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豹共舞
2021-05-11王楠
王楠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一本名为《豹》的小说轰动了意大利文坛。它描绘了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意大利统一的革命浪潮中,一个西西里古老贵族家庭的选择与命运。这本小说大受欢迎,一年内重印了十八次。著名制片人隆巴多看中了它,力邀大导演卢奇诺·维斯康蒂将它拍成电影。剧本很快完成了改编,可维斯康蒂对谁来扮演片中主角萨利纳亲王一事颇为踌躇。他询问隆巴多的意见,后者沉吟片刻,开口说道:“伯特·兰卡斯特如何?”维斯康蒂大吃一惊:“你疯了?让一个美国牛仔来演意大利贵族!绝对不行!”兰卡斯特虽是那时好莱坞当红的大明星,但他大多数的银幕角色,不是西部牛仔和黑帮分子就是美国大兵。再说,没有人比维斯康蒂自己更懂贵族的生活。这个米兰公爵的后裔,從小浸淫于精致生活和高雅的艺术氛围,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当过巡回杂技演员的邮差之子,如何能演好这个角色。隆巴多苦劝之下,维斯康蒂勉强答应跟兰卡斯特见上一面。没想到一见之下,两人相谈甚欢,成就了《豹》这部影史上大师和名角珠联璧合的经典。
维斯康蒂与兰卡斯特的合作,也正如影片《豹》中萨利纳亲王和安琪莉卡的华尔兹之舞,有着相似的象征意味。面对骚动不安、充斥着宵小钻营之徒的新社会,旧时代的高贵代表与新世界拥有充沛生命力的新人携手共舞。精妙动人的电影作品,正如端庄华美的舞步之花,傲然绽放于众人之前,在这仓皇又迷茫的时代彰显人性的高贵与尊严。《豹》正是这样一部伟大的电影。
持久与改变
旧时代再平静美好,也总有不得不直面新世界的一天。影片的开头向我们展现了这样的情景。一个温暖宁静的午后,萨利纳亲王一家在家庭教士的带领下,跪拜于圣母像前,齐齐念诵着玫瑰经。乡间的微风,徐徐吹拂着洁白的窗纱。天花板上巴洛克风格的众神,威严地俯视着房间里的众人。吹着长号的天使,托举起法尔科内里家族的盾形纹章。蓝底的正中是一只头顶金冠、站立舞爪的强壮健美的豹。这只豹,借用的正是小说原作者兰佩杜萨自己家族的纹章。电影中萨利纳亲王所属的法尔科内里家族的历史,也是托马西家族绵延千年的历史。这一家族最早可追溯到公元七世纪的拜占庭时期。提比略一世帐下的帝国卫队司令官托马索骁勇善战,时人皆称其为“豹”。他迎娶了公主艾琳,开创了托马西家族。后来,托马西家族随安茹的查理来到西西里,成为巴勒莫地区门第显赫的贵族领主。虽历经阿拉贡王朝、波旁王朝的诸代君主,它始终是当地的豪门大族,掌握着地方治理的实权。到了十九世纪,托马西家族的威望和权力日渐衰落。《豹》中的萨利纳亲王,正是以兰佩杜萨的曾祖父、喜好数学和天文学的朱利奥四世为原型塑造。在电影中,加里波第的红衫军远征西西里,宣告了贵族时代的终结。一名士兵在作战中受了伤,误入亲王的庄园,倒毙在柠檬树下。园丁和仆人掀起的一阵喧嚣,打破了亲王一家安详的日课。
加里波第已登陆西西里,许多贵族匆匆逃亡国外。面对骤然到来的革命变局,亲王尚能镇定自若,可他的家人,却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王妃只知哭泣和痛骂加里波第,文弱纤细的儿女们,也个个茫然不知所措。众人继续向圣母像跪拜祈祷,烦闷的亲王独自出门散心,其实也对何去何从心中无数。还是外甥唐克雷迪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万物要保持如故,就必须做出改变。”亲王恍然大悟,封建时代的荣光和威权已成过去,与时俱进、顺应时势,方为贵族在新世界的求存之道。
与亲王那些孱弱不济事的儿子不同,唐克雷迪是个头脑灵活、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一早就下定决心,主动投奔加里波第的远征军,参与了攻打巴勒莫的战斗。当然,他绝不是对革命和新国家抱有什么理想,只是要在未来的权力阶层中占据一席之地。两西西里王国大势已去,若死抱着封建时代忠于国王的理想,只能与之俱亡。唐克雷迪的理念说服了自己的舅舅。后来面对神父的责问,亲王坦然道出自己的看法:“我们的国家并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是统治阶级难以分辨的更替而已。中产阶级并不想摧毁我们,只不过是想文雅礼貌地取代我们,还把数千金币放在我们的口袋里,其他的则一切如故。我们的国家是个妥协之国。”
要想维持自己家族的地位和权力,就必须主动与新的社会力量合作,这一妥协之道,决定了亲王随后的重大选择。他清楚知道,外甥唐克雷迪远比自己的那些儿子能干,有机会在未来的意大利政界大显身手。所以不仅资助和支持唐克雷迪的冒险事业,还为后者的婚事精心筹划。虽然女儿贡切达爱上了唐克雷迪,但亲王不支持这桩婚事。无论是贡切达的能力,还是自己家族的财务状况,都不足以帮助唐克雷迪在新时代飞黄腾达。不过,多那富伽塔市长堂卡洛杰罗的女儿安琪莉卡的出现,令亲王眼前一亮。不要说安琪莉卡的美貌和活力完全配得上唐克雷迪,堂卡洛杰罗家的财富更远超许多贵族,并且与日俱增。所以,即使堂卡洛杰罗是个只认钱的粗俗市侩,亲王还是忍着恶心,主动为唐克雷迪提亲,促成了两家的联姻。有了唐克雷迪和堂卡洛杰罗这两个前程远大的人物,再对安琪莉卡精心栽培一番,法尔科内里家族仍能在未来的上流社会占据一席之地。
正如亲王所愿,唐克雷迪与安琪莉卡成婚之后进入了政界,而堂卡洛杰罗也进了参议院。按理说,亲王应该对自己的选择感到满意。不过,电影的后半部分却笼罩着忧郁伤感的气氛。老亲王并没有在新的时代感觉自在,相反,他却像一个幽灵,在一片喧嚣繁华中踽踽独行。都灵的特使力邀他出任王国的参议员,可亲王却放弃了这个直接成为新政府要员的机会,反而给特使讲了一番豹隐南山的道理。他说自己老了,应该看年轻人走上舞台去表演。对新的时代,西西里人感到厌倦和空虚,只渴望忘却、静止和死亡。在巴勒莫的贵族舞会上,亲王厌恶地离开喧嚣吵闹的舞厅,独自走进书房,去看那油画中垂死的老人。他和镜中苍老的自己对视,不禁黯然流泪。旧时代与新世界达成了妥协,家族的繁荣也有了可靠的保证,可亲王却说:“我跨越两个世界,在两个世界都觉得不安。”我们该如何理解亲王心态这样的转变,难道主动做出的改变,并没有真的令一切依然如故?
豺与鬣狗
《豹》中有一句非常著名的台词。送特使离开多那富伽塔时,亲王叹道:“我们是豹,是狮;代替我们的将是豺,是鬣狗。”变的不止是时代风气和民众的生活,拥有地位、掌握权力者的更替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亲王选择支持唐克雷迪,与堂卡洛杰罗联姻,正是把豹的位置主动让给了豺和鬣狗。当然,世易时移,亲王清楚即使不跟新生的社会力量合作,也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倒不如主动迎合,以期投桃报李。不过正是在豺狗当道的世界中,豹和狮无处可去。
唐克雷迪本也出身于贵族,可他的父亲挥金如土,将家产挥霍一空。父母去世后他靠着舅父的钱,仍然过着纨绔子弟的生活,与赌徒和交际花为伍。不过这个人善于混江湖圈子,能跟各色人等打交道,是个敢于冒风险博一把的投机分子。他看出两西西里王国大势已去,毅然投奔加里波第的部队,穿上红衫参加巷战,摇身一变成了支持革命的自由派。革命刚刚成功,他就迫不及待地带着上级来亲王家做客,好早早建立起私人的交情。他还极善于见风使舵。撒丁王国统一意大利之后,加里波第执意进军罗马,结果反被王国的军队俘虏,他的部队也成了叛军。唐克雷迪看清时局的动向,早早加入了撒丁国王的部队并当了军官。他穿着皮埃蒙特骑兵队的蓝色大衣回到多那富伽塔,向亲王一家炫耀自己气派的军服,轻蔑地称红衫军为只知偷鸡摸狗的乌合之众。唐克雷迪这个人冷酷无情,后来在巴勒莫参加舞会时,他毫无顾忌地说,现在的新政府,需要的是法律和规则,有必要用强力手段压制一切冒险和动乱。对那些追随加里波第的狂热分子,应当毫不迟疑地逮捕和处决。此人既无真正的理想,也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利益。但也正是这样的人,最善于察言观色,把握潮流动向,借助各种人脉和伎俩来钻营,在新的时代如鱼得水、平步青云。
随着得到的越来越多,唐克雷迪也逐渐展现出他的占有欲。在舞会上,他不许未婚妻和其他男士跳舞。即使安琪莉卡大方邀请亲王共舞,他也表现得不情不愿,还不停偷瞄两人之间是否有越轨举动。舞会那场戏,或许是扮演唐克雷迪的阿兰·德隆一生中最猥琐油腻的表演。这个角色虽然也是贵族出身,早年也曾潇洒不羁,但在新时代浸淫越久,就越沾染上资产阶级的小家子气,和他的岳父堂卡洛杰罗越来越像。
如果说唐克雷迪是灵活迅疾的豺,那么堂卡洛杰罗就是凶猛贪婪的鬣狗。这个多那富伽塔的市长是个典型的资产阶级,无时无刻不估量着价格、琢磨着赚钱。他惯会向破落贵族放贷,在他们无力偿还时夺走其地产。他也精于估算市场的行情和动向,早早收购有开采价值的矿山石场。囤积居奇、倒买倒卖这类事情,他是个中的行家里手。不过,也正是靠精明算计积累起的庞大财富,才能吸引到亲王为唐克雷迪提亲。当堂卡洛杰罗豪横地许诺,要给安琪莉卡一千公顷的良田、二百公顷的葡萄园和橄榄园做嫁妆,还要在婚礼当天给唐克雷迪二十个口袋,每个口袋里装满一万金币,亲王还是大大吃了一惊,觉得眼前的这位土豪固然粗俗,但好歹唐克雷迪的未来,有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当然,为此亲王就得忍受这位好亲家,在贵族的舞会上和身旁的人探讨干酪价格的涨跌,估量桌上烛台、墙上金饰的价值。毕竟,再多的钱也买不来真正的贵族教养和艺术品位。
不过,堂卡洛杰罗不止是个商人,他的政治嗅觉同样敏锐。亲王在革命之后回到多那富伽塔度假,一眼就看见来迎接他的市长先生腰间系着代表新政权的三色彩带。堂卡洛杰罗十分清楚,新的意大利王国会带来更多商业利益,也会令自己在贵族面前腰板挺得更直。为此,他急匆匆地响应号召,组织了徒有其表的公投。不管居民向票箱里丢下的选票上写的是什么,反正最后结果都是全票同意。未来要做的事情,不过是顺理成章地从贵族手中接过权力的指挥棒而已。当然,塞达拉家族仍有必要粉刷下门面。亲王为唐克雷迪提亲,令堂卡洛杰罗内心极为狂喜,还花钱为安琪莉卡购买了贵族头衔。他很清楚,这一切都有助于在这个有悠久封建传统的社会中,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威。经济上的利益,归根结底必须靠社会地位和政治力量来维护。他和主张用强力维护新秩序的唐克雷迪,实际看法完全一致。在影片的结尾,这两位新时代的“担纲者”,听着远处传来的军队处决“叛党”的枪声,在马车上心满意足地安然睡去。豹和狮已飘然远去,豺和鬣狗将主导新的时代。
所以,当亲王在送别都灵的特使的路上,亲眼看到民众贫困悲惨的生活时,他对改善不抱乐观态度:“将来或许有变化,但只会变得更坏。”亲王十分清楚,虽然新的国家在形式上建立了起来,但民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恶劣的气候、长期的殖民统治、固执自大的性格以及贫穷麻木的生活,这些都决定了西西里人并不欢迎变革,也不会觉醒过来,为美好的未来竭力斗争。更何况新的统治阶级也不希望民众那样。维斯康蒂对西西里十分了解。早年为拍摄《大地在波动》,他在西西里的渔村住了七个月。亲眼目睹民众的现实生活后,他毅然改写了原来的剧本。在贫困线上挣扎的渔民,即使有意识想对抗鱼贩和船主,摆脱剥削独立经营,其生产工具和经营条件也是脆弱不堪的。最终,抵押了房子的渔民还是在暴风雨中失掉了自己的渔船,只能重新回到鱼贩的船上去工作。维斯康蒂用自己的作品,证实了亲王这句话的真实性。
生命之舞
现在,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亲王在舞会一幕中如此孤独而痛苦。革命之后的这场贵族舞会,狮豹与豺狗相聚一堂。旧的贵族阶级要么垂垂老矣,要么是一群毫无教养和精神、只知寻欢作乐的不肖子孙。即使是亲王自己的儿女,如贡切达一样多少还有些气节的,也只能在场边默然独坐。无论是否乐意,狮与豹都将离开舞台。宴会的主角是登堂入室的豺和鬣狗们。唐克雷迪是舞会的主角,堂卡洛杰罗那双精明的眼睛细细打量着一切,亲手俘虏加里波第、处决“叛党”的上校,更成了舞会的座上宾。这是一场旧贵族、资产阶级和军人的狂欢共舞。确实,亲王的预言并没有错,除了“统治阶级难以分辨的更替”,意大利似乎没有太大变化。新老贵族彼此妥协,更像是一场皆大欢喜。但亲王心下雪亮,为保持如故而做出的改变,最终还是无法令一切如故。贵族的物质生活和外表的体面或许还能维持,但他们真正的德性和精神,旧时代之人的风骨和品格,即将随风而逝。
“和堂卡洛杰罗的女儿联姻,就是法尔科内里家族和萨利纳家族的终结!”亲王忠诚的仆从、管风琴师堂齐齐奥心直口快的这句话,终于成了谶语。确实,亲王最初的目的达到了。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他选择为自己的孩子和家族抓住当下的现实保障。但这样的现实,若从更高的层面来看,也不过是在消逝的过去与庸俗的未来之间毫无意义的过渡罢了。亲王的痛苦,就在于他只能在徘徊于两界之间的不安中走向死亡。当他看见舞会主人书房的墙上挂着格勒兹的《惩罚忘恩负义的子女》,不禁与画中那位临终的老人感同身受。一众为争抢遗产赶来的子女,发现父亲什么也没留下,一个个哭天抢地、痛苦不已。这不正是自己命运的真实写照吗?
不过,维斯康蒂并没有讓电影在忧郁的情绪中结束。当亲王独自在书房中看画时,安琪莉卡来到他身边,主动邀请亲王与自己共舞。与唐克雷迪和堂卡洛杰罗不同,安琪莉卡是个不屑蝇营狗苟、富有生命力的人物。她的美丽令人神驰目眩,充满了朝气与活力,作风也极为直爽,不拘泥于繁文缛节。她第一次到亲王家赴宴,听到唐克雷迪讲的调侃修女的黄色笑话,在贵族的餐桌旁也禁不住放声大笑。她热情邀请亲王跳舞,对于一旁唐克雷迪充满嫉妒和猜疑的小眼神,直言不讳地讥刺调侃。实际上,安琪莉卡是想借跳舞的机会,向亲王表达玉成婚事的感激之情。她十分清楚,自己能与贵族成婚,步入上流社会,一切都要归功于亲王。她不是画中那些忘恩负义的子女。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亲王与安琪莉卡携手翩翩起舞。他轻快的脚步、灵活的身姿,完全不像一位老人。亲王感觉自己重又焕发了青春,那个步伐矫健、神采奕奕的豹似乎又回来了。是的,与那个时代众多纤细苍白、神经敏感的贵族不同,亲王本就是个身形健美、充满生命活力的人物。虽身具贵族教养,他并不压抑自己的激情。精于数学与天文,喜好探索星辰运转的美妙韵律,但同样富于现实感与行动力。毫不介意在神父面前袒露刚出浴的身体,因为他深信,人赤裸的肉身清白无罪。他并不为永生焦虑,宁可静静观赏窗外自然的美景。面对要求忏悔的教士,亲王无畏地直言,我们仅仅是人,并非不朽的存在。对于尘世中脆弱的人,同样充满怜悯之心。确实,身处消逝的过去与黯淡的未来之间,现在或许只是无意义的过渡,但人本性中强大的生命力,仍然能够在这转瞬即逝的时光中,绽放出耀眼夺目的光彩。
虽有兰卡斯特这样的明星加盟,在美国,《豹》依然遭遇了票房惨败。没有多少历史的美国人,对欧洲古老贵族的衰亡缺乏兴趣,这并不足为奇。不过,多亏了兰卡斯特身上旺盛的生命活力,萨利纳亲王的神采风姿方得以不朽。无巧不成书,在影片拍摄期间,同一天过生日的兰卡斯特与维斯康蒂,也给对方送上了相同的礼物。英雄惜英雄,这一场大师与名角的携手共舞,将生命的光彩,永远定格在了那一百八十分钟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