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亲洗澡
2021-05-12穆东平
穆东平
父亲的身體向来很好,他也以此为荣。
但是自从2002年查出肺部的癌症,尤其是动了开胸手术之后,年迈的他元气大伤,显得很虚弱。
我和若华专程从美国赶回来陪伴他。看到他虚弱的样子,无比心痛。
为了让父亲手术后尽快康复,03年元旦后不久,我们就陪他和母亲一同去深圳疗养。因为手术,父亲不宜搭乘飞机,只能乘坐火车。那时没有高铁,火车从北京到深圳坐了两天。
我们的下榻处是深圳市接待办的银湖宾馆。出于对父亲的尊重,接待办专门安排了一所别墅式小院。建筑风格具有岭南庭院特色。小院很好,很安静,适合养病,父亲很喜欢。但是小院有些旧了,政府管理的宾馆,自然不能与市区那些新建的星级酒店相比。
一天,父亲提出来想要洗个澡,我立刻自报奋勇:“我帮你洗。”
走进主卧的浴室一看,我有点意外。浴室很大,可设施并不完善。作为病人,父亲不能在浴缸里泡澡,淋浴设备却锈蚀得很厉害,只剩一条带软管的喷头还能用,但是热水也不足,水温也不够热。情急之下,也没有更多的选择,我只好请父亲脱去衣物,坐在一只凳子上,准备用软管喷头为他冲洗热身。
望着父亲消瘦的身形,我百感交集,久久没有动手。这时,父亲轻轻抚摸着胸前长长的手术刀口,感慨地说:“打了多年的日本鬼子,都没有受过伤,这次却因为生病伤成这样。 ”我知道,他心里还燃烧着斗志,还有很多计划,希望为他的生命争取更多的时间。我赶紧安慰他说:“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说着忙打开水龙头,为他冲洗全身。
因为伤口,父亲不能弯腰。冲热了身上,我拿起毛巾为他擦洗双腿。年逾八十,父亲的双腿依然健壮。他平时走路很快,我都跟不上。记得他常说:“这双腿都是当年当八路军时,行军练出来的。”作为记者,这双腿曾带他从延安走到东北,又从东北南下到湖南;作为记者,这双腿曾带他走遍中原大地,去深入采访一个又一个扎根群众之中,埋头苦干的共产党员;作为记者,这双腿也曾带他纵横五大洲六十多个国家,为新中国的新闻事业奔波不止。我知道,父亲永远不会停下前行的步伐。
这别墅浴室竟然连浴液也没有。我只好小心地帮父亲全身涂上肥皂,然后帮他擦洗脊背。父亲的背有点驼(我也一样,有其父必有其子。)虽然手术的创伤很深,他却仍然将腰挺得很直。挺直腰杆,是做人的正气所在。在报道焦裕禄面对的严重灾情时,父亲的腰是直的;在向中央状告江青罪状时,父亲的腰是直的;在报道对四人帮的历史性审判时,父亲的腰挺得更直。现在,面对凶恶的病魔,老爸的腰,还是直直的。
我为父亲仔细地搓去背后的污垢和死皮,并且帮助他放松一下筋骨,然后用那可怜的水量不足,也不很热的软管淋头帮父亲冲洗干净。只见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说:“这下可轻舒服多了。”父亲的头洗起来很容易,因为压根儿也没有几根头发。上身和胳膊都是父亲自己洗的,凡是他能够自理的,他从不麻烦别人。
一次简单的洗浴完成了。这是我第一次为父亲洗澡,我很满足,也有一点愧疚,没有为他做得更多一点,更早一点。在这间大而无当的浴室里,我和父亲赤身相对,彼此注视着,很久没有说话。这时候不需要说话。我们心有灵犀,这是第一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几周后,我们先期离开深圳,返回美国。弟弟们来接班照料。
半年多以后,我们听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
这次为父亲洗澡的情景,永远地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谨以此文纪念父亲的百岁诞辰。
你的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