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黑”总统的畅销书是如何闯关成功的
2021-05-11胡菡菡
胡菡菡
二0二0年七月十七日,时任美国总统的特朗普,在自己的推特上,给他侄女曝光自己的新书,写了一则简短的书评:一团糟。
这本现在可以从亚马逊网站购买英文电子版的新书被中国媒体译为《永不满足:我的家族如何创造了世界上最危险的人》,和另一本特朗普前高级幕僚撰写的新书《涉事之屋:白宫回忆录》一起,极大地满足了英文世界窥探特朗普隐私八卦的好奇心,成了新冠疫情时代美国出版界的两本奇书。这两本书,从特朗普的童年阴影,讲到他的白宫阴谋,一个从家庭生活入手,一个从政治生活落笔,把特朗普自我包装的正面形象撕成一堆不堪入目的碎片。
这两本书,一本于公,一本于私,都是原告试图申请法院“出版禁令”阻止出版的书,然而,它们还是在美国总统大选前先后问世,成为可能影响大选结果的两本书。对特朗普来说,虽然与两书相关的诉讼,原告都不是他本人,然而,谁都知道,受损最大的非他本人莫属。
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出版禁令没帮上他的忙?难道国家安全、保密义务在美国司法系统看来无足轻重,不足以对抗出版自由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想法,是对这两本书闯关出版的误解。
于私,特朗普侄女面对保密义务如何突破出版禁令
特朗普侄女,玛丽·特朗普(Mary Trump),时年五十六岁,是一位心理学博士,是特朗普已故兄长小弗雷德(Fred Trump Jr)的女儿。
二0二0年六月十四日,美国媒体急吼吼地摘录了玛丽·特朗普新著的一部分内容,通过亲侄女的讲述,人们看到了一个不堪入目、不合善良风俗的特朗普。不到一周的时间,亚马逊网站上预售本的销量已进入畅销书排行榜第四名。
这本书的热度是可以想见的。作为近亲属,侄女的爆料更容易取信大众。她在书中说,总统叔叔曾经夸她胸大,涉嫌性騷扰。她还说特朗普以行骗为生,考大学是找人替考的,是一个自恋狂,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特朗普本人对此不置一词,什么也没说,出来阻止的,是他的弟弟—最近刚刚去世的罗伯特·特朗普(Robert Trump)。他以特朗普家族成员的身份,向他们家庭所在地纽约州最高法院申请“临时禁令”,禁止这本书公之于众。
“临时禁令”,是原告在诉讼开始前向法院申请的禁止被告扩大损害后果的命令,相当于我们中国的“诉前保全令”。与“临时禁令”相关的另一种禁令是“初步禁令”,相当于我们中国的“诉中保全令”,是原告在诉讼开始后向法院申请的禁令,目的也是禁止被告扩大损害后果。一旦法官颁布“初步禁令”,特朗普家族就有机会通过打赢官司最终取得“永久禁令”,让特朗普不愿意世人看到的内容得以尘封。
特朗普弟弟的律师表示,二00一年前,特朗普侄女作为特朗普家族成员,在特朗普家族处理特朗普爸爸一九九九年遗嘱纠纷的时候,共同签署过一份含有保密协议的和解协议,约定除非所有人一致同意,任何人不得泄露协议内容。
六月三十日,纽约州最高法院法官格林沃尔德(Hal Greenwald),以特朗普侄女可能违反家族内部协议为由,颁布了“临时禁令”,暂时禁止作者与出版商出版新书,等听证会举行之后,再决定是否颁布“初步禁令”。
特朗普侄女和出版商西蒙与舒斯特出版公司(Simon & Schuster)当然不干,短短两个小时后,他们就向纽约上诉法院提出上诉,反对“临时禁令”,他们的理由是“临时禁令”违反了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规定的出版自由权,是对政治言论的事先限制,是违宪的。在美国大选到来前,禁止揭露总统的书籍出版,有损公共利益。
七月一日,纽约上诉法院裁定,保留针对特朗普侄女的“临时禁令”,撤销针对出版商的“临时禁令”,因为家族内部协议可以约束特朗普侄女,不能约束出版商。可是,你用“临时禁令”绑住作者的手脚,给出版商松绑又有什么用呢?这个打了五折的裁定,原告被告都不满意,双方都在等待最终的裁决。按照美国司法制度,这个案子还是要回到纽约最高法院,回到格林沃尔德法官手中。七月十三日,“临时禁令”的两周有效期期满结束,格林沃尔德法官在法庭裁决中撤销了针对特朗普侄女的“临时禁令”,为这本新书的出版最终扫平了所有障碍。
在此前后,特朗普弟弟捶胸顿足,指责侄女财迷心窍,为了经济利益,为了版税,给光荣的总统家族抹黑。可是,生气有什么用呢?这本早在“临时禁令”颁发次日就登上亚马逊预售图书冠军榜的新书,一经面市,销量就接近百万,成为博尔顿出书“抹黑”特朗普之后的又一本畅销书。
于公,特朗普前幕僚面对国家安全如何避开出版禁令
博尔顿(John Robert Bolton)是特朗普前国家安全顾问,任职期间的职责是代表总统指挥和监督国家安全委员会工作人员。从二0一八年四月任职到二0一九年九月辞职,他在白宫担任特朗普总统高级幕僚十七个月。博尔顿效力特朗普之前,曾为老布什、小布什、里根总统效力,曾任美国驻联合国代表,支持出兵伊朗,外交立场强硬,是对华关系中的鹰派人物。博尔顿离开白宫不足两个月,美国西蒙与舒斯特出版公司,也就是出版特朗普侄女那本新书的同一家出版公司,与他签订了写作出版白宫回忆录的出版合同。
二0二0年一月二十六日,《纽约时报》报道,博尔顿即将在新书中揭秘“通乌门事件”。特朗普勃然大怒,在次日推文中攻击昔日幕僚写了本“失实卑鄙”的书,表明自己事先已经读过原稿。美国媒体证实白宫在特朗普发飙三天前已经攻击博尔顿的律师,阻止新书出版。理由是书中内容涉及国家秘密,不宜出版。
这本书原计划三月出版,但是出版前须经白宫政府律师审查,博尔顿提前四个月向国家安全委员会送审书稿,采纳了一位负责审稿的高级主管的反馈意见,对方承诺他四月二十七日可能书面授权其出版本书,但是他最终没有拿到书面授权。六月二十八日,白宫分管国家安全的副法律顾问攻击博尔顿书稿中仍含有国家机密。然而,此时此刻,博尔顿已经把最终书稿交给出版公司,且已在印刷运输途中,这位强硬的反对派根本就没有通知白宫,也不打算获得书面授权。
白宫急了,急忙以美国政府的名义,以原告的身份,把博尔顿作为被告诉至哥伦比亚特区地方法院,申请法院下发“初步禁令”,阻止博尔顿以任何形式发行新书,指示出版商销毁副本。
然而,罗伊斯·兰伯斯(Royce Lamberth)法官驳回了美国政府的诉求,理由是未能证明法院发布禁令可以避免不可修复的损害后果。
美国最高法院颁布“初步禁令”的四个前提条件可以简单介绍为:原告胜诉概率大;没有禁令,原告将遭受不可挽回的损失;禁令不会损害其他利益相关方;禁令有利于公共利益。当事人要想法院按照自己的心愿颁布“初步禁令”,就要证明这四个前提条件全部能够满足,缺一不可。
很显然,无论是特朗普的侄女,还是博尔顿,他们都通过接受媒体采访、抢先出版的方式,让特朗普家族、特朗普政府无法符合“没有禁令,原告将遭受不可挽回的损失”这个前提条件。
“国家安全”,不是法院发布出版禁令的理由吗?
特朗普政府没有拿到哥伦比亚地方法院的“初步禁令”,不是因为博尔顿新书无损美国国家安全,而是法官认为这本书对美国国家安全的损害,就像“马儿已经跑出马厩”,不可挽回了。法官在裁决书中特地强调,全美二十多万册新书已经铺货,书的内容已经通过互联网走向欧洲、印度和中东。
与一些中国读者理解的不同,在国家安全这个问题上,法官是站在美国政府这一边的。法官在裁决书中说,美国政府在新书出版前强制性地要求审查书稿没有违反美国宪法,博尔顿抱怨审查人员拖拖拉拉也是没有道理的。法官在裁决书中颇似嘲讽地说:“许多美国人无法在四个月内更换一本新的护照,博尔顿却希望审查全部几百页书稿应该更快。”
之前,博尔顿批评美国政府不断任命新的官员复审书稿,认为政府动机可疑。法官在裁决书中不露声色地驳斥了他,因为单个个人很难获得国家安全的敏感信息,多次任命多名官员参与书稿审查是正常合理的,不足为奇。不仅如此,法官还在裁决书中痛斥“博尔顿错了”,他本来可以起诉政府,在法庭上寻求帮助,可他却在审查结束之前,单方面退出了审查流程,连一封通知邮件都没发,就背着政府匆匆忙忙出版自己的新书去了。
在判决書的结论部分,法官暗示政府拿到“初步禁令”的请求虽然被驳回了,但博尔顿拿国家安全做赌注的行为,并不因此而合法。博尔顿的所作所为,不但会让美国国家安全受损,也会让他自己承担民事责任,甚至是刑事责任。博尔顿应该早就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放弃了全部版税收入。
至于特朗普侄女新书的顺利出版,也不意味着法院要出版自由不要国家安全。这本书披露的都是特朗普当选总统前的往事,虽然考大学作弊、自恋、不顾哥哥死活、有严重心理疾病之类的说法,有损特朗普形象,但与美国国家安全无关。
保密义务,作者要遵守吗?
这个答案是肯定的。无论是特朗普与美国政府之间的保密协议,还是玛丽·特朗普与特朗普家族之间的保密协议,都是需要遵守的。
博尔顿出任国家安全顾问之初,与政府签署了雇佣合同,承诺自己作为公职人员负有保密义务,并且与政府签署了多项保密协议。
有人以为哥伦比亚地方法院法官拒绝美国政府,没向博尔顿颁发“初步禁令”,就表明出版自由高于保密义务,个人与政府之间的保密协议不需要遵守。这个理解完全是误解。法官认为博尔顿应该遵守保密协议,在没有获得美国政府书面授权通知的前提下,是不能私自披露保密信息的。法官没有同意美国政府的请求,仅仅是因为美国政府未能证明“初次禁令”是一种恰当的救济措施。
同样,在特朗普侄女新书诉讼中,无论是纽约上诉法院的法官,还是最终撤销“临时禁令”的纽约最高法院的法官,从未宣称保密协议可以不遵守、保密义务可以不履行。起初,纽约上诉法院认为特朗普侄女应受保密协议的约束。之后,纽约最高法院撤销针对特朗普侄女的“临时禁令”,不是因为她可以免于履行保密义务,而是认为这本书的内容不涉及保密协议约定的保密内容,与她履行保密义务没关系。
最终撤销“临时禁令”的法官还认为,在他就“临时禁令”进行裁决的时候,再向作者颁布“临时禁令”,已没有任何实质意义。这位法官引用博尔顿案的裁决说,“ 马儿已经走出了马厩”,而且“走出了村庄”,要召回几十万册已经抵达实体书店、虚拟书店的新书,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除此之外,我们还应当明白,这位总统的侄女,和总统的前顾问博尔顿一样,都可能因为没有遵守原告主张的保密义务面临诉讼。所不同的是,玛丽·特朗普可能会为此承担民事赔偿责任,博尔顿则可能因此承担刑事责任。
很多年之后,我们可能会发现,关于这两本书的故事,到此还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