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孩子
2021-05-10
一只狗
在小山上,又遇见了那只大金毛。她笑着跳着跑过去,一会儿在金毛的头上摸摸,一会儿在身上摸摸,高兴得不得了。狗主人笑着说,你家姑娘一点都不怕狗啊!是的,我的小姑娘一点都不怕狗。不管见了什么样的狗,认识的不认识的,大的小的,流浪的家养的,她都要跑上前去,欢喜地跟狗玩上一阵子。我告诉她,并不是每一只狗都那么温顺友好。她总是敷衍着说“知道了”,然后继续跟狗玩个没完没了。走的时候,叫她三五遍,才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狗。那告别,分明是一种割裂。而我,是这残忍的制造者。
每次见了狗,我的小姑娘都要问,我们可不可以养一只狗呢?从两岁起,她就开始问这个问题了,一直问到现在。有时是她在外面看见狗的时候,有时是她在家里想到狗的时候。现在,她已经是一名一年级的小学生了,养狗的愿望依然没能实现,反而越来越遥远了。在她上幼儿园小班时,我认真思考了一番后,答应会在她下一个生日的时候实现她的愿望。她自然欢呼雀跃,翘首以盼。可生日到了,我又觉得还是不养为好,至少暂时先不养,以后再说。一直等到现在,说到现在,依然遥遥无期。
养只狗,在我看来,其实和养一个孩子是一样的。狗也是一条命,你养了它,就得对它负责到底。且不说每天喂和收拾,单是每天带它出去溜一个小时,我们都做不到。她的作业那么多,常常自己出去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陪狗了。狗就是一个几岁的孩子,没人陪它玩,它得多孤单,那得多残忍。我们不能像那些不负责任的人一样,兴致来了,买一只回家逗弄几天。觉得没意思了,麻烦了,便扫地出去,弃之不顾。在那些人眼里,狗只是玩具,没有生命,更没有情感。再说了,我们如果去别的地方怎么办?又不能带它,把它交给谁?我们在此地举目无亲,交给专门照看宠物的人吗?我们能放心吗?我把我的理由说给她听,她似懂非懂,沮丧又失望,嘴里“可是”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有“可是”出来。
我当然知道养狗的好处。现在的独生子女太孤单了,童年太可怜了,长大了也会有种种问题。如果童年能有一个伴儿,那就不一样了。我们既然没能力生二胎,为什么不给她养一只狗呢?这两年,身边许多人都生了二胎。我的小姑娘见了,都会羡慕。偶尔,她会问我们,我可以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吗?我们笑着说,有了弟弟妹妹,爸爸妈妈就没那么多的时间陪你了,而且,你的东西都得分他一半。我们以为她会知难而退。谁知她说没关系,她愿意把自己的东西分享给弟弟妹妹,还可以帮忙照顾他。她说她喜欢当姐姐。可养一只狗我们都顾虑重重,何况再生一个孩子!我的小姑娘也知道这个道理。这回,她没有说“可是”,什么都没说。
有时我想,我真的愿意为我的小姑娘养一只狗吗?或许在心底里,我只是说说而已,吊足了她的胃口,却又找来一大堆理由来搪塞她。我怕麻烦,只是不肯承认,不肯承认我不愿为了她而竭尽全力。我一遍一遍地说起狗的聪明,对人的忠诚,关于狗的各种感人的故事。每次我讲完关于狗的故事,她都兴奋不已,缠着我刨根问底。我把狗一次次地牵进她的想象中、睡梦里,就是不肯让狗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从小和她一起玩的那几个朋友,现在已经陆续离开。有的上幼儿园时就去了外地,有的搬到了别的小区,也就很少见到了。到了小学的门槛前,家长们更是想法设法为孩子们选择一个好的未来,他们的未来也就分散在了天南海北。唯一留在本地的一个,和她也不在一个学校。放了学,各自有各自的作业;放了假,各自有各自的兴趣班。我本想让她有几个发小的,有一个也行,现在看来难以如愿了。为了让孩子上个好学校,大人们绞尽脑汁,搬来搬去,随波逐流,孩子们的朋友便常换常新。按我们的计划,以后也是要离开的。这个塞北的矿区小镇,我们从未把它当过久留之地,尽管我们已经居此近十年。她生于斯长于斯,可毕竟是个小地方。我们不能让她一直待在这里,得把她送到大城市去。这是我们的计划,也是许多人的计划,大家都在为此而努力着。
前几天,她又忍不住说起养狗的事时,我突然想起老家的院子。我对她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吧,等爸爸在老家盖了房子,有了院子,就可以养狗了。还可以种花种果树,你不是想种一棵葡萄树吗?院子那么大,想种啥都可以。我的小姑娘立刻眼放金光,兴奋地说,到时候我要养一只大狗。我说好。我的小姑娘又说,一只又大又温柔的狗。我说好。我的小姑娘笑得更灿烂了。她开始畅想了。她去过那个院子的。那个我长大的院子,如今荒芜一片,瓦破墙颓,已经二十年不住人了。
上学去
早晨六点半,准时叫她起床。自己穿好衣服后,妈妈给她扎头发。等她刷牙的时候,我已经把早饭摆在了桌上。通常是一盒奶,一个包子,一个鸡蛋,标准的以蛋白质为主的早餐。吃得多了,难免腻,她撇撇嘴,以此来表示不满。我说周末吧,周末给你换个花样。再说这不是对身体好吗?你不想让自己有一个好身体吗?她不说话,继续吃她的饭。
饭吃完,妈妈该去上班了。妈妈上班早,接送不了她。跟妈妈说了再见,她打开音频听英语。《小猪佩奇》英文版全季听了两年,已经可以背得滚瓜烂熟,模仿得惟妙惟肖。今年初开始听《神奇树屋》之后,立马喜新厌旧。《神奇树屋》稍难一些,问她能听懂吗?她说能听懂一些。一些是多少?我们不知道。可她真是爱听,一有时间就会自己打开来听,耳朵支楞着,表情陶醉地沉浸在声音描绘的故事里。
十五分钟后,我们该出门了。她关掉音频,穿好外套和鞋后,我帮她系上红领巾。然后,她背上书包,我帮她拎着水壶,我们一起走路去上学。学校离家大约一点五公里,走出小区,过一座桥,沿着河畔走一截,过了马路就到了。我们没有车,一年四季,都靠着两条腿。不到二十分钟就到学校了,有时比开车还要快一些。
她的书包很大,课本、作业本、字典、课堂用具,装得满满当当。大而重的书包背在她小小的身上,看着实在是有些沉重。起初,她背起来,走一阵,总要喊累,现在习惯了,便觉得轻松多了,走起路来不怎么摇晃了。有人对我说,你家孩子真厉害,竟然自己背这么大的书包!我笑笑,不知该怎么答话。许多孩子的书包,都是大人帮忙背的。放了学,接着孩子,第一时间先把书包从孩子肩上接过来,怕累着。她妈妈以前也怪过我不帮她背书包,说她那么瘦小,背那么大的书包,你就不心疼?我怎么不心疼?她是我的孩子啊!可我替她承受了书包之重,我能替她承受别的吗?她的作业那么多,我还想替她写呢,写了让她好有时间玩,可我能替她写吗?她总要长大的呀!她妈妈后来不说了。
一路上,她都要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我们看路边的花,草地,还有树。我们看桥下的河,河里游的绿头鸭,空中飞的鸥鸟,有时还可以看见黒鹤和白鹭。我们惊讶于这些造物之美,觉得自己又卑微又幸福。她常说她也要变成一只鸟,飞到月亮上荡秋千,飞到南方去过冬,回来时再摘两颗星星送给我们。有时,她也会快速走到前面去,让我来追她。我一追,她跑得更快了。她说她已经长大了,爸爸已经追不上了。是啊,总有一天我会追不上她的。她会跑出我的视野,跑去追寻另一种生活。
我在身后打量着我的小姑娘,看着她在前面欢快地走着跳着,回过头朝着我笑,挥着小手。每当这时,我就会恍惚起来,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如此陌生,陌生到让人心疼。离她咫尺之遥,以这种假装不被发觉的方式打量她时,我便一下子不认识她了。我知道我爱她,可她是要去爱这个世界的。每天夜里睡觉前,她都要我亲她一下,说那样她才能睡得安心。每天等她睡着后,我都要悄悄地进去,躺在她身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把她亲了又亲,对她轻声说许多莫名奇妙的话。她妈妈见我这样,总要冷着脸说,她醒着时你怎么不知道对她温柔一点?我无言以对。醒着时,我是现实里的爸爸,她是我现实里的女儿,我们夹在尘世中,常常身不由己。
学校到了,我俯下身来,和她拥抱,亲吻,说再见。我站在学校大门对面的台阶上,看着她背着大大的书包走到校门口,排队,测体温,然后朝着教室跑去。快要跑过教学楼时,她总要停下来,再次朝我挥手。我的小姑娘知道我会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然后,我一个人带着莫名的感伤和孤独,独自返回。熙攘的人群和车流与我无关,整个世界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直茫然地走着,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
何处为家
这是我们真正的家吗?我的小姑娘有时会问。或者,哪个才是我们真正的家呢?我们如实地告诉她,这是我们租来的房子,是妈妈上班的公司盖的公寓,我们只是暂时住在这里,西安的那个才是我们真正的家,过几年我们可能就会回去。
在小镇上班,许多人都住这样一厅室的公寓,租金不算贵,也是留着一份随时要走的念想。可一旦落脚,走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就像我们,本来计划待三四年就走的。后来又说等她幼儿园毕业,回去西安上小学。现在又说等她念完小学再回去。可到时候一定就回去吗?只能到时候才知道。也有人待了许多年后终于离开了,可那毕竟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不管本地的外来的,都被矿区相对高的收入和所谓的稳定所捆绑,像蜜蜂离不开贪恋的花朵。可就像春天总会过去一样,那些深埋在地下的煤块终也有采完的一天。听说,一些矿再过几年就要采完了,到时候这里的人——包括我们,怎么办?没人去多想,想也无用,边走边看吧。
有时去了亲戚朋友家回来,她会稍显不满地说,为什么别人家有两个房间,还有三个房间的,我们家就一个房间呢?我也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我们只好安慰她说,我们西安的家就有两个房间啊,等以后回去了,你就有自己的房间了,你想把它装扮成什么样都行。她马上开始憧憬起来,高兴地说,我可以把墙刷成粉色吗?我们点头。她还说了别的想法。我们都满足了她。只是,她还是不懂,这个她住了快八年的家为什么不是真正的家,而那个她未曾去过的西安的家才是真正的家?那个户口本上的家,一直停留在她的想象里。她想象着那个家比现在住的这个大得多,有两间卧室,其中有一间是完全属于她的。那套我们倾其所有买下的房子,未曾住过一天,就租了出去,到现在,租客已经换了五六个了。
我的小姑娘问得多了,我们想得也多了,觉得原来的说法似乎不太对,容易让她也跟着产生漂泊感。她再问时,我们就告诉她,这里就是咱们的家,就是你的家。你出生的这里,在这里长大,这里就是你的故乡。就像爸爸生在老家,长在老家,现在虽然离开了,可老家永远都是爸爸的故乡。她点点头,似懂非懂。我虽然来此近十年,可一直无法融入,心里时刻想着离开。以前,她每次问我,我都毫不犹豫地对她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家,爸爸的故乡就是你的故乡。现在想来,我真是太自私了,把她的童年也无意中绑架了,这是很坏的影响,希望改之不晚。
去年她上小学前,哥哥就问过我,若带她回来,他想办法给找一所好点的学校。哥哥在西安当老师,办法总比我多一些。我们之所以在西安买下房子,不也是为了让她能享受上大城市的资源吗?这也是许多人不顾一切要冲进大城市的原因所在吧。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继续留在这里。这一份工作暂时难以舍弃,我们也不想分居两地。毕竟她还小,还需要我们陪在身边。也许更重要的是,我们也都需要她,需要她共度人世的孤独,至少在她长大之前是这样。
上周去四姐家,四姐夫说他们在广州买了房子,和女儿的房子买在了同一小区,打算退休之后过去住。我真佩服他们。在六十岁的年纪,要将自己连根拔起,从鹿城包头迁往羊城广州,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可唯一的女儿在那儿,他们别无选择。这里面似乎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悲壮。老话说,父母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可如今,情况往往变了,儿女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我们对她说,等你长大了,去了别的地方,爸爸妈妈也跟着去好不好?她高兴地笑着说,好好好。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谁又能预料得到。那是太遥远的事情,却也是一眨眼的事情。现在,我们先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吧。
驯服
她长大了会变成什么样?我常常这样想。会成为我们希望她成为的那种人吗?还是成为她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而我们,又希望她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自然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比我们要优秀的人吧。
她当然不会自己变得优秀起来,她毕竟还是个孩子,需要我们做父母的去教育,也就是所谓的环境塑造,或者也可以说成教养之类的。很小的时候,我们教她怎样吃饭,不要挑食,避免浪费,怎样表达,而非无理取闹。后来,我们教她怎样大小便、擦屁股、讲卫生。再后来,我们教她怎样洗手、刷牙,在家里吃饭的规矩,以及跟别人一起吃饭时的规矩。上了幼儿园,我们教她怎样叠被子,收拾自己的东西,怎样保护自己不被伤害。上了小学,我们要教她的东西更多了,比如怎样预习课文和复习课文,总结错题和课外阅读,认真听讲并积极回答问题,还得适时地表现自己。当然,这不是全部,远远不是。在学习和生活上,我们每天对着她叮嘱唠叨,还不是为了她有个好习惯?好习惯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养成的,必须得坚持再坚持,绝对不能放松,她和我们都不能放松。
她做得好了,我们当然会鼓励。做错了,我们也会批评。当然,该惩罚时就得惩罚。那么多的要求,许多她做到了,许多还没有做到。那些要求,我们做父母的自己并不一定做得到,可我们要求她必须做到。因为她要变得比我们优秀,要超越我们。我们觉得这样的逻辑没有问题,父母们不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知道有一天,她一定会完全照我们说的去做。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只是需要时间。她不是已经做到很多了吗?她读了很多书,成绩也不错,考了很多次一百分,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好几个家长见了我都说,你们家的孩子教育得多好啊!我听了当然很受用。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按照我们的要求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所有的事情都做得让我们无可挑剔,满心欢喜地等着我们去表扬。她需要我们的表扬,太需要了。我们给她从小立了那么多规矩,她爬山似的,一件一件照办,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满意吗?不就是等着我们的夸奖吗?她终于做到了,我们满意了吗?好像没有,好像还有那么点不安和害怕。
她对我们如此重要,我们对她更是如此。我们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依恋最信任的人,她在乎着我们的一切,尤其是我们眼里的她的一切。我们对她有很多的要求,很高的期望,这她都知道。她努力把自己变成我们希望的样子。而我们,这两个所谓的无条件爱她的人,所付出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是在塑造她,还是在消减她?这是所谓的家教,还是镣铐?不管怎样,她一生都要戴着它,无法摆脱,如影随形。即使她长大了,离开了我们,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们仍将无处不在地影响着她。
她来到这世上,生在这个家,让我们引领着她,以爱的名义,用那么多的规范和束缚把她抚养长大,然后,把她推到茫茫人海中去,让她独自行走沉浮。她别无选择。我们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根和源。我们深爱着她,也在伤害着她。我们的敏感、偏执、自卑,无一例外地都流淌在了她的身上。她小心翼翼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我写下这些字,作为一种无力的反省之外,也希望我的小姑娘有她自身的力量。那种力量与生俱来,与我们无关,与任何人无关,等待着被她唤醒,把我们过分的爱一一修正。而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等她放学回来,好好抱抱她,亲亲她,趁她还没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