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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报任安书》“戴盆”及《尚书》“植璧秉珪”

2021-05-11李二年

文化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任安望天尚书

李二年

《报任安书》是司马迁回复好友任安的一封信,信中感情真挚,行文痛快,是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流传极广,也是了解司马迁生平的一篇重要文献,虽经后来学者的注释与研究,但是由于学者对中国古代社会习俗不熟悉,仍对其中个别语词有误解,本文专门讨论的“戴盆”即是一例,在论证这一问题之后,笔者对《尚书》中与之有一定关联的“戴璧秉珪”问题也进行了讨论。

一、问题提出

《报任安书》见于《汉书》《文选》等文献。“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句,《汉书》如淳注:“头戴盆则不得望天、望天则不得戴盆,事不可兼施。言己方有所造,不暇修人事也”[1],《文选》李善注“言人戴盆则不得望天,望天则不得戴盆,事不可兼施。言己方一心营职,不假修人事也”,吕向注“戴盆则不见天,既为太史,欲兼诸事,恐隳先人之业,故欲绝诸事,以专其职位”[2]。三注大意略同,皆为串讲文意,也就是说,“戴盆”喻指一心不可二用,专心服侍主上之意,实际于“戴盆”词义并未交代,这种说法为后来解释“戴盆”者所从,《汉语大词典》(1995编号珍藏本)、《辞海》(2009版)、《辞源》(第三版)等重要辞书,以及通行的大学古代汉语、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等教材的解释皆是如此,如王力主编《古代汉语》:“这是说戴着盆子与望天,二者不可得兼。比喻自己既一心营职,就无暇再管私事。”[3]当然,有学者关注到“戴盆”需要作进一步解释,如清人王启原曾据《易林》“戴盆望天,不见星辰”、《后汉书》“戴盆望天,事不两施”两例,“疑汉世有此谚”[4]。即是说,王启原怀疑是汉代的谚语,是一种语言习惯。其实,从训释角度看,以往训释均未能确切揭示“戴盆”一词的本来意义。那么,“戴盆”究竟指何?仅仅是行文随意作的比方,还是汉朝人语言中的谚语?如果是谚语,其具体所指又是什么?对此,有必要作进一步讨论。

二、“戴盆”所指

那么,古文献中对这种用头顶着东西运送方式的记载又是怎样呢?由于早期中国古文献中的记载与日常生活关系并不密切,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并不多,这里试举几例:

《孟子·梁惠王上》:“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焦循《孟子正义》:“负谓负于背,戴谓戴于首。”[9]简单来说,用后背背东西叫作“负”,用头顶着东西叫作“戴”。

《荀子·富国篇》:“譬之是犹使处女婴宝珠,佩宝玉,负戴黄金,而遇中山之盗也。”“负戴黄金”,就是背着或者用头顶着黄金。

《庄子·让王》:“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庄子疏》也有类似语句,一处是“楚王知其贤,聘以黄金百镒,车驷二乘,并不受。于是夫负妻戴,以游山海,莫知所终”,另一处是“妻遂舍而去。老莱随之,夫负妻戴,逃于江南,莫知所之”。以上三处的说法大致相同,但是此处透漏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丈夫多是用后背背东西,妻子用头顶东西。

《淮南子·泰族训》:“孔子为鲁司寇,道不拾遗,市买不豫贾,田渔皆让长,而斑白不戴负,非法之所能致也。”这里可以说明,在《淮南子》写成的时代,人们对于用脑袋顶东西是不陌生的。

《汉书·朱买臣传》:“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无毋讴歌道中。”这是汉代的事情,画面比较鲜活,我们不难想象朱买臣前边挑着薪,边走边诵书,妻子负戴跟在后面的情境。

这些例子足以说明我国古代人确实有用脑袋顶东西的生活习惯。

接下来再说“戴盆”。除了开篇王启原所举两例,汉代文献中还有相似的例子,比如《焦氏易林》“东方孟春,乘冰戴盆。惧危不安,终失所欢”。民国时期尚秉和注云:“首二句,谓当春暖,戴盆行冰上,故危而不安也。古人以头戴物,孟子所谓斑白者不负戴于道路也。”[10]这个注释是很正确的,可惜并未能引起学者的注意。需要指出的是,“戴盆”一词在中古以后的诗歌、文章中出现频率极高,但并非用的是其本来意义,而是用了《报任安书》中的典故,喻指一心不二用。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古人尤其是宋以前的学者未必不知道“戴盆”具体所指,只是由于后来生活习俗变迁,汉文化圈中这种习俗越来越少,人们也就不清楚“戴盆”的真正含义了。

现在,我们知道用脑袋顶东西是一种较常用的运送方式。现在有些国家仍保留有这种生活习惯,如非洲一些国家、韩国等。事实上,在古代其他文明中也有过这种习俗,比如,古埃及有妇女顶桶的雕像,这表明埃及妇女有以头戴物的习惯,在德国柏林埃及博物馆藏品中便有一组古埃及时期女子头顶筐或木箱的雕像,筐和木箱里面还装着祭品[11]。应该说,人类文明的不同区域的人们的搬运方式不同,有用手的、有用肩的、有用后背的,等等,各具特色,日本学者西村真次《文化移动论》对此有所记述[12]。但不可否认的是,用脑袋顶东西具有相当的普遍性。

那么,为何要采取这样的搬运方式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以头顶物相对要省些气力,有学者做过这方面的科学测试,证明用头顶东西远比用手提要省力很多。实际上,云南哈尼族等许多民族把背绳套在头顶背东西,他们认为这样更容易发力,也是同样的道理。这种运送东西的方式除了上面所说的便利,还有另外一层意义,即在祭祀、宴会等庄重场合使用这种方式,往往更具有仪式感,戴物者多为底层民众或贵族人家的仆人,尤以女子为多,除去省些力气,更容易保持身姿,看起来更加庄重,晋宁石寨山贮贝器、柏林埃及博物馆藏品的女子形象就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点。

回到《报任安书》原文,司马迁以“戴盆”这个不难见到的生活习俗喻说一心不能二用,而自己服侍皇帝,也相当于仆役,这个比方是非常贴切的。

三、《尚书》“植璧秉珪”

关于“植璧秉珪”,传本《尚书·金縢》原文作“公乃自以为功,为三坛同。为坛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其中“植璧秉珪”是经学史上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尚书孔传》认为:“植,置也。置于三王之坐。”郑玄:“‘植’,古‘置’字,故为置也。言置璧于三王之坐也。”[13]另外,清人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今文《尚书》作‘戴璧秉圭’。《史记·鲁世家》《汉书·王莽传》《太玄掜》皆作‘戴’,可证。《易林·无妄》之繇曰:‘载璧秉珪。’载、戴古通用也。此文作‘植璧’,恐是后人改之。”[14]即是说,段玉裁认为“植璧”当作“戴璧”。

段玉裁、陈剑所说“植璧秉珪”当作“戴璧秉珪”是正确的,其说可从。“戴璧”就是将玉璧顶在头上,至于是否是将玉器戴在头上模拟“牺牲”的行为,还有待讨论。经前文对“戴盆”讨论,这一行为应与古代的戴物习俗有关。中华礼仪多与日常生活习俗有密切关系,周公祭祀先王,本身就是礼,把玉璧顶在头上与“戴盆”本质没有什么不同。可为参证者有两例,一为《新书》卷七:“越王之穷,至乎吃山草,饮腑水,易子而食。于是履甓戴璧,号吟告毋罪,呼皇天。”[18]“甓”即砖,“履甓戴璧”意为脚踩着砖、脑袋顶着玉璧。另《后汉书》卷八十三:“逢萌素明阴阳,知莽将败,携家属于辽东,乃首戴盆盎,哭于市,言曰:‘新乎新乎!’遂潜藏。”[19]“盎”是一种腹大口小的器皿,“首戴盆盎”意为头顶着瓦盆。这两例语意清楚,除去用脑袋顶盆,其礼仪指向显然是与“戴璧秉珪”相一致的。

四、结语

“戴盆”是用头顶着盆子,即用头部顶着东西运送物品的方式,在上层社会正式场合具有一定的礼仪意义。而《尚书》“植璧秉珪”中的“植璧”即“戴璧”,意为用头顶着玉璧,其礼仪精神与“戴盆”也是相通的。

秦 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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