看着贴满了奖状的墙发着呆;贴在我小学的奖状上,盖就盖了,小傻瓜,弟弟好憨呀!奶奶戴着眼镜在帮妹妹梳着头扎小辫,一边还开心地跟妹妹说着什么,妹妹笑眯眯的盘腿坐在炕上;屋子里很暖和,妹妹穿着羊毛衫,好漂亮呀。爸爸也坐在炕上,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喝了一口,然后看了看手腕上那块黄色的手表,又抬头有点焦急地看了一下窗外,爸爸的脸还是那么地忧郁。啊,是妈妈!是妈妈!妈妈穿了一件小格子的红色的外套,在灶上忙着,饺子已经入锅了,突突突地冒着热气,妈妈就静静地看着;炉火照着妈妈的脸,妈妈是那么地美,白皙的皮肤,像一个女神,像一尊雕像。“妈妈,真是妈妈!”易安在心里喊着,慢慢地,他合上了眼睡了过去。他实在太累了,太累了。
在这片土地上,正月初一永远是个喜庆的日子。雪已止了,鸡才叫了一遍,天还没有放亮,爆竹声就在山村里响了起来,和远处的爆竹声遥相呼应,山村一下子活泼了起来。雪过天晴,一轮红日从东方的山坳里冉冉升起。太阳照着这洁白的世界,照亮了一切,也照到了村口的大槐树和树洞中的易安。易安还坐着,没有了生气的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微闭着的双眼,还对着远处透着灯光的那扇窗户,那亮了一夜的灯还亮着,亮着,永远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