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牌大国的骄傲与自信

潘一禾

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恢复高考后，中国学校普遍采用的历史教科书让我们知道了，英国曾经是引领欧洲进入现代化的“日不落帝国”；那么阅读近期风起云涌的全球史类新著，会让读者更多地意识到，近代的第一个欧洲“帝国”其实是西班牙。现代社会开拓创建并不仅源于英国的工业革命和市场化管理经验，而且有西班牙800多年跨宗教、跨种族艰难磨合共存的历史进程，直接影响了今天欧洲及世界的民族国家格局的形成。

近期，翻阅了英国《卫报》驻西班牙记者贾尔斯·特雷穆莱特撰写的《西班牙之魂》，我首先觉得西班牙和中国有太多的相似，太需要这样的深度对话与坦率交流。比如面对一个“非我族类”的古老大国，需要多次耐心的拜访、上心和走心的游历，才能略知一二。作者最终发现，当代西班牙才是养育后代的“黄金国”，从而安家他乡；比如历史悠久的传统强国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写，太多的历史事件和文化符号需要不断地被重新解释；比如一个外国人在西班牙（或中国）居住20多年后，极可能会迷上这个记忆久远、丰富到怪诞的热闹大国；比如作者出版此书的年代是2006年，正值西班牙启动新经济革命约40年，这个时候的西班牙，一切都生机勃勃、百废初兴、商机无限。这本书所记录的西班牙人民在新经济改革约40年前后的骄傲与自信，中国人会更自然地懂得和更强烈地共鸣。中国与西班牙之间，无论是文化要素上正面及负面的相似、还是传统与现代交织关系上的并存与处理方式，都让此书记录和点评的西班牙文化的方方面面变得五味杂陈，妙趣横生而又常常入木三分。

相比西班牙学者自己写的历史专著和纪实报道，《西班牙之魂》采用了跨文化“转角”看不同的社会图景，读者能够同时阅读审视多个对象：英国人眼中的西班牙，与他对话的众多西班牙人以及“非西班牙人”面對邻近老牌大国重新崛起的种种欣赏羡慕、嫉恨交织心态等等。而我们之前对西班牙“野蛮落后”的刻板印象，主要源于英美主导的“经典”历史书。1588年，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被英国打败后，西班牙就被简单解释成进入自身难以自拔的“衰败期”。正如作者所说，“近400 年来，散播西班牙的恶名是英国人的大不是”“西班牙原始落后、山高路陡、危险重重，有盗匪山贼出没，暴动频仍，血雨腥风，无像样菜馆，无可口饭盅。游客归来，传言儿童衣不蔽体，蓬头垢面，人民栖身岩洞，无室可容”。各国的历史撰写原本都是集体自我本位，加上国际政治难以摆脱的“赢者为王”恶俗，经济富强大国总能更多掌握话语权，在诋毁他人散布谣言之后，更好地包装宣传自己的国家形象。结合我们自身的外交难题来讲，就是在当今势头强劲的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中，不仅仅日本有“教科书问题”，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教科书问题”。这大概是当代中国年轻学者们大有可为的学术创新处女地。

另一个阅读体会：过去，我们容易以为发达国家的“他者”做得比我们好，制度更先进，施策更合理，有所谓的“灯塔思维”和“赶超意识”。对于我们自己的问题，会以为发达国家的顶尖学者们是“旁观者清”和值得追赶的科研标杆，因为他们的学术训练比我们严格和“高级”。现在，中国的经济大为改善、国民视野广为开阔后，则会明白大国和小国、强势和弱旅，其实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问题或代价。过去，我们过于关注欧美或英、法、德、俄；未来，我们要更多地关注欧洲其他国家和世界其他地区。

确实没有什么能够“救世”的国家和政府，历史的诸多迷雾和困题需要我们来清理。所以，今天的中国人拥有了比以前更多的骄傲和自信。当然，作为一个重新崛起、再次富强的老牌大国，我们也要坦然接受新的现实，就是“他人”开始用非虚构的“新闻体”报道和评价你的各种信息，“他人”开始觉得你让人欲罢不能又琢磨不透，甚至发现你也逐渐变得“傲慢”或强硬。

《西班牙之魂》一书可讨论的内容太多，其中“大国的气质”提醒或启示我们，大国国民的骄傲是很自然的现象，关键是要有与之匹配的东西。就像此书所写的本世纪初的西班牙，今天的中国也是“日新月异，不知疲倦，相关的故事怎么也说不完”，一方面无数辛苦的努力实现了美好的初衷，另一方面有些则是不幸地结出些恶果。本书作者认为，与西班牙特有的骄傲最融洽的是其国家文化的丰富和高贵。丰富是指国家文化的活跃度和宽容度，正面和负面的都能够承受和消化，既渴望与其他欧洲大国一样发达，也坚持和热爱自己的“与众不同”。高贵是指国民追求上的气质高尚和整体精神面貌上的乐观自信。

“就算不能容忍，至少学会理解。在现代西班牙，理解他人既是最深的信念，也是最深的隐患。”因为身处迅速改变的西班牙新历史时期，西班牙人民仿佛不用商量地就自然达成了前所未有的共识，那就是面向未来、拥抱变化、再创辉煌。“西班牙人喜欢谈天说地，发表意见，聊聊自己。一来，不少人觉得这里是人间胜境，逢人便说美食美酒，独步天下；二来，他们坚信自己的意见即使不算最好，也比其他人高明。然而，大部分情况下，是因为他们性格开朗、热情好客。西班牙世界旅游强国的地位，不止靠阳光沙滩、果酒饮料。”正是因为绝大多数西班牙人都爱上了“全新”的生活，所以人人都在以全新的自我方式，付出着“连命都可以不要的超人努力”。哪怕，在国家文化特性与超级多样性并存交织的年代，如何处理内部的分歧和不同意愿，仍是经济和社会成就斐然、意义重大后的新一轮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