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之言长
2021-05-11
荐读人:维 舟
这书评人,专栏作家,曾两次获得“全国十大书评人”称号,长期为《三联生活周刊》《经济观察报》《第一财经日报》及《澎湃·上海书评》等媒体撰写书评和专栏。
本《唐宋词十七讲》是叶嘉莹的名著,三十年前我还在上中学时就读过,这些年来再版、重印了无数次,广受好评。作为词学大师顾随的高足,又在中学、大学教授传统诗词多年,继而在加拿大任终身教授,叶嘉莹身上最突出的优点是“集新旧于一身”,旧学根底极为扎实,而又能勇于运用现代文艺理论、阐释学来分析理解中国传统诗词,既指出这些诗词跨越时空的普遍性,同时又激起现代人的共鸣,而不仅仅视为一堆旧物。与此同时,又因为她当了数十年教师,也更清楚如何讲授这些作品。
在她这部讲稿1989年出版之前,国内学界长久以来对“词”这种文体的理解,倾向于划分“豪放派”和“婉约派”两类,推崇前者而贬低后者。叶嘉莹则着重指出,唐宋词从起源上就不像诗文那样承担“载道”的使命,而更适合微妙的内心表达。她引入西方阐释学观点,认为如何通过对作品的解读来把握作者原意本身就很重要,甚至即便误读也有价值。
既然词本就传达着这样微妙的情感,韵味悠长而能令人产生丰富的联想,那么对我们来说,重要的就是如何体会到这种境界,进而去感受它、把握它,明了这背后深远的意味。这可能也是因为叶嘉莹作为女性所具有的特殊敏感,但另一方面,这种对“意味”的含蓄强调,本身确实就是中国式审美的特殊内涵,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有时甚至表现为一种特殊的“留白”。这不仅是词的特点,其实也是中国艺术的重要特质,中学生可以由此切入,丰富自己的感受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
在中国的文学里边,词是跟中国过去的载道的传统脱离,而并不被它限制的一种文学形式。它突破了伦理道德、政治观念的限制,完全是唯美的艺术的歌词。可是,后来却发生了一种很奇妙的现象,就是后来词学家、词学评论家,他们就把道德伦理的价值标准,加在中国这个本来不受伦理道德限制的歌词上面去了。
清朝一个有名的词学家名叫张惠言,他说词这种文学形式,是可以表现“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张惠言《词选·序》),是可以表现那些有品德、有理想、有志意、有抱负的贤人君子他们内心之中最隐约最深曲的一种内心的怨悱,一种感动,一种追求而不得的怨悱的感情。他的这种说法是对还是不对呢?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边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皋文是张惠言的字,他说张惠言讲词,真是太顽固了。像这些写词的词人,并没有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之情的用心,而张惠言要这样讲,是“深文罗织”,是自己画了一个框框,要把别人的作品都套在这个模式之中,这是错误的,这是顽固的,这是不应该的。
可是,另外一个奇妙的事情又发生了。王国维虽然批评张惠言用贤人君子的感情来讲爱情的小词是不对的,而王国维却也曾经举过很多五代和两宋词人的词,说这些词人所写的一些个词句,表现了“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像北宋晏殊的词“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写的本是相思离别,可王国维却说这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种境界。
我想大家对王国维的说法应该是很熟悉的。王国维为什么从这些写爱情的词里边,看到了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三种境界呢?西方有一个思想文学潮流,叫作现象学。现象学所研究的是人的思想意识,当你接触到宇宙万物各种现象的时候的一种意识的意向性活动。比如说“昨夜西风凋碧树”,因为词人看到了外界景物,引起了他的意识的一种活动。主体的意识跟客体的现象相接触的时候,主体的意识就产生了一种活动,不管是他的思想、他的感情、他的联想。而这个活动不是盲目的,不是没有条理的,是带着一种意向性的——他要说什么,有一个明确的意向性。作者写作的时候,既然有一种主体的意识的活动,我们要研究、欣赏、批评一首诗歌,就要向回倒溯,探讨原来作者的思想意识是怎样活动的。可是,虽然尽量要追寻作者的原意,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完全撇弃了自我,用纯粹的客观来追寻作者的原意,因为我们每一个追寻的人都有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教育的背景、社会文化的背景、时代的背景。每一个人的性格感情都是不同的,因此我们读一首诗歌就会有不同的感受和想法,就是所说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于是,这些想为诗歌做阐释做说明的,为诗歌做品评和欣赏的人,他们并不能完全客观地掌握作者的原意,总是或多或少地把自己的种种社会文化思想感情个性的背景,加到那个作品之中去了。所以,这些阐释的人对诗歌所做的解释,不一定是原来的意思,而是一种衍生义,是把自己种种因素加上去的一种衍生的意思。
在中国的文学作品诗歌之中,词比诗更容易造成这种衍生义的结果。因为写诗的人,带着中国旧日的诗言志的传统观念来写作诗歌。他的意识活动,是一种显意识的活动。如果是讲或者读杜甫的诗歌,如《北征》的“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是哪一年的秋天,哪个月,哪一天,从哪里到哪里,说得很清楚,我们不能随便给它增添加减,它本身带着强大的感动的力量。所以诗一般说来,多半是显意识的,是作者本身带着意志观念的。诗者志之所之,是我内心的,我的心志,我的思想意念的活动,即是明显的显意识的活动。
词之所以微妙是什么缘故呢?刚才我说了,每一个人都是带着自己的思想文化教养性格的种种不同的背景的,不管你是欣赏诗歌,还是创作诗歌,都无法避免。无论是解说,无论是创作,都带着自己的背景在其中了。词在初起的时候,本来就是那些个诗人文士写给美丽的歌女去歌唱的歌词,没有想把自己的思想怀抱理想志意都写到词里边去。可是,就在这些个诗人文士,当他用游戏笔墨为了娱宾遣兴给歌女写歌词的时候,无法避免地把自己的性格思想,在不知不觉之中,隐意识地自己完全都不知道地流露表现在爱情的歌词中去了。有一句俗话说,观人于揖让,不若观人于游戏。我们要觀察一个人,看他揖让进退,他在一个公开的场合,表现得彬彬有礼,可是游戏之中,因为他不用端着架子,不用装腔作态了,所以,不知不觉反而把他更真的自我表现出来了。词就是这样,本来没有要写自己理想志意的用心,只是给美丽的歌女,写一些漂亮的爱情的歌词,可是他不知不觉地就把他最深隐的本质,这不是拿腔作态说出来的什么伦理道德,而是他真正的感情人格最基本的本质,无意之中,不注意之间流露表现出来了。
词既有这样一种微妙的作用,因此,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里,就为词的性质下了这样几句定义,他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他说词这种文学体式是“要眇宜修”。“要眇宜修”出于《楚辞·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是写湘水上的一个神灵具有一种“要眇宜修”的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美呢?王逸的注解《楚辞章句》说“要眇”是“好貌”,是一种美好的样子。又说:“修,饰也。”修,是说这种美是带着修饰性的一种很精巧的美。洪兴祖的《楚辞补注》说“要眇宜修”是形容娥皇的“容德之美”。关于湘君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仙,有各种不同的说法。简单地说,洪兴祖以为写的是娥皇。我们知道,娥皇、女英是舜的两个妻子。舜死了,娥皇、女英的泪滴洒在竹子上,成为斑竹。后来她们死了,成为湘水之神。这究竟是不是可靠,《楚辞》的湘君是不是娥皇,我们今天来不及考证。至少洪兴祖认为,“要眇宜修”所写的美好,是一种女子的美丽,而且是从内在到外在的容德之美。《楚辞·远游》上还有“神要眇以淫放”一句,洪兴祖注解说“要眇”是“精微貌”。把两处“要眇”出现的注解结合起来看,我们知道“要眇宜修”的美,是写一种女性的美,是最精致的最细腻的最纤细幽微的,而且是带有修饰性的非常精巧的一种美。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就是说词有这样的一种美。
那么,词为什么有这种美呢?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个是形式上的原因,一个是内容上的原因。形式上是什么原因呢?大家当然都知道,古今中外的诗歌,一般说起来是一种美文,所以一般总是应该有一种节奏韵律的感觉。我们中国的诗,我们说古近体诗,当然有一种平仄的格律,西方也有各种押韵的形式。虽然有人写一种散文化的诗,不要这种死板的韵律,但也要有一种自然的韵律的美。总之,诗歌是美文,要有韵律美。
词给人的回味,词的韵味悠长。这就回到我们前面所说的,诗是显意识的活动,说出来可以很感动人,可是我们不能够自由发挥联想。词呢?写爱情的小词,表现了人的心理感情的一种本质,可以引起人丰富的联想,所以说“词之言长”。
(节选自《唐宋词十七讲》,有删改,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