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梅重写通俗制度史
2021-05-13王华震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2021年5月6日,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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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冬梅:东汉以后出现的世家大族,日本学者会用“贵族”这个词,但是我还是愿意用原来那个词,门阀。田余庆先生说门阀政治是皇权政治的一种变态,它并不是一个正常的状态,有很多偶然性的因素。在特殊的条件之下,司马氏和琅琊王氏共同建立了东晋政权,所以当时出现了几大家族和王氏共同支撑皇室的现象。但是在制度上,它仍然是帝制,皇帝名义上仍然有制度赋予的无远弗届的合法权力,一旦几大家族的支撑变弱,皇权就会寻找新的支撑,比如北府兵、次等世族。门阀政治缺乏深层次的制度性支持,在意识形态上也缺乏支持——依然是皇权独尊。倒是在经济上和社会地位上,我觉得世族的失败比较晚,一直到隋唐时期,他们还拥有巨大的影响力。
南方周末:你提到在制度上,中国从来就没有合法的权力来约束皇权,软性的约束只有让皇帝畏惧历史、祖宗制度和所谓的“天”等三种。天人感应学说被宋儒改造之后,皇帝从对自然神的畏惧转移到了对道德律的畏惧。从宏观上来看,宋代以后自然科学逐渐发展,使得畏惧一个作为自然神的“天”逐渐难以自圆其说,宋代以后皇权逐渐增强的原因是否和这一点有关?
赵冬梅:首先我要强调古代中国人的“真实观”。我觉得古代中国人不追求客观真实,包括像《史记》这样伟大的历史著作,也不追求客观真实,追求的是“美善的真”。古人是把美、善放在真前头的,其实这就是合乎道德的真。追求合乎道德的“真”是难以孕育自然科学的。
宋人对自然界的认识确实更进步了,但我不认为是“自然科学”的进步。宋代最优秀的那批人,在遇到自然灾害的时候,会很理性地来救荒、救灾,但同时,他们也会拿这个“天”去约束皇帝,这是没得商量的。我觉得不能把他们的这种行为看成他们在把“天”工具化,这是一种庸俗化的理解。我理解为他们的一种敬畏,畏天,但不废人事。直到今天我们自然科学这么发达了,我认为这种对自然的敬畏仍然是有价值的。
“澶渊之盟恰恰是该大书特书的”
南方周末:为什么最近五六年来宋朝历史好像突然热了起来?关于宋朝的影视作品开始变多,普及读物也卖得很好,大众媒体也开始有了大篇幅报道。
赵冬梅:以前大众喜欢汉唐的历史,但你仔细一想,发现人们喜欢的是汉武帝的汉和安史之乱之前的盛唐。安史之乱以后的唐,大众其实很陌生。1840年以后,中国、中华文化受到了强烈的外部挑战,某种程度上这是中国人失去文化自信的一个时代,人们在心理上需要去传统中寻找那些更具扩张性的东西。这样往回找的时候,宋朝就是一个不被待见的朝代。“澶渊之盟”因为岁币等因素,很容易被视为一个不平等条约,引起人们对近代史的联想。但是中国经济起飞之后,我相信中国人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无论是学者还是大众,总体上可以更加心平气和地看待过去。这是一个重要的民族心态的转变。
另外是历史观的逐渐转变。我们传统的历史观其实是以帝王将相为中心的,有时我在网上批评朱元璋,会有很多人来围攻我,他们并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些帝王不能被批评。但是有另外一部分人渐渐认识到,我们可以对自己更关注,我们关注个人的生活是一件合理的事情,这些上升不到帝王、国家的层面,当他们这个时候再回到历史中寻找资源的时候,宋朝就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时代,那里有闪闪发光的个人,还有对文化的向往。
南方周末:你刚才提到澶渊之盟,之前我们好像都认为它是一个“不平等条约”。学界近年的研究对它的看法有所转变吗? 它在历史中起到了一个怎么样的作用,把它放到历史的语境当中看的话,能不能把它称为“不平等条约”?
被访者:现在历史学界的主流看法已经发生了变化。原先我们根据宋朝要交给辽朝的“岁币”,就断定澶渊之盟是一个不平等条约。但是现在史学界的主流看法是它对双方都有好处,是一个较为平等的条约。
宋朝给少数民族政权的钱分成三种,岁币、岁赐,还有岁贡。岁贡是向上的,岁赐是向下的(比如给西夏),只有岁币是宋和辽之间的,它意味着平等的关系。宋辽两个皇帝在条约中约为兄弟,其实是以最高统治者的拟血缘关系达成了两国之间的平等。这笔钱给了辽朝,对宋朝有没有好处呢? 后晋失去幽云十六州之后,中原王朝失去了长城防线,地利的优势失去了,如果两国处于敌对状态,宋朝只能靠大量的军队镇守,而养军队花的钱要远远超过澶渊之盟给辽的岁币。
一纸条约,给宋辽两国带来了120年的和平,使边境人民摆脱了战争,和平交往。我们甚至可以往大了说,这是中国历史上不同民族政权之间的一次平等地通过协议来建立的和平,不是你死我活,而是通过协议来建立和平,这是一次伟大的尝试,反映了华夏文明的政治智慧——宋辽其实是可以和平共处的,我觉得在今天,澶渊之盟恰恰是该大书特书的。
南方周末:你在书中很强调历史偶然性的一面,认为偶然性在历史当中会起到相当的作用。那么如果让你选择一个历史性的偶然节点,让你穿越到宋朝,你会选择哪个关键的偶然事件去改变宋朝的命运?
赵冬梅:真的要玩大的话,还是仁宗和英宗的皇位传递。我认为庆历新政,而不是王安石变法,是抓住了宋朝真正的关键问题,改革也到了痛处。仁宗晚年那帮人其实想把庆历新政继续下去,但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仁宗晚年身体没有那么糟,如果他有亲生的儿子,情况就会不一样。在那个时候,韩琦、富弼、欧阳修这些人都已经成熟了,有了足够的政治资源,又与仁宗建立了比较稳固的信任关系,一个更加成熟的庆历新政是有希望的。另外,如果“理财天才”张方平的父亲不是那时候去世,他就不用丁忧,就可能走不到王安石那条路上去了。
脆弱的“黄金时代”
南方周末:南宋朝廷,权相辈出,理学家被权相排挤出政府,失去了对皇权的直接影响,进而选择进入基层社会来传播思想与教育,最后的成果相当令人瞩目。那么当时的这种选择是有意的,还是一种历史的无心插柳?
赵冬梅:讨论南宋权相,我觉得还是要追溯到北宋王安石。权相是什么意思? 权相就是一个得到了皇帝高度授权的宰相,他的权力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副相和臣子,其他官僚的言论空间被大大压缩,如果我们这样定义的话,那毫无疑问就是王安石和神宗开启了“权相”的“模式”。理学运动的下移,是近十几年宋史学界非常关注的一个话题。这种下移,其实是共谋吧,我也不能说是无心插柳。春秋战国时候是文化的第一次下移,孔子出,兴私学,有教无类。第二次比较大规模的文化下移是北宋,科举对几乎所有男性敞开大门、雕版印刷的流行,是两个重要的推动因素。从长时段来看,南宋其实是在北宋的延长线上。理学的传播与壮大也在这个脉络里面。朱熹、黄榦等理学家当然是很能干的,理学的传播造就了南宋后期的一个理学家群体,但是他们的学问可能跟国家实际的需要是脱节的,国家真正要解决的是财政问题,还有面对蒙古军事压力的问题,这些人在这些重要问题上是没什么用的。
南方周末:南宋后期每年的军事支出要那么多钱,养兵、养官,这些支出都是削减不了的,而国家的财政来源却是相对固定的,如果古代国家没有一个技术上的突飞猛进,我觉得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所以你拿这个问题来苛责理学家群体,是否过于苛刻?像贾似道这么能干,他也无法解决这些问题。
赵冬梅:对,贾似道也没有解决这些问题。但是这些人连做支撑性的工作都做不了,他们对于做实事的人,通常还持批评态度。这个东西往上追,要负责的人,可能就是司马光了。在范仲淹那一代人里,往往是德才兼备的,像韩琦等人,非常能干,能解决问题,同时也被认为是道德君子。再往前,胡瑗在湖州创立的学校,提出了分科教学,各种实干的科目被列入教学内容。可是到了司马光跟王安石的分歧之后,应当说“才”跟“德”再次分家了,道德君子就只有道德,没有能力。司马光没有足够的政治才能,也没有施政经验,但他被抬到了道德的高位,不得不在神宗去世后出来主政,其负面影响是很深远的。
中国帝制时期儒家政治的最好状态,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逝去了,这是我最惋惜的地方。至于说司马光和王安石这两个人,我对他们两个都寄予了深刻的同情。他们在道德上都很高尚,但是国家的风气却恰恰坏在了这两个人手上。王安石开了坏头,司马光没有能力掰回来,开了一个更不好的头,他的追随者们在阐释这件事的时候,把道德和能力,特别是和理财的能力割裂开来。
南方周末:你刚才说的“帝制时期儒家政治的最好状态”,或者说“士大夫政治的黄金时代”,它是如此的脆弱,几个偶然的因素就能使其衰亡,是不是也可以说明它的衰亡其实是某种必然?
赵冬梅:对,那是我们本土文化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但是它从一开始就不牢靠。《法度与人心》里很大篇幅谈的就是皇帝制度。皇帝制度,它脆弱就脆弱在高度集权于一个人,而这一个人其实又没什么选择。这个人如果要做昏君,没有任何力量能拦住他。那怎么办?实际上这就是个死结。北宋前期能有好的状态是因为在位子上那个人是好的,从一开国建立的传统就是好的,然后士大夫再努力发展出一些可以约束皇帝的东西来,但是这些东西到了王安石这儿,他和神宗合谋把这些东西全打破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权力越大,越无所畏惧,就越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