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镜
2021-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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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掰下一块白巧克力,玻利维亚可可豆富含安慰的浓郁便漫溢开来。随着红白相间的火车皮如被惊扰的水面随汽笛声愈合,她像被盛在镶着苹果绿和西柚红椅套的花篮中了——她是整节车厢唯一的乘客。恍然中,小镇上孔雀蓝的教堂尖顶与湖光粼粼的葡萄园在暖阳与凛冽之风的更替中缓缓后移。随着火车穿越喂养群山的米色云雾,她从行李中抽出画纸,对着远处雪山勾勒撒盐水彩般的纹理……“你在亲手埋葬自己的天赋,Esther。并不是每个那不勒斯美院的毕业生都能一举斩获最佳服装设计桂冠,与其戴着眼镜研究公元5世纪带塔布利恩的Paludamentum,不如来给《Das Duo》剧组设计服装……”当她循着当初离家的路线蜿蜒归来,却在途中得到哥哥病逝的消息……
她游离的手在纸上涂抹出一只银钉肩甲,峭拔的边缘挂着血红垂穗。登车前路边咖啡店橱窗里德谟克利特的精装版《Atmospheric Causes》在脑中一闪而过,她在画纸右下角写上“Demo”——这便是这个还没有面孔的角色的名字了。这信马由缰的白日梦显然冲淡了她的悲伤。她继续遐想,Demo是一位孤傲且性格有些乖张的伯爵,或许有一张堪称造物主神来之笔的面孔,却从未有姑娘走进过他的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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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披黑天鹅绒大氅的男人驾着高头马车在莽原中疾驰。马车在一座古堡外停下,他提着灯走上扇形铺开的台阶。“伯爵大人回来了!”出门迎接的仆从纷纷向他施礼,但都远远隔着一段距离。
厨房里,女人们议论纷纷:“听说伯爵退掉了与迷桦郡公爵女儿的婚事。”“纯属你们无聊人捕风捉影,伯爵大人能看上那个虚荣浅薄的蠢姑娘?”“你们说,到底什么样的女人能入他的法眼呢?”“这个皮格马利翁只着迷于他笔下那个女人,他管她叫la Chandelle(烛花)。”“吃了熊心豹子胆吧,你竟敢偷看伯爵的宝贝手稿?”“我哪里敢,只是捡到了他壁炉边的残稿片。”
一只红胸鸻停在窗外栎树的细枝上,栖息的地方正是窗玻璃上烛光所落之处,而刺绣沙发上的长毛猫冲着那影子扑了个空,落在了地摊上。手执鹅毛笔的伯爵若有所思抬眼望着它,脑中捕捉到一个影像:他的女主角在一扇窗后,窗外绚烂的繁花一刻也不曾让她停留。这倏忽色彩倏忽云烟的光芒流逝,令马车穷追莫及,仿佛骑着银蛇,他给这种环环相扣、修长平滑的车厢起名叫Lace Chari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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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清瘦的神秘人躲闪地侧过脸去,Esther越发清晰地看到了他耳后那指甲大的阴影。他站在那群捧着被雨水濡湿的百合花的人群中间,大衣的松墨黑与他们的西装融成一片,在雨伞下连绵起蝙蝠般的轮廓。她记得那身形,那微抿的忧郁唇线。他曾出现在自己家族那弥漫着溴化银锈迹的照片上,就站在正值盛年的祖父对面。然而当她问起这个衣装笔挺的迷人男子是谁,父母却讳莫如深:“记住,你没见过这个人。你祖父用一支钢笔插进了他的腮帮子,一直从气管穿出,他说不了话了。”
她远远地跟踪他穿过长满铁线蕨和苔藓的溪流——他像一只岩羚羊毫不费力的攀登着,消失在山顶的云杉和落叶松间。
“黑色——他在这仪式感中苦苦寻觅着那亮蓝空明的风暴之眼。”Esther在空白画纸上铺陈着故事的经纬:那是一条华贵得无与伦比的黑丝绒礼服,最高档的精美蕾丝、亮如黑漆的、手工刺绣的一千多颗钻石,裙褶间还装点有辉蓝细尾鹩莺的羽毛。Esther几乎听到Demo伯爵走进裁缝店,在惊叹中,戴着手套的手摩挲裙摆的沙沙声(他的手除了佩剑几乎从未真正触摸过任何物件)。“浸润着爱慕成分的惊叹——他把这条裙子当做了自己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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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贵的伯爵大人,请问您是要给谁做衣服?”“给我的未婚妻。”“我非常愿意到府上为夫人量取尺码,为您与夫人效劳是我的荣幸。”“不,她还没有出现。”讶异的神色在裁缝脸上如一阵西风吹过。
“她一袭黑衣,似乎在哀悼某些事物。”一个灵感火花般迸出。“对,就这么写:不过或许她是个传统的反叛者,厌恶皱褶繁复的服装,尽管必然与黑色同色,她的衣装更为简洁,猎猎逆着月光,仿佛收割者本身。”他打量那礼服裙婀娜如瓶的腰身:“这是根据谁的身形做的?”“la Chandelle,《设得兰群岛》中的虚构人物。自称“Thorburn先生”的作家,在小说里精细描述了这位丽姝艳惊四座的身段。只有这无与伦比的书中人,才能与这凝结上千工时的礼服贴合得丝丝入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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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深脚浅一脚,Esther眼前悬浮起极光般的绿雾,在她呼出的白气之上燃烧,形状近似被吹散的一丛绒羽。回头看雪中,有的脚印深幽无光,仿佛是一只坠落的斑鸠砸出的坑,有的却迅速被变色口红般的夜色涂满——她已经看不到来时的路,且已经远远偏离昨天系上丝巾做记号那棵五叶松的方向。她有些后悔孤军深入,陷在这山高地迥、远离人烟之所。
风哀号着抽在她两颊和耳侧,她几乎没有听到地上树枝断裂的声音。一只大手从背后抓住她的胳臂,低声说:“你是在找我吗?”
尽管隔着厚厚的冲锋衣,那手指彻骨的寒意还是让她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并带来短暂而不明显的颤栗。她转身注视着面前这个人:他微微卷曲的头发从光洁的额旁垂下,苍白而古典的面孔上,那双眼睛和背后夜空中异常清明的寒星是完全相同的色调。“小埃斯特。我见过刚出生的你。”
“你长得像《牙买加客栈》里的一个人。”
“杜穆里埃比我可年轻多了。不过别害怕,我并不是吸血鬼,或者传说某种邪恶之物。”
“我没有害怕。”Esther说。实际上,在这延伸向幽暗盆地的雪坡上,除了诡异不定的风,只能听到自己和那幻觉般的声音。
“你跟我走,还是等着明天被守林员发现?”
雪的脊线在视野中左飘右晃,而男人的背影在远处比一只乌鸫还要小,她不时感觉自己要跟丢了。
终于,一滴暖光滴进了她几乎被飞雪糊住的眼眸。那是顺着岩缝修建的木屋,但更像某种洞穴。男人用力拉了一把发电机拉绳,脸上仍是阴冷的神情。Esther捂着自己发红的脸,脸上迅速融化的冰晶,看起来仿佛泪痕。
“我找找信号,联系上朋友我就离开。”
“除了长眠的那一位,你在这里还有朋友?”男人走到她面前,拢了拢她侧面的乱发,但并没有注视她的眼睛,似乎只是在掸一幅油画上的尘灰。
《她犹如倒影从他心里长出》。这夜她没有画新画,只借着微茫的光线,把前一天的丝绒礼服线稿点上眉眼。这纯然是跟随直觉,落笔之前她对这张面庞毫无构思……但它就那样出现了,似乎一张擦净窗玻璃雾气的瞬间出现在背后的脸:端庄贵气,淡淡脂粉后有一种疏离与明净。“仿佛循着仅存的印迹寻找失落的记忆,他爱上了第一个能穿上那件礼服裙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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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只有小说人物才能穿上这条裙子?” 伯爵听到一个戏谑的声音说,“在我看来,它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
那个女人戴着黑色礼帽,垂着的面纱后隐隐是白瓷般的五官轮廓。她同样一袭醇正的黑——黑色缎面拖尾裙,腰身那冲击造物设计的惊艳比例,被步态中那种挑衅般的风仪完美支撑。
“这礼服裙,我要了。如果伯爵没有意见的话。”
“当然,女士优先。前提是您带了足够的钱。”
女人嘴角微微上扬,示意侍女上前,打开了随身的珠宝盒——里面装满了金币。
他就要眼睁睁看着这半路杀出的女人和她的侍女带着礼服裙扬长而去了,此刻内心充满错愕、沮丧和无法言喻的无力感。
她走到门口,半侧过脸,说:“你不是买给未婚妻的吗?如果我就是你的未婚妻呢?”
当这句话从她唇间轻描淡写吐出,他的心早已沦为黑色的城池,塔楼上,那条偶遇又终于失之交臂的礼服裙,如孔雀翎羽缓缓拖过……
当他走下马车,有些失神地走进书房。他竭力让自己的神智集中在烛花的情节里。“或许发生了一些打斗。不,应该是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但她挣脱了。他冰冷的手让她抗拒,但她更恐惧从此失去他的音讯。她在孤寂的冰原和未知的深渊之间进退维谷,直到他邀请她来到自己栖身之处,给她披上毛毯,轻声道晚安时,他在她手心捏了一簇高山火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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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经在巴西雨林中与探险队走散,也曾只身前往著名险滩漂流,那时“恐惧”这个词仿佛一种只在中世纪记载中出现过的瘟疫,离她太远太远。但自背离城市、迈出攀登这座山的第一步开始,她仿佛不再是她自己了……
她裹着毛毯,倚在门框上,掌控一切的夜色丝毫也没有消散的意思。当她松开手,那一把火绒草就流沙般钻进原木缝隙里了。
“他试图杀死我,你的祖父。但他和其他人一样没有成功。”不知何时,那宛如从某张肖像画中破框而出的男人,站在了她身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每过若干年,我就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被衣服和身边的草木化为的灰烬所覆盖,除了隐约记得所经历的时间框架,几乎遗忘掉一切具体的人和事……最初是五年十年,但似乎在逐渐延缓,最近一次间隔近三十年……”
“他们为什么都想杀你?”比之速朽的肉体,面前这个裹着白银般冷光的轮廓,这介于更迭的植被和恒远的山岳之间的物质,让她有一种如坐月光中的感觉。
“当一个人试图向他者讲述关于我的传说,我便在他的叙事中开口了。我说的话也许将使他的人生万劫不复,但即使他停止说话,毁灭已经无法挽回了。这是我身上的一个诅咒,中世纪的黑魔法书里叫做‘连绵镜’。避祸的唯一方法是,把我描述成哑巴。埃斯特,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哭声特别响亮,可现在你在胆怯……天边已经变成泥金色,你走吧。”
“那么,再见。”Esther低下头,背起包,朝着那让人不忍踩踏的新雪中走去。
“高兴点。”他站在原地说。
《被拒绝的伯爵》画中,伯爵坐在鹅卵石矮墙上,西风将卷发搓揉成一绺一绺。Esther几乎用力过猛地刻画着他的青铜扣子——甚至细致到鸢尾的浮雕家徽。一切所谓宿命其实都写在性格蓝本里,这不可救药者一定已经向裁缝店遇到的女人求婚,虽然并没有充分的理由……“他本不必爱她,可惜她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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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要离开克洛纳郡。那件礼服裙我一次也没有穿过。伯爵你喜欢,就拿走吧。”
“我要它做什么,如果它不能穿在合适的人身上?我现在只有一颗破碎的心可以带走,请不要用调笑践踏它。这是多么不公平,关于你的记忆会如影随形跟着我一直走进坟墓。”
“在我看来,很公平,区区几十年而已。但你,无论愿不愿意,却会永世流传。”
“怎么讲?”
“我的脑海里有几百年的星霜烟云、昼夜春秋。一切都从最初那个人与核桃树的故事开始……她偶然得知一种黑魔法,可以将记忆封存进一个核桃。去世前,她将这枚核桃埋在一棵核桃树下。核桃树每年都结果,但只有一颗核桃蕴藏着她的全部记忆——秘密、痛苦和历史。如果没有人吃下它,它就会一茬茬重复长出,直到有人继承了这些记忆……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记忆不断增多,永不消弥……不应该有人和我一起承受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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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有积雪缓慢融化的冰水从房梁上滴下,Esther每画好一张,那些水滴就带着白色绒毛飘落下来,将纸上密密匝匝的线条变成一团乌贼般的墨迹。她画了三天三夜,它们就淅沥了三天三夜。当她拖着行李箱准备永远离开这座小镇,她在旅店登记簿上潦草写道:“房间很舒适,如果不是漏雨的话”,老板娘惊异地望着她:“可我们是保温屋顶,这怎么可能?”
精疲力尽的Esther登上火车,靠在窗边沉沉入睡。在半梦半醒之间,在徒劳地试图抬起沉重眼皮的灰暗中,她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轻触了她滚烫的额头,说:“睡吧,醒了就好了。”
“怕是永远好不了了。”一个声音在她脑海深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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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魂落魄地驾车飞奔穿过旷野、翻越山峦时,装在牛皮提箱里躺在马车后座上的礼服裙着了火。当他发现后座冒出一股浓烟时,裙子已经成了塌陷的大窟窿下的一堆灰烬。他们后来说,可能是箱子上的一些尖锐的铜部件引来了雷击,甚至有画家据此构想出一幅马车拖曳着闪电藤蔓的骇人画面。总之,他在同一天失去了爱情和希望。后来伯爵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已经死去,也有人说他由于雷击获得了某种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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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时火车已经将国境线远远抛在身后,从车窗往外望去,那些退却的远山像一群强壮而温顺的向导犬,目送无恙的游客远去。车厢里坐满了欢乐的人们。只有对面座位的老太太,用慈爱得近乎哀怜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抱歉,您看到我睡着的时候有谁来过这里吗?”
“我不知道,姑娘。我是快发车时才赶到的。”老太太声音明亮而柔和,“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一切都过去了。”
Esther咬着嘴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带了一篮自己种的核桃,个个饱满油亮,要尝一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