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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赋林衡鉴序》的文论思想

2021-05-11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赋体谓之范仲淹

刘 洪 生

(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现代学科体系下,对作为文学家的范仲淹的研究,多在诗、文、词、赋四个方面展开。在这四个领域中,比较而言,对其文、词、诗的研究较为集中[1]。目前而见,对范仲淹赋专门研究的论文,主要有三篇,分别是何佩雄的《略论范仲淹的“治道”赋》[2]、洪顺隆的《范仲淹的赋与他的文学观》[3]卷首、詹杭伦的《范仲淹的赋论与赋作新探》[4]。此外,程应镠的《范仲淹新传》[5]39,53-54、方健的《范仲淹评传》[6]478-479,也对范仲淹的赋有零散论及。因而可以说,目前学界对范仲淹赋的研究,是较为薄弱的。而对范仲淹文的研究,也多集中在《岳阳楼记》和政论性散文方面,对这篇《赋林衡鉴序》,并没有引起相应的重视并进而进行专门的讨论,而此序文却很有代表性地反映了范仲淹关于赋体文的创作理论、文体观念、文献思想乃至教学实践论等诸多内容,是一篇具有特别意义和价值的文章。它与《唐异诗序》,分别代表了范仲淹的文论和诗学思想。

一、范仲淹对赋体文的偏爱与钟情

今考《四部丛刊》本《范文正公集》卷一、卷二十,共收赋13篇,《范文正公别集》卷二、卷三共收赋23篇,此外,《四库全书》本《历代赋汇》又收范仲淹赋2篇和1篇残文。这样合计,今存范仲淹赋作品至少近40篇,其中,除正集卷一的3篇为古赋外,其余均为律赋。因而可知,赋这类作品,在范仲淹整个文集中所占比例和分量是相当大的。对于谙识音律、喜爱操琴的范仲淹来说(1)范仲淹善操琴,时有“范履霜”之称。其《唐异诗序》:“崔公遵度,时谓善琴……高平范仲淹师其弦歌。”又其《与唐处士书》:“崔公得琴之道,志于斯,乐于斯,垂五十年……某尝游于门下。”故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范文正公酷好弹琴,唯有一曲《履霜》,时人故号范履霜。”,似乎对赋体文有着独特的偏爱与钟情。其赋作,在结构、音律、节奏、对仗及意蕴营造等各方面,得心应手,驾轻就熟。对这一文体精研习练的功夫之深、质量之高,在唐宋作家中罕有其匹者,这诚如方健先生所论:“范赋所达到的思想和艺术水平,堪称一流。”[6]479范仲淹自己在这篇《赋林衡鉴序》中就说:“仲淹少游文场,尝禀词律。”[7]509的确,早在宋时,范仲淹的赋体文就享有极高声誉,《舆地纪胜》卷八:“本朝则范文正公、赵清献公,率多赋。”《宋会要·选举》亦载:“先朝王曾、范仲淹为举子时,识者固因其所作赋,知有辅相之器。”李调元《雨村赋话》卷五说:“宋初人之律赋最夥者,田、王、文、范、欧阳五公。黄州一往清泚,而谏议较琢磨,文正游行自得,而潞公尤谨严,欧公佳处乃似笺表中语,乃免陈无己‘以古为俳’之诮。故论宋朝律赋,当以表圣、宽夫为正则,元之、希文次之,永叔以降,皆横骛别趋而偭唐人之规矩者也。”认为范仲淹与田锡、王禹偁、文彦博、欧阳修等,是宋初律赋作品最丰富或最有成就的五位作家。

事实上,范仲淹不仅有大量标准的赋文作品,而其“以赋为文”的“赋笔”技法,几乎渗透到了他各类文写作中——议、赞、颂、述、序、说、记、书、表、状、奏、墓表、祭文等,甚至在其诗、词中,亦无处不见赋体文的技巧。如《岳阳楼记》自问世起,即被论者认为有浓厚的“赋体”笔法和色调。明代孙绪《无用闲谈》云:“范文正公《岳阳楼记》,或谓其用赋体……此是学吕温《三堂记》体制,如出一轴。《三堂记》谓寒燠温凉,随时异趣,而要之于不离轩冕而践夷旷之域,不出户庭而获江海之心。极而至于身既安,思所以安人;性既适,思所以适物。不以自乐而忽鳏寡之苦,不以自逸而忘稼穑之勤。《岳阳楼记》谓晴阴忧乐,随景异情。而要之于居庙廊则忧民,居江湖则忧君。极而至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8]482即认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受到了中唐时吕温《三堂记》的影响。陈师道《后山诗话》也说:“文正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9]这里的“用对语说时景”,就是说范仲淹在《岳阳楼记》的写景中,运用了赋体文写作的“声律对仗”技巧。因而,当代学者詹杭伦先生论道:“金圣叹的论断很值得注意,他实际上指出《岳阳楼记》首尾是文体,中间悲喜两段是赋体。”[4]真是古今“英雄所见略同”,一样地认识到了范仲淹这种固定的写作风格和思维定式。长袖善舞、精于赋作的范仲淹,赋类文名句也是众多的,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岳阳楼记》)“名非霸越,乘舟偶效于陶公;志在投秦,入境遂称于张禄。”(《范府君墓志铭》)“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

范仲淹之所以对赋体文有如此的偏爱与钟情,在赋体文写作和研究方面如此用力和尽心,首先是与科场考试的需要密切相关。唐以后,尤其是宋代,像范仲淹这样经历坎坷的寒微之士,通过试举改变人生命运,实现自我价值,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和出路。欲金榜题名,就必须在诗赋策论写作方面下功夫。苏轼就曾坦言:“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斗升之禄。”[10]1386范仲淹现存赋《省试自诚而明谓之性赋》,就是他参加礼部省科举选士的“命题作文”。那么,由此可以想见,当时在应天书院五年刻苦攻读、积极备考的范仲淹,一定有大量的赋体文写作的练习,才会有如此深的功夫。据洪迈《容斋随笔》卷五记载,范仲淹作《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其歌词云:‘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既成,以示南丰李泰伯。泰伯读之,三叹味不已,起而言曰:‘公之文一出,必将名世。某妄意辄易一字,以成盛美。’公矍然握手扣之,答曰:‘云山’‘江水’语,与义甚大,与词甚溥,说明而‘德’字承之,乃似趢趚(2)趢趚(lù sù),形容狭隘或局促不畅。王勇先、李蓉贵点校《范仲淹全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7页)收录这则资料时,于此处将“乃似趢趚”省略,笔者认为这种删节有伤文义。,拟换作‘风’字,何如?公凝坐颔首,殆欲下拜。”《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作于范仲淹游宦浙江桐庐郡时,这时他已是朝廷命官,建议他修改文字的李觏,不过是一位年轻的学者,而范仲淹竟然如此的虚心接受,充分证明了范仲淹在赋文写作方面精益求精的精神。后来范仲淹利用自己的威望,不止一次地推荐和提举李觏,使他成为宋代杰出的思想家,也彰显了范仲淹一代圣贤的伟大品格。这是很值得后人学习和敬仰的。

此外,一些人好像觉得,唐宋时期,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就是要清洗和消灭六朝以来的赋。而事实上,一方面,四六骈文的赋体以其整饬严谨、典雅庄重、用字精严、音律谐美,一直是唐宋两朝科场和幕府公文的标准化通用文体。特别在庆典、祭奠、咏物、抒怀这些场合下,更有其他文体所无法比拟和替代的神圣性,所谓“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11]。另一方面,赋也有它独特的写作技巧和难度。范仲淹在这篇《赋林衡鉴序》中,首先就阐明了赋体文的特点和价值,“感于人神,穆乎风俗,昭昭六义,赋实在焉”,“国家取士之科,缘于此道”。唐时,令狐楚与李商隐的师生之谊,就是令狐楚因赏识年少的李商隐,而手把手地教他掌握了这一文体写作的诀窍,这也正是李商隐后来长期游幕为生的资本,其实用性和流行性由此可见一斑。至于说其瑕疵——“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字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12]86“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13]那仅仅是一些匠人化的辞赋家的“雕虫小技”罢了,是他们自己不明大道和为文的艺术,不会打鸟儿,又怎能怪猎枪呢!因此,在我国古代文献中,总是将“赋”置于一个作家的正集或别集之首,如宋、元、明、清以来,各家关于“范仲淹文集”的版本都是这样,其他亦大体如此。

二、《赋林衡鉴》作为书院自编教材在教学与写作训练方面的实践意义

宋仁宗天圣四年(1026),范仲淹丁母忧辞官,寓居当时南京(今河南省商丘市)。次年,晏殊任南京留守,聘请他到应天府掌学主教。《赋林衡鉴序》后署写作时间“时天圣五年正月日,高平范仲淹序。”可知该文正作于范仲淹在应天府执教之时。这次范仲淹入府学教授生徒,前后共两年。他管教学生很严,学规定得很细。学生什么时间读书、什么时间休息,都有明确规定。他甚至常常住在学校,督促学生学习。一次,还不到规定的休息时间,他发现有个学生提前入寝了,问其为什么不遵守制度,答说:“有点倦,歇一歇。”问他读什么书,学生随口说了个书名。范仲淹就这部书提问,学生答不出,因此受了罚。他教学生作文,自己先写,摸一摸题目的难易,看看论述时需要在什么地方下功夫。这些,史料中多有详备的记载:“公常宿学中,训督有法度,勤劳恭谨,以身先之。夜课诸生读书,寝食皆立时刻,往往潜至斋舍诇之。见有先寝者,诘之,其人绐云:‘适疲倦,暂就枕耳。’问未寝时观何书,其人妄对,则取书问之,不能对,罚之。出题使诸生作赋,必先自为之,欲知其难易及所当用意,亦使学者准以为法。”[5]20“出题使诸生作赋,(范仲淹)必先自为之,欲知其难易及所当用意,亦使学者准以为法。”[14]可见,当时范仲淹对学生的写作训练是十分重视而极得其方的。

《赋林衡鉴》正是他当时训导学子备考和赋文写作的自编教材,《赋林衡鉴序》是他为自己的这个选集所写的“序”。其中阐明:“仲淹少游文场,尝禀词律。惜其未获,窃以成名。近因余闲,载加研玩,颇见规格,敢告友朋。其于句读声病,有今礼部之式焉;别析二十门,以分其体势。”意思是:第一,自己早年就在文坛上擅长于辞赋之作;第二,自己还没有取得什么实际成就,即凭此而在科场成名;第三,此刻因丁忧辞官,庆幸有充分的闲暇再对赋体文写作详加研究和把玩;第四,现在看到学子们的赋作,常犯一些句读或声律方面的错误,因而,按礼部省考试的格式要求,精选出100篇作品,分为20个类别,作为写作的范式。在《序》文中,范仲淹还自信地认为,这部自选教材一定能够像“权衡”一样,帮助学子们提高赋文的写作和鉴赏能力,“虽不能贻人之巧,亦庶几辩惑之端,命之曰《赋林衡鉴》,谓可权人之轻重,辨己之妍媸也”。

那么,教学效果又是如何呢?正因为范仲淹本人就是一个高明的辞赋家,他这种结合自己的写作实践经验,从抓学子们的写作技能入手的施教方略,是极其成功和卓有成效的。“由是,四方从学者辐辏。宋人(笔者按:宋州人)以文学有声名于场屋朝廷者,多其所教也。”[5]20如王尧臣、石介、石延年、孙复、赵概、张方平、刘潜、韦不伐等,都是范仲淹在执掌应天书院时所培养出的文学之士和学者。也正因为这次在应天府学的卓越成绩,深得留守晏殊的称赞,后他在举荐范仲淹为大理寺丞时赞叹说:“为学精勤,属文典雅……昨因服制退处睢阳,日于府学之中观书肄业,敦劝徒众,讲习艺文,不出庭户,独守贫素。儒者之行,实有可称。”[7]871

范仲淹编选的这部《赋林衡鉴》宋时曾极为风行,南宋郑起潜在《上尚书省札子》中曾说:“起潜屡尝备数考校,获观场屋之文,赋体多失其正。起潜初任吉州教官,尝刊赋格,自《三元》《衡鉴》、二李及乾淳以来诸老之作,参以近体,古今奇正,粹为一编。总以五诀,分为八韵,至于一句,亦各有法,名曰《声律关键》。”其中《衡鉴》,即指范仲淹编选的《赋林衡鉴》,可惜已经失传,今已无从窥其全貌,只有该书的《序》保存了下来。

三、《赋林衡鉴序》的文论思想

《赋林衡鉴序》一文,不仅是范仲淹为文选《赋林衡鉴》所写的序论说明,更是他全面系统、独到深刻的文论思想和主张,内容是十分丰富的。

首先,范仲淹认为,“赋”是一种古雅庄重的文体,本是《诗经》“六义”之一,感于心而发为声,有着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人之心也,发而为声;声之出也,形而为言。声成文而音宣,言成文而诗作。圣人稽四始之正,笔而为经,考五声之和,鼓以为乐。是故言依声而成象,诗依乐以宣心。感于人神,穆乎风俗,昭昭六义,赋实在焉。”同时,他又十分强调赋的神圣功能,认为是其他任何文体所不能比拟的:“可歌可谣,以条以贯。或祖述王道,或褒赞国风,或研究物情,或规戒人事,焕然可警,锵乎在闻。”

在当时宋代文风思变的背景下,范仲淹对赋体文的重视,并非逆历史潮流而上的倒退,而是对回复古雅之道的努力,与欧阳修的力倡古文遥相呼应,可谓是声应而气投。他不认为是赋体文本身有什么问题,而仅是某些赋家存在“绳墨不进,曲直终非”的不良习气而已。解决的办法就是:“文弊则救之以质,质弊则救之以文。”(《奏上时务书》)相反,西昆派末流倒是处处表现得刻意模仿,文而不质,如:“杨大年(亿)以应用之才独步当世。学者刻辞镂意,以希仿佛,未暇及古也。其间甚者,专事藻饰,破碎大雅,反谓古道不适于用。”[7]183这种文风才是应该彻底根除和摒弃的。事实上,凡经典之文,一定都是那些内在风神与精美形式和谐统一的作品,倒不在于一定是什么新或旧的文体形式。如他的《岳阳楼记》,文质兼备,情文并茂,正是骈散结合的典范;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赤壁赋》,也没有因赋体的形式而有损于其魅力。

其次,范仲淹认为,“赋”有其自身的特点,并不是常人容易掌握的一般文体。《序》文中,他批评了先秦至六朝的某些所谓“新声”之作,是“赋”的变体,背离了古道:“及乎大醇既醨,旁流斯激,风雅条散,故态屡迁,律吕脉分,新声间作。”同时,范仲淹又十分感叹时下人们对赋体文之道的昧隔不明。《序》文说:“其如好高者鄙而弗攻,几有肴而不食;务近者攻而弗至,若以莛而撞钟。作者几稀,有司大患。虽炎炎其火,玉石可分;而滔滔者流,泾渭难见。曷尝求备,且务广收。故进者岂尽其才,而退者愈惑于命。临川者鲜克结网,入林者谓可无虞。士斯不勤,文何以至。撰述者既昧于向趣,题品者复异其好尚。绳墨不进,曲直终非。”并宣称,这也正是他编选《赋林衡鉴》的目的,就是要让学子们通过这些经典范文的研读,提高赋的鉴赏水平和写作能力:“略百余首,以示一隅,使自求之,思过半矣。虽不能贻人之巧,亦庶几辩惑之端,命之曰《赋林衡鉴》,谓可权人之轻重,辨己之妍媸也。”

其三,范仲淹还结合自己的写作实践,又借用这次因丁忧而相对闲暇的时机,再次对赋体文进行深入研究,就是针对礼部省出题考试的格式要求,以及学生们常犯的错误,他精选赋作品百余篇,并分作了20个门类。并详细介绍了这20类赋的特点:“叙昔人之事者,谓之叙事。颂圣人之德者,谓之颂德。书圣贤主勋者,谓之纪功。陈邦国之体者,谓之赞序。缘古人之意者,谓之缘情。明虚无之理者,谓之明道。发挥源流者,谓之祖述。商榷指义者,谓之论理。指其物而咏者,谓之咏物。述其理而咏者,谓之述咏。类可以广者,谓之引类。事非有隐者,谓之指事。究精微者,谓之析微。取比象者,谓之体物。强名之体者,谓之假象。兼举其义者,谓之旁喻。叙其事而体者,谓之叙体。总其数而述者,谓之总数。兼明二物者,谓之双关。词有不羁者,谓之变态。区而辩之,律体大备。”《序》又云:“门各有序,盖详其指。”就是说所选《赋林衡鉴》,除按20个门类进行编选外,各门类之前还有序论,详细阐明各门类的大意和所指。可惜这部选集今已亡佚,无法知晓他又是如何对这20个分类进行具体论述的,仅能借这篇《赋林衡鉴序》而知其概貌:大约是按赋写内容进行分门别类,叙述性地描写以往的人或事的,称为“叙事”;歌颂圣贤者品德的,称为“颂德”;等等。

从《赋林衡鉴》关于赋的20个分类及其题名看,是受到了《文心雕龙》各篇题目和《二十四诗品》派别分类的影响。其相似度如下表1所示:

表1 《赋林衡鉴》《文心雕龙》《二十四诗品》题篇名比较

而范仲淹这篇《赋林衡鉴序》所阐述的理论,是基于《礼记·乐记》《毛诗序》、扬雄《法言》、陆机《文赋》和刘勰《文心雕龙》的文论思想(3)《礼记·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毛诗序》:“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典论·论文》:“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文心雕龙·诠赋》:“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又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将其融会贯通,形成了自己系统全面的赋学理论,是非常独到的。无论是对学子们的写作训练,还是作为范文阅读,都是科学实用的,正如他所说:“虽不能贻人之巧,亦庶几辩惑之端,命之曰《赋林衡鉴》,谓可权人之轻重,辨己之妍媸也。”

其四,更可贵的是,范仲淹并没有把对学生的赋体文写作训练孤立开来,而是把技能培养和道德人格的修养结合起来,从而具有更高、更全面的道论思想和目标要求。他在《序》文中说:“而士衡名之体物,聊举于一端;子云语以雕虫,盖尊其六籍。”意思是:陆机《文赋》关于“赋体物而浏亮”之说,仅仅是言赋在写景状物时的审美特点;扬雄说赋是“雕虫小技”,恰恰是强调赋体文应该合乎“六经”之大道,不仅满足于只是文字方面的雕琢。因此说,范仲淹这种认识和文论思想是极为正确和深刻的。《序》的最后,又强调:“斯文也,既格乎雅颂之致;斯乐也,亦达乎韶夏之和。臣子之心,岂徒然耳!若国家千载特见,取人易方,登孝廉,举方正,聘以伊尹之道,策以仲舒之文,求制礼作乐之才,尚经天纬地之业,于斯述也,委而不论,亦吾道之志欤!”认为赋不应只是格式雅致、音律和美,更应该合乎礼乐教化,“经天纬地”,经世致用,这才是自己的根本志愿。真不愧为一代文章大家、圣贤良相,思远而虑深!

此外,范仲淹这篇《赋林衡鉴序》,还有几句话很容易被人粗泛阅读,而忽略其深意。“所举之赋,多在唐人,岂贵耳而贱目哉?庶乎文人之作,由有唐而复两汉,由两汉而复三代。斯文也,既格乎雅颂之致;斯乐也,亦达乎韶夏之和。”意思是自己的《赋林衡鉴》,所编选和收录的作品,唐人多而当代人少,并不是刻意于厚古薄今,而是要由唐至汉,再由汉至三代,追慕和恢复文章的古雅之道。当然,这是以复古为旗帜的革故鼎新思想,追求为文之道的健康发展,而在更广泛的文学批评史意义下讨论,这种理论和主张,开启了明代前、后“七子”学派的文论思想,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具有很强的经典化意识和独特的鉴别眼光,其引领一代学术的地位,更是不容忽略的。

四、开一代类文编纂体例之先的文献学意义

范仲淹为应天书院所编纂的教材《赋林衡鉴》,在书名上可能是受到了王充《论衡》的影响。“衡”,其本义为绑在牛角上的横木,引申为天平、权量之义;“鉴”,其本义为镜子,引申为鉴别、烛照之义。在《赋林衡鉴序》中,范仲淹说得很明白:“命之曰《赋林衡鉴》,谓可权人之轻重,辨己之妍媸也。”这部自编文选,今虽失传,其实直到南宋时尚颇为风行。南宋人郑起潜在《上尚书省札子》中曾说:“(郑)起潜屡尝备数考校,获观场屋之文,赋体多失其正。起潜初任吉州教官,尝刊赋格,自《三元》《衡鉴》、二李及乾淳以来诸老之作,参以近体,古今奇正,粹为一编。总以五诀,分为八韵,至于一句,亦各有法,名曰《声律关键》。”其中郑起潜所说的《衡鉴》,即指范仲淹编选的《赋林衡鉴》。因此,笔者认为,如此看来,范仲淹这部文集今虽不传,但其实际的文献意义至少有三。

第一,开南宋一代类文选编体例之先。南宋时编刊散文选集的风气很盛,编选文集成为人们表达文学思想的一种方式。“各种散文选本的相继出现,清楚地呈现出文坛风气和文学思想的嬗变。”[15]第三卷163这一时期涌现出的文选,如:吕祖谦的《宋文鉴》《论作文法》、魏齐贤和叶棻的《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真德秀的《文章正宗》《续文章正宗》、书坊刊行的《三苏文粹》《苏门六君子文粹》、谢枋得的《文章轨范》等,虽然已经不限于纯粹的赋体文,但笔者认为,无论是在其书名或编选动机等方面,无不受到了范仲淹编选《赋林衡鉴》的启发和影响,正如前引南宋人郑起潜在《上尚书省札子》中所说那样。

第二,萧统《昭明文选》收录了周至南朝梁这一时期的诗文作品,其中包括大量的赋作。范仲淹《赋林衡鉴序》标举:“所举之赋,多在唐人。”就是说他所选录的赋文,多是唐人的作品,已经避开了在时间上与《文选》的重复。那么,在客观上,他所编选的《赋林衡鉴》,就具有续接《文选》的意义,有利于唐代赋文作品的汇辑、保存与流传。在科举制盛行,“以诗赋取士”的唐朝,历史上也是赋体文写作非常繁盛的时期。据徐松《登科记考》所录,唐玄宗天宝六载,进士科试题就是以《庄子》命题的《罔两赋》;诗人周墀及第的试题仍是以《庄子》一书命题的《木鸡赋》[16]30。由此我们可以想见,唐朝的试子们写作赋的热情应该是与写诗的激情同样高,初唐王勃《滕王阁序》、晚唐杜牧《阿房宫赋》的盛传,即是显见的例证(4)初唐时,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四杰”,原并非指其诗,而主要指他们的骈赋而言,后才主要用以评其诗。《旧唐书·杨炯传》:“(杨)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四杰。”杜甫《戏为六绝句》其二:“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宋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即认为,杜甫这里主要是讨论四家的赋、檄之作,而兼指诗。清宗廷辅《古今论诗绝句》甚至认为杜甫这首论诗的诗,是“论四六”,是专论“四杰”的骈赋文。笔者认为,“四杰”之首王勃的《滕王阁序》,堪称古今第一赋作,如果再结合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所载其创作背景,可知年轻的王勃之所以能写下这“即兴”式的千古佳作,一定有其丰富的积累和成熟的训练,是必然的“偶然”。。而其中一定还有更多优秀作品与唐诗一样都是亡佚了的。范仲淹的《赋林衡鉴》,所收唐人赋虽然有限,但显示的保存文献的意识,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第三,诚如袁行霈先生所论:“魏晋南北朝以来,赋体受诗的影响,也趋于注重声偶,有些赋其实就是骈文。”[15]第二卷134不仅在声律诵读、约句准篇、应景抒怀,甚至在题名的设置、结构运思等各方面,都是对诗赋界域的消解。如:沈约《愍衰草赋》有近一半篇幅使用五言诗句式,是诗与赋的有机结合;庾信名篇《哀江南赋》,题目即取自《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哀江南”;杜甫常以赋为诗,其《秋兴》就是联章的八首组诗,反复写“秋思”,《北征》以数百言之巨的“赋笔”,历叙战乱的动荡。这样,至南宋时,涌现出很多四六文名家,如陆游、杨万里、汪藻、孙觌、洪适、周必大、李刘、李廷忠、真德秀、刘克庄等,其四六文精密工巧,流丽妥帖,华美典重。莫砺锋说:“宋代四六是文学史上一种重要文体,虽然有些作家把它写成徒具华美外表而内容空洞的作品,但四六这种文体自身是不任其咎的。”[15]第三卷166是十分中肯的论断。但又说:“四六这种文体经过北宋欧阳修、苏轼等人的努力,已经具备了不同于唐代骈文的特点。南宋的四六作家正是在欧、苏的影响下进行写作的,所以在运散入骈、多用长句等方面都继承了欧、苏的传统,使四六成为灵活多姿、便于议论的应用文体。”[15]第三卷165笔者认为,这种功劳,也是应该给范仲淹记上浓浓一笔的。在赋文中“运散入骈、多用长句”、灵活多姿的抒情和议论方面,正是范仲淹对赋体文的革新,并运用到了所有文体写作中。他这种擅长,也是自宋以来学界所公认的。从学术渊源的承传关系看,欧阳修(1007—1072)生年晚于范仲淹(989—1052),当时无论是地位,还是政见和文论思想,都是与范仲淹保持高度一致,而亦步亦趋(5)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主张革新的范仲淹因批评弊政,忤犯宰相吕夷简。吕以“越职言事,离间群臣,引用朋党”的罪名,奏贬范仲淹知饶州。而身为谏官的高若讷,面对错误处置,非但不谏,反而落井下石,诋毁范仲淹。欧阳修怒而致信高若讷,遭贬夷陵。庆历三年(1043年),范仲淹任参知政事,全面革新弊政,吕夷简被罢相。而以夏竦为代表的保守势力,再次以“朋党营私”罪名构陷范仲淹。时任谏官的欧阳修再上《朋党论》为范仲淹辩诬,由此再一次坐贬滁州。欧阳修对范仲淹的敬仰和追随由此可见一斑。。再说苏轼(1037—1101),对范仲淹更是执弟子之礼(6)苏轼《范文正公文集叙》自称:“嘉祐二年,始举进士至京师,则范公殁。既葬,而墓碑出,读之至流涕,曰:‘吾得其为人,盖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岂非命也欤!’是岁登第,始见知于欧阳公,因公以识韩(琦)、富(弼),皆以国士待轼,曰:‘恨子不识范文正公。’……呜呼,公之功德,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叙而传。然不敢辞者,自以八岁知敬爱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杰者,皆得从之游,而公独不识,以为平生之恨,若获挂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门下之士末,岂非畴昔之愿也哉!”(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11、312页)。只不过是,范仲淹一生正像王安石那样,将主要精力投注到了政治革新上面,“本不借文章以传”[17]1311,没有像欧、苏那么多的作品而已。笔者这里无意于为这些先贤排座次,但这些历史现象,我们也是必须认识到的。只有这样,才能对历史人物“具了解之同情”[18]280。否则,我们的认识可能是隔膜的,因而也是片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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