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溜索》叙事艺术探究

2021-05-10郭跃辉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1年4期
关键词:阿城马帮叙述者

郭跃辉,广东省中山市教育教学研究室教研员。

《溜索》是阿城在上世纪70年代创作的小说,写的就是马帮汉子在怒江大峡谷的溜索经历,这篇小说名为“小说”,但在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节安排以及小说叙述等方面,都有特别之处,也有人称之为“笔记小说”“散文化小说”等。从接受层面讲,这篇小说的阅读“心理图式”与教材中的其他小说有明显的不同,因此有必要在与其他小说的比较中,读出本文在叙事方面的特征。这些特征既包含了“故事层面”的人物形象、情节、主题等,也包含了“叙述话语”层面的叙述者等内容。

一、平面化的人物形象

人物形象是小说的核心要素。按照西方叙事理论的区分,对人物功能的不同看法形成了“心理型”人物观与“功能型”人物观两种。前者指的是,作品中的人物是具有心理可信性或心理实质的“人”,而不是人物的功能。后者则将人物视为从属于情节或行动的“行动者”,情节是首要的,人物是次要的,人物的作用仅仅在于推动情节的发展[1]。一般来说,小说的人物既是独立自存的个体,又是作者意图或小说主题的承载者,同时还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正如《溜索》所在的九年级下册第二单元的“单元导语”说:“小说往往通过塑造人物形象来表现社会生活。小说中人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常常能折射出世态人情和时代风貌。这个单元的小说题材多样,意蕴丰富,人物形象鲜明,读来令人难忘。”不过,对照该“导语”来分析《溜索》里的人物,就会发现很多“别扭”之处。

首先,小说里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既是社会与时代的存在,也是历史的存在。人物的社会性与时代性主要体现在:人物是有名有姓的,是在一定的社会生活中存在的,人物反映着不同的时代风貌。读《孔乙己》,我们知道孔乙己是科举时代的迂阔的知识分子,那个时代等级森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较冷漠;读《变色龙》,我们知道奥楚蔑洛夫是沙皇时代统治阶级的卫道士;读《蒲柳人家(节选)》,我们知道何满子所生活的时代与环境特点。但《溜索》中的主要人物马帮首领,不知姓字名谁,不知道其生活于何年何代,看不出其身上的时代风貌。人物的历史性体现在:小说虽然是展现人物的一个或多个“横断面”,但人物有自己的过去,通过人物过去的经历,能够预测其未来的生活。《蒲柳人家(节选)》写一丈青大娘和何大學问,就是详细交代了他们过去的主要经历。但《溜索》中的人物,没有自己的“过去”,也没有“未来”,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们似乎只是过客,匆匆在某一个瞬间上演了溜索的片段之后,又神秘地消失了。

其次,大部分小说里的人物,尤其是主要人物,都有一定的性格。“我们看一部小说主要看小说中对人物性格的揭示,这也就是构成小说的魅力和教育意义的因素”[2],福斯特将人物分为“圆形人物”和“扁平人物”两种类型。但不论是“圆形人物”还是“扁平人物”,都是有一定的性格特征的。但《溜索》中的马帮首领以及马帮汉子们,他们是善是恶,有什么悲欢离合和喜怒哀乐,有什么明显的性格特点和精神品质等,作者没有呈现,读者亦不知晓。能够从文中读出来的,就是他们面对“天险”时的勇敢、镇定、粗犷等,这种性格自然也不能体现世态人情和时代风貌。

再次,结构主义叙事学将人物视为“行动元”,意味着人物是推动情节发展的行动要素。孔乙己、奥楚蔑洛夫、何满子、一丈青大娘、何大学问等人物,在小说中既是独立的个体,也推动着故事情节向前发展。而《溜索》本身的故事情节比较平淡,人物的行为只是在一定时间范围的自然运行,没有矛盾冲突,没有因果逻辑,那么不论是马帮首领还是马帮汉子们,对情节也没有明显的推动作用。

可以说,《溜索》中的人物,是“去时代”“无历史”“无性格”的单面人物(不同于性格单一的“扁平人物”),他们承载的意义也是模糊的。教师在引导学生把握人物时,要注意这方面的特征。

二、“去情节化”的故事情节

古今中外的各种小说中,大部分是有情节的。对于情节的一般看法是:情节是一系列的事件,这些事件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因果逻辑关系。福斯特曾在《小说面面观》里对“故事”和“情节”进行了区分:“‘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去便是故事;而‘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因伤心而死则是情节。”[3]他说的“故事”,实际上是事件,事件与事件之间呈现为时间先后关系,而“情节”也是由事件组成,事件之间不仅存在着时间关系,也存在着因果关系、情感关系等。阿城的《溜索》,也有相对集中的事件即溜索,溜索这一事件按照时间顺序来划分,也呈现出一定的阶段性,人物的行动也有先后顺序,但阶段与阶段、行动与行动之间的逻辑关系不是很明显。瘦小汉子过江、三条汉子“小过去”、牛和驼子过江、“我”过溜索、首领过溜索等,只有时间先后之分,彼此之间没有明显的因果关系。正如有论者所说:“阿城把生活中磕磕绊绊的事情带入了文学,把通常小说中那种紧密相联的情节挤得松动了。他描写的细节很难说直奔一个既定的主题。读他的小说,很难把握以因果为序的线性情节,使你不释于怀的,往往是那些难于复述的琐屑之处。”[4]人物平易散淡的情感代替了传统情节结构中的因果联系。

除此以外,“作为情节,必须有行为之间的冲突,而人物的命运的幸福与不幸就系于人的行为同外界的矛盾冲突及其后果上”[5],这也是多数小说共有的特征。即使是意识流小说,也在展现人物本身的心理矛盾与冲突。本单元的《孔乙己》《变色龙》的情节中,人物行为之间的冲突时是比较明显的。即使是淡化情节的《蒲柳人家(节选)》,也围绕“何满子被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的情节,展现了人物之间的冲突甚至“错位”。而《溜索》中的人物之间、行动之间基本上没有什么矛盾冲突,阿城的《遍地风流》中的其他小说也是“情节舒缓,少有悬念设置、高潮起伏及戏剧冲突,给人以风平浪静之感”[6]。不仅如此,阿城连人物本身的内心冲突也隐藏了。马帮首领在整个故事片段中,从开始的“懒懒说是怒江”,到“先望望天,满脸冷光一闪,又俯身看峡”,再到“举手敲一敲那索”,并用目光指示马帮汉子们过江,一直到他“飞到索头,抽身跃下,拐着腿弹一弹,走到汉子们跟前”,最后到询问鹰和蛇的片段,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外表的威严与内心的镇定,看不出其内心的活动,遑论心理冲突了。因此,《溜索》不能说完全没有情节,只是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以因果关系和矛盾冲突为主要特征的情节,其情节似可称为“‘去情节化的情节”。

三、“曖昧”的叙述者

《溜索》课后的“阅读提示”说:“小说处处通过‘我的观察和感受来写,但从头到尾没有出现‘我字,好像每位读者都是这个‘我,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提示中没有出现“叙述者”之类的专业术语,不过也是引导读者关注小说的叙述问题。本单元其他三篇小说的叙述者是相对明确的,《孔乙己》的叙述者是小伙计“我”,而且是“成年之我”站在现在的时间点上回忆与“过去之我”相关的事件;《变色龙》和《蒲柳人家(节选)》都是第三人称的全知叙述者,后者的叙述者还有中国古代话本小说或评书艺术的“说书人”的痕迹。但《溜索》的故事是谁在叙述呢?小说中的“我”被省略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篇小说没有叙述者或者不需要叙述者,而是作者安排“叙述者”隐身了。或者说,即使“我”没出现,小说还是“我”来叙述的。

与其他三篇小说不同的是,《溜索》的叙述者不是靠回忆来叙述,更不是超然“文”外的全知者,而是正在经历事件的观察者、感知者。但这个“我”又是十分暧昧、模糊的。“我”是谁?“我”为什么要跟随马帮汉子们一起过溜索?“我”是如何与马帮汉子们相遇的呢?这些问题在文中并没有交代。小说的主要人物如马帮首领是模糊的,连叙述者“我”也是模糊的。在读小说时,教师就要依据现有信息,引导学生还原补充叙述者“我”。有论者指出,阿城特别着意于“象”的塑造,“《溜索》中怒江的声音、悬崖、蔑索、马、人,都是‘象,‘言的铺展与‘象的呈现同步完成,《溜索》的文字像浮雕,把所有的‘象推向险境与极致的场域,让‘象得以自身的方式完成自我的展示。”[7]而省略了主体“我”,正是为了让小说中的“象”更加凸显。詹丹教授对文中省略“我”的段落进行分析后认为:“本来,借助‘我的出现,可以把所有的感觉统合起来,‘我既是一种叙述的立场,又是整合一体的自我意识。而这篇小说对‘我的省略,就不单单是字面意义的省略,似乎同时也让一个完整的感觉世界分解了,并催生了一种疏离自己的陌生化感受。”[8]

也就是说,《溜索》的世界,既有客观呈现的物象世界,省略“我”正是为了让物象更为客观地展示;也有主观感觉的世界,“我”的省略带来了主观世界的分解。但是这些分析都没有回答:叙述者“我”在叙述整个事件时,为什么不提到“我”?笔者认为这是一种叙述策略。在后来的《棋王》《树王》《孩子王》等小说中,叙述者都没有刻意省略“我”。一个故事,既可以“讲述”出来,也可以“呈现”出来,“讲”出来的故事带有叙述者的主观意识,而“呈现”出来的故事,如同戏剧一般,观众直接和故事进行对话交流,这也是阿城在早期的作品中刻意创造的艺术效果。例如“战战兢兢跨上角框”,仔细分析也能还原出“我”的存在,即“我战战兢兢跨上角框”,但省略“我”,就意味着“跨上角框”的动作不是靠叙述者讲出来的,而是动作自然呈现出来的。笔者认为,这是作者对“主观”和“客观”的艺术化、辩证化处理。《溜索》其实重在表现一种感觉与心绪,这是主观的,但作者又要客观地呈现这种“主观感觉”,让“主观感觉”像戏剧舞台艺术一样自行呈现给读者。在一次采访中,阿城谈到《棋王》的创作时说:“《棋王》里其实是两个世界,王一生是一个客观世界……另外一个就是我,‘我就是一个主观世界,所以这里面是一个客观世界跟主观世界的参照,小说结尾的时候我想这两个世界都完成了。”[9]类似这种“两个世界”的辩证关系,在《变色龙》和《蒲柳人家(节选)》是不太明显的。

总之,《溜索》不论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情节的安排,还是叙事方面的手法与意图,与一般的小说是不一样的。阅读时,有必要将其与其他小说进行对比,而且还要有意识地打破已有的阅读框架,着重把握其特殊之处。

注释:

[1]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56.

[2][美]利昂·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M].宋协立,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140.

[3][英]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75.

[4]苏丁,仲呈祥.论阿城的美学追求[J].文学评论,1985(6):55.

[5]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261.

[6]刘俊.从《遍地风流》看阿城笔记小说的艺术特征[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2015(1):77.

[7]文贵良.阿城的短句[J].文学评论,2009(3):110.

[8]詹丹.把感觉写得更有感觉——读阿城的《溜索》[J].语文学习,2019(7):60.

[9][美]施叔青.与《棋王》作者阿城的对话[J].文艺理论研究,1987(2):51.

猜你喜欢

阿城马帮叙述者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戏子多秋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高仕兴:云南普洱市马帮传统民族文化继承者
文学作品中叙述视角的“上帝”与“凡人”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
剩饭
一厘米的秘密
一厘米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