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秋事
2021-05-14
黄了。黄了。秋天已来,树叶还有什么理由不黄?
秋天的颜色,有着金黄的质地,反射出金灿灿的光。秋风刮过,庄稼就会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稻香漫天,沃野无边,秋天原本到处都是善良的面孔。
但是,也是多事之秋。树叶染上黄色的时候,有的被地面吸了下来。慢慢的,秋天就剥光了树木的衣裳,向着冬天迈进,就开始沉默,没有鸟,没有叶子。一年四季,季节的开始和结束,如同人生。在这个空间里,会遇到各种不同,阴晴圆缺,都是经验,都是生命!而秋天,更有形形色色的滋味。
或许,一切都需要做好准备,习惯结束,或者开始。
之一:喊魂
坟头的草青了又黄了,里面埋的,却不是人,只是几件衣物。是否真是空空,空空,又空空。
一场秋雨,令群树明亮的绿,变得有些暗淡。树叶成群结队,纷飞,涌向地面。
这四季里的自然啊!不是呈现给人,而是给人以警醒。时限到了,生命终将退场,是开端,也是结束。四季交替,比之人的生命,生命漫长。但是,漫长又有多长?在岁月面前,万物不都是标注着有效期?
天地交融,人与自然不可分割。当然,不可分割不是不分清楚。天空是神的居所,所谓四季轮回,是上帝让春夏秋冬交换江山座椅的仪式。人又不是上帝,人的肉身和精神寄宿的居所,只能是大地。人是大地上的子民,或羔羊。人只能顺天,人该干人的事情。
后河湾的水已枯竭。后河湾没什么特别,就是河流前出现了村庄,河流在村庄后面拐了一个弯,完成了对一条河流的命名。后河湾至今还叫后河湾,人却换了几十代。
因说起后河湾,陈先生开始吹牛聊天。死了的和活着的,都被他说得活跃,说得风生水起。据他说,无数年前,这片大地除了山河,一片荒芜。先辈的迁徙,走到这里,见十万群山里露出这样一块宽阔的坝子,便停了下来,安家落户。从此,生生不息。
后河湾细水长流,不会大也不会小。当时,有两个术士,一个赵氏,一个钱氏。两人懂法术,技艺不相上下。赵氏为显示自己法术更高,和众人说,后河湾的河水明天枯竭,滴水不见。这话被钱氏听见,和赵氏说,你的法术还不深,明天河水不但不枯竭,还会暴涨,漫过河床。赵氏蔑视一笑,回家去了。第二天,后河湾果然洪水暴涨,其猛烈程度,犹如墙一样飞奔而来,盖在了临近后河湾的房屋上。接着是一座一座的房屋,冒出了烟雾,像屋子里藏着一个又一个的炸弹,爆破,然后轰然倒塌!导致无数的家庭变故,有的家庭从此消失在洪水里。
那是一个很多人突然消失的夏天,也是很多家庭突然休克的开始。
后来人们说,本来赵氏法术更厉害些,没想到一比高下,就成为了压死赵氏的最后一根稻草。钱氏赢了,却赢得悲痛欲绝,父母为此气绝身亡。最后,他封印法术,成了一个流民。可是,谁也没想到,他出去后,从流民成为了流寇。人未回故乡,人们又听闻很多江湖传言,一帮小弟,齐刷刷地跟他走。
多年后,据说他把各地把营的地方,都给了小弟们。金盆洗手后,他回到故乡,一再地向人们示好,向小草,向小猫小狗也示好,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小羔羊的形象,重建家业,日子逐渐日常起来。
如果不是小弟们对他的敬仰,日子可能就这样过下去了。但是,众弟兄寻到他的落脚处,纷至沓来,门庭若市,惹起了官吏的调查。调查的结果,不言而喻,逮捕入狱。他做过的事让人怵目惊心,多少人无声消失、家破人亡,都与他相关。因为他有众多江湖地痞,只有把他从此地拉到了彼地,秘密处决。
当然,也许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是个传说。
但是,陈先生从茶水间流淌出来,变得有鼻子有眼。他还说钱氏的后人家里发生过一件事情,请他处理过,还背负着祖宗的印迹。
那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村子里有过一个开小煤窑的人。有人说他也会法术,遮蔽了各级各部门对他的审查。有人说他是洪福齐天,没有麻烦事找上他。他曾经开过的煤窑,没有出生证,也没上户口,厂是黑的,出来走的也是黑市,一切都像乌鸦一样全黑。但是,他却在黑中发了很多闷财,只要他抬起手,十个手指至少有九个带着亮晃晃的金戒指。身上的一根裤腰带,够村里的人买两头牛,一块手表够买两辆拖拉机。在一个连自行车都是奢侈品的年代,他不说威震八方,至少在村子里走,也能吓得人们笑脸相迎或者左右闪避。若谁胆敢在他身上惹点麻烦,其衣服角角都能扇死人。
或许,在当时,他属于一个时代的漏检产品。因此,他的小煤窑从未曝过光,就把钞票哗啦啦收入囊中。他是一个不服输的人,在村子里,即便人们都认为他老了,他也要举起手中的棍棒,把一条狗打得汪汪直叫。然后,咧开嘴笑,以此证明自己精神头十足,威望还在。
但是,岁月不会高抬贵手。人在一生的尽头,终将力不从心。想宝刀不老,哪又是宝刀?他当年的发闷财更算不上宝刀。或许,刀也有钝的时候,刀钝了,哪又有锋芒?他在岁月里做过了无数的实验,似乎也没通过最后的考试。他最想回到故乡的土地上来,但是,连回到故乡的愿望都没有达到,永远留在黑的深处。在黑中,生命的脆弱暴露无遗,只剩下了黑。有说死于黑煤窑里,有说死于黑吃黑。无论是哪一种黑,最后黑到连尸首也没有。
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秋天。家人捧回来的,只有几件黑色和煤染黑的衣物。再没有当年的威武,没有似王者归来的架势。他的家人,夜晚总是不得安宁,天一黑,屋子里就莫名其妙地闹腾。
他家人找到了陈先生。陈先生说,穿过阴阳后,看他的前世今生,发现并不是人们说的他懂法术,或者洪福齐天,而是承担了祖宗八代的罪孽。据陈先生说,从他的祖宗开始,灵魂就一直飘荡。到了他死后,每时每刻,无数鬼魂在他周围尖叫,让他痛苦不堪。陈先生说,他想躲回故乡的地下。在陈先生的安排下,他的家人,只有用他生前的几件衣物,埋葬于高高的山上。然后,在每一年秋天,他祭日的那一天黄昏,用纸剪一件衣服,顺着屋檐旁的一棵树木,爬上东边的屋檐,面向北方,挥舞着为他喊魂。再然后,把衣服烧于墙下。这样,召回了他的魂。但是,有效期只有一年。也就是说,每年秋天,他的家人都要做一次这样的事情,过期不做,天黑后屋里又开始闹腾。
似乎再没有家。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他家东边屋檐旁的那棵树,因年久都变黑了,喊魂的姿势,还一直继续。
之二:捕蛇者默
这里。那里。一眼望穿。只有草,只有风吹草动。可是,仿佛人们一眨眼,就看见了一条蛇。谁也不敢作声,回头拼命跑,跑回去喊朱二憨。朱二憨一到,的确奇怪,蛇没有挣扎,蛇一点也没有挣扎,就被他捕捉了。但是,随后发生的一幕,让所有人匪夷所思!
这是我的爷爷曾经讲过的故事。
那时村庄的前面,是一片荒野。没有树,没有灌木丛。在秋天夕照的光影中,粗犷、肃穆而宁静。
然而,在这个秋天,人们又看见了蛇,又说起了传说中的朱二憨。秋天是五谷丰登的升平世界,在故乡,土地还算宽广、肥沃,有着最大的深度和力量。大地上的果实,镇定剂一样安抚人心。这是一种自然伟力之手的创造,酝酿无声的温暖,让人们生活感到单纯、幸福,平平静静。曾经,蛇的出现扰乱过人们的生活。那是毒蛇,太多的毒蛇。食物满足不了它们贪欲的胃口,它们爬向了村庄。所以,现在人们看见一条蛇的出现,又开始惧怕起来。蛇像以前那样出现,却不知谁又敢站出来,像朱二憨那样捕蛇。当时,我的爷爷说,朱二憨实际上是一个走路都怕把蚂蚁踩死的人,见了老鼠、青蛙、癞蛤蟆这些小动物,他都会打冷寒噤。至于蛇,别说亲眼所见,就是听人提起,他身上也会起一身鸡皮疙瘩,或者惊得一身凉汗出来。
故乡的人都惧怕蛇。人们说起蛇都心惊胆寒,不仅是有的蛇带毒,是蛇的冷让人骨头酥。蛇的数量多,会让人失魂落魄。
蛇大胆。邪恶。出其不意。人就被咬伤了。村里很多人不是被蛇咬过就是被惊吓过,牛羊、鸡鸭都曾遭过殃。朱二憨被蛇吓过,也被蛇咬过。他小的时候,大家都只有一模一样的童年,喜欢在石窟、坟头、田间地头捉蟋蟀。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小伙伴们在一座坟边听到蟋蟀的叫声,但是,每个人听到的方向都不一样。他判断蟋蟀叫声在一个洞里,于是,独自轻轻悄悄走过去,把手伸进洞里。转瞬,他连跑带爬地发出尖叫,尖叫!把月光震碎一地。蟋蟀的确在洞里。只是他伸手进洞时,蟋蟀跳出来了,他的手,触碰到了一种软软的东西,一种冰凉感一下浸透全身,吓丢了半天魂。当小伙伴喊他走了,他才回过神来,指着离他有几米的地方说,那洞里有怪物。趁着同伴有胆量,他捡了一根棍子和一个石头,把洞里软软的冰凉的东西夺出来。原来是一条小蛇,他打死了它。
后来,朱二憨在割草的时候,从一片小灌木丛中钻出一条粗大的蛇。他被吓得傻了眼,却不知道躲藏和奔跑。蛇吐着信子,在他的小腿上咬了一口。那是一条毒蛇,差点要了他的命。伤口缠缠绵绵近半年时间,才得以愈合。不幸的是,他又被村里的狗咬了一口。但是,狗却死了,嘴里流淌着黑色的血。原来,是他沸腾骚动的热血里,带毒,带剧毒。从此以后,再恶的狗见了他,也不敢下口,只敢在远处汪汪吠着。
安静需要勇气,沉默也是!蛇打开和关闭了朱二憨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血液带毒,羞于和人们在一起,强迫让自己成为闭目塞听的孤独者。一个人寂寞时,抽烟喝酒,太寂寞时,抽太多的烟喝太多的酒,极少出门。那是一个秋天,蛇突然多了起来,有的人不小心就被咬,有时,还不仅山上,村子里也出现了蛇。人人惧怕蛇,一个村庄已达到了谈蛇色变的境地。
近乎于一个化学性的变化。朱二憨突然喜欢那个秋天,那个秋天令他兴奋。毒蛇出现,他主动去捕蛇,是蛇令他兴奋。实际是,他为除掉了毒蛇而兴奋。那时,只要人们见了蛇,就跑去找他。他不怕,即便蛇张开血盆大口,圆睁着可怕的眼睛,他也不怕,人们说他憨胆子大,就叫他朱二憨。奇怪的是,蛇不敢咬他。人们猜测,可能是蛇畏惧于他身体的血液里存在着带毒的蛇血。蛇只要见他,就乖得不成样子,不跑,不动。有一条蛇见了他,藏于丛林里,蛇身与秋天褪了颜色的杂木混同一色,背上还有几根茅草。可是,他都能把它捕捉起来。一般在九月九的重阳后,蛇要把粮食储藏于洞内,开始进入冬眠。但是,只要遇上他,别说蛇要冬眠,它将度不过最后的秋天。他似乎就是专门为消灭毒蛇而存在的。一到秋天,只要毒蛇出现,他几乎抛尽了现世生计,把惊扰人们的蛇全部除掉。
大自然依旧,土地寂静。人们终于恢复了安宁。
但是,安宁的日子没过几年。那个秋天,木草丰盈,树叶还不见黄,庄稼也不见成熟。人们在村对面的路上又发现了一条毒蛇,那条蛇盘踞在路中间,谁也不敢从那儿走过。人们跑来找朱二憨,一帮人跟着他跑来,蛇就顺着荒野处跑。那是一条带剧毒的蛇,他追到荒野上,最终捕捉到了蛇。人们的心终于落了地,再不用提心吊胆,再不用怕会受到伤害。
说是荒野,却也有些草,只是没有木。草也不多,不深,还盖不了人的脚背。人们正在高兴,突然间像是谁用魔杖点化,窸窸窣窣从周围钻出了很多蛇,那么快,那么闪亮而来,像浪潮的涌动。一时间,荒野成为了蛇的国土,蛇眼射出挑衅的目光,燃烧着欲望之火。蛇腰扭动,仿佛连空气也流动着四伏杀机,席卷而来。
此时,谁都犹如被闪电击中。如果清醒,谁都清楚蛇攻击的危险。人们都被吓蒙了,在蛇面前,瞬间变得荒谬的弱小。恐惧的强烈,人们的汗水像光泽的玻璃珠子,一颗又一颗顺着额头往下滚。随着骨头酥了,人们的双腿折成颤抖中的面条,软在了地上。他们声带的沉默,发不出惊恐的尖叫,身体也无法动弹。
即使能发出,谁又能听见?
人们觉得得救的几率几乎遥不可及,已是穷途末路。
只有朱二憨看着这些蛇,他没像其他人一样,也没有沉默,而是喊他们快点跑开。他回过头时,却没有谁跑。他也沉默,然后,走进了仪仗队的蛇群中,抬着头,在沉默中继续沉默。他已经做好保持与死亡相匹配的尊严,准备以一人之身,为他人建构安全。
谁也不曾想过,一声炸雷,没有余音就戛然而止!随后,地上铺了几条蛇的尸首,有几条艰难蠕动,其余无影无踪。
之三:夜晚,夜晚的
秋天。风和草木的气息,手牵着手,一同围住了人间。天空蓝,蓝得带青,棉悠悠的云朵,像往下坠又像往上升。无边无际的天空,高得再没有那么高了。辽阔的大地,也蔓延到蔚蓝的天边。
天空。大地。分离,又连在一起。
在村庄,生活仿佛是平平静静的。几只鸡在秋天的阳光中,有的在地上立定,有的在树上打坐。人们从屋子出发,果实从土地出发,汇成了实实在在的生活。在这个季节,谁谁相遇,交谈起来的,一开口就是粮食,就是丰收欠收,再往里说,就说到人间烟火。几个年轻人,在草垛旁聊天,聊起了一个在乡村里的新鲜词语,试管婴儿。一个年长的人,像打鸣的公鸡,红着脸惊讶地问,你们说的用试管的形式,就可以代替做那个?几个人在秋天的阳光下咯咯咯笑。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喏!不可思议的事太多了。人人说志国老人疯癫,只有天知道,那不是人人自以为是吗?天高地广啊,这世界,哪样怪事容纳不了?志国老人说他在夜晚看得见一个美女。可是人们偏偏要说那是妖魔鬼怪,说只有神能看得见人类,妖怪和鬼魂。
这事我也听说过。开始有人说他神,后来就说他神经病。
志国老人小时候,作为童男去迎亲。谁也没看见的人他看见,谁也不知道的事他知道。但是,从志国老人嘴里说出来,像秋天的温柔,让人们惊艳,又像秋天的惊雷,更让人惊恐和战栗。
坡那边,离城市更近。坡那边的人们,都称我们的居住地为二半山区。可是,友旺要娶的新娘,就在坡那边。村人们赞叹:“哪里离厕所近,哪里都要肥点,自古哪有那边的女人嫁到这二半山区啊!友旺太有本事了呵!”
当时,人们刚收完地里的庄稼,友旺就结婚了。后来志国说,这个世界人神鬼是共居的。他说他亲眼见过,友旺接新娘子那一天,一个新娘变成了两个,用不着刨根问底,信不信由你。因为迎亲那一天,天还没亮,车马就迎了新娘子在路上了。车马刚爬上红石岩的半山腰,马不走了,赶马车的人怎么唤都不走,使劲拉着马缰绳,马吃力地走了几步又停下。停了大概一袋烟的工夫,马突然像脱缰的野马,开始飞奔起来。那速度,跟着去的一条狗都追得直喘息。当把新娘子迎进新房后,志国看见了两个新娘子顶着红盖头坐在床上。他还要了喜糖,两个新娘子每人给了他两把。志国觉得稀奇,高兴得和人们像传播一个新闻一样。大人们都阻止说:“小孩子家家,滚一边去,别乱说话。”但是,志国赌咒发誓说是真的。有人一边说他一边好奇地挤进新房里看,谁都只看见一个新娘子。出来后,都骂志国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他是不是起早了被鬼摸了脑壳。
那天,一个照相的人,听闻村子里有喜事,跑来找生意。友旺高兴,就照了一张。拍照的时候,照相的人喊,三个都靠拢,靠拢。新郎官转着头左右看看,说哪有三个,就往一新娘子身边靠。照相的移开相机,才喊出,右边这个往左……话没喊完,自己也傻眼了,的确就是两个人。当照相的人摁下快门,让他也惊讶的是,照片通过暗房洗出来后,的确是三个人,左右分别站着一个新娘子,一模一样的脸庞,不同的是,一张脸上有笑容,一张脸上有泪水。所有人都惊讶,说照相是摄魂的,咋可以倒把魂照在上面。
事实上,在闹洞房的晚上,人们都证实了志国说的是真的。
昏黄的煤油灯下,两个新娘子,一模一样,漂亮,害羞,风姿绰约。人们开始惊艳,后来觉得奇怪,询问真假。两人像真假猴王一样,都说自己是真的,对方是假的。亲朋好友都惊恐这奇怪之事,若是鬼魂现身,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下示人。当时,志国正拿着一根比楼高的竹竿,准备把鞭炮绕着上面点放,伴郎突然说,友旺的妻子是爬竹竿最厉害的人,能爬上竹竿的,就是真的新娘子。
其中一个新娘子就抢先一步说,我先来吧!竹竿竖在地上,还不稳,她就以惊人的速度爬上了顶端。竹竿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巨大柱子,十分平稳,她端坐于竹竿顶端,像玩杂耍一样。说她只想当一回新娘子。然后,仿佛隐入空气的黑暗,无迹可寻!人们虎视眈眈的目光,只看见一片漆黑。
人们听得见她说话的声音,看不见人。而志国说,他看见她在婚礼的上空独自狂欢。后来,他说他理解她,所以她现身。
在友旺结婚的几年前,红石岩处埋过一个女子,年方二十。传说中是因为她隐藏很多秘密和故事,灾难中断了她生命内在的任务,被一枪毙命。子弹像她带着的秘密和故事一样,藏在身体里,一起埋葬。人们就说她身上有铁,后来成精了,随时会神出鬼没。
但是,志国却一直认为它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志国经常说,每天,夜晚的黑,却会闪烁五彩的光点,照耀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人们跟着他抬头看,有时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有时啥都看不见。开始有人说,志国乱讲。但是,志国说得真真切切。他说她的生命,别说秘密,简单到什么都可能还没发生就已结束。她活着的家人,在泪水中,忍受生命的背叛和离别。他说她有家,她的家是一座寂静的坟墓。他说她现在长得太高了,一般的人看不见。人们就说志国神,连传说以外的话他也知道,并且,说他有时说话还像个圣人似的。
但是,后来他们都说志国神经出了问题。因为他总是在夜晚重复一个声音:“说爱,幸福,悲悯,生命本身,这些都是人最高贵的东西。可你们这些人类,冷酷,不辨真假,也辨别不了真假,带着仇恨活着。”
人们喊他别胡言乱语。他却说他是在替她讲给他们听。人们再也懒得理他,由他去说。直到老去,他都喜欢夜晚。
夜晚的宽广。模糊。有人也说,他可以在夜晚滋生更多的幻想,那是他生活中失望和痛苦的唯一慰藉。
之四:喂养秋天
树木。房屋。土地上的阳光。这秋天的色彩与形状,像一条涌动的河流,令人陶醉。不,李谭华不这么看,它是过度地单调。因为在他生命里,仿佛是无穷无尽的秋天。为了生活,顾不得去认识有没有其它季节,然后,就老了。
时间似乎具有神秘的奥义,没有变,也没有走,只是他的生命在延伸。如果李谭华有一把钥匙,那就是秋天。他每一次钥匙的转动,就是他人生的一个记忆,昨日的朝气勃勃,突然就老态龙钟。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分裂还是连续,就像命运。
真是这样吗?是的,也许是这样。
李谭华从记忆里,知道什么是食物开始,花儿已经谢了,周边萋萋野草。他的母亲,在铺满稻谷的田野里,把洋芋,嚼碎了送进他嘴里。那时,土地一直在吸吮着浓重的朝露,他尝到的第一种味道,是洋芋。
在高高的谷草垛上,李谭华爬高上低,把草垛弄垮。他第一次被母亲用柳条枝抽,屁股和小腿上,全是蚯蚓一样的痕迹。后来,也是草垛里,和隔壁的小媳妇抱着比力气,却被小媳妇按翻在地,一对双乳挤得他透不过气来。那次,他像欲火焚身遗了精。枯黄的落叶,鸟一样翻飞,然后落在地上,他拉着新娘子踩着落叶走进了洞房。然而,再后来,金黄黄的稻谷,全都低下了头,他的儿子出生了。
季节从没有走啊!绵绵的秋雨,不会停,仿佛天漏了个洞。他的老伴,随着秋雨埋在了土里。然而,他的牙齿,是由于嘴馋,在收割包谷秆的时候,当甘蔗一样咬开吃,咔嚓,牙齿脱落。
欢乐。忧伤。悲愤。一生的季节,全是秋天!秋天!秋天!!春天没有经历过。夏天没有经历过。冬天也没有经历过。所有的时间,一直没有走,停滞的,一生都在与秋天同呼吸,共命运。但是,奇怪的是,他门前的一棵树却长得很高大。他真想找个人问问,他是怎么长大又怎么变老?
可是,问谁呢?他身边的人都没他老。村子里的人们,谁都认识他。但是,认识他的时候,他仿佛就这个样子了。他说他没有见过其他季节,却是很多人来为他证明,春天花开,夏天万物生机和冬天的萧条,还有,和他说他春天下地,播种,夏天除草,冬天生火。
关于人们所有的描述,李谭华都是一片空白。他什么也不记得,他所记得的是天空,不是暗淡地闪着蓝光,就是寂寞的黄昏,催人欲睡。他记得,还是枯黄、火红的秋色。他记得夜空有星星,明亮,夜晚散发清凉和寒冷,却也不是冬天,那是秋天的景象。为此,有人拿他小时候的照片给他看。照片周围是怒放的花,是刚插下的秧苗。但他看了说不是自己,倒像自己的孩子。人们有足够耐心,让他再好好看,好好想。可结果还是一样。人们觉得他现在不是老人,倒像一个迷途的孩子,更像是从坟墓溜出来的幽灵。因为他一口咬定,他就在秋天里出生,突然就变老了。有人问,你就记不得你做过什么事吗?李谭华却响亮地说,做过啊,补锅匠!
人们说,那就对啦,你春夏秋冬都在补锅。李谭华却否认,他说他就补过一次,还很失败,从烧好的铁桶里倒不出铁水。他记得,阴阳先生老陈家的锅,借给别人家炒豆,结果把锅炒烂了,通了一个洞,拿来找他补。老陈为了要一口新锅,他说这锅补不好了。可李谭华说比这大的洞都能补好,他的补锅水平独一无二,十乡八里的人都会来找他。老陈说,不是技术的问题,我相信神灵。李谭华说,哪有神灵,那是迷信,世界是物质构成的,要唯物主义。
土地上还弥漫着收割后草木的气息。
当时,老陈用一根小棍子在地上戳了一个洞。然后,老陈就坐在他戳过的洞上面。当李谭华烧好了铁水,从铁桶里要倒出来时,老陈就起来蹲着,用手按住自己的屁眼。然而,李谭华烧好的铁水,怎么也倒不出来,铁水仿佛有向上的引力,刚到口就不会往下淌。李谭华重复了无数次,直到铁水变硬了也没倒出来。他不得不又回到炉子里,继续拉风箱,努力烧。烧化了,再倒,老陈又重复先前的动作。李谭华却不放弃,一丝不苟,反复如此多次,太阳都要落山了,他烧铁水的炭也快用完了,他还在使劲拉风箱。最后一次,老陈把手拿开,铁水倒出来了,补在锅上。
但是,老陈突然一屁股坐在他用棍子戳的洞上,又站起来。李谭华补好的锅,刚把手伸开,铁块又从锅的漏洞处脱落了下来。
老陈说,咋样?连地上生长的万物,天地都自有安排。李谭华看了他一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敬天敬地,如果遇到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会感谢老天爷爷的慈悲给的恩赐,一年吃了还留有剩余。当然,庄稼欠收,我也不能与老天算得一清二楚。李谭华把没补好的锅收拾了放在箩筐里,他不服气,准备回家再补。老陈要把锅提走,说不用补了。李谭华沉默,嘴里再撬不出一个字,挑起东西走了。
李谭华回家去后,锅当然补好了。他知道老陈用过奇门遁甲之术。他送去给老陈,和老陈说,知道海水为啥是咸的吗?肯定是鱼类挣扎的汗水或者它们痛苦的泪水。老陈念了一辈子东去东拿财,西去西会来的顺口溜,这一次却无言以对。也就是从那一次,李谭华从此再没有补过锅了。
这一天,一阵风,吹来一地的枯枝败叶。李谭华看见儿子站在自己面前,很激动地说:“哦,原来我还年轻。我们都是绵羊,其它的所有季节,全在身体里,用身体喂养了秋天。”然后,他一一和眼前的人道别。道别时,他像从骨头上撕下了肉,将一生变成了一个谜。
之五:呼吸的水塘
原本是一个愉快的秋夜。
水塘的水,带着一种温柔的表情。从傍晚开始,若隐若现的鼓点乘着秋风,从村前水塘的水面上传来。
咚咚咚,叮叮叮。
是的,就是羊皮鼓声。唤醒了村前水塘秋水的回声。这声音出现在村庄里很正常,不会起啥波澜。但是,对于只有十二岁的朱石青来说,心里却翻江倒海似的。他的日常生活并未平衡,听见鼓声,又扯心扯肝地想母亲了。他母亲复活的想象,一直成为他精神缺失的护工。
水塘旁边还有棵柳树站在那里,比朱石青的年龄还大。据老队长说,之前是一排,可朱石青的父亲挖水塘,就把柳树挖掉了,独独剩下一棵。后来,朱石青的母亲死了,他家的日子过得有点山穷水尽。
目光。口吻。像关爱有加的亲人。朱石青坐在老队长面前,他从老队长同情心的胀大,仿佛感到了老队长对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友爱。老队长和他说主要是看着他很可怜,所以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帮他了却这个美好的心愿。朱石青很感动。他坐在老队长对面,平静地怀抱着对未来的希望,让曾经贫瘠的忧伤,永远不再覆盖着他。所以,从老队长嘴里冒出来的每一句话,他充满了不可言喻的信任。在这一刻,村前的水塘,他已有过虚幻的战败。他沉下去,水塘变平,且宽广无边。然而,母亲就在远处。他找到了甜蜜,多么天真和鼓舞人心啊!于是,他赤裸向前,奔向母亲。同时,他也感到路面在一会儿扩张,一会儿坍下。
这是朱石青亲口和我说的,他说他的确看见了他的母亲。因为那天,我和他听着鼓声,顺着鼓声的方向,就径直走进了老队长家里。老队长很高兴。那个瘦成根筋的老头,脖子细长,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像是挂在衣架上,看着处处钻风。可是老头也精明得要命,他不过是看了一眼朱石青的眼睛,就明白了他对他的信任。曾经,在村子里,他是唯一一个可以把算盘珠子拨响的一个人,有过权威,也受人尊重。然而,他又十分迷信。他家里供桌柜子上,白天黑夜,香的烟雾从不间断,忽飘忽散,像幽灵在到处移动。那天,老队长的客气,超乎寻常。可以说,是我记事以来见到的从未有过的热情,特别是对朱石青。当然,对我也不例外,不但喊我们吃饭,还说晚上用烧纸烧鸡蛋给我们吃。这是破天荒的事情了。他烧的鸡蛋,不是谁都可以吃到的,因为辟邪,有人拿着鸡蛋请他去烧,还要看运气和他是否高兴。人都有贪欲的特点,由于鸡蛋的诱惑,我内心激动地想天快些黑下来。
村前的水塘,不知从什么时候有的。水说不上清,却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必须,洗衣,淘猪菜,家鸭野鸭在里面洗澡、脱毛,随时笑声咯咯。水塘也欢乐有声。可是,老队长未学到风水这一手之前,曾请过一个跳神的端公,说要让水塘没有呼吸,不然破坏了风水。按照端公的说法,这不是水塘,是一个无底洞,塘里的水,通到了地狱的疆域里。这消息一传出,全村人,除了朱石青的父亲打死也不干,其余一致同意填了水塘。照说他同不同意,已无关紧要,可他以命相搏,就变得紧要起来。于是,水塘依然呼吸。再后来,老队长又找了端公,说还有一种方法,葬下一个童子娃娃依然可以扭转乾坤。
蓄谋已久。老队长出师后,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办法清除这个水塘。现在,老队长和朱石青,一老一小,在说水塘的事情时,仿佛两个年长者的商量。老队长说,水塘的存在,是一种相冲,特别是对你家里不好,你妈妈不在了就是一个证据。朱石青频频点头。老队长说,如果填了,你妈说不定就回来了。朱石青眼里放光。老队长嘴角上露出了一种笑,却笑得有些像他家供桌柜上烧香的青烟,缥缈不定。
水塘里淹死过小孩子是事实。曾毛毛是摔下水塘的,周围没有人,就这样被淹死的。小黑三是下去洗澡,也神不知鬼不觉就沉下去了。但两个人都捞了上来,肚子都像青蛙,圆鼓鼓的,很吓人。由于我见过当时的场景,现在回想起来,也还心有余悸,加之老队长家里笼罩的烟雾,感觉仿佛无处都在移动着无数的幽灵。可企盼吃到老队长烧的鸡蛋,恐惧感又缩小一些。
夜很黑。多数的人家都睡了,偶尔有几声狗吠穿过黑夜。老队长站起来,打开了一条门缝,夜色墨一样地铺在门外边,灯光像把刀子插进夜的心脏。他向外看了看,然后把门关紧,又看着朱石青笑了笑。自从记事以来,我就从未见他笑过。他的笑,总让人感到莫名其妙,长鼻子和胡须围绕着的薄嘴唇,都好像要大笑的样子,每一处都包含着笑的欲望。事实上,他的那种笑,更像是呲嘴,仿佛带着深仇大恨要爆发的瞬间。
供桌上烧着的三炷香,已经燃到了根部。老队长又过去点燃了三炷,又笑,又开始说话。自言自语说子时已到。然后拿了三个鸡蛋,用烧纸点燃,放在鸡蛋上烧。纸灰不断地往上飘飞,像黑色的铜钱。鸡蛋熟了,老队长嘴里一阵叽里呱啦,听不清他说什么。只听到最后他慢条斯理说的话,已开光,吃下鸡蛋后就是吃下了吉祥。
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后半夜,老队长分给我们的鸡蛋,我的没有吃,朱石青的吃了。他告诉我,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在拉他。他喊着妈妈,然后躺在了水塘边,一动不动,像一张秋天的落叶。
后来我猜测,老队长可能是来看究竟的。当时,他的身影黑得像黑夜。不,比黑夜还黑。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还未走到朱石青身边,仿佛一个人从水里钻出、跳起,像从树上拉着树枝摘果子一样,把他扯进了水塘里。“噗通”一声水响,再无任何声音。突然,水塘隆起,再无水,成为了一个土丘。原本这个水塘是村里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像村庄的眼睛,却突然没了。那一刻,周围非常安静,全都留给了黑夜。黑夜还会让人害怕,从未有人胆敢污染。
之六:在黑暗中寻找自己
这确实是真实的事,真实的人。好像不这么说,就是没有说开,就仿佛他只不过像个异人,有些轶事,耳朵能洞穿迷障,能窥视一个发动机的内核,甚至是,生活的世相。或者,就是让人难以置信,如此而已。
事实当然不是。记忆是他唯一的光,摸索是他对未来光的探索。这是我在一个细雨绵绵的秋天,见到他本人,和他对现实对生活向往的最深感受。他叫杨俊锡,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双目失明。可能是人体存在的各种微量元素,多了或少了,导致他在九五年出生三个月后,眼睛就一直闭着。再后来,他上小学时,天晴的日子,能看见白。这么说来,应该是再亮的太阳,也不过像微弱的火把维持的光亮。即使这样,那也是他最后的光。因为还未上完小学,就是白,他也看不见了。
是什么原因,迫不及待地将杨俊锡彻底拉入黑暗之手,拒绝了光。谁也说不清。他的母亲说,他出生后缺奶吃,又吃了假奶粉,而带去看医生,医生只说缺钙,就没有下文。后来直接啥也看不见了,父母只得再次带他去医院检查,可医生给他们的结论是无法治了,说有四种病。具体哪四种,他的父母也说不出来,只得放弃治疗。从此,他的世界里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准确说是一家人的生活里都出现了黑寒,仿佛只有垂败之花,甚至承受不住一个眼神稍微带来的蔑视。但是,他不断确认自己的位置,黑暗和阴影没有给他带来胆怯,反而以阳光的内心来照耀和慰藉他的家人。
淡定,有时恰好是激情的分泌物。我见到他的第一眼,第一感觉他很安静,仿佛每一秒都在思考什么。我想起崔健有一首老歌:“那天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也不知他是否幻想还有着热烈的颜色。但是,我问他对白天和黑夜或者心里有没有颜色的概念时,他的回答如此简单。他说如果不摸手机上的时间,他不知道白天和黑夜,他的世界里全是黑。或许,也有一种白,那是光,是他的幻想,其余的,就啥也没有,所有的色彩或者肮脏、斑点,也不存痕迹。但是,我发现他对生活永远充满阳光,以此来对抗黑暗和沉寂,或者是未来的不确定性。他读书时,专门用耳朵听,考试是请老师念题目,再根据他给出的答案填上。小学毕业时,他考上了昭通市民族中学的特级班,但他放弃了。理由是他认为自己看不见,远离家后生活还要让父母去跟着操心,他已进入一个陷阱就不能再拖累父母进入陷阱。于是,他倔强又平静,任凭父母怎么说他坚持再也不去读书。据他的父亲说,他们家祖辈从贵州搬过来,安居于虎丘村三家寨,性格都倔强。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在开大货车,他就跟着父亲跑大车。发动机正常运转的声音,弥漫在他听觉和记忆的版块里。当时,他并不知道也从未想过,黑暗中发动机传播的声响会成为他生活和精神的一束光。他世界里的黑和白,也像黑白交替的琴键,奏出美妙和铿锵的旋律,却比琴声还辽阔。
我很奇怪,他有一套完整的记忆和声音的定位系统?事实证明,是的。他十多岁,还是一个孩子时,就开始想到了为生活找出路。他说他要养鸡,父母开始觉得不靠谱,但在他的再三要求下,最终还是给他买了一些小鸡。慢慢的,他精心喂养,后来规模扩大,从几十上百只发展到了五百只。每一天,他都会听鸡群的歌唱,用手摸鸡身的温度,以此在心灵的深处洞悉诊断它们的健康与疾病。比如哪只鸡拉白痢,哪只鸡呼吸道有问题,哪只鸡又患了蛔虫病,他都一清二楚。他让他的父亲按照他说的话配药、打针。一天之中,他在自己身边洒下两三次的包谷或者碎米,鸡就都会足足地围绕在他身边,啄尽地上的包谷或者碎米,然后在他的手指下,不躲,不跑,甚至于还纷纷涌来,乖乖地低头压尾,显得很有鸡教。他之所以每天抚摸那些鸡,他似乎能从指间感受或闻到鸡的体温和气温,以此监测它们的健康。那是他的四季,土地,是他渴望建设的更大的家园。他做得很快乐和很有意义。
但是,灾难,像一枚有毒的核,带着致命的杀伤力。在2012年9月7日那天上午,一场地震,他喂养的五百只鸡,一个也没放过。这是他后来回忆起来最伤心的一件事情。他说,他从小长这么大,唯一一次让他掉眼泪的事,就是鸡的死亡,给他的打击极大。在他养鸡期间,准确说他是养成功了,他的父亲也没再去跑大车,买了一张摩托车回来,把他养大的鸡驮到县城去卖。谁也没有意料灾难毁掉了他拥有的资本。残联的来帮助过他,让他去搞按摩。他拒绝了,他说伺候人不周到,会让人家看不起,他觉得人该有自己的尊严,自己做事会更心安理得。
谁能占卜命运?谁又能带自己脱离尘世的苦难?他哭过,伤心过,抱怨过,要么啥都不现实,要么啥都是现实,对生活的抱怨改变不了自己的生活。以至于想象也无法丈量和抵达。那就回到自己的内心里。鸡是无法再养了,可他对机电很早就有兴趣。他父亲那辆摩托车,却像一个神异的开端。一次,父亲没在家,他一个人悄悄把父亲的摩托车全部拆散,知道了摩托车发动机和线路的构架,又把它原封不动地装上去。他很高兴地和家人说,他要修车。这怎么可能?他什么也看不见,父母坚决反对,想方设法打消他要修车的念头。谁又能想到,他的决定和想象无限接近天际,他不想被自己终身囚禁。于是,他蒙蔽了家人,像中了魔法似的自个儿以电话咨询的方式,摸清了残疾人贷款的过程,独自贷了十万的款买来了修车的设备。
就这样,他带着喜悦、骄傲和未知,开起了修理厂。他让他的父亲和哥哥一起,帮着他拿递一些工具,拆装一些大的部件。他的父亲虽然开过大车,并且一开就是三十多年,但是,车坏了,他也听不出是哪里有问题,对发动机一窍不通。说是帮着他修,实际不过是大帮小补跟着敲敲打打。
然而,在庞大无边的黑暗里,杨俊锡成为了修车师傅。修理厂的牌子一挂,路过的车辆有问题自然就找上门来。但是,开始生意很冷淡,开车的师傅一看他的样子,也不放心拿给他修,有的开走了,有的勉强留下来。他对每一个小问题都极为认真,一边摸索一边做到最好。他以听启动发动机的声音,和启动后的声音基本判断车是哪里出了毛病,让每辆有问题的车开进来,正正常常开着出去。加之他修过的车辆,好用又便宜,消息自然散布在开车人的耳朵里。一些开车的师傅听闻后不服气,车坏了故意来试探和考验。原本就知道是A处坏,偏告诉他是B处。但是,他一听声音,坚定地说开车师傅说错了。拆下发动机验证,每次都如他判定。一般情况,监测机电,用电脑测试仪简单又便捷。但是,显示屏上显示什么他也看不见,他只能靠一种非凡的记忆。他的记忆有正常中的非正常,又似乎是非正常中的正常,他的感觉跟一台电脑测试仪没有感觉不同,一样地准确。
细微的感觉都在神经上,在感应上。每次,只要他用耳朵一听,他就明白故障出在了哪里。据他说,有的是开车的师傅自己清楚,直接和他说,有的确实不知哪里出了毛病,而有的是故意不说,但都瞒不了他。你无法说清,他来路不明的技术,缘于他的摸索还是天性的才能?仿佛一言传,就成为一个异人。所以,我曾在开头写道:这确实是真实的事,真实的人。之所以有这句费口舌的废话,是因为确乎平常,因为他永不沉寂到黑暗里。
声音带着光亮,记忆带着光亮,触感也带着光亮。在遇到一些复杂或者线路的问题上,他先听声音,解决不了,他再用以前手电筒的小灯泡,接上去,灯亮就证明路线是通的。他判断灯泡亮不亮,靠手感,灯亮时灯泡会发热。他凭借摸索过的程序一一排除,然后找出问题的根源。时间一长,修车的渐渐多了起来,并且,每次修车的来都要指定他修。在这个修理厂,除了他的父亲和哥哥帮着他,另外还多了几个小工和学徒。现在小工的工资也能挣到五六千一个月。对他来说,这是他的一个新的天地。他在自己的天地里,有自己的制度和原则。任何车辆到了他这儿,一些零件拆下来,如果他摸着还可以用,就坚决不更换新的让人家破费。有的师傅看着他眼睛不好,有时也会多给他二十或者三十元钱,但是,他坚决不收。他说他对每个人都一样,从不多收,也不少收。有一身技艺的他,依然保持着人的最初的心和对人的基本信任。无疑,这是一种品质和底线,与敲诈无关,与施舍也无关,人都不过是相互的救助和温暖。
索求有度,计谋和猎取,在商业模式中,是最难以把握的零界点。我亲自看着他对一辆摩托的检修,车主推着来说发动机坏掉了,请他拆下来修理人就走了。可是,他不断地发动,不断地听声音。听一会,他又把点火器扯下来,启动按键对着耳朵继续听,再对着发动机的一个小孔吹气。然后,他喊他哥去重新提个电瓶来,把线接上去,发动机器正常运转了。他说,在他心里,大车,小车,或者摩托,不过是发动机大小而已,原理都是一样的。他仔细听了听发动起来的声音,就摸出电话,打电话喊车主回来骑摩托,说发动机是好的不用修理,电瓶充点电还可将就着用。他手里拿着一个手机,要拨打谁的电话就是对着耳朵听声音,如果是新号码,他也是像看着手机屏幕一样,摸在数字上就把号码拨出去了。他的所有汽车修理的配件,全是从昆明进货。第一次,是他的父亲和哥哥拉着他去,后来直接用电话联系,对方发了货,打款他就是从手机的支付宝支付,别说错误,连失误都没有。
令人惊讶。他的心里仿佛有一个地图的经纬度。明细。精准。我仔细观察过他的修理门面,里面堆满了车轮胎、零配件、修车工具。配件是不用标价的,也没有单独的记录,一切全在他心里。工具是一堆地放在地上,他需要什么样的工具,就会让他哥或者小工去找来。而有一次,他哥去找他指定的三号扳手,拿来都不对,他就亲自走过去,手一摸就拿了出来。拆卸和安装车辆的发动机零件,只要没有人动过他放过的位置,他是顺手就准确无误地伸手拿来安上。我想起《百年孤独》的第一页,有这样一个细节。在表演了磁铁的魔力后,神秘的吉普赛人黑尔基阿德斯,对老布恩地亚讲:“任何东西都有生命,一切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我真相信,他把他用手摸过的东西,都唤醒了灵性。一切东西在他手里,是敏感的,明朗的,都足以一一对应,运用自如。
我想说的是,他有最大的什么也看不见的阴影,却也有最大的光明。
生活里很多乐趣在于,一些事情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的理解。他最得意的是一台在其他地方修不好的发动机,在他手里,他把它修好了。于他而言,虽辛苦却可算作他的一个节日。
当然,黑暗里有哭声。黑暗里也有笑声和歌声。
光在他的生活里,是禁忌。他眼前的每一步,仿佛都是门槛,又仿佛是无望的边缘。昭通市公安局的扶贫挂钩点就在虎丘,从一开始了解他的情况后,都希望能为他解决一些问题。或许,生命就是因为留恋,所以有更多的感恩。他非常感激,但并不需要,原因之一是尊重了他,他觉得对一个残疾人有着平等的尊重,给了他尊严,已经足够。他有一个富于色彩的梦,自己能自立自强,还可以养活家人。他现在就是一家人经济来源的顶梁柱,生活的支撑,挣钱一大家人用,把房子也修好。最开始,他希望找个媳妇,安静地经营自己的修理厂,过普通人的日子。我见到他时,听说媳妇已经找到了。他现在就是希望把修理厂的门面开到县城,然后再开几家分店。
有些事物,非凡在于能够隐蔽于平凡之间。他也不急,像他修车的过程一样,每一个细节,他做得一丝不苟。慢。实。以致于他对生活的态度没有匆忙,没有焦虑,没有不安。每到过年节,他还要喊一家人出去旅游。出去时他哥给他讲,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一些实物,领着他用手去摸摸。如果在野外,哪里有鸟雀的叫声,或者风吹草木动,他一样地从声音和触摸中感受到光在对他絮絮不休地讲着话语。他手感触摸到的那些真实的存在,从声音里用心感受幻想中的美妙,早已胜过黑暗。他所用的,是精神之眼。
我相信,他看不见的黑暗或者说苍白里,有着自由的逍遥。不管怎么说,他已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他眼前的黑暗世界里,所有开放出来的花朵,都是如此温馨,散发出黑色的芳香。
之七:黑石山
翻过山去,夕阳又在前方的山顶上。这光芒不红,是金黄色的,浓艳的,充满着某种迷幻,又那么真实、明显和温柔。一路上,我望见牛身上是耀眼的金黄,屋顶是耀眼的金黄,树木是耀眼的金黄,玉米是耀眼的金黄,石头、石头缝里的草、灌木丛都兴致勃勃地泛着金黄。回到老家,我正见到小黑穿一件金黄的衣服,跟在一群金黄的弯月羊角的羊身后缓缓地向村庄移动。哦,沐浴在这色彩绚烂的金光里,太令人惊奇!所有的丰富的茁壮的金黄色,我恍惚感觉这个世界在黄的色调中成为了一体的巨大搏动。直到小黑的羊群进入了村庄,风吹得树上的叶子在哆嗦,落叶在地上仓惶疾走,我才忽然意识,啊,深秋时节已经来临。
但是,小黑和小黑背面的黑石山,炫耀着一种依然像夏日的热烈。那些石头,全部撑破泥土的皮,坚挺地裸露在天空的铁板之下。而在这里,我要讲述的不是小黑,是他的父亲,一个晚年后常年与山为伴、是我们村里一个生活特殊的老人。他的父亲长得高大,看上去五大三粗,有一身的力气。脚板厚实,一年四季不穿鞋。脚底的老茧,踩上刺戳不进,踏在碎玻璃上也划不破。他的头,看上去像是落满秋霜的石头。他的女人,也就是小黑的母亲跑了后,他搬到了黑石山帮人看石场。石场有一个小工棚,很狭窄。但是,装下了一张床,一根绳,一头猪,一套极其简单的生活用具。他死后,也就留下一张床,一根绳,一头猪,一套极简的生活用具。
有那么一瞬,小黑背面的黑石山的轮廓为我提供的角度和视野,我把他当成他的父亲又活回来了。从我记事起,黑石山就深深印在我的眼底和心底,我的感官一直被它围着的这块土地供养。我觉得它是我启蒙的班主任,甚至是我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精神导师。我常常幻想,神话和奇迹的时代,从山峦中回到人间。但是,小黑的父亲所说的事件,听上去却是那么残酷和悲凉。黑石山上的是石头,用以前小黑父亲的话说是,石头很善良。他说他看见了每一个石头是一根骨头长成,他听见了每一个石头都在喊冤。也就是说,一个个石头的记载,一个个石头的讲述,他全清楚。当然,那时我和小黑还小,我们去山上捉迷藏、烧洋芋、玩打仗的游戏,听小黑的父亲一本正经地说他看见和听见的东西时,我们说他简直就是一个十足的疯子,完全疯了,疯了。
黑石山上有个窟坑洞,里面堆满了白骨。那是历史上某个事件的发生,一个小地方,杀了几百人。后人说那些人死得冤,阴魂不散,有人时常听见鬼叫,看见鬼火,天黑后经过那里像进入一个迷宫难以走出,阴气太重。所以,村里上山打柴之人,或者赶路途经之人,他们都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此地,从未有人胆敢在黑夜来临时逗留。但是,小黑的父亲却不怕,他晚上也住在这个地方,一个人守着一座山。他常常下到洞里去,把一根一根的白骨拾了上来,复原一具,他就在石头的缝隙里刨开土放进去,又重新把土缝合。他说如果他不这样做,不仅石头会继续变得更黑,到处都将变得一团漆黑,如果黑色主宰一切,那里之后白骨会更多,或者重复,窟坑洞是永远填不满的。那年秋天来临,他拾完了洞里的白骨。三百多具白骨,一架一架复原,然后,一一在石包后挖一个坑葬下去。那天,当他完成最后一具白骨的埋葬后,天已经黑了。突然,一阵秋风扫来,他惊出了一身虚汗,他看见所有的黑石全都亮了起来,而那些石头,全都变成了一座座骨架的墓碑。他自己坐在一个石包上,也仿佛变成了一个银光闪闪的石头。那个晚上,对面的村里人,有一大部分都看见黑石山是亮的。人们远远看去,那些黑石像是全都变成了发光的萤石,并且在晃动。也有人说,他们看见的是一架一架的白骨,到处带着光芒。在黑夜里,黑石山的耀眼,像一座自由飞翔的山坡。
那一夜,下了很大的一场霜。黑石一夜都是白的,连整个黑夜都变白了。第二天,黑石依然是黑石。
但是,春天来临,青草、野花、灌木丛,是否靠骨骼喂养?不知道,但都从石头和石头缝隙相伴而生,破门而出,抱成一团地升了起来。当村子里的鸡叫声清脆响起时,就已告诉沉睡的人们,破晓了,起来吧,起来继续生命。于是,大人和孩子,都在晨曦的微光中睁开了眼睛。然后,牛踩着踢踢踏踏的脚步,羊咩咩哼着歌曲,孩子的牧鞭嘚嘚伴奏出现在了黑石山。黑石山一时活泛得生气盎然,风的脚步声踩在草木上、踩在花朵上;牛的哞哞声、羊的咩咩声、放牧的山歌声钻进了石头的缝隙里;山雀鸣啭着冲向天空,阳光洗干净了黑石的脸,坚硬和浪漫的气息在空中飞扬、窃窃私语,遥远而无穷。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场景和时光,它给我留下的印象太美好,青草的气味、野花的气味、灌木丛的气味、泥土的气味、石头的气味、牛粪羊粪的气味、河流烟柳的气味,阳光的气味和温暖。还有黑石山前面金黄的玉米和稻谷的气息,哦,还有什么气味有着这些天然的芳香呢?整个大地像十月怀胎的孕妇一样变得懒散而舒心。尽管那时大人的体力活重,重到常常是天空中的星星低低地挂在他们回家的头顶上。可每个人都带着一份理想,它会激发起生活的美感,定要在生活的莽荒中找出一点秩序来。
小黑的父亲一字不识。小黑的母亲上过学,能看懂一些文字,对生活抱着幻想和希望,当年嫁给小黑的父亲是嫁他一身的力气,可是他的力气也没有给她带来丰衣足食的生活。她有两个姊妹在贵州石门坎,隔上一两年她都会去那里走一转亲戚。石门坎是一个寒凉的地方,曾经有一个外国人在那里生活过27年,那里修建了一个足球场,还有浴池,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生活的卫生习惯。这个小地方虽在山中,但即使从欧洲寄信,只需写中国石门坎即可收阅。有一年她说是去石门坎走亲戚,去了后就再没有回家。知情的隔壁邻居叹息说,她哪是走亲戚,那是一个借口,她是过不起饱一顿饥一顿黄连裹身的日子,跑了。
苛刻的命运为他们一家选定了四分五裂的生活,给予他足够的贫穷,每吃到一次食物,饥饿似乎越是厉害。从那以后,小黑父亲的脸上阴得像随时要下雨。后来,他去了黑石山,常年住在了山上帮人看石场。自从他把洞里的白骨全都葬在石岗后,他的内心光亮起来,脸也光亮起来。每一年,他都会离开几天,去石门坎找小黑的母亲。他三次到了石门坎,可每一次回来,他的脸上都挂着失落和沮丧,但他的面孔始终是亮的,没有再出现过那几年的阴沉。再后来,小黑的哥哥出去寻找母亲,也没有半点音信。
山野上的草木生长一再提速后,小黑的父亲买了一头小猪喂养。白天,猪自由自在地在山坡上吃草、啃泥;晚上,猪在小黑父亲的双腿上哼哼。这是小黑父亲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梳理着他抱在身上的猪的毛说你该睡了,于是,猪不一会儿真就在他身上打起了呼噜。空旷的黑夜里,世界安静得就只有猪的呼噜声和他的呼吸。事实上,置身于山野的黑夜中,猪的呼噜声和他的呼吸几乎可以等于零。若是冬天,他常把双脚捂在烧火后还有热气的灰烬里,身上抱着小猪坐上一阵。他要上床时,拿过绳子把猪拴在床脚,然后,躬身走出工棚巡视一遍打石的机器,才回去躺在床上。他喂养的每头猪都很乖,自己从未舍得喂大宰杀了吃。每头猪从小在他身边相伴,长成架子猪后,他就卖了。猪在长大,他抱猪的力气也在增加。在挨着黑石山的旁边,有一座观音庙。观音庙也是一座山,是因三个石头像天然的三尊观音佛像,人们就在那里建了一座庙,山也因此叫观音庙。通往观音庙的一条小路,他硬生生把一个一个的石头,抱着去铺路,每天铺一截,一直铺到了观音像处。他舍不得花一分钱,也舍不得吃一顿猪肉,谁都说他可怜,他是真正见过猪跑没有吃过猪肉的人。之所以这样,是黑石山、观音庙与时间给了他一个梦。这梦,或许是愧疚,或许是爱情,或许是家,他的妻子是因为吃不饱肚子才离开了家,儿子却一直在寻找,他攒起的每一分钱,是他等待小黑的母亲和哥哥回来的一种愿望,也是他梦的希望。但是,他的梦却孤独而又疼痛地留在了黑石山。
石场不断地开发,黑石山又成了单色块,光脊梁。但是,那些草木的根须,穿进了埋葬入土的骨头。
小黑的父亲在当时已积下了一笔不少的钱。但是,他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甚至于连小黑的哥哥也至今未归,留在他乡成为了异乡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这一代人与故乡在哪里交叉开始分的歧。各种的丰富性,开始我还感受到的一种兴高采烈之感,随后却是一种不胜哀愁之感。因为回到老家后,我看到山的轮廓一直没有变,可周围的人们都变了,我也变了,我似乎从故乡的主人变成了客人。即便我们的血液像村前的那条河流跳动,我们的感官依然来源于黑石山围着的土地的供养。但是,哪怕在故乡的土地上,我们何尝不是异乡人,事实上,更多的人都在大地的胸膛上流浪。只是曾经天然的感观和气味,说不清楚,又错不开,忘不了。我看到勃洛克的黎明:我信任太阳的约言,我看见远方的晨曦;我期待世界的光明,从春色的大地上升起。我有一种感激和喜泣之情油然而生,因为他在文字里留住了我的童年的故乡,河流、山川、辽阔的声音和寂静。
在我最深记忆的岁月里,最深记忆的一件事,是小黑的父亲在白天炸石的炮声和轰隆隆碎石的机器声过后,是一份寂寥的始终串连着他。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秋天的夜晚,月亮把满山的石头像霜一样铺成了白色。小黑的父亲太熟悉荒野,他像往常一样,梳理了猪的毛,坐一阵,巡视一回,躺在床上睡觉。第二天,太阳金色的光芒照在石头上时,他的工棚里,只有猪的悲壮的哼哼声,再没有他的呼吸。谁都叹息心疼说头一天还精神旺盛的他,咋就说走就走了。有人说起他守财奴一样守藏的钱下落不明,人们发现石场的老板表情上带着惊恐。石场老板为了显示他的同情、大度和厚爱,他花了一笔安葬费用,比小黑的父亲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守候的夜晚的孤寂的石场的工钱还高。那时,谁也不会想到死因是什么?只是认为孤寂的重量太重了,可能是他再也扛不住了。如果石场老板真出于真心,或许只能这么认为,在大地上生活,每个人都欠着爱和慈悲,似乎死后的葬礼可以弥补。所以,他的死亡比他活着消费得还带着光芒。那种光芒,在那个时候,如同我现在所见的金色的光芒一样,闪闪生光。他被葬在了没有被炮炸过的乱石岗里,与黑石山连为一体。尽管他的身躯高大,但是,随便搬开一个石头挖下去,葬他,已足够空荡,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小黑一直在外面打工。这么多年过去了,去年回来后,他买了一群羊来喂养。只是我不知道小黑老得那么快,他的头发不像他的名字,却像羊毛一样白。小黑赶着的羊群已经进入了村庄,我再一次仔细观望他身后的坚硬和浪漫的黑石山,那黑石,好像也带着魔术般的金色时间之光。犹如那年秋天,它成为了我记忆中的一部分。黑石山仿佛未曾改变,一如十年前,或者百年千年以前,永远站立不动。它的稳定与变化的永恒结合,令我想起小黑的父亲说过一句话,石头善良。我把他说的这句话看作是黑石山的灵魂,是的,善良的东西会发光。
编辑手记:
作家朱镛的散文《故乡秋事》把目光集中在自己的故乡,那个自己精神的依托之地,也是自己情感的寄托之所。作家的故乡与当下众多的故乡一样,都在剧烈的变迁面前,发生了强烈的变化,作家所关注的便是变化中的那些爱与痛,那些消失与再生,那些死亡与新生。作家不断进入那些如梦似幻的过往中,以一种因悲悯而感伤,因温情而复杂的姿态抵达生命之谜。秋天,秋事,既写真实发生于秋天的事,同样秋也是象征也是一种意象,里面有着作家在秋风中触摸到的生命那种悲凉的温度,同样也有着希望在季节的更迭面前,能够唤回生命与精神的那种厚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