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红”,一场冬日的邂逅
2021-05-08秦一然
秦一然
冬日拉萨,是一场寂寥的行走。还好,留下了这一抹红。
红 宫
你见过草砌的宫墙么?
我见过。在离天最近的地方。
那是一座高高的宫殿,生长在海拔3700米的红山之上。在一个被帽子、围巾、羽绒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却仍忍不住瑟瑟发抖的冬天的清晨,我曾造访它。
我曾用手轻轻抚触,在我拾级而上之时。我的指尖早已在雪城那白色的、已有些掉屑的墙上得到滋润。为此,我欣然自得,仿佛那不仅是来自牛奶、酥油与蜂蜜的滋润,更是一种加持,让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沿着“之”字形的阶梯继续向上,不用胆怯,也不致失礼。
然后便是那红墙了。在我指尖碰触到它的刹那——其实,我的眼已先于我的指触碰到了异样,但来不及阻止了,手指猛地缩回。那质感,不是砖,不是石,不是土,是植物,粗粝而坚韧的红色枝条,塞满了墙,不,是筑建起一面墙。不知道这些枝条是怎样捆扎排布的,堆在那顶上,顶便密不透风了。也不知道这些枝条历经了多少雨雪风霜,立在那墙上,墙便永远鲜红。
生存需要智慧,尤其是在这个被称为世界第三极的、并不适宜人类生存的雪域高原之上。但有卡若遗址、曲贡遗址、藏北细石器遗址等考古发现为证,这片土地上的烟火气至少从石器时代便开始了。超过4000米的海拔,超越4000年的文化,说惊心动魄,毫不为过。生于斯的人有智慧,立于此的建筑亦然。
又说回这红山上的宫殿。墙基深入山岩,墙体缘山势而起,所以若说它是从这山上长出来的,绝对名副其实。只是若任山自由生长,是断长不成如此卓尔出群模样的。据说为加固墙身,中间每隔一段距离,还灌注了生铁汁。内里建筑材料和原理我不懂,但露在外面的却是瞧得明白。比如,这宫殿高低错落,却是上窄下宽,底部最宽处超10米,顶部最窄处不足1米,如此自下而上极度收拢的结构,保障了它的稳定,无论是建筑本身,还是它所负载的政治宗教内涵。
其实不用如此宏大的视角,单说这一圈红墙,已可见一斑。筑墙的植物叫白玛草,筑造的墙叫白玛墙。以枝条代替石土,减轻了墙体重量;以藏药浸泡枝条,防虫防腐;以红色覆于白色之上,装饰了墙面。冬季暖,夏季凉,红色的白玛墙,每一寸都凝聚着藏族人的智慧。而在这红山上,在这白玛草围筑的宫殿里,何处又没有智慧呢?
红宫里2个1300多年历史的殿堂——曲结哲布法王洞与帕巴拉康观音堂,是松赞干布时期留下来的智慧。虽然,与建造之初1000间殿(999间宫殿加1座佛堂)的盛大规模相比,这两间微如牛之一毛,余下那灰飞烟灭的998间实在令人喟然,但一想到这座历经了赤松德赞时期雷击与火灾,又未能躲过朗达玛时期兵乱的宫殿,竟仍能有两间幸存,不能不让人产生一种劫后余生的幸运之感。
毁而不灭,是老天的智慧。给信仰和文化留一个线头,让风中漂泊的人与灵魂有一个在地的所依,让那携此天才而生的人在未来某个织锦复又流行的年代里,有根针便能 起头。
虽然,这头再起时,已过了800年。但一出世,便让整个高原为之动容,从脚下匍匐的大地,到头顶鹰飞的天空。若无这严重的毁坏与残损,若无这漫长时间河流的冲刷,又如何体现藏族人民的智慧呢?
都知道红宫里有历代达赖喇嘛的灵塔殿,而在众灵塔中,属五世达赖喇嘛的最高最大。3721公斤的黄金,加上镶嵌其中的那颗大象脑袋里天然生成的明珠,无不以其无与伦比之贵重宣示着他的功绩以及他在藏族人民心中的地位。大智者大成就,宗教、政治领域自不必言,连藏医藏药专业领域也有突出贡献。无怪乎顺治皇帝赐予其“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达赖喇嘛”这一称号,但即使用了19个字,似乎也不足以概括他的成就。所以,布达拉宫第二道门处索性立了个无字碑,不著一字,却尽得风流。
宮里堆金积玉,纵是稀世之珍,也不胜枚举。但深深刻在我脑海里的却是白宫入口处左侧壁龛上的一个“手掌印”。
那是五世达赖喇嘛阿旺洛桑嘉措的掌印,与一般人都不同,掌纹是一朵莲花,而且手指有四个关节。据说五世之所以要留下这个掌印,是为政权交接时,即授权第司桑杰嘉措时的稳定所考虑——告诫大家,见掌纹如见其本人。见一眼掌纹,便若莲花开,佛身现,虔诚地诵一声经,甚至磕一个头,信者自是深信不疑。不信者,认为一切不过附会,为了听故事的耳朵。只是这信也好,不信也罢,却都不能抹去五世在历史上的挥毫。
太浓墨重彩了!可愈是这样,愈让人感慨,有着如此如海洋一般深广之智的人,他的转世会在这苍茫天地间掀起惊涛巨浪,浪涛甚至波及到了遥远的紫禁城。而在红山上,在这座他精心打造的神圣宫殿里,他的转世,除了一些诗篇,什么也没留下,连灵塔,是的,那盛放舍利的灵塔,也没留下。
人世间,本没有圆满的智慧,即使是在这殊胜之地。
所以红宫身旁,有白宫。红墙之下,是 白墙。
红色,是智慧,白色,是慈悲。
我第一眼见着这宫殿,是在13路公交车上。那是我第一次到西藏,是冲着瞧它去的。我知道它就在拉萨,就在红山上,可不知道我们的初见竟是那般平静,在车行方向的左侧,它出现了,毫无预兆地就出现了。那时,我坐在公交车右侧靠窗的座位上,我伸长脖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它,隔着乘客,隔着过道,隔着窗,隔着马路,隔了那么远,我还是哭了。就像它毫无预兆地出现一般,我毫无预兆地 哭了。
阳光强烈,玻璃晴朗,但我清楚地知道,是那宫殿,红白相依的宫殿,灼了我的眼。
这座宫殿盛得下多大的智慧,便盛得下多大的慈悲。
宫殿里没有一根钉子,木头都是灵活自由的。在一片浩浩荡荡的自由里,找不见头,也找不见尾。这应是一种隐喻,喻示了佛教的轮回。而我,之所以哭,大概是因为,进殿以前,我还没有被这智慧启示,却已获得了被原宥的慈悲。
红 花
你见过噼里啪啦的花么?
我见过。在白茫茫的石子地上。
也是一个冬天,太阳难得缺席的下午,乘坐24路公交车,我来到色拉乌孜山下,造访拉萨三大寺之一的色拉寺。
疫情期间,一路上都是口罩,但这丝毫不能影响大家的热情,尤其是在这颇负盛名的寺里。
进门之后的主道是缓坡,沿坡向上,往来不少人,但还能给我余出一条独立的走道,一个相对呼吸顺畅的空间。不成想,在一处转弯的阶梯,忽地人山人海,每踏上一梯,便得好几分钟,而这还只是阶梯口的情形。愈往上愈走不动,要单是走不动也罢,等着便是。最夸张的是,明明队伍纹丝不动,后面的人还不断挤我,一会儿感觉一个胳膊肘顶着我的背,一会儿又是一条腿挤我的腿,还有用手直接把我脑袋排开往上的……有那么一刻,我想退回去了,可是回头一看,立刻死心——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一点缝隙,个个都是极力向前之态,就像人挤人更暖和似的。此刻我若是逆流而下,大概还没下到一半,就一命呜呼了。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姑且就这么被挤着吧。
挤了20多分钟,终于上到了平台。原以为熬出头到终点了,却不想这只是另一条长队的开始。左侧是围栏围着的队伍,一列容身一人,右侧倒是宽松,有些闲散的人站着看着长队。那时,我并不知道左侧的拥挤都是冲着“马头明王”来的,满腔的热情与虔诚都只为在其身下进献。我还以为他们都同我一样,是来看辩经的。找了个机会,我向一个旁观的藏族人询问辩经之地。而她,显然听不懂我说的,只特别好心肠地一个劲儿让我往左边队伍走。刚从窒息里解脱,我实在不想再进入下一轮摩肩接踵,所以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右前方。那一刻,辩经与否似乎都不重要了。在這个含氧量比平日低三个百分点,并且还得戴口罩的冬季,我只想着找个人少的地方静静地喘喘。
奔着人少的地方走,一扇门上,“辩经”二字赫然眼前。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是那时,未及3点,门紧闭着,院内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怀揣着意外发现的小窃喜和焦灼等待的小不安,我在门口踱步。我的踱步又引来了一些人,同我一样,都是慕“辩经”之名而来。同我一样,他们也一定在电视、网络或者杂志书籍上见过辩经的资料。同我一样,他们也一定也在头脑里想象过辩经的场景。只是我不知,他们是否同我一样,当3点到来,当门打开,当僧人从四面走入辩经场时,整个人像瞬间被剥夺了意识一般呆住了。
白茫茫的石子地,忽地被染成了一片绛红,像一条白色的河流,忽然淌出了红色的血,像一片白色的泥土,忽然开出了红色 的花。
绛红色,是僧袍。披于僧人身上,如缱绻于云际的红霞。
他们或坐或立,坐着的不是呆坐,立着的也非呆立。辩经不是诵经,亦非唱经,最好的形容莫过于“情动于中而形之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有眼观,有耳听,有言说,有嗟叹,有唱诵,更有此起彼伏的手舞足蹈。你无需听懂那咿咿呀呀的藏文,仅从他们生动夸张的肢体语言、或喜或怒的表情神态和不断迸发出的噼里啪啦之声便能感受到那个“辩”字,那种丰富与激烈。
我是后来同杨老师——一位明清佛教史专家聊天时才知道,藏传佛教的辩经其实与西方逻辑学十分相似。涉及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并且会有一系列应成式的设置,环环相扣,十分严谨。而那些动作,尽管夸张,却也并非随心所欲,是程式化的,亦有着神圣的 意义。
比如,攻方,即发问者,每次发问前都要先说一个“底”,意为开启智慧,因为象征智慧的文殊菩萨的心咒末字便是这个“底”。而后将右手向后扬起,指示文殊菩萨就在身后。再将右手与左手相击,意为一个巴掌拍不响,世间一切皆由因缘和合而生;击掌瞬间所产生的声响象征稍纵即逝与世事无常。同时,其清脆之音也能击醒心中的智慧与慈悲,驱走恶念三毒。最后,将右手向下后又拉回,意为通过智慧与慈悲,解救众生于苦海。至于辩经标准,按照《雪域求法记》所述,一律以宗喀巴大师的注解为准,只要一方印证出宗喀巴大师的注解,争论便到此结束。
这些后来了解到的知识无疑加深也丰富了我对辩经的认知。可是我想,即使在去色拉寺前我就已然掌握了这些知识,或者以后,当我带着这些理性的认知再去观看辩经时,我依然不会对照着步骤去拆解他们的动作,去做条分缕析的工作,去求证一个结果胜负。在我,辩经是一场艺术,修行的艺术。是一片绛红的花,在风中摇曳、歌唱,用生命去洞察、去演绎世界与轮回。因此,它需要的不是理性的分析,而是需要你像僧人们调动身体的每一个元素一样,打开所有的感官去沉浸其间,去呼吸感受。
我依旧会像那个没有出太阳的下午一样,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着,在风中哆嗦着欣赏完这一个多小时的绚烂花开。我依旧会在寒冷中感动,因为我被一股又一股的热流冲击,温暖我的是僧人的热烈,光着一条手臂也像火焰一样燃烧的热烈,是流动的绛红色的智慧,是我虽不懂,但却能感受到的喷薄而出的热烈的智慧。
那一天,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眼看着僧人们散场,带走了绛红,而将一片纯白还给这片四方的小天地。花谢了,总有一种伤感。唯那日,我心底洒满欢喜。
绛红色的花,落了智慧的种子,落在了我心里。我需要的只是拂拭与等待。拂拭心尘,等待某一天,因缘生起,就像右手击左手一般,种子破土发芽。那时,我便又见着它们了——绛红色的花,盛开于雪白,热烈地盛开着,不染尘埃。
红 门
你见过时空之门吗?
我见过。在寺里,在悬崖峭壁。
仍然是一个冬天,在穿过纳金山口漫山遍野的经幡阵时,我长久地失语。而后,带着泪如泉涌的震撼与感动,我开始了一场攀爬,洞壁上的攀爬。
那是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寺,是七世纪中叶,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为王妃芒萨赤尊公主所建。一洞一寺,相传有108个洞,不知是否为了度那108劫。
崖壁上的寺叫扎叶巴寺。松赞干布、赤尊公主连同莲花生大士、阿底峡尊者都在此修行过。有先贤尊者加持,扎叶巴寺虽偏,倒也不冷清,至今修行、转山、朝拜之人仍是络绎不绝。只是,除了我,大都是藏族人。
极为特殊的位置,极不规则的寺,瓦解了我的固有认知。短暂的新奇之后,敬畏油然而生。跟着藏族人,我钻进了只能容一人之身的洞口,在洞里蜷缩着身子前进,一面爬行,一面摸洞壁。坑坑洼洼的洞壁不知经历了多少代人,多少双手的抚摸,粗糙褪尽,惟余光滑。跟着藏族人,我在一个向内凹的洞壁前跪下,将膝盖抵入凹洞处,反复擦磨。我没法像他们一样念念有词,但我能感知到这是某种祈福,所以每磨一次,我内心都增加了一份郑重。跟着藏族人,我用酥油涂抹纸币,而后将纸币贴在洞壁上,稳稳的,不飘不落。跟着藏族人,我用镊子夹起浸在酥油里的灯芯,点燃另一枝,再插回酥油中,一手酥油换来佛前长明。跟着藏族人,我走到僧人的跟前,伸出左手,手掌卷曲朝上,看僧人将水壶中的圣水往我手心里倒。橙黄的液体流出,我仰头把它喝掉,内心澄澈。心想着灌入的是智慧,因此豪迈更甚饮酒。
跟着藏族人走,跟着藏族人做,好像我也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好像我与扎叶巴寺也开始相融。直到一个绛红色身影从我眼前一晃而过,一阵风,吹醒了我的迷梦。
提着水壶,小僧沿着蜿蜒狭窄的山道走来。头低着,眼只瞧着行走的脚和脚下的路,坚定而羞涩。一种无由来的喜欢和巨大的好奇让我终于截断了他的路,开始和他聊天。腼腆但始终微笑,他的笑意缓解了我因唐突而產生的不安。
于是,我知道了他年方17,在此地修行已有2年。于是,我知道了他的修行与起居都是在洞里,而那洞,不足10平米。
海拔4500米的地方本就氧气稀薄,又囿于狭小的洞中,停留已是挑战,遑论修行与生活。可偏偏历史上,有那么多人选择了洞里修行。尊贵如松赞干布法王、尺尊公主、文成公主,大德高僧如莲花生大师、尊者米拉日巴。或许,用米拉日巴自策的道歌能解释此行为:“勿动勿动住本然,心若浮飘招恶缘;勿散勿散持正念,心散恐被恶风牵。勿行勿行洞中坐,外出当被业石绊;莫望东西莫抬头,抬头张望心散乱;勿睡勿眠勤精进,贪睡则烦 恼算。”
心不净,世界愈宽广,愈是干扰与牵绊;心澄明,一个洞便容纳了天地,一个洞便能证得圆满。不知小僧是否抱此念而来这山崖洞壁?不知在这修行途中,他是否觉得冷清孤寂?不知他要在此修行多久?不知很多年后,回想起今日的邂逅,他是会笑自己还是笑我,抑或他根本早已忘记……事实上,只有我这俗人才会有这样那样的想法,自以为是漫天飞扬的情思,实则只是负累。当我面对这个绛红色的小身影而遐想连篇时,他已然提上水壶,别我而去。
我抢上两步,试图跟上他的步伐。贴着白色的矮墙,走了很久。墙的尽头,他转身走进了一扇红色的门。我呆呆地立在门外,不知 所措。
红色的门,有一道缝。我的手,在冰冷的冬天,攒出了汗,却终于没有把它推开。于是,那个绛红色的背影,我们好像来不及相遇,便遁入了另一个时空。
阿嚏,我打了个喷嚏,是风在召唤我:走吧,走吧……
是的,我只是一个行走的旅人,带着微不足道的残缺的智慧,耽溺于这悲喜红尘。我始终是要走的,只是无论我怎么走,永远也走不进时空尽头那扇红门。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