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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刑

2021-05-14

大理文化 2021年2期
关键词:二婶龙潭冬瓜

畀原阔

这是仲秋八月里十分难得的晴日。因为十分难得,跟“酸”不大靠边的农人,也情不自禁“酸”了一把:看看高天,看看大地,一个个心旷神怡,脑海里铺排开“天碧如洗”“白云怡然”“阳光明媚”“空气清润”以及“如诗如画”“诗情画意”“诗意盎然”等酸酸文艺词儿。

站在自家门口大路上的畀原阔老汉,却丝毫感觉不到这个日子的“诗情”和“画意”。

这倒不是说畀原阔一点也不“酸”一点也不“文艺”,他老汉“酸”着呢“文艺”着呢!置身于原野清风中,他抬头看天,也看见了天的蓝。可恰恰因为心腔里一股股泛酸,高空被一绺绺云絮切割得条条缕缕的湛蓝,在他眼里,成了离世五十年的奶奶那一片片裹脚布。肯定是一生碎嘴的奶奶,天堂里又将裹脚布搓着揉着浆洗了,一片片悬空晾晒。虽经奶奶费力搓洗涤漂,依然泛散着刺鼻的脚汗臭。至于飘逸的一绺绺白云——什么白云,说它是裹尸布还差不多……哦,狗日的,狗日的太阳,你缕缕不绝发出的,分明就是千支万支阴毒箭矢,万箭穿我老汉的心哪!

他忧郁烦躁。

他想抓几块尖角石子,狠狠地甩向高天,打碎那裹脚布样的蓝天,打破那裹尸布样的白云,“咔嚓儿”打断那缕缕不绝向他射来的箭镞。但他身边没有可用的石块。二三十步内也没有,四五十步内也没有。不但尖角成锐的没有,就连圆不溜秋的也没有。找不到武器,他恨恨地几跺脚,再一次仰头,先是喉咙里咔咔咔几声,然后“噗”地,朝天空吐浓浓一袭唾沫,大骂,我日你们妈妈!

这一声“畀骂”,榴弹出膛一样,从畀原阔肚腔里拽出了一股灼热气浪,冲天而去。如此,郁积在胸的忧郁烦躁,多多少少算是散去了一些,这可以从他那又开始灵动的十个手指上看出来。不过,毕竟是去少存多,我们的老畀还是一脸的怏怏愤愤,脸上的每个肉窝窝(这是小青年时挖粉刺留下的珍贵纪念)里,依然波涛汹涌,翻卷着不舒服、不愉快、不畅怀。继续骂天他是没那个兴致了,天毕竟隔得太远。并且他也明白,逗他不高兴不愉快的,其实不是天,不是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流云飞雁,是本村和外村那些狗操的东西!

而在今天,就是“裴三百”。

他于是就假想,此时此刻,裴三百正站在自己面前。他怒不可遏地飞脚朝裴三百狠狠踢去。他要一脚踢死狗日的裴三百,让裴三百从此不能再三百。不料,飞起的脚尖重重地,不偏不倚地,踢到了路边老榆树突起的枣色疙瘩上。他今早上穿的是前面开口子的皮凉鞋,五个胖脚趾被老榆树疙瘩反弹开的瞬间,红彤彤地跳起舞来。随即,整个身子也剧烈地舞蹈起来。满脸的横肌,更是成了大太阳下暴晒的牛里脊条条,一扭一扭,那样子,像是在给狂舞的他打节拍子……哎呀呀,这样跳下去,我老畀就成了个畀疯疯啦……他慌慌伸出两个手掌,抱住狂舞的脚巴掌,单腿在水泥地上蹦蹦跶跶,跶跶蹦蹦。几个回蹬,蹬拢横在路边的一块条石,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一屁股压上去,继续抱着脚巴掌咝咝咝吸气。不妙的是,吸进去的气流又化成了郁闷烦躁之气,整个腹腔急剧地膨胀,膨胀,就要爆炸了似的。啊!啊!我老畀真的完蛋了吗?

畀原阔当然没有真的就此完蛋。条石上坐了约莫十分钟,过嘴的气流慢慢地舒缓起来,咝咝咝变成了咝咝——咝咝——咝咝,又变成了咝——咝——咝——咝,最后终于不再咝了,重新用两个生满黑毛的鼻孔进气出气了。五个脚趾也不似刚才那样钻心地疼了。总算缓过气来的畀原阔,站起,离开了条石,也离开了几米外的老榆树,顺水泥道向四五百米外的双龙潭去,边走边又抬头看了一回天。

无论多少回看天,畀原阔都有一种锥心的感觉:天,已经不再是十几年二十年前的那个天;日头,也不再是十几年二十年前的那个日头。

十几年二十年前的那些日子,是何等美好的日子!不要说太阳月亮星星了,不要说蓝天白云了,不要说彩虹飞雁了,不要说青山绿树碧溪翠湖了,就是脚前沙土里挪动着一条虫,在他畀原阔眼睛里,都是白嫩生香的带尾巴花生荚。

敢问,在那个时候,全乡还另有他畀原阔这样的人?全县又有几个他畀原阔这样的人?三十岁那年,他承包了联队的南山煤矿。当时,土地承包到户刚小二年。虽说农村生产责任制大大地激发了农民的生产经营积极性,但本村外村的男男女女,基本上还只认得起早贪黑弓腰撅腚在承包地里,顺着地垄子灰头土脸找食吃找钱花。他此举,可谓石破天惊,让他们村还有周围村庄所有的人,瞠目结舌。要知道,这个南山煤矿,创办十几年来,举五个生产队之力,还不死不活病气恹恹,是大大小小领导干部们手心里的烫山芋,他畀原阔居然就敢拿过来,烫自己一个人一家人的手心?人们不约而同地认定,他姓畀的有好瞧啦!可让这些人万万没料到的是,家里存款不到三千块的畀原阔,硬是老牛顶架往前冲,冲过了一关又一关,让停产了三年多的南山煤矿,在他手里重新运转起来。乌黑发亮的原煤,先是老牛屙屎似的,一咕嘟一咕嘟从煤洞洞里冒出来;接着像老母象拉尿一样,哗啦啦连接不断地淌出来。他矿洞里的煤炭大量产出时,农户手里多多少少也有了些钱,买得起煤炭做燃料了,煤炭市场陡然走旺。这就不得了,钱票子像雪片一样,像花色蝗虫一样,白天黑夜,密密麻麻往畀家钱柜子里飞。当时,本村外村都在讲这样一个故事:一天晚上,畀原阔和他的媳妇又一次往钱柜子里装大扎大扎的钞票。钱太多了,柜门怎么也盖不严。柜门盖不严,就没法子上锁。畀原阔喊来儿子,让他坐在柜门上,使奶劲往下压,再使奶劲往下压。儿子的重量毕竟有限,柜的盖子一翘一翘还是合不拢。儿子坐在柜板上,一悠一闪,像玩晃晃板。再一次使劲时,柜子里的钞票猛烈反弹,柜门“嘭”一声跳开,儿子不见了,满屋子一尺半厚的凌乱钱把子。被钱把子砸得鼻青脸肿的畀原阔两口子,儿啊儿啊喊着,双双趴在钱把子上,扒了半个多钟头,才把同样鼻青脸肿的儿子扒出来。

这故事当然夸张了些,但一点也不夸张的是,畀原阔承包煤矿刚第四年,就请来挖机,挖掉了苍苔老瓦房,在老宅基地上盖起了交角的两幢三层大洋房。畀原阔建豪宅是当时的头号大新闻,不仅县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上了省报、地区报。报纸上说,这是榆树县48万城乡居民的第一座私人洋房。到过县城的人说,比城中心的百货大楼气派出去了老多。到县大院办过事的人说,就连县委县政府的办公楼,也比不过畀家的洋楼高阔气派。又过了两年,围着洋房长高的冬青树,满院子开红吐黄喷紫的牡丹、芍药、菊花、桂花、山茶花、马缨花、金串子花、银串子花,更把个畀家洋楼点饰成气派万千的王宫。

畀原阔虽然只是一个家长,一个矿长,但这个家长兼矿长,随着三年暴富,的确有了不尽的王者气派。

那些个日子里,畀原阔忙完矿上的事,就回家来,捧一杯热茶,蹬蹬蹬跃上三楼顶,昂首挺胸地站在作为隔热层的水泥预制块上,极目四眺:东看青龙山逶迤峥嵘,南看老君山一峰冲霄,西看黑龙山生云起雾,北看茶花岭绿树葱茏。四个方向的山峰林峦云烟岚影看过后,目光慢慢收回来,醉醉地,居高临下地,欣赏着簇拥自己三层大洋楼的一个个灰不溜秋的村庄,欣赏组成灰不溜秋村庄的一座座苍黑的瓦屋、土掌房、茅草房。两相对比中,觉得自己的三层大洋楼,比老君山还高,比黑龙山还磅礴,比白龙山还俊秀,比茶花岭还绚丽。他胸中除了自豪之情,还是自豪之情,京戏唱词也就从沾满煤灰的嘴里跳出来,我本是,卧龙岗上的,一条龙……

许多人在畀原阔的京戏唱词中逝去,许多人又在畀原阔的京戏唱词中出生。

畀原阔的王者荣耀,到底终结于哪一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认真想想,其实也没个具体的年份月份。事情是慢慢发生变化的。先是本村外村,东一个西一个出现了一个个冒尖户,也盖起了一层两层的洋房。当然,这些洋房远没有畀原阔家的高大阔气,畀原阔尚能接受。让畀原阔不能接受的是,后来,有几家的洋房,居然高过了他家的,阔气过了他家的。畀原阔一颗心,就开始在刀口上滚啦!最让他无法容忍的是,最近五六年七八年里,家家户户好像一夜之间捡到了金元宝,几百座几千座上万座洋房如雨后春笋,在本村外村冒出来,建筑面积一座比一座大,建筑风格一座比一座新颖独特,内外装修一座比一座豪气华美……与这些新起的洋房相比,他老畀家火柴盒式的老式洋房,就毫无“洋”可言啦,就成了金凤凰面前的麻母鸡啦。不少人家,有了洋房不算,还开起了价值十几万几十万的家庭轿车。你说这是什么事!要知道,这些新颖华美洋房和轿车的主人,一百个有九十九个九,在过去,他畀原阔是从不拿正眼看的,一个个在他心目中全是枯枝败叶。而就是这些枯枝败叶,被菩萨老奶用甘露水一点,都成了挂满金果果的葳蕤参天大树!当然,穷家弱户也不是没有,住破瓦屋的住石棉瓦房的住油毛毡房的,本村外村也还有许多。与这些人家相比,他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他就是看不惯有那么多人赶上了自己,就是看不惯有那么多人超过了自己。

有时候他真想找来炸药,把自己的两座“火柴盒”轰隆隆几声炸了,重新竖起两三座超过所有人家的特大特新洋房,把“我本是,卧龙岗上的,一条龙”那份豪气找回来,把“一览众山小”的那份豪气找回来。但也就想想而已,他没有这个财力。房子盖起来的第五年,他矿洞里发生瓦斯爆炸夺了六条人命的特大事故,人命赔偿加上罚款,还有处理事故的其他开支,不仅让他赔出去了将近两百多万,矿洞还被煤管局封了整整三年。一场事故差不多让他畀家倾家荡产!虽然,通过上下打点,煤管局终于拆去了封条,让他重新生产经营,但船破偏遇顶头浪,矿洞重新作业不到两年,矿洞里的煤资源告罄。他在六百米长的矿洞中使出奶劲儿左奔右突,挖出的,除了土石还是土石。又投资上百万元前后新开了三个矿洞,均没有找到理想的矿脉。无奈,他只好偃旗息鼓。也改行干过其他事,但每一次均以失败告终。眼看存款不多了,他赶紧收手。儿子也指望不上。儿子少年时被他和老婆娇生惯养,长大后屁本事没练就。一大家子,这些年除了盘盘庄稼,就是靠当年的那点余钱打点日子,他去哪里拿钱建造更大更豪华的房子?

也就是从一座座高大新颖洋房在本村外村拔地而起那个时候,畀原阔的眼里,山不再青,天不再蓝,日月星辰河溪原野不再美。他一双眼睛也变得血红血红的。快二十年了,他畀原阔其实就是在天色不美云朵不美阳光不美空气不美什么都不美的烦躁郁闷中,趔趔趄趄歪歪栽栽走过来的。

最近的日子,他更是烦躁郁闷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对啦,你也许纳闷畀原阔刚才为什么假想裴三百就站在他跟前,以致飞踢裴三百,将脚巴掌踢到了老榆树疙瘩上?不因为别的,就因为村西那个裴三百,居然落成了造价上百万的大洋房,而今天,恰恰又是裴家待宾友款亲朋的日子,还传言,要摆一百桌宴席。畀原阔一清早听得这消息,气得七窍生烟:裴三百是啥子人啊?裴家那是个什么家啊?要知道,裴三百之所以取了“三百”这样一个怪怪的名字,那就是,他畀原阔南山创业,脑海里翻滚着大捆大捆钞票的时候,裴三百他爹,只敢指望能有三百块钱进家来。三百块钱,在裴家眼里就是了不起的财富了……而且,就是他畀原阔家财几百万的时候,裴家口袋里的钱,也绝对不超过一千块……你说,这样一个人家,凭什么就敢在他畀原阔眼皮底下,盖起造价上百万的大洋房?!

本村外村一座座大洋房的重量外加一辆辆小轿车大汽车的重量,已经压得畀原阔喘不过气来,现在再加上裴三百家的大洋房,你叫他畀原阔一颗心如何承受得住?

畀原阔烦躁郁闷时,忽然看见从东蚕豆地那边,有一个人高一步低一步,踩着豆地埂,向这头走来。他心里倏然一喜,收住脚,等那人走近了,连连招手:“冬瓜,冬瓜,来,跟叔掰聊掰聊。”

冬瓜姓麻,有大名,但村里人喜欢叫他麻冬瓜。叫来叫去,大名反倒很少有人记得了。麻冬瓜跟畀原阔不属一个村民小组,两家隔七八条巷子。隔得远,畀原阔虽然也认得麻冬瓜这个人,但从没跟麻冬瓜有过交集。这几年,麻冬瓜大概是到外面混去了,更没有交集的机会。大约是十个月前,畀原阔百无聊赖时转到了那一片,发现从来穷得遮裆三寸布的麻冬瓜家,依然一株老柏枝树遮掩三间破瓦片房子,寒碜的实在可以……那天,乍一见麻家破庙堂似的瓦屋,畀原阔两眼倏然放亮,连天的闷闷不乐一扫而光。从那天起,他每天一次顺着中巷道,再拐麻姓深巷,到麻冬瓜家破房子周围,走来走去,流连忘返,两个多月三个月风雨无阻。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村北群屋中又发现了一个比麻冬瓜家更破败的家园,才再没有去麻冬瓜家那里。

嘿嘿,跟狗操的麻冬瓜掰聊,是一件愉快的事。尽管,差不多半年没去看麻冬瓜家的那破瓦院了,但可以肯定,他麻冬瓜的日子,依然像一块破抹布……

麻冬瓜

灰不溜秋的麻冬瓜,却不搭畀原阔的腔。他边走边朝畀原阔翻了个白眼,爬上水泥道,几步纵过,跳进水泥道西边麦田里,踩着长满了碎瓣子草的细埂子,一步一崴向村西头去,留一个越来越窄薄的脊背给呆若木鸡的畀原阔。

麻冬瓜哪有心绪理睬畀原阔。别说过去日子里两人没有什么交集,就是他的要好邻居,就是他的亲姊热妹,就是他老婆,就是他亲生自养的两个娃,这个时候,也别想指望他给个热脸,除非你啪啪甩给他十几万。

麻冬瓜心也烦着呢,情也躁着呢。

按理,这时候的麻冬瓜不应该心烦情躁。相反,他应该扬眉吐气,欢快的小口哨一声声吹得脆响。麻冬瓜过去是穷,穷得带着老婆和一双儿女晴天屋顶看星星,雨天面盆接瓦漏,狼狈不堪凄凉苦惨地长年蜗居在父母遗下的几间破瓦屋里。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麻冬瓜,把翻身仗打赢啦!畀原阔前些日子里不断去看的麻家破瓦屋,已经风卷残云地,被彻底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五年前,麻冬瓜带着老婆儿女到南省一个开发区打工,省吃俭用,积攒了二十万块钱,于三个月前,腰包鼓鼓回村,鞭炮声声地在老屋基上翻盖新房。眼下,五大间钢混房已经落成,进入装修阶段,顶多再一个月,他就可以再一次炸响鞭炮,带着老婆儿女,从临时搭建的油毛毡房里,搬进明亮晃眼的新房里,欢天喜地过属于自己家的光鲜日子。破旧矮屋里灰不溜秋黑不溜秋湿不溜秋的凄惨日子,一去不复返。前些天,村支书和村主任还专门到他家,仔细看了他家在建的新房,对他表示热烈祝贺,还说要把他家树为村里的脱贫致富典型,让那些没有脱贫的人家向他家学习。又是新房子,又是领导表扬,多大的喜事呐!你说他麻冬瓜这个时候不扬眉吐气,要什么时候才扬眉吐气?

但麻冬瓜偏偏满心不高兴,偏偏一点也不扬眉吐气。麻冬瓜整日心烦情躁。

让麻冬瓜整日心烦情躁的,还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恰恰就是刚落成的五大开间崭新楼房。

麻冬瓜家的新房刚浇顶完毕,扶贫工作在县内全面展开。这一次扶贫,广度和深度都远远超过了以往。符合扶持条件的乡村困难户将成为“建档立卡贫困户”,政府给予长时间扶持,直到脱贫。扶贫工程的一个重要部分,就是解决建档立卡贫困户的房居问题。政府将给每个建档立卡贫困户六万块钱,外加六万块的银行免息贷款,称“六加六”扶持,作为建房的专用资金。能不能成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就看符不符合标准。县里和镇上来的扶贫干部和村组干部一道在各村组摸底时,麻冬瓜认定自己家肯定会成为建档立卡贫困户,享受到“六加六”扶持。出去打工前的那些年,他家作为村里组里的贫困户,每次国家救济都有份。每年,救济款要领回一些些,救济粮要扛回一些些,这样那样的救济物资要收到一些些,当然,也要和领导们合一些些影。就是在他们外出打工这五年时间里,村上组里也没有忘记他家,把国家给的帮扶单位给的救济款扶贫款,打在他家银行卡上。只不过,那些都是百十块几百块的小数额,而现在,国家一给就是六万块!好几个晚上,他搂着媳妇说,领到“六加六”,就把五大间的一层楼房,变成两层楼房,和其他家一样,也过“高高在上”的神仙日子。

谁知道张榜公布时,建档立卡贫困户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他登时急绿了眼,去找组长,去找村主任村支书,去找镇里县里来的扶贫干部。他认定是领导们疏忽大意,把他家给忘记了,他要给领导们提个醒。而这些领导好像已经统一好了口径,对他说,他家二十万块钱的房子都已经快建起来了,按照贫困户标准,已经脱贫,不能够享受“六加六”扶持。

“你是我们村的脱贫典型哪!”领导们说。

麻冬瓜说:“我不要什么脱贫典型!我就要‘六加六’扶持!”

领导们回答:“党和政府扶贫,是扶真贫。”

麻冬瓜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六万块钱,再加上六万块贷款的免息,就是七八万块了!更何况,按照村里人议论,那六万块贷款到头来也肯定是国家代为赔偿,真那样,就是十三四万块了。十三四万块啊!他和老婆在外面拌灰浆背水泥,运砖运沙扎钢筋,风吹雨打烈日暴晒,汗珠子摔在地上比铜钱大,累死累活,一个月能挣几个钱?一年又能挣几个钱?这几年,心里惦念着房子,但凡工钱领到手,留足娃儿的读书费用和其他必须开支,就赶紧往银行里存。两口子哪怕是一个冰棍儿都从不敢买了吃,五年时间才积攒了二十万块钱。而现在,国家一给就是六万块,或者说一给就是十三四万块,等于他两口子三四年时间苦巴苦挣了。可这红得耀眼亮晃得让人心发颤的一扎扎大票子,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自己出去挣得钱回来盖起了房子,说没就没了,说不给他家就不给他家了,如何不叫他坐卧不安心痛如刀割!

这个时候的他,真的是悔青了肠子。早晓得有这样的好事,当年,他才不会背井离乡带着老婆儿女出去打那个劳什子工呢!他就和老婆儿女一窝儿地窝在家里,种种那点承包田地,累时喝喝小酒,闲时打打扑克,等这天大的馅饼掉下来。出去打工挣钱也罢了,干嘛偏偏几个月前急急忙忙赶回来,抢在国家扶贫政策到来之前盖房子?如果自己暂时不要回来,往后拖上半年,自己家肯定会被评为建档立卡贫困户,自己家肯定会得到这“六加六”,自己家的大洋房肯定一盖就是两层——对啦,对啦,自己做出回家盖房的决定时,老婆还阻拦过他呢!老婆说再等年把,年把后又多了三四万块钱,回家盖房子,除了浇正房五大间,还能在挂角处浇上一个厨房一个标准卫生间。为这事,两口子发生了争执,最后自己还砸了老婆一筷子。……日他妈的,谁说老婆话不能听?当初我麻冬瓜要是听老婆的话,这个建档立卡贫困户,绝对不会掉到别人的怀窝窝里去!莫非是,自己天生就一穷命,注定不该享受这个从天上掉下的大馅饼?

他把自己的头发,连着头皮一绺绺扯下,咬牙切齿摔在地上。他狠狠地扇自己的大耳光,歇斯底里大骂:傻逼!傻逼!你麻冬瓜就是个大傻逼!超级大傻逼!

打这起,他再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晚在床上翻饼子到天亮。房子上的活路也做得有心没肠,全部活计差不多丢给了老婆。他除了唉声叹气,除了扯头发扇耳光,就是三次五次七次八次地找村组干部和镇上县上来的扶贫干部,软磨硬缠,说不完的理由,道不完的冤屈。被干部们拍着桌面训斥了几回,还是不甘心,还是堵着一口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要把这“六加六”弄到手。绞尽脑汁时,他忽然想到了洗二婶。

……对,去找洗二婶,求洗二婶!

洗二婶是村里的大能人。当然啦,洗二婶之所以成了村里的大能人,是因为她大儿子是个大能人。她大儿子是县里的大干部、大领导,虽说还没有大到县委书记县长那个大,但据村里人说,跟县委书记县长的大也不差几颗米了。在县里,他什么事情都能说上话。他一开口说话,事情准能办成。就两个月前,自己新房子落地基那时,村里得尿毒症的荣老香,男人一跤摔到石头上,脑浆子白花花地死去了。荣老香家治病治出的那个穷,还是组上村上以及村里众乡亲帮忙,才勉勉强强地把死人安葬了。荣老香提一份小礼物,在男人“满七”那天找了洗二婶。洗二婶带着荣老香往县城里跑一趟,一个月后,两万块的民政救济款就到手了。还有……还有……如此之类,多去啦!你说,洗二婶能通过儿子帮荣老香要到两万块,能帮其他人解决这样那样的问题,就不能帮我要回这个本来就属于我麻家的“六加六”建档立卡贫困户?扯着藤儿找葫芦,洗二婶家跟我麻家还是一根棍子就能打着的亲戚呢——洗二婶的老爹,不就是咱舅舅的岳父的姨妈家老表嘛……

麻冬瓜把吸了半截子的香烟狠狠摁在烟灰缸里,起身出门,也不走村巷,沿着田间地埂,向村西去。

在洗二婶家门口的茨菇塘边老柳树下,麻冬瓜遇到了洗二婶。洗二婶上上下下打扮光鲜,光景是要到哪里走亲戚,也说不定,就是去县城大儿子那里。他赶紧拦住了洗二婶。

“好二婶哎,咱村‘六加六’建档立卡贫困户的事,您老可能也听说了,我家没名额。我怎么争取,怎么求组上村上还有镇里县里来的干部,他们就是不给我家。婶您也晓得,我家从来都是贫困户,我家从来都是扶持对象,怎么国家的大扶持下来,我家就不是贫困户了,就不给我家享受‘六加六’扶持了。我家冤啊!不给我家当‘六加六’建档立卡贫困户,天理难容啊!我想请婶,往上边帮我搭一句话……”

谁知,洗二婶绷着脸,斜麻冬瓜一眼:“一边散着去,老娘今儿没心肠管你们这些馊馊臭臭!”那口气,就像呵斥一条癞皮狗一样。

洗二婶

这有点不像洗二婶。

不是有点不像,而是压根就不像。要在往常,有人虾趴着身子迎上来诉苦,请求帮助,洗二婶会条件反射地,将自己挺直的身板,尽量再挺直,再挺直,直到把自己挺成一座塔,挺成坝子北边高耸入云的笔架山。两只挂满福相的耳朵在挺身的同时,也百分之百对称地直竖,然后在脸上洋溢开春风化雨的微笑,听尽量将腰肩往下缩的来人絮絮叨叨。这几年来,直挺着腰杆听别人絮叨生计的艰难或者遭遇的不公平,看别人尽力地下缩腰肩,成了洗二婶的一种享受。这种享受毫无疑问也是一种荣光。她年五十有九却无皱少纹面容姣好,跟三十八九四十岁的年轻女子们有一比,绝对是这种荣光和享受年年月月滋养的结果。

可今天她破天荒地没有了这份心绪。

都因了孙子龙龙。

龙龙当然是个好孙子,从小乖巧听话,人又生得伶俐秀气,比起电视里那个贾宝玉贾公子,不差分毫。当然,孙子比贾宝玉贾公子强多去了。贾宝玉贾公子不喜诗书文字,冷不防被他老爹贾政一顿好打,打个稀里哗啦,让周旁的人为他哭个稀里哗啦。她家龙龙从小就听话懂事,上学后那份刻苦认真,可以说从来没让老师为他伤神过,更从来没让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为他伤过神。龙龙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成绩一直稳居班里前三名,年级前十名,冷不丁,还会考出个年级前二三名,年级第一名。奖状贴了满满一墙壁,红红闪闪,金光耀眼。洗二婶每次到城里儿子家,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孙子的房间,长时间立在地板上,看孙子那一墙壁的奖状。看着看着,一条金鳞金爪的龙就活泼灿烂地从红闪闪的奖状中飞出,破窗向外,昂头摆尾满天空翱翔,生风起云。三十多年前,龙龙他爸,也就是洗二婶的儿子洗大光,考上省里的重点大学,村里人都说,洗家五代不识一字文,却出了个大学生,而且是省重点的大学生,是洗家房基地旁边那千年百年来只长泥鳅不长鱼的烂泥海子里生出的一条龙。那时候洗二婶和老伴其实也不在意村人的这种说法。儿子就是儿子,一个读书成绩好一些的人,什么龙不龙的。上个大学就成了龙,这天底下的龙也太多了去!直到儿子毕业后,分配到政府部门工作,一来二去,成了执掌县里一个要紧部门大印的领导,一个唾沫一个坑,洗二婶和老伴有些相信了,到后来是完全相信了。村人的唾沫星子不是唾沫星子,是碎银,是碎金。自己的儿子,真格格是洗家这个泥鳅海子里腾出的一条龙。而孙子,不用说,比他爹这条龙还要大——想想吧,儿子上小学时成绩一直很差,每次考试都在后十名里打泥滚,让做父母的他们,在那些好成绩学生娃的父母面前没面子。特别是,那时候上初中要靠分数,分数不上线你别想把脚踏进初中学校的门槛,儿子差点就没考上初中。上了初中,知道努力了,特别是到了高中,更加努力了,但成绩在班里在年级里,也只算得中上一些。成绩中上的儿子通过考大学,冷不丁就成了一条龙,读了省里的重点,后来又成了县里一个明星似的官儿,吐话如金,千人万人围着他转,前前后后巴结他奉承他,那么,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成绩一直名列前几名的孙子,考的肯定是京城最有名的大学,毕业后肯定要当比他爸更大的官,成为比他爸这条龙更能呼风唤雨的大龙。呵呵,如今千人万人围着儿子转,前前后后巴结儿子奉承儿子,不远的将来,就会有十万人几十万人围着孙子转,前前后后巴结奉承孙子了!

可不曾想,龙龙考取的学校,让洗二婶凉透了心,伤透了心。

也让她好没面子。

要说,在最开初,孙子的大学录取通知单,尽管让洗二婶的心有些凉,但毕竟没有让她凉透了心,更没有让她伤透了心。孙子虽然没有如她所愿考上京城最有名的大学,考取的是东南某省的一所大学。但儿子跟她解释说,龙龙考取的那所大学也是全国的名牌大学。这所大学虽然不如北京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名气大,不如上海的复旦大学名气大,但在全中国是扒拉七八个手指头就能数到的好大学,比其他几百所大学名气大去了,牌子硬去了。这些年,全中国有多少学生想考进这所大学却考不上。孙子也对她说,如果不出意外,在他们这个人丁三千的村庄,还有周围几个村庄,他是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其他大学生,上的不过是普通大学,好几十个上的甚至是那种野鸡大学。听了儿子和孙子的解释,她心里的凉意渐渐消散。这就是说,之前她老奶并没有估计错,儿子在县里当官,孙子将来毕业了,就要到市里省里当官,是一条比他爹还要“龙”的“龙”。

儿子孙子要她在城里多住几天,但这个时刻的她,纵然是铁链子上加锁,也拴不住了。她颠颠儿往村里赶。她要以最快速度,让全村人和周围村庄的所有人知道,她家龙龙考上的,是扒七八个手指头就数得着的国家名牌大学。她还要委婉地让村里人村外人知道,她龙龙读了这所国家名牌大学,就要到市里省里当官,当比他爹那官大出去许多的大官!

谁知道,回到村子边三岔路口下车,无意间听到的一个消息,如平地一个炸雷,把满面红光的洗二婶炸懵了:隔一坝地的三河口,一个叫和佳佳的女娃儿,考上中国最有名气牌子最硬的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都到了!

洗二婶一张粉脸顿时变成草灰脸。虽然,那女娃儿不是他们村的,但却是这个镇的,是这个坝坝的,是这个县的!那女娃儿到北京读了中国最有名气牌子最硬的大学,来日怕是要留在北京,当那种顶顶大的官,那时候,她洗家在这一片村庄里,不就让三河口村的和家彻底比下去了?

她连村子也没敢进,重新拦一辆客车,赶回县城,赶到儿子家。儿子下班回家,他奔拢儿子,抓着儿子的手,要儿子赶紧想办法。说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让龙龙去念那个北京大学。龙龙除了北京大学,其它啥大学也不念。

儿子望着她:“妈,你怎么啦?发烧了吧?”

她说:“我没发烧,我脑子清醒着!我就是要你想办法让龙龙去念北京大学。你晓得不,三河口村一个女娃儿,让北京大学录取了。她念北京大学,咱龙龙咋就不能念?咱龙龙就一定要念北京大学。你不管想什么法子,不管托什么人,花多少钱,也要把咱龙龙送到北京大学念书!”

儿子哭笑不得。

她责备儿子:“你不是很能办事的嘛。别人家的事你帮着办了那么多,自己儿子的事、自家的事,你就办不了?”

儿媳在一旁撇撇嘴:“我说怪不得你急叨叨回去,又急叨叨赶回来,原来是为这个。你以为你儿子是多大个官啊!他充其量不过是县里的一个小小的财政局局长罢了。再说了,就算你儿子是县长县委书记市长市委书记,怕也做不到想让自己娃儿上北京大学就上北京大学。”

她无力地松开儿子的手,问:“真不能?真不能让咱龙龙,去京城念那个北京大学?”

儿子说:“妈,你这是异想天开哦。”

她呜哇哭了起来:“这下,在咱那个坝坝里,在咱那个镇子里,我家,让和家那丫头片子比下去了,比下去了……龙龙,你怎么不也考个北京大学?你不为奶奶争气,不为我洗家争气啊!”

整整一个白天又一个夜晚,洗二婶像霜打的秋草,病气恹恹地吃饭不香,睡觉不香。她觉得自己没脸回村子里去了。可不回村子里,她又住不惯城里这个家。住十天半月可以,长了她就受不了。就在她回村不是住下也不是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今天,村里盖了三大层洋楼的裴三百家办搬家客,十天前就到她家发过请帖了。裴家和她家沾点亲,前年里,自己家办搬家客,请了裴三百家,裴家挂了三百块的礼钱,自己得回去把这礼还上。欠人家礼不还,是会让人看不起,明里暗里说闲话。想到这,天刚亮她就从床上爬起来,草草梳洗了一下,往客运站赶,搭上开往自家村子的早班车。回到家,装上几百块钱,锁了门,准备朝裴三百家去,不巧在门口老柳树下遇到了村东头的麻冬瓜。

洗二婶离开呆若木鸡的麻冬瓜,向裴三百新家方向走出几十步,朝地上啐一口唾沫:霉气!

三个弯弯,四个拐拐,洗二婶穿出旧村巷道,来到村外翠茵茵的菜地里。裴三百家的新房,就落坐在这片菜地里。他用自家的自留地作屋基地,在上面盖新房。建房时一片忙乱,还看不出多少好。房子建起来装修好,许多的妙处就遮不住掩不住地显了出来:乳白色的房院,让四季翠茵茵的几十亩菜地亲密簇拥,整个菜园子成了他家的植物园。大门,又巧巧地顶着从房院前横过的出村水泥大路,风光景致好,交通更方便,用个大车什么的,可以直接开进院子里,全村没有多少家能比得上。连一向高傲的洗二婶也不得不在心里感佩命值三百的裴三百,居然占了这样个好地。感佩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心里又泛起了些酸酸的东西,脸上又挂起了些酸酸的东西。她酸酸地横过菜地,抄西墙角到了大门处,赶紧将脸上的酸色用盈盈笑意盖了,款步走进裴家院子:“恭喜!恭喜!”

胖墩墩的女主人从忙碌的人群中迎过来:“二婶子哎,你老咋这时候才到?我盼你,不晓得往大门口跑了多少回,还以为婶婶你不肯赏脸哪。”

洗二婶回说:“大侄子新房落成,我咋敢不来凑个热闹道声祝贺?你不晓得,我这两天到县里儿子那去了,今晨才坐早车赶回来。”

女主人:“哦哟,敢情是到县上看儿子孙子去了。你老福气好哟,有个儿子在县上当领导,想住村里就住村里,想住县上就住县上,飞着来飞着去过神仙日子。不像我们,一年上不了县上几回。……二婶子,这几天一村人都在讲,你孙子龙龙考了所好大学,你家啊,锦上添花啦。”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洗二婶立刻就一脸讪讪,说:“侄儿子媳妇,别说了。各人肚子疼,各人才认得。”

女主人不尽不休地:“还说呢!还说呢!二婶你都嚷肚子疼,我们只怕是疼得每棵头发都打结结了。你想想,儿子在县上当大领导,孙子又考了好大学,将来肯定要当更大的领导。二婶你家呀,是龙潭深处捉鲤鱼,鲤鱼看不上眼,把龙王爷的夜明珠抱到家坛上供着了!”

周围人齐声应和:“就是!就是!”

洗二婶想说,她家家坛上的夜明珠,只怕要被别家抱去了,不属于她洗家了。但这话是不能说的。她哈哈笑了笑:“我娃那个领导,算什么大领导哦。……对了,我还没来及对你说呢。昨晚上,我娃跟我说,你家有什么事要办的,就叫三百到县上找他。他自己能办的,立马给办;自己不能办的,想尽办法也要叫其他管事的人给办。我们是亲的,连着骨头连着筋。”

女主人拍着巴掌儿:“感情!感二婶和大哥的情!”

洗二婶左右瞄瞄:“咦,咋不见三百大侄子呢?我这话,该跟三百大侄子说上一回。我们女人家家,杂事多,三忙两忙,就忘记了。”

女主人撇撇嘴:“他呀,魂掉了,这会儿又自个找魂去了呢。”

裴三百

裴家媳妇说得没错,她男人裴三百正在大柳树双龙潭边的麦地里找他掉了的魂。可他自己知道,掉了的魂,是再也找不回来啦!

他的魂是组上村上那帮子人给弄丢了的。这些天来,他恨村上组上那帮子人,恨得牙痒痒。

他原本打定主意,要把新房建在双龙潭边自己家的责任田里。双龙潭边麦坝里,有他家一亩二分九厘一大块责任田。本来,自留田、责任田都是他家名下的田,他想在哪建房是他自己家的事,还有组上村上这些官芽子管的?二马屎家的新房,不是建在责任地上?瞿包子家的新房,不也是建在责任地上?组里村里在责任田里建新房的,多了去!可组上村上这些官芽子,别家不管,偏偏管他家。在他拉石灰线准备开挖地基的时候,黑乌鸦一样飞来,告诉他:这片耕地,已经被村组镇里确定为基本粮田保护地,是红线地,任何一家名下的,只能用来经营粮食和其他经济作物,不得挪为他用,更不能在上面搞永久性建筑。话说得硬邦邦的,还给他发了盖着大红官印的“停建通知书”。通知书上又硬邦邦的一句话:如不听劝阻强行施工,后果自负!如此,他纵然百般不高兴,百般不甘心,也只能把房子移建到自留地里。细胳膊拗不过粗大腿,“后果自负”的“后果”,他是知道的。旱谷地村的董开喜,就是不听阻止,硬性在不准建房的粮田上建住宅,地基浇好了,钢筋架子竖起来了,砖墙也砌起半拉子,硬是被镇上用挖机和推机咔啦啦挖倒推平,并罚款五千块,限期原样恢复,弄得董开喜赔了夫人又折兵。有前车之鉴,他裴三百敢踩这个大雷?

逼他丢着双龙潭旁的地皮把新房建在菜园子里,不外乎在他心上戳了几刀。

他觊觎这块地皮有些年头了。

这里绝对是整个村一上一的房居地。新房建盖起来,三面田块簇拥,前面是清波荡漾的双龙潭,前后左右随便拉开一袭窗帘,冬春麦苗稻秧绿浪翻滚,夏秋时节,麦黄稻黄,托出一派金碧辉煌;更有那鸢飞鱼跃,垂柳点波,黄鹂清唱……心旷神怡!住在这样一个好地头,只怕活一百岁还不止。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好地脉。你看,双龙潭朝东,巧巧对着青龙山;朝西,巧巧对着黑龙山。青龙山和黑龙山这两条龙,自东自西摇头摆尾生风起云地向这里游来,这龙潭,毫无疑问就是“二龙抢宝”的那个“宝”!连地理先生都说,这里是龙脉之地,把新房子建在正对龙潭的责任地里,占了周围几十个村庄最好的地脉,他家肯定要往大里发,往更大里发,出大学生,出大领导,出身价亿万的大老板。他当年给儿子取名“裴三万”算什么!裴三万现在在高中里当个班级团支部副书记算什么!到了他孙子上,他就得给孙子取个三字名叫“裴三亿”,或者取个四字名叫“裴三十亿”“裴三百亿”。他孙子长大了就是“裴市长”“ 裴省长”,再不济也是“裴董事长”“裴总经理”什么的。真到了那天啊,当年的畀原阔家算什么球毛,今天的洗老奶家又算什么球毛!

可当官的一纸“停建通知书”,硬生生让他裴家的辉煌灿烂前程,化成了连眼都没过一下的烟云。

抚摸着双龙潭边的老柳树,裴三百伤心欲绝,想大哭一场。

就在这时候,畀原阔一脸不高兴地走近双龙潭。裴三百看见,赶紧朝龙潭里甩去眼泪,气狠狠地瞪畀原阔一眼,转身离开。

半年多时间里,他见不得畀原阔。见到了畀原阔,想到了畀原阔,他就火冒三丈。正是这个老杂毛,组上村上的官芽子们阻止自己在这里盖房时,他屁颠颠地两里路跑来,将松毛火凑了一把又一把。尽管,畀原阔凑不凑松毛火,事情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但老杂毛就不该来火上加油。老杂毛既然加了油了,就与我裴家为敌了,这辈子就别想看我裴家的好脸嘴了!

畀原阔却不放过他,大声嚷嚷地:“你裴三百瞪什么瞪!我成千上万挣钱的时候,你爹才敢指望三百块钱。你裴家过到了今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裴三百站住了,回敬道:“畀老毛,我裴家还要往上好呢!我裴家一天天好起来,气死你!”

畀原阔鼻孔里哼哼:“再好,我畀家的小腿也粗过了你家的大腿。”

裴三百冷冷一笑:“你就吹吧!再说了,就算真的是你畀家拔根汗毛比我腰杆子粗,可只要我家好起来,只要村里人一家家好起来,你照样老鼠啃肺蛇咬心。你心里装着那半卷经,我早就读个透透的了,村里村外人也早就读个透透的了。你巴不得年年月月就你一个人一家人独好,别人都是穷叫花。你说,你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啊,就差一颗米,没被村里人的好日子给气死了。”

裴三百的几句话,等于当着高天大太阳扯掉了畀原阔的裤子。畀原阔恼羞成怒,气冲冲奔拢裴三百,扬手就要甩裴三百大耳光。毕竟裴三百年轻去了三十岁,一闪身子,畀原阔的大巴掌甩了个空,老身子也一个趔趄。裴三百一肚子的气不撒不行了,他不等畀原阔站稳身子,一个扫腿,扫得畀原阔身子一歪,“扑咚”,斜栽进龙潭里,溅开大片白茫茫的水花。

旱地上再怎么吵闹裴三百不怕,大不了贴上几千块钱,把畀原阔送进医院睡上些天。但畀原阔一落水,裴三百就慌了。龙潭深不知底,即便边边处,也是两三米深的水,倘若畀原阔淹死了,他裴三百和他那个家,差不多就完蛋了。他来不及脱掉衣裳和鞋子,跳进龙潭,两脚踩着水,双手架住“扑通扑通”挣扎的畀原阔。

畀原阔也多少习些水性,再经裴三百这一架,就在水里站稳了身子。他一只手划拉着水,另一只手攥起来,一拳头冲到裴三百肩膀上:“你狗日的敢掀我下水,你杀人害命!”

裴三百:“你自己走路不小心,脚踩空落了水。老子是见义勇为,奋不顾身救你狗命呢!你别不知好歹!”

“放你妈狗屁,你蓄意杀人!”畀原阔又冲了裴三百一拳头。

这一拳打在下巴上,把裴三百打痛了。他也腾出一只手,攥成拳头砸向畀原阔:“你才放你妈狗屁,不识好歹的老东西!”

龙潭里,哗啦啦闹腾出青浪三尺。

这时候,小埂村的七老爹拄着拐杖从龙潭边过,要去东山脚下柏枝村闺女家。老汉年迈八十,眼力不好,朦朦胧胧见双龙潭里一黑一白两个东西在扭打,水声哗啦啦响,吓得十魂掉了九魂,转身就往回逃。踉踉跄跄跑出几丈远,见迎面来了一个人,赶紧挥着拐杖将对方拦住:“过去不得!过去不得!真龙现身,双龙潭里二龙抢宝了!”

“球毛个二龙抢宝!”裴三百在龙潭里听得,大嚷大叫,“是老子呢!老子冷不浸一泡尿落上,一泡屎落上,双龙潭再不是龙潭,变成猪滚塘了。变成了猪滚塘,谁也不得好!”

编辑手记:

《受刑》受的什么刑?这是小说的眼,内心的刑,比较的刑。小说将四个人物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在时代发展与变革中,农村也经历着变革,而与生活水平改善和经济发展不相符的是人的内心似乎更加压抑了,畀原阔从暴富的“一条龙”变成见不得别人好的“一条虫”;麻冬瓜辛苦挣钱以为日子越来越好却在扶贫中没有评上贫困户而痛苦纠结;洗二婶一向被人求着办事,家里出了县城的大官,却最怕的是孙子的荣光被别人抢走;裴三百一心想在自家责任田的风水宝地建房却因政策而不得。四个人都在裴三百新房建成大宴这天有了交集,矛盾冲突也集中爆发,结局以裴三百和畀原阔大打出手结束。小说里的几个人物,见不得别人富的畀原阔,得不到扶贫资金的麻冬瓜,孙子考大学不理想的冼二婶,盖房地基不如意的裴三百,他们都是在对比和自我折磨中受着内心的刑罚。小说结局是开放的,人物情感却是共通的,他们的比较和自我折磨是当下农村经济社会发展与人的情感和精神没有共同发展造成的结果,在生活和经济进步的同时,农村在思想和心理的成长上滞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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