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的提线木偶
2021-05-11张杰
张杰
在被誉为“法国散文诗之父”的路易·贝尔特朗留下的唯一一部作品《夜之卡斯帕尔》译序的开头,翻译家黄建华写道:
一八四一年四月二十九日,一名默默无闻的诗人在巴黎辞世了,他的葬礼不像同时代的雨果那样赢得全国举哀……跟随灵柩的只有孤零零的一位友人。当时风雨交加,在墓地上念祷文的神甫不等棺材抬到便径自离去。这位寂寞的诗人只活了三十四岁。他的传世之作《夜之卡斯帕尔》在友人的帮助下于死后次年才得以出版。
合上《夜之卡斯帕尔》的书页,我惊呆了—原来书可以这样写,原来生命能以如此“极端方式”度过。薄薄一册文字几乎囊括了路易·贝尔特朗三十四年生命痕迹的全部—在《夜之卡斯帕尔》中,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充斥着在黑暗中对文学和艺术的呼喊与探索,每一个文字都仿佛用血与生命凝结而成。在命运操纵下,贝尔特朗像一个易碎的提线木偶,演绎完属于自己的角色,在一个天气恶劣的坏日子匆匆离去。仿佛生来与时代无关,与整个世界无关,在一场风雨之中消失得如此决绝和纯粹—如果说他对这个世界尚有一点牵挂的话,那就是他的《夜之卡斯帕尔》,他本想索要书稿再做修改, 但是,命运连再看一眼自己手稿的时间都没给他留下。
由于性格孤傲,贝尔特朗曾主动辞去世交勒德雷尔男爵秘书的职务,后来甚至拒绝友人向他施以援手。这位苦命的诗人,可以说终其一生,并未享受过人间的欢乐……
薄薄一册《夜之卡斯帕尔》,仿佛是贝尔特朗来到人间的唯一任务。这个提线木偶,流下最后一滴深夜之泪,甚至来不及谢幕。他未来得及体验一下人间舞台的温度,更未等到剧终谢幕后的掌声及鲜花。这样的方式似乎更加符合《夜之卡斯帕尔》所具有的那种在黑暗中写作、在黑暗中挣扎的特质。贝尔特朗把自己对黎明的渴望与内心珍存的一线光明,悉数放入一遍遍抚摸过的文字之中,为这个世界提供了其独有的面对黑暗的经验。
《夜之卡斯帕尔》的出版同样曲折,从一八二八至一八四二年,一册薄薄散文诗集的面世,竟耗时十四年。最后,贝尔特朗仿佛再也等不及了,或许另一个世界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这位苦命的诗人去完成。世界在风雨交加中, 葬送了自己的诗人。其后,读者则像一批批看客,轮番经受这场生命悲剧的打击和拷问。黑暗与冰冷的世界由人类的冷漠和孤独构成,这些可以让整个时代无地自容的文字,几乎被灵魂的黑暗和饥饿所充满,死亡的气息像一层黑色透明的云雾弥漫其中。诗人仿佛影子一般,穿越一道道黑暗与死亡的幽谷。
在浪漫主义高张时期,在法国文学艺术激情汹涌、尽力铺陈的背景下,《夜之卡斯帕尔》却在尝试一种冷静与诗性的表达方式—散文诗体的写法。仿佛在举世喧嚣的群情昂扬之中,唯有一个冷静的头脑在为艺术思考着另一个出口。这本书富有冲击力之处在于它创造了一个强有力的意象世界,贝尔特朗几乎凭空塑造了一个叫作“ 夜之卡斯帕尔”的人物形象,这需要一种诡谲的想象力和超现实的思想力。他说,某一天自己在火枪公园遇到了一个叫夜之卡斯帕尔的人,并与他有过一番发人深思、激情澎湃的交谈。之后夜之卡斯帕尔交给他一部手稿—《夜之卡斯帕尔—伦勃朗与卡洛式的奇想》,并表示:“ 要回去关起门来写遗嘱了。晚安。”此后,无论怎样寻觅,都无法再见夜之卡斯帕尔先生的身影。于是他决定将书稿加上自己的说明并印出来,便是这本书眼前的样子。
贝尔特朗的写作形式及其意象,可以在鲁迅《狂人日记》里找到一些形式上雷同的蛛丝马迹。只不过鲁迅是在叙事的维度上构筑一个叙事性的血泪世界,而贝尔特朗则是在诗的本质维度上向艺术空间无限延伸,加之文体上的突破—散文诗体的创造,《夜之卡斯帕尔》影响了其后的法国几代作家和诗人。他是第一个在文学与艺术的荒原拓展出散文诗这一体裁空间的人。这个一生未被承认的人,先是惠特曼给他“颁发了通行证”,一八六二年波德莱尔公开承认《巴黎的忧郁》受其启发,兰波的重要散文诗作品更是承袭于后。
相对于贝尔特朗在书中的形象而言,他所塑造的夜之卡斯帕尔在精神上倒是更加肖似贝尔特朗本人。两个人的谈话内容既可以看作一份文学艺术宣言,亦可视为一份贝尔特朗关于文学艺术的思辨之书,仿佛他的两个自我在为艺术苦苦辩论,一个追着另一个逼问,而贝尔特朗之所以对艺术有着如此执著的追求,这份“说明书”般的开头已经为其做了充分的表述:
我爱第戎, 像孩子爱喂奶的乳母,像诗人爱撩起情思的姑娘。—童年与诗歌!前者是那么短促,后者是那么虚幻!童年是只蝴蝶,匆匆地在青春的火焰中焚烧自己洁白的双翅;诗歌好比是杏树:花吐芳香,而果实苦涩。
贝尔特朗七岁随父母迁居法国的第戎,在那里度过一生。这段文字交待了他人生的两个基点:童年与诗歌。除此之外,他几乎没有别的兴奋点。如果硬要说还有的话, 就是生活的贫困,而这是他的精神孤傲所致,也就是说他因为艺术而宁肯舍去人间生活的世俗之恶。贝尔特朗为艺术而生,艺术是他唯一的生命基调和标准。这一点也可以从他的另一个自我—夜之卡斯帕尔先生—的口中得知,他含着眼泪说出艺术的真谛:
瞧, 这额上的皱纹, 是苦难的铁冠压出来的!已经三十年了!而我花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苦苦追求秘方,我为之扼杀了自己的青春、爱情、欢乐和财运的秘方,却像一块毫无价值的小石子,在我幻想的灰烬中,一直埋藏着,寂然不动,无知无觉。虚无绝不会给虚无注进生命。
这段文字概括了贝尔特朗对艺术个人化的闡释和主张,也透露了一个关于他自我的秘密——一个宁愿活在幻想和艺术中的人。他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他本能地为艺术而主动放弃了现实利益,终其一生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这位运气糟糕的艺术家最后还搭上了生命的成本——仅仅三十四岁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和夜之卡斯帕尔先生一样,他们都活在三十这个宿命的劫数里。
《夜之卡斯帕尔》的文字有着比黑夜更深的浓度和密度,其中包含着幻想、梦境、呓语、谵语等高浓缩度的生命质地表达。它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或标点符号,仿佛以这种方式来提升一个短暂生命的长度、密度、高度、质量与层次。这些短小的篇章,翻译过来,很少有超过一千字的篇幅,它们像黑夜之剑般刺向夜空,现实的绝境让它们放射出无穷的力量—艺术在绝境中诞生,也许只有在黑暗的终极与核心地带才会产生艺术之剑的锋刃。
生命的荒漠,是贝尔特朗创作的背景与动力,这个被苦难淹没一生的人,最后找到了对付苦难的方法。那些文字在每一个寒夜给他力量与支撑,作为人间的唯一慰藉和烛火与他同行,这是一种于深渊底部获得上升的牵引力,虚弱的心灵读到它们甚至会被那种先知般的苦难所封锁,以至于产生下坠与压抑感,灵魂会顿时感到窒息。然而,就是在这种力量之中,贝尔特朗艰难前行,最终冲达自己的艺术顶峰。或许,这便是苦难本身所赋予的力量,梵高曾说“厄运助成功一臂之力”,但它需要拿在世的一切作为成本或赌注。
但《夜之卡斯帕尔》并没有因苦难而流于情绪宣泄,而是以高度冷静的理性与诗性作为支撑和超越。贝尔特朗熟知欧洲的文化、历史、思想、思维方式及其背后掩藏的一切,比如他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佛拉芝派绘画艺术的基本面貌与精神实质,短短几章就描绘出古老巴黎的性格特点及其诗意,富有影像艺术的立体感与时空交叉感。某种意义上,他像一名身怀绝技的西方画家,没有多余的笔触,直指事物本质,所谓力透纸背—这种深厚的功力若没有生命与现实功课的双向磨炼,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借助于诡谲的想象力,他可以随意往来于现实、历史与未来的时空之中,赋予文字以不同性质与时期的质地。沉重而飘逸,固态而流动,像魔鬼的艺术一样捉摸不定。难怪人们说《夜之卡斯帕尔》是一本魔书,它由奇瑰的想象力构成,直达人类的精神和灵魂的高处……
貝尔特朗注重艺术的平衡原则和超越原则,他着意使用一种调和的方法—既没有像伦勃朗一样完全陷入沉重的哲思之中,也没有像雅克·卡洛一样放浪形骸和夸夸其谈。他不能容忍自己的文字有任何倾斜感和失衡感。他在手稿序言里明确阐述了自己的艺术观点,尽管高度浓缩并采用象征、暗喻或隐喻的表达方式,用绘画艺术本质的特点给这种艺术观及其表达原则披上一层迷人而扑朔迷离的外衣,它的内核依然坚硬而不容置疑:
艺术犹如一枚像章,总有正反两个方面:比方,正面酷似P. 伦勃朗,反面则像J. 卡洛。
贝尔特朗曾怀有敬意地对与他同时代的法国作家雨果说:我题赠给你的这本小书却会遭受举凡衰朽之物必遇的命运……当初,雨果也的确动过为贝尔特朗写一些文字的念头,但他最终错过这个使自己再一次伟大的机会。这个苦命的诗人对后来那位唯一为自己送葬的朋友——雕塑家大卫—曾做过一段决绝的告白:
啊!人,不过是脆弱的玩物,挂在情欲的线上跳跳蹦蹦,人啊!
写下这段话时,诗人已对人间不怀任何希望。他留下足够对付黑暗的经验,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份珍贵遗嘱。易碎的提线木偶,我们每个人的拟像,但这个被厄运击得粉碎的提线木偶的眼泪最令人触目惊心和潸然泪下……
你好,路易·贝尔特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