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的数字文化出海与新“民族寓言”
2021-05-13王广振
陈 洁 王广振
1 引 言
互联网的重塑作用创造了一个高度互联的全球时代,网络基础设施为世界搭建了一个文化共创共享平台。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对外文化影响力日益增强,习近平总书记多次提出要“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声音”。在全球化的时代背景中,展示中国魅力、传播中华文化精神既是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关键,也是提高民族认可度、强化民族形象、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重中之重。近年来,以网络视频、网络游戏、网络漫画、网络音乐等为主体的数字文化产品多次实现“出海”。互联网时代的中华文化全球化传播创新途径,对于增强网络文化安全,提高我国全球文化竞争力,改善文化出口贸易结构,促进数字文化产业健康升级发展有着重要意义。然而,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输出并非易事,国家之间意识形态、历史传统的差异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文化理解度和包容性,疫情爆发后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矛盾与冲突所造成的文化割裂现象,更是为文化出海制造了难题。事实上,早在上世纪80年代为树立全球化时代发展中国家的文学文本海外传播立场,美国批评家弗雷德里克·詹姆逊在《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中曾提出:在文化全球化时代需采用“民族寓言”来解读第三世界文本。本文借鉴詹姆逊全球化理论中的“民族寓言”重新解读数字文化出海,尝试为数字文化出海及其立场提供理论依据,丰富中国故事和民族文化的全球化阐释途径,为发展中国家突破后疫情时代文化壁垒、争夺文化话语权、反抗资本主义文化全球倾销贡献力量。
2 重构全球化:数字文化出海的背景
2017年原文化部发布的《关于推动数字文化产业创新发展的指导意见》,明确规定数字文化产业是以文化创意内容为核心,依托数字技术进行创作、生产、传播和服务的产业类型。数字文化产品以数字文学、音乐、视频、游戏等为主,内容丰富多样,大多通过互联网进行脱域传播,是全球化时代重要的文化输出渠道。
近年来,数字文化市场异军突起,为中国文化出口打开了新局面。根据腾讯研究院《2019中华数字文化出海年度观察报告》显示,中国正在成长为全球网络与数字文化发展的新力量,2018年中国已位列全球互联网文化娱乐第二大市场。庞大的市场空间和高速的传播方式为中国数字文化出海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会和平台,同时也提出了挑战。疫情的爆发一方面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文化割裂,另一方面也提供了数字文化量级增长的契机。
数字文化出海需要置于全球化话语体系之下,雷德里克·詹姆逊认为全球化是一种后现代的表现,它象征着经济和文化的高度融合,绝不仅仅是一种传播学术语。[1]基于这种思考,他总结全球化趋势所形塑的文化全球化具体影响体现在技术、政治、文化、经济和社会等五个层面。[2]而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这种全球化的变化与影响具体体现在以下方面:
2.1 技术层面:平台资本主义兴起
詹姆逊认为文化全球化使得由美国主导的全球信息传输网络能够直接有效地向全世界输出美国的文化和价值观念。[3]这种担忧并非无中生有,詹姆斯·柯兰也曾表达对互联网技术中性化的质疑,并表示互联网并没有消弭人类的不平等,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加剧了排他性,只不过这种排他性从显性的民族歧视变成了隐性的信息门槛或数字鸿沟。[4]斯尔尼塞克等学者针对技术崇拜所带来的文化生态失衡提出了“平台资本主义”,直指垄断性平台的资本主义霸权属性,并认为全球数字经济和数字文化正在走向集权阶段。[5]平台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在数字经济时代的发展趋势,依赖数字基础实施的性质与网络化本质,使得资本主义呈现更加深入的集约化发展特征。[6]正如斯尔尼塞克所说,平台资本主义表面上似乎给出了一个更自由、更开放的网络空间,实际上却表现出比以往资本主义更加强大、专制的控制。[7]
2.2 政治层面:网络主权的出现
詹姆逊认定全球化中隐藏着美国不断扩张的经济和军事力量,任何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削弱都意味着对某种权力的屈服——这就是文化帝国主义。[2]互联网的出现确实对“国家-民族”的主权定义与表现提出了挑战。1996年J.P.Barlow发表的《网络空间独立宣言》强调“网络空间正在创造一个所有人可以不受种族、经济、军事等因素的偏见而进入的世界”。[8]但实际上,这种乌托邦想象并未被具体实践,同年美国总统便签署了《传播净化法》,首次以立法形式实现对网络空间的管制。[9]2019年召开的世界互联网大会的会议成果《网络主权:理论与实践》中再次重申网络主权的概念与重要性,将其看作是一国基于国家主权对本国网络主体、网络行为、网络设施、网络信息、网络治理等所享有的最高全和对外的独立权。[10]虽然互联网的脱域特性使得人们逐渐摆脱了现实场景的束缚,可能使其失去了身份认同的意义共享与价值判断。[11]但在网络主权的宣告与实践过程中,民族感与国家感以新形式得以确立。
2.3 文化层面:民族文化的再生产
在全球化浪潮中,“地区流行的或传统的文化形式被逐出或沉默无语,从而使美国的电视、音乐、食品、服装和电影取而代之”。[2]托马斯·弗里德曼虽然也坦承在“平坦的世界”中充斥着美国元素,但他并未保持悲观情绪,反而认为人们“上传”的能力与行为汇集成一种强大的力量,保护并加强了本土文化的特有风格。[12]在网民所享有的上传、下载、发表、评论的权利范围内,身处世界各地的网民都可以搜索、浏览、上传关于本土的再创作文本。
人们普遍认为亚洲的全球化将走向英语化,但事实并非如此。面向旅居在外的人群,你就可以用地方语言来创办国际报纸、国际广播电视频道。[12]
班纳吉称这种现象为“本土文化参与的全球化”,也叫“倒转的全球化”,这种全球化现象基于散居世界各地的亚洲人对于本土新闻和信息的强烈渴求而引起。这种本土文化时空再创造的全球化现象提供了民族文化再生产的契机,也保证了出海数字文化的基础受众群体。
2.4 经济层面:产业融合
尽管以美国为基地的大量跨国公司将美国物质生活的标准与文化形式系统地传入其他国家,“它追随着美国霸权主义的脚步,在文化的背后尽是血腥、杀戮与死亡——一个弱肉强食的恐怖世界”。[2]但全球文化产业爆发增长,数字技术带来的“平等”与“开放”仍然提供了产业发展的无限潜力。詹姆逊所提出的“文化与经济一体化”已经由“二元结合”演变为“产业融合”,更多的生产、消费、分配要素围绕文化进行重新排列组合。产业融合是技术和商业模式之间互动的结果,[13]其中包含了对文化内核与技术创新的要求,这种融合发展的态势加剧了资源要素的全球化分布情况,使得更多跨国文化企业成为可能,也为数字文化的出海提供了良好的出海环境和发展契机。
2.5 社会层面:全球互联网消费主义
不断扩张的全球资本主义带来了文化帝国主义和经济输出,造就了一种新的社会文化现象——消费主义。乔治·吉尔德出版的第一本关于比特经济学的著作《微观宇宙》中就提到了比特经济所带来的生产成本降低,这也成为了互联网消费主义的基础条件:
在和从前相同的生产要素相比,在新产业革命中这种要素的价格几乎降为零。……突然间,你可以做之前办不到的事了。你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产品。这在工业革命之前是难以想象的。[14]
一方面,廉价的生产成本和价格、铺天盖地的广告、被赋予物化意义的完美偶像,种种日常生活行为和逻辑在网络空间中得以消解与重构,“消费本身是个人化和分裂的,其逻辑是破坏那种常常被隐喻化为日常生活结构组织的东西”。[2]另一方面,消费主义的盛行也培养了用户付费惯习,为数字文化出海创造了经济条件和盈利可能。
3 “新民族寓言”:数字文化出海的立场
数字文化出海既要解决自身文化认同的关键问题,也要面对全球化中文化霸权的抵制和压抑。故此,作为发展中国家,尤其作为以美国大众文化为主导的“世界民族文化之林”中的“他者”,我们率先要解决以怎样的立场看待数字文化出海。事实上,虽然数字文化缺乏学理性立场,但民族文化的全球化角色在上个世纪就已经掀起了热议。上世纪80年代,詹姆逊为全球化中处于失语的尴尬境地的第三世界文学提供了解读与发展的立场,他在《处于跨国资本主义时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学》中这样写道:
所有的第三世界的文本均带有寓言性和特殊性:我们应该把这些文本当做民族寓言来阅读,特别当它们的形式是从占主导地位的西方表达形式的机制——例如小说——上发展起来的……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力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15]
他认为解读第三世界的文本,需要将其看作是包含民族故事的寓言。在数字思潮中新特征、新元素与新形式构成了新“民族寓言”。以民族、寓言、知识分子三个基础关键词尝试构建中国数字文化出海进路的新理论模型。
3.1 民族想象:数字文化出海的吸引力
自19世纪以来,民族认同以民族主义的形式在世界范围内上演。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民族作为文化共同体需要一种建构性的想象来凝结同质性的认同与悦纳,往往通过对民族的起源、神话、人物、仪式等历史要素进行理想化、夸张式、讽喻性的处理建构身份的文化扭结”,[16]以此解决民族主义中“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基本问题。他提出印刷资本主义是促进民族主义建构与传播的关键。同样的,麦克卢汉也将强调印刷媒介在推进现代民族主义形塑中的重要作用,正是“印刷术的统一性、连续性和线条性原则,压到了封建的、口耳相传文化的社会的复杂性”。[17]实际上,这种新媒介带来的民族想象是双向的,它既是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可与民族凝聚力,也是对其他民族的态度和想象。
从民族主义与网络媒介之间的互联角度出发,既产生了网络民族主义这种新型民族主义形式,也产生了对他者民族的好奇与想象。中国早在20世纪末就出现了“网络民族主义”的提法,1999年中华网“强国论坛”建立,被认为是网络民族主义活动固定化的重要标志。[18]归根结底,网络民族主义是后现代社会中寻求身份认同与回归的思潮代表,是寻找自我和认可自我的精神表达。任何主体对自我的认知都离不开他者的对比。因此,对他者民族的好奇与想象间接构成了网络民族主义的基础,也成为了解他者文化的重要驱动力与吸引力。
根据NoxInfluencer2019年YouTube订阅账号中国区域Top10榜单数据,排名前十的订阅账号依次为“办公室小野”“李子柒”“湖南卫视芒果TV”“The Food Ranger”“滇西小哥”“腾讯视频”“优优独播剧场”“宝宝巴士”“大剧独播MZTV”“PUBG MOBILE”。前十位中除了影视剧账号外,以创新文化内容输出的账号有四个,其中视频内容具有明显中国特色、反映中华传统文化的覆盖了50%。贾静楠认为,李子柒的视频美化了中国农村,其田园牧歌式的影像满足了国内外一些观众对传统中国的想象。张颐武则认为,李子柒的走红恰恰打破了世界对中国刻板印象的僵局,“进一步降低跨文化传播的折扣,为更多文化的传播打开了空间”。[19]从李子柒和滇西小哥的视频内容可以看出,海外受众对于中国民族想象和传统文化符号的渴求与喜爱是其成功走红的关键。
表3-1 YouTube‘李子柒Liziqi’频道部分视频列表
自2017年8月李子柒入驻YouTube后,至今已累计11亿多次观看。根据Alfred数据室发布的“李子柒Liziqi”频道101条视频播放量数据统计分析,其平均短视频播放量高达967万次,在当前YouTube中国区域排行榜单中名列前茅,拥有大批稳定流量。通过网页数据抓取后,总结对其评价的高频词汇包括:love/beautiful/amazing/china/nature/life等,其海外受众表达出了强烈的民族想象——
Dion Dion: This is the life I always dream.free from debt, free from worries, free from expectations, free from the eyes and standards of society.
Javier Tan: As a non-Chinese national, I never knew how these traditional snacks were made.I got a chance to do so through such a beautiful video.
Richa Johari: who thinks she is looking like Chinese snow white
Mikaela Madrigal: She’s like an heir of a traditional Chinese family that went from generations to generation.Art, culture, medicine, martial arts, culinary and everything traditional in Chinese has been passed down to her....
Emma Ahmad Sirajudin: I love how the Chinese letters appearing at the side vertically, feels very authentic
Mashallah: the best video I’ve ever seen I love china villages
Fillipino: Now I’m interested in Chinese culture present
这些评论中大量出现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喜好和对田园生活的向往,表达出海外受众通过李子柒视频所建构的民族想象——平静、安详、世外桃源般的童话世界。这种美化日常生活的做法与鲍德里亚对“仿真世界”的理解如出一辙,李子柒等视频博主通过镜头所展现出的中国美并非现实,而是一种“拟像”,“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次模拟和呈现”[20]。同样的“拟像”也出现在网络文学中,在WuxiaWorld网站《斗罗大陆》小说的评论中随处可见对中国文化的讨论,为此,网站还专门开设了板块介绍中文学习经验和道家文化基础,普及中国传统文化知识。[21]海外观众对中国的民族想象基于这些“拟像”得以形塑。虽与现实相差甚远,视频、小说、游戏等数字文化产品却仍然完成了对本民族文化符号的介绍与文化意象的凝结。“想象不是捏造,而是形成任何群体认同所不可或缺的认知过程”,[22]而这份“想象”正是吸引海外受众、实现文化出海的重要依据。
3.2 寓言性质:数字文化出海的内容特点
詹姆逊所提出的“寓言”是一种文体概念,他认为寓言是一种再现模式,是文本不可再现历史的再现方式,任何历史文本终将走向寓言化,对文本的阐释也是一种寓言的重写。[23]从这个角度出发,中国故事的书写也是一种寓言书写。故事所要表达的中国风格、形象和精神本质上是抽象的,这些抽象的“所指”通过各种“意指”得以表达,“在能指和所指之间存在的独特寓言空间”,[24]反映着对民族本质的思考。寓言的提出并非为了标榜第一世界的文本优势和话语权,而是为第三世界或多民族文本提供解读的立场和方法,而这种方法恰恰是打破文化霸权主义僵局的重要理论依据。正如王逢振评价詹姆逊的民族寓言理论时说道:
民族的寓言绝不是简化第三世界文学作品的复杂性,而是促使我们把这些作品作为极其复杂的客体来考虑,不仅仅把它们看作只是由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遭遇而产生的寓言。……詹姆逊的民族寓言概念超越了这点,他突出了后殖民文本读者的文化和社会境遇,强调每一种解释或解读都是一种“翻译”机制,最好承认而不是隐蔽这种机制的作用。[25]
“寓言”的提出并不是一种美学判断,而是一个方法论,即如何在全球化中显示自身文化以实现文化出海。面对资本主义文化的“围剿”,中国出海文化体现出与前者不同的精神与态度,这种特质潜藏在数字文本中,一则指向了民族身份认同,二则创造出别具一格的“他者”文化。李子柒、滇西小哥,网络小说《斗罗大陆》《斗破苍穹》,以及手游《王者荣耀》等数字文化产品所拥有的“寓言”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对日常生活的解构。日常生活超脱于人们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而存在,是全球化最为有力的证明。成功的数字文化出海案例已经证明了通过日常生活解构达成的“自下而上”的文化输出才能够有效降低“文化折扣”。而寓言本身同样是对日常生活的解构,通过多种多样的意指作用完成文化的阐释。数字文化产品通过画面、文字等形式将文化精神内核解构重塑于作品中,将日常生活内化为一种文化存在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受众的审美体验和精神需求。
第二,讽喻现实的乌托邦。作为民族寓言的文本始终肩负着讽喻现实的哲理。“民族寓言”携带着本民族特有的烙印。詹姆逊看来,文本本身象征着一种“遏制策略”,表达着内在的社会愿望,甚至是一种乌托邦思想。[26]数字文化文本的内容大多寄托着受众对现实的反感与反抗,表达了他们对理想世界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数字文化产品构建出的“乌托邦”中,消解了现实社会的压力与烦恼,为受众提供休憩、愉悦的平台,激发着受众观看、浏览与传播。
第三,民族历史文化的再现。“再现”是寓言的重要逻辑,寓言的文本提供了一条透过艺术直抵历史的有效路径,它脱离了直白的历史叙事,而采用大量意指符号引发主体接触历史、回归历史的愿望。数字文化通过对民族文化元素的整理与再现,反映出民族的文化特色,完成寓言的再现作用,挖掘作品背后不在场的历史,促发了“集体无意识”的编码与解码。正如亨利·詹金斯在谈论数字叙事(digital storytelling)时认为:
讲故事赋予了我们对于作为一个生活在特定文化背景下的人的意义。……这些故事变成帮助我们与别人进行社会交流的资源。……当我们进入到一个陌生的新空间,……我们往往更依赖于遵循我们熟悉的、有可预测的规则的故事。正因如此,那些最先通过新媒体平台实现成功传播的内容,往往是已有深厚的历史文化根基的内容(叙事)。[27]
数字时代的新“民族寓言”继承了詹姆逊文本民族寓言中的三个层面“直译的文本指涉、道德的心理解读以及寓言的阐释符码”,而又进行了后现代解构和适应。在新“民族寓言”中,民族历史文化再现带来的想象特征更加显著,而讽喻现实,尤其是反映现实生活的社会功能已逐渐弱化。这是消费主义盛行的后现代主义中大众文化的普遍特征,但也敲醒了数字文化过度狂欢的警钟。
3.3 意见领袖:数字文化出海的主力军
詹姆逊所提出的第三世界文本的民族寓言之所以能够成为寓言,与其文本生产者关联甚大。第三世界的文本生产者即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拥有特殊的历史境遇和生活背景,被赋予一种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有更强的政治参与意识,无意识地将自己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结合。故此,詹姆逊认为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更多的是政治知识分子,第一世界的知识分子则倾向于文化知识分子。[28]互联网的出现颠覆了传统公共知识分子,新的媒介带来了新的生产者群体,知识权力的精英垄断局面被打破,[29]一定程度弥补了“底层人无法言说”的失语境地,通过代表话语或传达话语表达群体的呼声,成为底层人变相发声的一种途径。“网络意见领袖”由此成为数字文化时代引领话语权、传播中国故事的主讲人。
涂凌波认为中国二十年来网络意见领袖经历了草根、公知到网红的演变历程,既彰显了媒介技术变革与传播平台演进引起的表达、功能等变化,也反映了互联网背后政治权利、公共利益和商业资本之间的变动。[30]作为媒介信息和影响的中间和过滤环节,网络意见领袖在海量信息大爆炸的赛博空间中对于传播效果产生着重要的影响。[31]这部分群体拥有着比传统意见领袖范围更广的受众群体和信息源,在新的生产消费环节中,网络意见领袖不仅仅执行着筛选过滤的任务,还成为信息生产者,组成了PGC(专业生产内容)的头部力量。
实际上,数字文化出海所依托的是一个产业高度融合的全球化背景,文化、政治、经济之间早已有无数连接点,而不可能单独存在。对新“民族寓言”而言,原本肩负时代使命的政治知识分子消解于网络意见领袖之中。如抖音短视频中的大量民俗元素和文化奇观兼具民族性和狂欢性的特点,“其对权威的质疑以及其语言自身的颠覆性,创新了中华文化的表达方式,使海外受众对中华文化的接受更为顺畅”。[32]从最早海外华人的自发式传播到如今的“网红出海”,互联网意见领袖的概念被大大泛化,每一位网络公民都可能成为“民族寓言”生产与传播的主体。网络意见领袖打破了传统知识分子的政治特性,具有强烈的草根意识和市场意识,对于打破文化“传播壁垒”,“自下而上”实现中国文化出海具有重要作用。
从知识分子到意见领袖,其中反映的不仅仅是媒介平台的变化,更是草根话语权的上升与传统精英阶层的瓦解。学者许纪霖曾在《中国知识分子十论》中抛出“知识分子死亡了吗?”的命题,这个命题我们至今仍然无法回答,但开放的互联网确实提供了与其他媒介截然不同的公开、透明的信息生产、分配、消费模式,也将发声器递给了更多民众。
4 认知图绘:数字文化出海的对策
在文化出海的进路研究中,主要存在两种范式:一是学理范式,分析文化产品如何在海外实现身份认同反哺;二是实践范式,强调出海过程中的实践操作,总结经验教训。前者注重文化认同,后者注重实操结果。在为文化出海找寻对策时,大部分学者认为“因为(文化)始终与人类的基本情感息息相关……可以通过求同存异、求同缩异、求同化异”的方法来解决文化传播中的沟通障碍。[33]这种“文化共生”策略源自于多元文化之间的紧密联合、共栖、共存,旨在实现多元文化的和谐发展。[34]习近平主席在第二届世界互联网大会上提出了构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的主张。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为数字文化出海提供了保障,以对抗由美国等文化霸权国家主导的“多利益攸关方”的互联网治理模式。
与这种“求同存异”的文化策略相通的是詹姆逊针对文化全球化中的霸权主义所提出的“认知图绘”a“认知图绘”来源于美国人本主义城市规划理论家凯文·林奇《城市意象》(The Image of The City)中提到的“认知地图”。林奇认为,在传统城市中生活的人们能够在脑海中绘制自己的认知地图,从而获得对空间的整体性认知。。詹姆逊认为在后现代社会中,空间遭到严重割裂,空间和体验无法进行匹配,任何人都难以获得空间的总体性把握,只能感受到“身体与环境的断裂”,为了掌握空间、定位自己,就需要以图绘的方式“增强个人主体在全球经济、政治、文化格局中对自己的位置意识”[35]:
“认知图绘”应该放在全球化的语境中进行理解……我想强调的是一种进路,我们不仅需要知道每一个个体身处何处,我们是谁,我们的身份是什么,而且也需要认识到:我们置身世界体系的程度和它对我们的集体认同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边缘(国家)比中心(国家)更有认知图绘的优势。[36]
事实上,认知图绘所提供的文化策略是一种理想状态,任何个体都很难正确客观地描绘属于自己的“认知地图”,但它提供了一个在全球化中如何自立的思考角度,即做到认识自我、提升自我、发展自我。依据前文对新“民族寓言”的三个重要关键词论述,数字文化出海的“认知图绘”策略需要重视历史再现的文化功能、生活寓言的社会功能以及网络公民的数字素养培育。
4.1 历史再现的文化功能
后现代文化中,个人记忆和文化传统呈现出强烈的历史断裂趋势,人人沉溺于现时体验的享乐主义中,失去了历史感和方位感,迷失于后现代空间。历史感的再现是抵抗跨国资本主义全球化霸权的密钥,也是文化全球化中保持清醒、拒绝同质化的关键。
第一,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改编。2017年原文化部发布《关于推动数字文化产业创新发展的指导意见》,强调了以优秀传统文化为蓝本设计现代化的创新数字产品。历史的再现并非还原历史本身,再现有着一种不可避免和“无法消除”的相对性,[37]历史再现实际上是一种历史叙事,通过创新的叙事形式再现中国故事。过分追求对文化的原真性传播反而会适得其反,无形中制造出巨大的文化壁垒。克莱·派克认为,改编并不是原始材料的机械复制,而是“从一套表现世界的成规转化和变换成另一套,用一种新的媒介在一种不同的形式中和通过一种不同的影像过程被重新体现出来”。[38]数字文化产品可以借助媒介特性通过改编的方式实现历史再现,把握不同平台媒介的社交属性、内容特征,以适应新型叙事的文本呈现彰显创意历史文化的魅力。
第二,对数字文化产品实施品牌化IP授权。基于文化全球化的大规模空间流动背景,没有长久稳定的文化符号和品牌支撑,民族文化的再现很容易陷入“昙花一现”的境地。“中国是一个非常大的想象空间,一个巨大的符号空间和价值载体”,[39]而这种载体的表现形式却大多受困于语言、文本的限制未能实现跨文化传播。全产业链的IP授权为数字文化产品的历史再现创建了一个独特的虚拟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可以通过跨文本、跨形式、跨媒介的文化内容共同营造一套故事体系,建立民族特有的故事体系。
4.2 民族寓言的社会功能
互联网中大量充斥的“博眼球”“无下线”数字文化产品不仅玷污了本民族文化精髓,更以低劣的内容填满世界文化产业市场,引导着消费者和受众的不健康浏览行为。在物质消费主义的侵蚀下,数字文化产品的生产、消费所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复制魅惑”。新“民族寓言”给数字文化出海敲响了文化内容质量的警钟。重视数字文化的社会功能,更能够凸显其作为“寓言”的“讽喻”作用,也是对大众文化工业的反思。
第一,加强数字文化出海监督机制。鉴于数字文化出海涉及较多机构与部门,对数字文化出海具体情况的监督与监管机制尚未完备。建议多部门联合建立海外文化传播小组进行数字文化出海监管,一方面保证数字文化产品内容与质量,彰显民族魅力的同时树立健康良好的国家形象和国家品牌;另一方面可建立官方渠道或平台进行数字文化产品生产、推广、营销,将数字文化出海纳入到权威文化产业管理体制中。
第二,完善数字文化出海反馈体系。2019年8月,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发布了国内第一份权威数字文化产业报告,展示与总结了国家数字文化软实力现状。这是我国权威机构对数字文化产业反馈总结体系的初步尝试。目前除腾讯研究院推出的“中华数字文化出海年度观察报告”外,国家尚未有权威机构出具“文化出海”相关调研报告,这给中国数字文化出海真实市场情况调研与分析造成不便。数字文化产业的海外市场表现应纳入国家文化产业发展报告。
第三,建立健全数字文化出海政策法规。早在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就提出推进“数字中国”建设。但数字文化产品研发、海外推广等相关的专项政策文件却仍处于缺位状态,这与现实表现抢眼的数字文化出海现状不相匹配。2020年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网易首席执行官丁磊围绕“数字中国”的高质量发展提出了《关于加快推进数字文化产业出海 积极应对疫情对我国进出口冲击的提案》,其中特别强调要加快支持数字文化产品出海,积极抢占全球文化市场,从而培育我国进出口贸易新增长点,以应对疫情过后的海外文化市场疲软。
4.3 网络公民的网络素养培育
詹姆逊对知识分子的看法是一种美好的构想,尤其希望知识分子能够承担起自身的社会责任,“既要具有社会批判意识,又要具有政治参与意识和一种集体意识”。[28]在数字文化产业中,网民替代了詹姆逊“民族寓言”中提到的“知识分子”,成为“书写寓言”的主力军。2016年提出的培育“中国好网民”倡议进一步明确了网络意见领袖和网络公民应该肩负起这种集体意识和社会责任,增强自身网络素养。
第一,转变网络使用传统思想,引导健康互联网行为。长久以来,大众对互联网使用尤其是青少年的互联网接触行为仍持有较大的反对意见,互联网作为改变社会的重大发明并未在教育体系中获得应有的健康引导和正面看法。要培养网民的数字素养,就需要改变大众对互联网固有的消极认知,了解基本的网络素养含义,正确运用数字时代的注意力要素,提高网民搜集、整理、检索数字信息的能力。在完善网络实名制基础之上,强调赛博空间的法律权益及责任意识,对网民进行互联网普法教育,进一步推动国家建立互联网内容管理、网民不良行为规训的相关立法。
第二,建立网络从业准入机制,搭建网络素质培训平台。2018年1月中国电子商务协会及阿里巴巴文娱集团宣布了共同联合认证的新媒体运营师专业技能证书,将通过专业培训、职业认证等方式积极推动内容创作的标准化、规范化和职业化。2020年5月中国就业培训技术指导中心发布《关于对拟发布新职业信息进行公示的公告》,新增互联网营销师、在线学习服务师等网络工种。对互联网相关职业的规范有利于明确网络从业者的权利与义务,对其职业道德伦理和业务能力水平有着重要的规训作用。在新增互联网工种的基础上,可建立网络从业者的资格准入机制,搭建正规权威的互联网数字素养培训平台,设立职业资格证考核程序,并进行定期网络素养考核与培训。
第三,建立人才培养机制,打通人才流通渠道。利用“认知图绘”的方式进行文化全球化发展和输出具有一定的门槛和难度,对自身文化认知不够或不清晰,都将导致图绘不清晰、定位模糊,从而给文化输出过程造成障碍,因此要求相关从业人才既要有民族文化自信心的内在积淀,又要有眼观世界的全球化文化认知高度,其中尤其强调对本民族文化历史和发展脉络的掌握与运用。人才队伍建设需高校、企业、政府等多方联合完善人才引进与奖励机制,搭建跨行业人才流通平台,激发人才创作活力和产业后续发展动力。
后疫情时代,数字文化市场将与国家主权紧密相关,继字节跳动等公司在国外遇到的“围剿”难题后,具有民族特色和发展持久性的数字文化产品将成为“文化出海”的重要突破口。面对日益复杂的国际形势,新“民族寓言”为我国数字文化出海提供了发展尺度与理论支撑,为优秀数字文化内容创作提供研发思路,以期在互联网空间中寻求民族身份认同和精神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