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族剪纸的价值重构与传承方式的变迁
——以改革开放四十余年变迁为例
2021-05-13马预其
黄 玲 马预其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水族剪纸产生于农耕时期的地域民俗,又在民间的历史、生活实践中缓慢而稳定地发展至成熟。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水族剪纸衍生出了完整的纹样系统和固定的造型图式。20世纪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推动的现代化浪潮,在乡间处于封闭自足状态的民间美术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冲击,部分民间艺人也在各种机缘下走出乡野,而根植于乡野的民间美术的变迁与传承因传统文化空间的瓦解而迅速驶离了原本既定的轨道。改革开放四十余年以来,水族剪纸也在现代化、城镇化的洪流裹挟下前行,在历史记忆与现代创新之间不断徘徊。
一、传统水族剪纸的地域文化空间及技艺形成
在贵州,传统水族聚居村寨往往地理位置偏远,交通不便。场坝即特定的乡间赶集点,是购买、售卖日常所需的主要场所,当然也是剪纸艺人售卖剪纸的区域。水族剪纸的民间性、地域性与民族性,造就了其审美趣味上的乡土性,又由于传统水族剪纸作为刺绣底样的特定功能,使其在构图、纹饰、色彩等方面呈现出规范化的倾向,也由于这种限定性,水族女性中能剪纸者远少于能刺绣者,一个村寨中,往往只需一两个心灵手巧的剪纸艺人便可满足村中女性对底样的需求。虽然称其为剪纸艺人,但她们并不能以剪纸作为主要的谋生手段,而只是补贴家用的一种方式。她们不仅售卖剪纸,还能根据购买者的不同需求,现场迅速地用笔在纸或布上绘制图案,往往两三分钟便可绘制完成,剪纸艺人手上功夫的高下也可立判。水族剪纸的传承也在这种不紧不慢的程式化过程中不断地发展、衍化,而这种延续与传承又是与水族女性制作精美的嫁衣、背带、鞋花等习俗紧密相关的。从艺术形态学的角度来看,传统水族剪纸并未形成独立、完整的审美范式和形式语汇,不论是其构成样式还是纹样变化规律都依附于刺绣而存在,这也使传统水族剪纸的创新只能限于“花样翻新”的定性结构之内,剪纸、刺绣等民间美术仍然是传统民俗功能的重要载体。
二、现代化进程中水族剪纸的传承方式的历史变迁
20世纪80年代,国家层面开启了对民间美术的调查、收集、整理等工作,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股“民间美术热”。民间剪纸成为普查的主要对象,这在很大程度上确立了剪纸作为民族艺术文化组成部分的身份。被奉为“中国水族剪纸艺术家第一人”的水族剪纸省级代表性传承人韦帮粉便是在这股自上而下的热潮中进入民间社团、民间美术研究学者和政府文化机构的视野中。从1985年开始,由于交通相对便利,韦帮粉便常在农忙之余到黔南州首府都匀摆摊售卖剪纸。她不仅能熟练、灵巧地剪出传统的水族刺绣底样剪纸,还自创了一种新型的水族剪纸:即将当地具有鲜明地方色彩的形象和场景生动地呈现于剪纸中,这种新型剪纸彻底摆脱了刺绣底样的限制,成为具有艺术独立性的剪纸作品。无论是从剪纸发展自律性还是他律性的角度上看,这种新型剪纸都更为符合时代、民众对民间美术的要求。她的剪纸作品也开始被黔南州文化部门推荐参加各种剪纸艺术展览、比赛,并屡获殊荣。
韦帮粉作品
20世纪90年代,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城镇化进程加速,地处西南边陲的贵州水族村寨也不例外。村寨传统的生活空间被不断挤压,传统的民俗生活也随之淡化。文化产业化被大力倡导的同时,水族剪纸也不可避免地开始市场化、商品化。但与蔚县剪纸为代表的北方剪纸不同的是,文化、经济上的变化,并未彻底动摇水族剪纸依赖民间约定俗成的传承方式。20世纪90年代的水族村寨,即便机器生产的水族传统服饰已经进入当地市场,很多年轻的水族女性开始外出打工,但水族女性对于有着精美手工刺绣的传统服饰、背扇等的钟爱,并未随着乡村文化形态的转变和民俗氛围的淡化而消失,而如韦帮粉般成为受人尊重的民间艺术家、领取国家津贴的传统文化技艺传承人,是其他水族剪纸艺人难以企及的,因而,市场性生存并不可能完全取代水族剪纸对传统民族文化、村寨场域的依赖,水族剪纸也并未从水族村寨民俗文化生活中剥离出来。对于大多数擅长剪纸的水族女性而言,当地剪纸消费市场仍然是她们剪纸收入的主要来源,她们也依然是村寨中用剪纸补贴家用的巧手妇人。在水族村寨,水族剪纸的传承也并未因为生产方式的转变而出现整体性的文化断层。而其传承危机真正出现,主要来自马尾绣的产业化冲击。三都水族自治县是贵州水族最主要的聚居地,2006年马尾绣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马尾绣仿佛成了三都水族刺绣的代名词,其产业化的规模也日渐庞大,这在很大程度上挤压了其他刺绣的生存空间,如平绣、布贴绣等,而马尾绣的制作过程无须剪纸底样,在布坯上画出花样后便可进行刺绣。因此在马尾绣产业规模较大的三都三洞、中和等水族聚居地,即便是当地赶场的日子,也很少能找到刺绣剪纸的踪影。当失去原生文化的传习情境时,刺绣剪纸衍生形式——作为文化商品的水族剪纸,在这里同样没有生发的土壤和来自文化外部的助推力,水族剪纸的传承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研究水族刺绣的学者潘淘洁在其《水族刺绣》一书中指出了这种值得反思的现象:“近十年来,水族马尾绣受到社会各界的强烈关注,知名度骤然提升,加之经济利益的驱动,造成了水族刺绣中马尾绣一枝独秀的现象,而其他同根同生、富有特色的布贴绣、布带绣等水族传统绣品大受冷落,无人问津,逐渐走向萎缩凋零。”①潘淘洁、鲍诗度:《水族刺绣》,东华大学出版社,2016,第119页。
进入21世纪,随着非遗保护与传承的观念在国内的普及与推广,民间手工艺得到空前的重视,一直处于主流艺术之外的手工艺人群体,开始以民族文化艺术传承人的身份进入主流文化和社会各界人士的视野,并被纳入国家主导建构的文化生态中。2014年,水族剪纸被纳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项目名录,水族剪纸的传承危机、艺术与商业价值得到社会不同群体的关注,各级地方政府的非遗保护机构开始组织水族剪纸艺人参加培训,同时民间美术进校园的保护政策,使水族剪纸被纳入贵州省都匀市的很多中小学美术教学体系中。在政府主导的保护机制下,社区传承和学校传承被自上而下地在黔南州内推行开来。水族剪纸的社区传承主要体现为各级非遗部门为促进剪纸艺人的就业或促进剪纸的销售而举办的各类剪纸培训,学校传承则是在各学段的美术教育体系中以校本课程或选修课的形式开展水族剪纸课程的教学。虽然目前这两种传承方式在影响力和成效上都显得极为有限,但在民俗文化、民间艺术的开发和利用成为持续性的热点话题的趋势之下,这两种传承方式将在传承的深度和规模上有更大范围的推进。
三、水族剪纸传承的实践选择与价值重构
在传承方式的实践选择上,水族剪纸与贵州其他民间美术一样,既有地域性的集体传承也有小规模家庭传承。在传统水族剪纸的传承历史中,这两种传承方式都体现出非正式但稳定的特点。值得一提的是,近年来随着互联网时代大数据技术和观念的逐渐普及,剪纸艺术的传承开始运用新型数字技术对剪纸技艺进行数字化处理与保护,利用数字化系统实现线上、线下的传播与互通,这无疑是对传统剪纸传承方式的有益补充。但不论是有形的物质文化载体——剪纸作品,还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剪纸技艺,都传承延续着以图形纹饰为要素的、非文字性的水族文化与生活形态。因此,水族剪纸的传承,就不仅是将剪纸作品与剪纸技艺进行物质层面的活态存续,重要的是延续以剪纸为载体的水族文化传统、文明形态和精神信仰。在传统水族剪纸的传承历程中,女性是水族剪纸文化与技艺当之无愧的传承主体,这自然来自传统社会对女性生活方式与行为的规训。随着政府非遗工作的推动,尤其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认定与管理暂行办法》的推行,以及社会对水族剪纸商业价值的认可,被评为省级、市级、县级传承人的剪纸艺人,开始寻找本地市场之外的机遇。如前所述,水族剪纸省级代表性传承人韦帮粉早在1999年便开始在都匀市石板街经营属于自己的店面——韦帮粉水族剪纸艺苑。此后,她的剪纸事业可谓蒸蒸日上,并直接地改变了她的生存境遇与生活方式,也改变了水族剪纸家庭内部传承的惯例。在水族长久以来的传统社会规范中,剪纸、刺绣的传承都有着明确的性别界限与属性,是社会、家庭中分属于女性的职责。而当水族剪纸技艺在商业化的市场体制中获得一席之地时,当剪纸能得到超出一个普通农民所获得的赞誉和收益时,韦帮粉的儿子邹洪兴便突破了固有的社会、家庭内部的性别规范意识和职业界限,成为韦帮粉剪纸技艺的直接继承者,也凸显出在商品化社会脉络中传统社会结构和价值观念正在发生着意味深长的重大转变。
需要指出的是,水族剪纸在作为刺绣底样与民间艺术作品的属性之外,还具有仪式剪纸的功能,普遍存在于水族民间信仰体系中,并且在水族村寨中仍然保持着基本稳定的需求和传承模式。“这反映出少数民族地区村社文化中民众传统信仰文化心理依然存活并具有一定的生命力,也反映出依附于自然生态的传统村社生活形态依然存在。”①乔晓光:《村寨里的纸文明——中国少数民族村社剪纸传统研究》,《重庆大学学报》2014年增刊1。而这种具有民间信仰的仪式性剪纸也一直处于缺席的状态。
《 水族背带花剪纸》 吴运珍/作
在讨论非遗或民间艺术的传承这一问题时,“传统”与“现代”大概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在很多研究者包括非遗保护与传承的倡导者看来,遵循惯例、遵从规范的传统社会与以科学性、进步性为特征的现代社会是对立的,孕育、养成非遗的土壤是静态化、秩序化的传统社会,正是这种静态化与秩序化保证了非遗在制作技艺上的纯正性与稳定性,而现代社会在组织方式、生活方式、沟通模式等方面的异质性,都将威胁到非遗的原生态保护与传承。但传统与现代真的是简单的对立关系吗?在当代美国著名社会学家爱德华·希尔斯看来:“传统是从过去延传至今或相传至今的东西……传统可以是物质实体,也可以是信仰、惯例、制度。”②龙晓添:《何为传统?——希尔斯论“传统”的本质与特征》,《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而非现代化、理性化进程中格格不入的、已经消失的过去。因此,传统是处于逐渐发展、形成、传承、变迁过程之中的,总是被或多或少地延续到现在的事物之中,而非在规范性的惯性力量中一成不变的观念和范型。在非遗传承的背景下,对非遗、民间艺术传统遭遇曲折、发生变迁的表述有夸大之嫌,这种变迁并不必然导致地方文化的消失,传统也绝非现代化的对立面,而是或明或暗、或隐或显地连贯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同样,改革开放四十余年以来,传统水族村寨的文化秩序和生活方式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水族剪纸的题材、样式及其传承也在时代波澜中几经流变,但水族剪纸技艺在这四十余年间仍或主动或被动地不断前行,水族剪纸所代表的地域文化传统也因这种变迁而愈加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