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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2021-05-08央今拉姆

西藏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志军李小龙家村

作者简介:央今拉姆,云南省迪庆藏族自治州香格里拉人,作品散见于《滇池》《大家》《边疆文学》《西藏文学》《康巴文学》《小说月报》《十月》等文学刊物。有作品入选《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小说月报少数民族作家精品集》等选本,曾获边疆文学奖、“云南建设杯”第七届滇池文学奖、滇西文学奖、云南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创作精品奖等奖项。

奶渣里的秘密

清晨,南多终于把那块七色的小石头偷偷地放在了永昇的奶渣盘子里。他趁着永昇转身拿酥油茶桶的瞬间,飞快地拿起盘子里最上面的那块奶渣,将小石头摁在了下面。

那是一盘刚刚离开竹斗的新鲜奶渣,在晨光中舒展着白白胖胖的身躯,散发着诱人的酸甜气息。

按照云游喇嘛的说法,这块小石头放在食物里会像一小块酥油掉进滚水,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果然,永昇压根儿就没发现盘子里的异常,他像往常一样呼呼地喝酥油茶,就着糌粑团吃奶渣,不一会儿,小盘子里的奶渣就被消灭了一大半。

南多坐在他的对面,按捺着咚咚乱跳的心,胡乱地往嘴里塞着食物,不时抬头看一眼永昇。这时候,他突然有些后悔:应该先把七彩石头敲下一小块,先喂给家里的大公鸡,看它是不是只是變得不爱打鸣,还是会变成一只鸭子或者小狗这么严重……

幸好永昇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他像往常一样披上外衣走出家门,一边大声叮嘱南多,吃完饭做周末作业,做完去看看放在西山坡上的牛羊,别惹祸。

南多心里的石头终于咚一下落下来,“敲”得他立刻从卡垫上弹跳起,一边看着永昇一边打开书包,心不在焉地应着说:“唔,嗯,好。”

这是六月末的早晨,空气里洋溢着杂乱的花香,阳光温吞地探出山头,想要慢慢伸向翻腾在山脚下的金沙江,伸向坐落在江边的达村,再伸向从达村最东面的青色石砌藏房门口探出脑袋的南多。

是的,永昇前脚刚走,南多后脚就溜了出来,他学着电视剧里的侦探,用墙角、大树、岩石、牛群做掩护,不紧不慢地跟着永昇,看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头也不回地向前,脚步轻快地翻过村头的小山坡。

达村小学就在小山坡后面的一片洼地上,那里伫立着几幢红黄相间的钢混楼房,达村的村主任米扎大叔在那里,达村卫生所的安医生在那里,达村小超市的秋初阿姨在那里,达村小学的小林老师也在那里。

南多随着永昇的足迹飞快地翻过小山坡,看到他并没有去找这几个平时接触比较多的人。他穿过那片洼地,一直走到村口的那棵大核桃树下,抽着烟四处张望。

永昇平时很少来这片洼地,何况是在早上这种需要处理太多事情的时段。自从白玛措带着南嘉离开达村,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等着他:要打理家畜和农田,要管理南多,还不时用小面包车拉货赚点小钱。按照秋初阿姨的说法:“太阳都有打盹的时候,但永昇没有休息的时候”;按照小林老师的说法:“永昇像耕牛一样犁地,像奶牛一样产奶”。听到这样的形容,米扎大叔总会一脸不高兴地纠正:“别越说越离谱,把一个汉子说成奶牛,达村的永昇,那可是正能量的超级传播者,是激流中的勇士,是达村一带百姓的守护神……”

一提起两次飞身从金沙江里救下溺水村民的永昇,米扎大叔总能像两次上电视节目时一样,说出许多整整齐齐的新鲜词,让达村人抓着脑袋想了又想。

但是今天,永昇吃了南多动过手脚的奶渣。他没有急着去关心江边地里那些正在努力生长籽粒的苞谷,经过洼地也不是去卫生所开点药、去小超市买点东西,或者找小林老师问问南多的情况。他大清早跑到村头鲜少有人经过的大核桃树下,左顾右盼地抽烟,之后等来了两个陌生男人。

只见这两个人一身休闲装扮,一个满脸大胡子,一个身高体壮,一见到永昇就一个劲儿地说这问那。永昇以单手怀抱自己的姿势抽烟,说话有点急,好像被烟呛到了,不停地大声咳嗽。南多藏在大核桃树旁边的一堵残墙后面,拼命竖直耳朵,却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说完后拍拍彼此的手臂表示道别。

南多很久没有看到永昇说这么多的话了。两年前,南嘉得了一场大病之后,白玛措终于当机立断地带着她离开,留下南多和永昇在达村相依为命。自从她们远去,永昇的话就越来越少,似乎是舌头在岁月流逝之间变得越来越重,抬起来说话费力气,所以他让它沉了下来。

南多记得那是一个早晨,永昇请来了一位远近闻名的高僧,在经堂念诵经文之后开始了占卜。高僧仔细地看过卦象,又给南嘉把过脉之后,说:“这女娃娃需要‘年彐(藏语意为避开疾病),要去的方位是南方。”

“年彐”是达村的一种古老习俗,就是把体弱多病的人带到另一个环境生活,近至邻村,远至他乡。换水土,换房子,换茶饭,像把一颗柔弱的秧苗带到适合它生长的那块土地。

第二天一大早,白玛措就带着南嘉前往她遥远的娘家。客车缓缓地驶向前方,南嘉那颗小小的脑袋靠在白玛措的背上,随着汽车的前行渐行渐远……

隐蔽在大核桃树浓荫下的南多想到这个场景,眼泪就扑啦啦地掉了下来。是的,白玛措身上令南多安定的气息,南嘉花蕊一样娇嫩的笑颜,都离开他两年了!

眼看核桃树下的永昇掐灭烟头,转身离开,南多又偷偷跟了上去。

永昇来到了那片洼地,径直走进秋初开的达村小超市。南多快步追上,闪身藏在超市后面,从侧面的小窗看到永昇站在柜台边买烟。

白玛措离开后不久,村里有人说起了永昇和秋初的闲话:一个是女人长期不在身边,另一个男人已经去世,最主要的是,这样的两个人还经常打交道——永昇帮秋初拉货,秋初时常会给永昇家里送一些水果蔬菜,还有永昇最爱吃的奶渣,等等。

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南多开始不喜欢永昇看秋初的眼神,他觉得,那里面正在慢慢滋长一些他不喜欢看到的东西,比如像永昇看白玛措时候才有的那种温柔。因此,秋初跟南多打招呼时,他时常“听不见”“听不清”,有次秋初给家里送奶渣时永昇不在,南多转个身偷偷把奶渣倒进了牛盆。

南多现在的位置虽然隐蔽,但也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提及各自的孩子再到天气再到田里庄稼的长势,之后,他听到永昇断然拒绝了秋初请他帮小超市拉货的请求。永昇把烟揣到衣兜里,说:“你联系一下其他货车吧,我这边有些事要忙。”

南多心里暗自高兴,这可是他头一回看到永昇拒绝秋初的请求,拒绝得那么干脆利落,拒绝时的样子就是他心目中的永昇。

永昇离开小超市,走下小山坡,走向江边的庄稼地。这时候,阳光已经铺满了达村的每一个角落,偶尔刮来的风席卷着六月江水的腥味、热烘烘的花香和软绵绵的青草香,熏得人有些飘忽。南多的小伙伴们已经做完老师留的周末作业,有的已经把牛羊赶上山,在达村小学操场里嬉戏玩耍,笑闹声传得很远。要是在往常,南多一定也加入了这个欢乐的群体。可是现在,南多只是朝学校的方向张望了一下,跑到水沟旁用凉水抹了一把脸,又不紧不慢地跟上永昇。在他的心里,那颗云游喇嘛给的七彩石头变得越来越大,压得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期待的结果。

永昇的步履直得像一条线,他没有顾及陷在泥塘里的邻居家的小推车,也没有帮助诺布大叔一起撵出偷偷窜到庄稼地里的牛犊,甚至有一回南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头看了一眼。

要知道,永昇一直都是村里有口皆碑的热心人。开小货车拉货时,凡在路上遇到老人、小孩及有困难的人搭车,他总是免费送别人到目的地。村里只要有人找他帮忙,只要自己能办到的他从不推脱。

隐蔽在江边庄稼地里的大柿子树背后,看着永昇一改常态,心无旁骛地薅着自家的苞谷,南多渐渐放松下来。那树上鸟儿的啁啾,小松鼠在浓密的绿叶间忽闪忽闪的大尾巴,都比平日更加活泼动人,而那树上挂满的圆滚滚的青青柿子,分明正在酝酿下一个季节的甜蜜与芬芳。

早上那盘奶渣可是自己亲眼看着永昇吃下去的!想到这里,南多终于背靠着大树一屁股坐下,扯下脚边的青草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七彩石头是一个云游喇嘛送给南多的。

就在三天前的中午,在达村西山上放牛的南多遇见了一个云游喇嘛。当时,南多正坐在树荫下吃午饭,晃眼之间,发现一个绛红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高自己半人的小土丘上。南多站起来,用手遮挡住眼前火辣辣的阳光,发现那是一个衣着破旧、头发胡子一样长的云游喇嘛,样子很像传说中的瑜伽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南多,看上去比南多已经去世的奶奶还要老。

看着老喇嘛刀刻一样的面庞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南多有些害怕,慢慢合上袋子准备开溜,但喇嘛雄厚的声音立刻从上方响起,他说:“小孩,你跑什么跑?上来。”南多支吾着说:“牛犊跑远了,我得把它赶过来。”喇嘛说道:“牛犊不跑还能叫它是牛犊?你不上来我就下去。”说完他纵身一跳,落在南多身边盘腿坐下。

南多沒法子,微微朝一边挪了挪身子。阳光火辣,可喇嘛的目光比阳光还要刺眼,一直看着他眨也不眨。南多的目光慢慢下移,看到喇嘛干裂的嘴唇,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把手中装有午餐的牛皮袋子递到喇嘛跟前,说:“老爷爷您请用。”

喇嘛接过袋子哈哈地大笑了一阵,声音大得惊飞了在树上歇凉的麻雀。接下来,也不管南多还想不想吃,喇嘛把袋子里的糌粑、奶渣、牛肉干、洋芋坨坨一样一样地送入口中。随着袋子里东西变少,他的话慢慢多了起来,脸上那种让南多有些害怕的表情也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南多。”

“哈哈,名副其实,确实是黑黢黢的一小坨。”

“……”

“你几岁了?”

“十一岁。”

“这午餐不错,你有个好母亲。”

“是永昇准备的,他是我爸。”

“哈哈,你妈呢?”

“我妈离开这里两年了,还要大概一年才能回来,因为我妹妹要年彐。”

“小孩,南多,你最近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没有什么……”

“再想想。”

“改变永昇。”

“哈哈,为什么?”

“因为,他总去达村小超市,还有,他很少说话,还有,跟江水抢人命,前一次,他差点就回不来了……”

云游喇嘛自由散漫地朝南多问东问西,似乎对话只是他设计的一场游戏。南多起先有些抵触,后来干脆躺在树荫下,看着蓝天上的朵朵白云,把很多想说却没地方说的话全都悠悠地说了出来。原来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话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何况这个人看上去足足有两百多岁,这漫无目的的对话方式令南多感到通体舒畅。

不知过了多久,等南多从地上爬起来,发现牛群已经不见了踪影。看着一脸懊恼的南多,云游喇嘛居然哈哈地笑出了眼泪,说:“小南多你别愁,看我马上把它们撵回来,你就原地等着吧。”说完,喇嘛随地抓起一把石头念念有词,然后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再慢慢地把手里的石头一个个放回圈里。干完这些,他拍拍南多的脑袋,泰然自若地吸鼻烟。

看着他的这番举动,南多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居然跟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喇嘛纠缠了这么久,把牛群都弄丢了,现在山上青草丰美,奶牛们很有可能越走越远,远到深山老林,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悠然地吸着鼻烟的喇嘛似乎读出南多的心声,说:“哈哈,南多你别想太多,等我把这盖鼻烟吸完,你的牛就都回来啦。”

南多没有办法,只好扯着衣襟站在一边瞅着喇嘛左手掌中的鼻烟。随着鼻烟一点点变少,喇嘛的喷嚏声一个比一个响亮,就在那一声声朝着四面八方打出的喷嚏声中,那些早已不见踪影的牛群居然一头头归拢,陆续回到小山坡上。

看着南多脸上的表情从焦虑慢慢转换成惊愕与欣喜,云游喇嘛又大笑起来,说:“哈哈哈,南多,看你这么傻,我决定送你一个礼物。学刚才我的这个绝招赶牛羊,或者是改变你的父亲,你选一样吧,只能选一样。”

南多有些恍惚,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站在喇嘛面前拨弄着指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坚定地咬了咬嘴唇,说:“改变永昇。”

云游喇嘛眨了眨眼睛,又捋了捋胡子,问:“你不后悔?之后他就不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永昇了。”南多答:“不后悔。”喇嘛叹了口气,从已经变色的褡裢里取出一粒彩色的石头,放在南多的掌心,说:“你把这块石头悄悄放在他最喜欢吃的食物里面让他吃下,石头会在食物里消失,记住,改变之后就再也变不回来了,哈哈哈,多少年了,人们还是没有变……”

这是一颗长着七色纹路的小石头,似达村小超市里卖的糖果那种大小。南多把石头拿到鼻子前闻了一下,什么味都没有。

南多站在达村西山坡上,逆着阳光举着七彩石头仔细观看,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回头却发现喇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跟他出现时候一样突然……

正是因为吃下了有这颗神奇石头的奶渣,永昇果然变了,他弯腰忙碌在自家玉米地里,似乎对世界上的其他事情都不再关心。

望着有些陌生的永昇,南多发现自己的欣喜里竟然也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但是,想起说永昇救人的事情时白玛措电话里的哽咽声,这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太阳已经快走到天中央了,南多吐出嘴里的青草,从地上爬起来,想要溜回家里煮面条。经历了这半天的跟踪,南多觉得人生充满奇妙:一个自己特别渴望却遥不可及的事情居然就这样成为了现实!

“斯玲玲,斯浪浪……”几年不变的弦子乐!永昇的手机铃声在这时候突然响了起来,在空旷的田野中显得格外悠扬。随着铃响,永昇从玉米地里直起腰来,直着嗓子接电话说:“哎,米扎大  哥……啊?什么?有人落水了?……”

永昇接電话的声音像突然刮来的一阵凉风,让南多打了一个激灵。还没等南多反应过来,永昇已经飞速地跑向江边。

南多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追了上去。

六月末的金沙江水已经变得浑浊,宽阔的江面上浊浪滚滚,奔跑中的南多看到,就在浪涛之间,有个若隐若现的黑影正朝着达村的方向漂来。有人溺水了!好在那个黑影离岸边不远,显然并没有被江水卷到中央。

想到未能完全确定效果的七彩石头,南多追逐永昇的脚步愈加迅速。

随着江岸进入视线,南多看到,永昇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把自己迅速地投向江面,但也没有对此置之不理,他竟然拉开江岸上的旧轮胎绑制成的简易船的绳索,跳上船顺着江水漂流而下。

南多沿着江岸继续往前追赶,他的脚下似乎生出了风,飞一样地掠过地面。在他的视线中,永昇和溺水者就像两个黑点,一前一后地在江面上颠簸。南多知道,大的黑点是永昇,他是半立着的。

永昇到底想干什么?“在汹涌的江面上,跟江水抢人命可是争分夺秒的,是体力跟时间的一次无法重来的赛跑。”这是永昇以前跟南多说过的话。可是这一次,他只是想做一个近距离的旁观者?还是,在等一个更好的时间和地势?

烈日下,飞奔的南多汗如雨下,豆大的汗水从额头上沁下,迷住了他的双眼。等他用力抹开眼皮上的汗水,发现江面上小的黑影竟然一次次把一个什么东西捅向大黑影。大黑影想要夺下小黑影手中的东西,在江面上大幅度地摇摆,几次努力却没能夺下,最终没能平衡住身体,掉进江里也变成了一个小黑影。

溺水者竟然把永昇捅下了轮胎船!

就在这时候,那块七彩石头突然闯入南多的脑海,同时一个疑问随之产生:吃过有神奇石头的奶渣,永昇还会是那个善水的永昇吗?

眼下,永昇分明也在江水里挣扎,可南多的步伐再快,也快不过这江水。再这样下去,永昇和落水者一定都会被江水悄无声息地卷走。

南多大叫着“救命!救命!”可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眼看黑点越来越小,南多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突然发现早上那两个核桃树下的陌生男人竟然从离他不远的灌木丛中探出头来,还一边向他龇牙咧嘴地挥手。可无论南多怎么喊“救命”,怎样用力指向江面的黑影,他们依然窝在灌木丛里,都没有要去救人的意思。

南多心里的酸楚奔涌而上:永昇跟江水抢了两条命回来。他曾经惜字如金地对前来采访他的记者说:“遇上这样的情况,是谁都会挺身而出”,可是当自己落水的时候,却没有人愿意救他。

来不及多想,南多从岸边拣起一个被遗弃的破旧船桨,扑向了江面。

自小在江边长大,再加上永昇的指点,南多也是会一些水的。要是永昇能坚持在原地扑腾一段时间,也许就能赶上他。南多边这样想着,边借助船桨的浮力,奋力朝黑影游过去。在汹涌的江水中,南多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强大力量。他一手抱紧船桨,一手向前划,想要加快前进的速度。没一会儿,一个浪打了过来,又一个大浪打了过来,南多被击得晕头转向,冲进嘴里的江水呛得他大声咳嗽。趴在船桨上缓了一下,他继续加速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前头的黑影不断变大,南多的心里一阵狂喜!再往前几十米,永昇就可以抓住船桨了。南多一边加倍用力向前,一边朝着黑影大声喊:“阿爸,阿爸,我来了,你要抓上船桨!”远远的,他听到永昇的叫喊声,但没法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候,一个巨浪又猝不及防地打了过来,撞得南多直接在江面上翻了一个滚。等他奋力从江面探出头呼吸,却发现狠命抱着的船桨已经被江水夺走。

所有的努力居然在这关键的一刻功亏一篑!南多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沮丧,他在水里乱蹬了一阵,大喊:“阿爸,阿爸……”

祸不单行!这阵任性的乱蹬之后,南多发现自己的左腿突然疼痛僵硬直到无法动弹,在江水的包围中,无助的南多一次次体会到了永昇飞身扑入江水救人时磐石一样的决心,还有力量和恐惧、坚定和脆弱,这些无缘由的感受水波一样缠住他,让他无法控制地泪流满面。云游喇嘛说的话突然飘荡在耳边:“石头会在食物里消失,记住,改变之后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是啊!现在的永昇,已然是另外一个人了……耳旁水声似乎变得越来越小,南多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他慢慢闭上眼睛,安静地随着江水漂流而下,白玛措、南嘉、永昇的笑脸一个个向他走来,又慢慢远去。

“江水没有盖子,江水没有感情”,江水席卷的,是达村十一岁的男童南多!

……

虽然即将进入七月,但达村安静得没有一丝风,似乎连鸟雀也停止了歌唱,只有老人们手里的转经筒不断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其间,夹杂着女人们控制不住的轻轻啜泣声。

太阳已经偏西,想要慢慢撤离翻腾在山脚下的金沙江,撤离坐落在江边的达村,再撤离达村错落有致的石砌藏房。在达村最东边那幢房屋,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大家神色焦虑不安,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响。

就在这余晖即将撤离达村青色石屋的时分,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中,南多在温暖的火塘边醒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进入眼帘的是永昇硕大的鼻孔和通红的双眼。

安静的房屋里突然热闹起来,有人端来酥油茶,有人端来热水,有人开始大声诵经,有人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在那些熟悉的面孔中,有卫生所的安医生,有哭得梨花带雨的秋初阿姨和小林老师,南多还看到了早上在大核桃树下跟永昇交谈、中午窝在灌木丛里不肯救人的那两个男人——一个大胡子,一个身高体壮,居然都穿着警服,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在门口的角落里,几个陌生男人被手铐铐在藏式家具的拉杆上,旁边摆放着一个旧轮胎扎制的船,船下用绳子绑了许多兽皮和蛇皮口袋。

随着南多移动的目光,米扎大叔走过来,满脸心疼地说:“南多娃,好娃娃,你受苦了!你阿爸这次是帮警察抓那些想通过江水偷运野生动物皮毛和内脏的小团伙,他们知道过不了前面的卡点,就选择了里应外合,从江面上偷渡。这家伙,把违禁物品绑在轮胎船下,自己匍匐在轮胎船上。别说这事你不知道,连我都不知道……”

“不是你打的求救电话吗?”南多问。

“是的,我像前次请永昇救人时一样接到了别人的求救电话,不过这次是警察暗中请人打的。”米扎大叔有些懊恼地说。

“是谁把我救上来的?谁抓住了‘偷渡者?”南多问。

“是永昇和警察。”米扎大叔答。

竟然是这样的!自己竟然不经意间入了别人精心布下的局,成了永昇从金沙江里救回的第三个人!南多虚弱地笑了笑,他慢慢喝下小林老师端过来的酥油茶,继续蜷在永昇的怀抱中闭上眼睛。折腾了一天,经历过一场生死,他发现令自己感到无比安宁和舒心的竟然是永昇与自己的亲密无间,以及他还是以前那个永昇。

大家都不知道南多给永昇的奶渣动了手脚,更不知道云游喇嘛和七彩石头的存在。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尽管大多数人都想拥有一块七彩石头,但这只是云游喇嘛的一个骗局。

夜幕慢慢降临,人群渐渐散去,但房屋里的温暖一直都在。

月光如昼,南多从永昇的身边醒来,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那铺在枕头上的衣服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总在硌着他,在梦里朝他说话。南多清楚地记得,这是早上跑出家门跟踪永昇前脱掉的那件外套,再早一些,自己就是从这件衣服的兜里掏出七彩石头,放在永昇的奶渣盘子里的。南多慢慢起身,把手伸向衣兜,发现里面有一小块硬邦邦的东西,他顺着衣兜把东西掏出来,就着月光一看——居然是云游喇嘛给的彩色石头!南多愣住了,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再把手伸向右边的衣兜——秋初阿姨给的糖果没了踪影。

原来,清晨时分,南多一边朝永昇的背影张望,一边鬼鬼祟祟地对着奶渣盘子动手脚,结果错把糖果当成七彩石头放在了永昇的奶渣盘子里。也就是说,永昇吃下的只是放了糖果的奶渣。

南多郁闷了一会儿,之后又咧开嘴偷偷笑了。他举着七彩石头摩挲许久,然后从床上爬起来,披着梦一样的月光,把石头埋在了窗台上空置的花盆里。

第二天,阳光刚刚探出山头,探进达村,就在最东面这幢青色藏房的窗台上,找到了一枝状如手指的七色秧苗。

阳光照在1988年的五家村

我叫王莲花,也叫布媞措姆。

在我入学的那一天,我的班主任李晶晶对前来送我的外婆说,你家孙女的名字比较拗口,而且长,不好写,取个学名得了,现在都兴这个。

外婆对李晶晶说的汉话一知半解,连忙热切地用藏语回复道:“是,是,是有点长,我家布媞虽然长得长,但比其他同学年龄小,才四岁,麻烦老师好好照看,多谢老师!”

李晶晶听得懂外婆说的感谢这个词,她觉得自己大致了解了外婆的意思,點点头说:“我听校长说这娃娃的父亲叫王堆,她就跟着姓王得了,王……莲花,王莲花怎么样?女娃娃跟莲花一样多好。”

外婆说:“是,是,王堆是这娃娃的父亲,在外头忙着做生意,娃娃的母亲要打理很多家事,娃娃吵着要上学,我就把她送来了,麻烦老师了,你这么年轻就要管这么多的娃娃,要是不听话请尽管教训,谢谢老师!”

李晶晶说声不客气,在名单上写下了王莲花三个字,然后扭头对着奶奶身后排队的家长和同学说:“下一个。”

从此,我与五家村很多上过学的人一样有了两个名字,在村里我叫布媞措姆,在学校我叫王莲花。

往后的日子里,在李晶晶的几次提醒下,我终于记住了我的新名字——王莲花。我想,我出生的地方原来叫伊尕门,后来又被改成了五家村,伊尕门和五家村叫法不一样,但说的都是同一个地方,跟我有两个名字是一个道理。

现在我读三年级,也就是说,我有王莲花这个名字近四年了,我的班主任依然是学校里最年轻的老师李晶晶。

李晶晶二十出头,留着齐眉的刘海,走起路来马尾辫一跳一跳的,因为戴着眼镜,被五家村的老人们称为“从玻璃里看出来的老师”。

李晶晶出生在一个教师家庭,对教育教学有着天生的热情,但自从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五家村,她便被一个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难住了——她要教的学生几乎都不懂汉语,而她又不懂学生们熟稔的藏话。除了头一回上课时有本地教师曹建国做翻译,她上课基本得靠比划。

记得我们入学不久后的语文识字课上到“鸡”这个字,李晶晶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着扑扇起了双臂,有学生看到后指着窗外树梢上的小鸟,说是“嘘(鸟)”,还有学生指着蓝天上的大黑影说是“拉纳(鹰)”……

看到我们所指之物与她教的不一致,李晶晶停止动作,她摇摇头,反复拿手按压着打开的书页,叨念着说:“这课本太不科学了,怎么只有笔画笔顺没有插图呢?”她试着在黑板上画了一些线条和圆圈,又摇着头擦掉,之后求救般望向窗外,巴望着此刻学校里窜来几只游荡的鸡。可是,这希望立刻遭到破灭——校长刚刚请人安装的围栏安稳地竖立在门口,上面的油漆鲜艳夺目。

李晶晶只好把双臂收回到身体两侧,摇摆着身体在教室里走动,并且发出“咯哒咯哒”的叫声。

这回学生都懂了,异口同声地欢叫着说:“夏(鸡)”,然后念道:“夏——鸡。”趁着教室里活跃的气氛,调皮的男同学李小龙离开座位,在教室里演起了母鸡刨食的动作,末了还从衣兜里拿出一块鹅卵石,嘴里“咯咯哒哒”地叫嚷着生了一枚“蛋”。

这情景让学生们哄堂大笑。

李晶晶却没有笑。

看到李晶晶严肃的表情,大家便立刻刹住了笑,纷纷改用责备的目光盯着李小龙。

李小龙胀红着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慌张地看着李晶晶不断地抿紧嘴巴,最后眉头一蹙,哗啦啦地流出了泪水。

现在我们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已经基本能听得懂李晶晶说的汉话,但离她对我们的期望还差了很远。比如说,我们的汉语文成绩很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呢?按照李晶晶的说法,我们的汉语拼音发音不准,造句是病句,作文是  病文。

在那次的语文识字课以后,李晶晶向校长请示让她改教数学或者高年级学生。所谓的高年级,也就是四、五    年级。

听了李晶晶的哭诉,校长说:“可以试着调换一下。但是,学校里一共就三个老师,曹建国担任的是五年级,也就是五家村小学毕业班的主课教学任务,这批学生毕业后要进入乡里或者县上读书,在这节骨眼上换老师就等于换一种教学方式,万一学生不适应,那将直接影响五家村小学的升学率。

“另外,四年级也归曹建国负责,这两个年级都是他从学前班一直带到现在的,如果改成上学前班和一年级,那带毕业班的他将不堪重负。”

“那么二年级呢,二年级的数学呢?”听了校长的话,李晶晶追问。校长说:“一般是由我带,但我要处理的公务多,不在的时候多,不在的时候,还是由曹建国代教。”

听了这话,李晶晶默默地擦干眼泪,从校长室里退了出来,她摇摇晃晃地走下木制的楼梯,听见校长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都是这样过来的,大家都一样,这里的语文成绩一直都不好,辍学率永远要高过升学率,过几年你就适应了。”

就这样,我们最终没被李晶晶换掉。当五家村的上课铃声从操场上悬挂的车轮钢圈上“当——嗡,当当——嗡”地响起,我们就会收敛所有的猴性,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等李晶晶。三年级的我们都识些字了,都喜欢李晶晶的名字,看到这个字,会想起很多光芒和太阳。

是语文课。

李晶晶腋下夹着我们的作业本来了,那二十几本作业本似乎有什么特别的重量,让她不堪重负地耸起肩,拱起了背。

李晶晶走上讲台,清了清喉咙,拿锐利的目光扫了一遍教室,說:“同学们,这次的作文跟往常一样,写得不理想,有些问题我要一一指出。”

李晶晶加强沉重的语气,总结说:“很多作文依然全文都没有一个句子是通顺的!”说完,她开始一一指点起同学们的作文。

看着一个个挨批评的同学站起来又坐下,我的心里像撞进了一只小鸟,毫无规律地扑腾个不停。

我忍不住斜着眼睛瞄了一下四周,发现旁边的同学一个个也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大家都知道要挨批评,都在等待着批评自己的那一刻到来。

等待批评的感觉原来像等待着下课去上厕所一样让人难受!

……

“看看这位,李小龙先生,作文中有一句写着‘毛驴石头上打,这是什么话?你能把毛驴打在石头上吗?啊?应该写成‘捡起石头打毛驴。”

轮到李小龙了,轮到他就说明轮到我们的四人小分队了,因为我们的作业本一般是放在一起交的。

李小龙从座位上站起来,低着头说:“我把藏话改写成汉语,写出来就是‘毛驴石头上打。”

李晶晶似乎被这句话呛到了,她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说:“咳,不能那样,要用汉语的方式来写,那是不同的,不同的语法。”

李小龙说:“哦,可是,那样的话,我不会。”

李晶晶强调说:“不会就多说、多写,好好执行学校里的语言使用准则,多写多说就练出来了。”

她让李小龙坐下,翻开了另一本作业本,接着说:“看看这位,写着‘我的奶奶有圆圆的脸蛋,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走起路来蹦蹦跳跳,请问杨志军,你的奶奶这是长了谁家姐妹的     样貌?”

杨志军从座位上站起来,沉默着挠了一会儿脑袋,眼看躲不过去,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写了,一下午,只写出一行字,就,就借了邻居家姐姐的作业  本……”

李晶晶拿手敲了敲作业本,说:“抄别人的作业是偷,再说抄作业都不会抄,罚你重新写一次。”

我从侧面看到杨志军的耳朵红彤彤的,那是他想哭鼻子时候的前兆。但他最终无声息地坐下来,把眼泪咽了 下去。

我理解杨志军的难处。那得从我们二年级时候的期中考试说起。那次考试考了“看图说话”,图上画的内容大致是三个孩子在野外,两个蹲着,一个站着,站着的人扶着一棵树苗,旁边还有一个长脖子的浇水壶,蹲着的人旁边有两个小坑。

杨志军不认识图上的那种长相的浇水壶,其他方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的,在试卷上写下的是:“星期天,三个孩子在外面。小明和小军在wo shi(窝屎,方言意为拉屎),小红在玩。”

这则“看图说话”让杨志军不幸一夜成名。当时五家村所有人看到他都要捂着嘴偷偷地笑,据说他写的内容甚至流传到了县城里的小学。当然,他写出的让阅卷老师跌破了眼镜的内容也让我们班的语文期末考试成绩位居全乡倒数第一。

这个成绩让李晶晶在全乡教师大会上被点名批评,杨志军从此也好像患上了写作文障碍症,每次写的时候都特别认真,可写了半天都写不出几个字。

当然,李晶晶完全不理解也没空去理解这种闻所未闻的“病症”。安排杨志军重写之后,她又打开了一本作业本,皱着眉头说:“看看,这位,写着‘今天出去玩,我的孩子掉在了池塘里,同学啊,鲁小芳,要不是我知道你把‘鞋子写成了汉语方言里的‘孩子,别人会以为你小小年纪就当了妈妈。”

鲁小芳从前排站起来,留有黑长辫子的背影,她的声音很轻,说:“老师我记住了,要写成鞋子。”

鲁小芳大我四岁,是班里的劳动委员,说话做事都比较成熟。当然,鲁小芳并不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同学,五家村小学里什么年纪的学生都有,比如我们的班长,比我整整大了七岁,个头差不多跟李晶晶一样高。

接下来,李晶晶果然盯住了我,她晃着手里的本子说:“王莲花,你怎么把数学作业交上来了?你的作文呢?”

我抬起头,看到李晶晶犀利的目光从眼镜片里透出来射向我,我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无比热辣的阳光,刺得我头晕眼花。

我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找出作文本,站起来说:“我交错本子了,作文在这里。”

李晶晶伸手拿过我的作文本查验了一下,批评道:“这么马虎,王莲花,你是那种在战场上会往子弹膛里按鲜花的糊涂蛋。”

……

一连讲了二十多篇作文,李晶晶说得口干舌燥、精疲力尽,她在讲台边的小板凳上坐下,忧伤地喝下半杯水,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说:“讲完了前一周我们作文中存在的毛病,这一周我们要改进,在实践中改进,有行动就会有  希望。”

说到这里,李晶晶的眼里重新燃起希望和活力,她站起来,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她说:“这是本周的作文题,大家要去做有意义的事,然后写下来,亲身经历过,写出的作文才会生动。”

李小龙举手问:“什么是有意       义的?”

李晶晶顿了顿,答:“就是有作用的,有价值的,有好的影响的,比如帮五保户打扫卫生,帮老奶奶背东西,下雨了帮邻居家收衣服等等。”

“帮助别人就是有意义的。”我说。

笑容重新回到了李晶晶的脸上,她满意地点点头,说:“也可以这么说。”

“当——嗡,当——嗡”,下课铃声终于从操场上传来。李晶晶拿起桌上的水杯,叮嘱道:“除了按时完成作业,在学校里的语言使用准则要执行好,各个班委一定要好好发挥监督作用!听清楚了没有?”

我们齐声回答:“听——清——楚——了。”

李晶晶说的是《五家村校内语言使用准则》,这个准则是在教育局的一个领导来五家村调研后不久开始颁布实施的。

记得那是个炎热的夏日,我们一大早就换上干净整洁的衣服,站在五家村小学的校门口等了小半晌,才终于等到调研组姗姗而来的身影。

在李晶晶的指挥下,我们挥舞着手里已经有些陈旧的塑料花,齐声向他们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领导微笑着走进我们中间,向我们挥挥手。

然后,我们又顶着热辣的太阳,汗流浃背地站在操场上听主席台上的领导瓮声瓮气地发言,然后在老师的安排下走进各自的教室。

进教室后不久,领导一行来到我们二年级的教室,一边问同学话,一边与李晶晶攀谈。

领导说:“李老师不容易啊,这么年轻就来到条件这么艰苦的地方,在这里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吧?”

李晶晶说:“谢谢领导关心,这里的人都挺朴实的。”

领导又说:“有什么困难要跟我们反映?”

李晶晶说:“语言这一关很难过,教书不容易,特别是教汉语文。”

……

说到汉语言和教书,李晶晶就有说不完的话,说到兴处,她甚至拿来了杨志军的“看图说话”,以证明她说的    现状。

看到这个被打为零分的作文,领导没有笑,他的眉头拧成了一条弯弯的 蚯蚓。

之后,领导和老师们进了会议室开座谈会,留下我们在各自的教室里做 作业。

这之后不久,校长就召集我们公布了《五家村校内语言使用准则》。内容大概是,五家村小学凡二年级以上的学生在学校内只能用普通话或者汉语方言进行交流,违者罚款,错一次罚款一毛钱,做一次好事可以免交一次罚款,具体由各班的班委配合老师监督执行,罚款最终将用于学校开展活动或者奖励优秀学生。

一毛钱于我们是什么概念?可以到小卖部买十颗水果糖,加一毛可以买一袋汽水,再加五分钱可以买一个“大大”泡泡糖……我们五家村的学生都来自学校旁边散落的五个村民小组,很多人一星期都没有一毛的零花钱。

我们害怕交这一毛的罚款,心里想着要尽量不说话、少说话、学说话。然而,那不经意间就自然而然地冒出来的母语还是让很多人被班委和老师给逮住了。

从准则执行到现在,我一共上交了三块七毛的罚款,也就是不小心三十七次在学校说出了母语。李小龙犯错的时候最多,到后来实在交不起罚款,也没有好事可以免交罚款,就从家里带水果代替钱,交给专门盯着他的高大魁梧的班长。

说来我、李小龙、鲁小芳与杨志军——我们五家村二年级的四人小分队就是在这个准则执行的初期形成的,打破了以往班上女生和男生各自为阵的格局。李小龙多话好动,杨志军内敛安静,鲁小芳相对成熟,而我比较幼稚,在说话必须要先过一遍大脑的特殊时期,我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性格互补的小群体。

比如说好动又多話的李小龙刚发出什么响动,身为班委的鲁小芳会立刻提醒:准则!李小龙善于说,杨志军更喜欢倾听,而我是全班劳动课及体育课的劣等生,鲁小芳和作为代体育委员的李小龙更方便发挥特长指导我。

在李晶晶布置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这个作文的午间,我们四个人在学校外的小溪边上吃完自带的午餐,决定利用午休时间,去外面找一找有意义的事。按照鲁小芳的说法,不去外面的话,有意义的事它不会自己找上门来。

鲁小芳又说:“现在五家村越来越找不到事了。”

这是夏末秋初的旷野。面对热情了一整个夏日的太阳,地里的青稞开始羞涩地垂下脑袋。湖水澄澈,已经微微泛黄的草甸上,低头觅食的牛羊满足地放着饱胀的秋屁。

走到旷野上我们就想唱歌。唱什么呢?唱李晶晶在全校的集体音乐课上教我们的歌——“冒着嘀哩哩(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挑起扁担郎郎扯,光扯,上山岗欧罗罗……”“鬼(归)来吧,鬼(归)来吆,狼七天牙(浪迹天涯)的游子……”炮火是嘀哩哩地响吗?“郎郎扯,光扯,上山岗欧罗罗”讲的会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唱呼唤鬼的歌曲呢?这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但我们并没有机会去寻找这些答案,只是一首接着一首,快乐地唱出李晶晶教的这些旋律和发音。

唱着唱着,我们找到了在田埂上盘腿小憩的拉珠奶奶,便热切地向她表达了想要帮助她的想法。

可是,拉珠奶奶果断地拒绝了我们,她把鼻烟壶里的鼻烟磕在指甲盖上,放在鼻子边上深吸一口气,之后缓缓地说:“青稞还不到收割的时候,田埂上的青草昨天已经有学校里的娃娃帮忙收割了,我这里没有活需要         帮忙。”

我们只好向她道别,唱着歌儿继续前行。

这回我们在伊尕门湖边找到了正在煨苦茶喝的提布大爷,又向他表达了想要帮助他的欲望。

提布大爷露出豁了的门牙,嚯嚯地笑了起来,说:“你们这是要帮我喝茶吗?除了这个,我这里没有什么需要你们帮忙的。”

我们感到有些失望,继续向五保户迪西奶奶家迈开了前行的步伐。

在路上,我们遇到了还未入学的小卓嘎,她正啃着一个喷香的大桃子,看到我们的时候一失神,桃子掉在了地上。她弯腰捡起来,准备继续吃。

李小龙连忙跑上前去,把小卓嘎嘴边沾满灰尘的桃子拿开,说:“哥哥帮你洗,洗了才能吃……”

可没等李小龙说完,小卓嘎就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妈妈,妈妈,哥哥抢我的桃子……”

李小龙呆立了一下,发现身边并没有水可以洗桃子,如果要拿到伊尕門湖边去洗,那小卓嘎是不会放过他的。李小龙只好用手擦了擦桃子,还给小     卓嘎。

“去迪西奶奶那里,肯定能找到有意义的事……”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走向迪西奶奶家的土掌房。

迪西奶奶家低矮的土掌房在五家村的最西面,她一直独身,也鲜少与别人来往,可自从《五家村校内语言使用准则》颁布实施之后,她这里一直非常热闹。

迪西奶奶正在院子里织氆氇,看到我们进来,她的脸上布满了乌云,没等我们开口,她就毫不客气地说:“小屁娃子们,你们是来帮我的吗?我这里水缸是满的,地刚扫过,菜地刚浇过,我也没有摔倒,腿没有骨折,手也没有出血,更没有感冒咳嗽需要你们把我送到山后的军医那里。”

我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地呆立了一会儿,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迪西奶 奶家。

兴致勃勃地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原来不被人需要的感觉并不好!

我们失望地在伊尕门湖边的一棵大树下仰躺了一会儿,然后纷纷拿出包里嚼过后用纸包着的“大大”泡泡糖,放在湖水里冷却一下,看到白色的胶体变硬,便麻利地撕开外面的纸,放在嘴里嚼了一会儿,之后噼噼啪啪地吹响了泡泡。

“五家村这是怎么了?居然不需要别人的帮助。”李小龙的黑脸蛋被太阳晒得有些泛红,浓黑的眉毛被皱起的眉头和眯起的眼睛扯成了八字形,他用一株狗尾巴草敲打着脑袋,有些懊恼     地问。

“是我们需要别人帮助。”杨志军不急不缓地答道,微微前倾的下巴和凌乱的头发让他的侧面看上去有些忧伤。

这句话让我们突然沉默了,只有呆呆地看着一阵阵婉约的清风轻轻地在湖面吹起一圈圈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这沉默突然被李小龙打断。他指着不远处的田野,说:“都起来,快起来,有牲畜跑到青稞地       里啦。”

大伙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纷纷一跃而起。

有意义的事来了!

我们跟着李小龙飞快地奔向被牲畜侵略的田野,奔向这件我们苦苦寻找的事情。幻想着在作文末尾写出主人家微笑着道谢的美好场景,我甚至笑出 了声。

是一头毛发乌黑的大公牛,正肆无忌惮地站在地里大快朵颐!看样子他是从湖边年久失修的篱笆窜进来的,比起草甸上肥美的青草,地里沉甸甸的青稞更令它垂涎三尺。

我们站在篱笆外边,朝它大声吼道:“嚣,嚣,嚣!”

可是大公牛充耳不闻,它轻描淡写地瞥了我们一眼,然后淡定地拿大尾巴扫一扫身上的蚊虫,继续用它的美餐。

眼看恐吓没有作用,鲁小芳第一个越过被大公牛破坏的篱笆钻了进去,她从田边撇了一截蒿枝,一边敲打一边吆喝着:“嚣,嚣,嚣!”

这一回,大公牛好像被鲁小芳手里的蒿枝呛到了,呼噜噜地打了个响鼻,转了个背继续惬意地啃吃青稞,似乎鲁小芳的行为是帮它驱赶蚊虫一样。

看到这样的情景,杨志军、李小龙和我也穿过篱笆一起钻进了青稞地,一起挥舞着手里的蒿枝驱赶起了大公牛。

大公牛对我们的这一行为有些恼怒,朝着我们晃了晃脑袋。

我们乘胜追击,一起更加大声地吆喝着将蒿枝更加密集地敲向大公牛。

可是,大公牛并没有被我们吓倒,它居然扬起尖利的牛角,威风凛凛地朝我们顶了过来。

我们吓坏了,纷纷扔掉蒿枝杆子快速撤退。

在撤退的时候,我不小心在田埂上摔了一跤,被其余三人拉扯着救出危险的田野。当撤退到篱笆外面后看到流血的膝盖,我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鲁小芳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扯下旁边的蒿枝在嘴里嚼了几下,帮我涂在伤口上。杨志军和李小龙从旁边一棵白杨树上剥来树皮,分离出树皮上最轻薄的那一层,帮我包扎伤口。

鲁小芳拍拍我的手说:“别哭了,这个止血的,牛还在吃青稞,有意义的事还没做完。”

我点点头,停住了哭泣。

杨志军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柴垛子,说:“大公牛不怕蒿枝,我们得用柴火才行。”

我们顾不了想太多,跑过去拿了一些长而结实的柴,又钻进了青稞地里。

有了前一次的经历,我们没有太近距离地接近大公牛,打它一下,又退一步,或者干脆远距离拿柴恶狠狠地砸 向它。

由于需要补充柴火,负伤的我干脆退出来,专门负责从柴垛子上拿柴火提供给他们。

这样有些凑效!大公牛在柴的敲击下开始节节败退,最后终于被赶出了青稞地。

有意义的事终于做成了!我们在原地欢叫着蹦跶了起来。

可是,等我们乐够之后将目光移向青稞地,才发现那里已是滿地狼藉——除了被大公牛啃食过的青稞外,大片大片的青稞已被我们和大公牛的这场战争踏平,还未成熟的青稞穗子被迫倒在泥土、柴火和青稞杆子中间,被挤出了还显青涩的青稞籽粒。

我们毁掉了一片即将收获的青   稞地。

本来说好是要将拿来赶牛的柴火抱回原处的,可不知是谁先迈开的步伐,也许是李小龙,也许是鲁小芳,也可能是我和杨志军。总之在这百味陈杂的时刻,我们中的一个人率先迈开了逃跑的步伐,其他人便迫不及待地跟随了他(她)的脚步。

等我们停下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的步伐,发现视线中已经没有了那片让我们无法面对的青稞地,连伊尕门湖,也只能远远地看到一隅。

我们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倒在厚厚的草甸上。

在倒下去的那一刻,我听到李小龙弱弱地挤出一句话:“我不小心把泡泡糖吞下去了,不知道会不会死。”

听到他说的话,我用舌尖检查了一遍口腔,发现里面也没有了泡泡糖。祸不单行,右边的衣兜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撕破,我习惯在无助时候拿出来抚摸的小木偶也没有了身影。

之后,我听到鲁小芳和杨志军也跟着弱弱地说:“我的泡泡糖也没有了。”

“不能吞下泡泡糖,吞下泡泡糖的小孩会死。”这是五家村的大人们一致的箴言。

想到这句话,我无暇顾及我的小木偶,与队友们一样慢慢地闭上眼睛,想象着被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下食管的泡泡糖慢慢杀死,心里充满着害怕和     慌张。

躺了一会儿,我们又挨个慢慢从草甸上爬起来,我们不但没有死,反而一个个都前所未有地饥肠辘辘。

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们显然已经错过了上课时间。想起李晶晶气愤时候那镜片后像很多太阳一样的目光,我们慌了起来。

鲁小芳说:“前面就是公路,我们沿着公路走吧,也许能搭到一辆货车,这样快一些。”

杨志军说:“快有什么用,反正都已经迟到了,一样要挨批,我现在太饿了。”说完他又软绵绵地趴在了草       甸上。

鲁小芳说:“早一点回去那叫迟到,放学时候才回去那就成旷课了,到时候老师会叫家长到校问话的。”

听到这话,杨志军像被马蜂蜇了般从地上爬了起来,嘟哝着说:“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李小龙说:“我的也咕咕叫。”

咕咕叫也没法子,我们只有低着头走向公路。

没走完一半的路,只听见走在最前面的李小龙发出了欢快的叫声,有吃 的了!

前面是一棵挂满了秋桃的老树,那一树黄里透红的桃子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香味,诱惑着我们不断发出饥饿信息的肠胃。

李小龙和杨志军立刻像两只猴子嗖嗖地爬上了树。

鲁小芳说:“慢着,没经过人家的同意就摘人家的水果吃,那可是偷,我记得思想品德课里是这样写的。”

李小龙缩回伸向桃子的手,有些郁闷地从高处看着她,撇着嘴说:“反正都已经做错事情了,多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区别。”

杨志军跟着说:“除了青稞地,还有乱扔别人的柴火,剥别人家的树皮,李老师说过这些都是坏事。”

看到鲁小芳正考虑着如何上思想课,我咽下不断冒出的口水,打岔说:“我外婆说过,在五家村,路人饿了渴了摘别人的水果吃,是被允许的。”

杨志军立刻有些欢快地应和说:“对,那不算偷。”

李小龙如释重负地加强说:“对,那不是偷,不浪费、不摘了带回家,只为了解决自己的饥渴,就不是偷。”

鲁小芳说:“可是……”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李小龙和杨志军已经用牙咬住衬衣的下端,摘下了又红又香的秋桃放在里面。

之后,李小龙和杨志军窜下树来,一边啃桃,一边给我和鲁小芳每人递来一个。

我迫不及待地接过就啃,可鲁小芳没有接,抿紧嘴巴一副不与我们同流合污的态度。

这不是要背叛我们的节奏么?说不准她还想偷偷跟李晶晶说我们偷桃子吃。于是,我们一边前行,一边把桃子嚼得啪啪响,那可是真正好吃的五家村才有的桃啊,一口咬下去,一半是肉,一半是汁,那香味引得蜜蜂都远道而来,绕着杨志军涂满汁液的双手想要吸上一口。

鲁小芳果然慢慢动摇了,她伸手从杨志军的衣兜里抢了一个桃子,也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有些难过地说:“原来把事情做坏了又不去面对,是会被扯住脚后跟的。”

在公路边等了一会儿,我们等到了一辆拖拉机,好心的司机停下来载上我们,问道:“这不是学生娃娃么?这个时间不在学校上课,你们跑田野里做     什么?”

李小龙反应快,他像模样像样地在母语里搀杂着汉语答道:“叔叔,我们这是去找有意义的事。”

我们红着脸纷纷附和道:“对对,去找有意义的事。”

司机的黑脸有了笑容,他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赞叹道:“哦,‘找有意义的事,搞不懂那是什么,现在的娃娃真是有学问,真是五家村未来的希     望啊。”

拖拉机冒着乌黑的浓烟,带着我们驶向五家村小学。

作文怎么办?

李小龙说:“编呗!找不到事,那就只有像编故事一样写,难不成写青稞地里那事?还是连着其他的事一起写?”

自从那天起,我们五家村小学的四人小团队成了有秘密的人,确切地说,是成了成功隐藏了自己过错的人。

那天搭拖拉机回到学校的时候,我们惊喜地发现,李晶晶正带领着全校学生在学校后院的菜地里上劳动课。这样的情况一般是其他老师临时有事,把自己的班级托付给李晶晶,请她上半天的集体课。

这样不是说有就有的集体课居然就让我们庆幸地碰上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偷偷地混到上劳动课的队     伍中。

由于人多事多,李晶晶把管理的重点放在了其他几个班上,果然没有发现我们迟到这件事!

接下来的日子中,让我们感到高兴而又奇怪的是,在前来五家村小学的乡亲中,居然也没有告发我们的人。他们多半是带了快入学的孩子请老师取学名的,或者是拿了蔬菜水果送给老师 吃的。

取学名的队伍多半是先去找校长,之后又被校长说去李晶晶那里的。校长对家长们说:“取学名找李老师,她年轻,脑子活络,找她取名字更好。”

不知道是谁发明了取学名这件事,总之大伙儿跟随了这个潮流,在五家村这片土地上愈来愈火。

然而回到家里,我们竟然也没有听到村里有孩子干了坏事的消息。

有一天我实在按捺不住问外婆:“最近你有没有听到五家村小学的学生在村里搞破坏的消息?”

外婆正在捻羊毛,她粗糙的手随着毛线的延展灵巧地移动着,头也不抬地答:“没有。”

听到这个答案,我只好问得更加具体:“有没有五家村小学的学生偷水果、剥树皮、扔柴火、糟蹋庄稼地之类的事?”

听到我的追问,外婆停下手中的活,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说:“没有,你们五家村小学的学生哪会做这样的事?!都是满世界找好事做,找不到就发明好事,有人把咱家小羊羔都捉去洗了三遍,洗到羊妈妈都差点没认出它的     孩子。”

我还想问些什么,可外婆在这时候发出啧啧的赞叹,说:“那个从玻璃里看出来的老师真是了不起啊!”

听到这个称呼,我忍不住咯咯地 笑了。

我从奶奶的话里得到启发,编出了我的作文——给迪西奶奶家那只又老又丑的大狗洗澡。我想,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作用就是大黑狗变干净了,不再总是拿爪子挠痒痒了,而五家村的其他学生,不会编出相同的内容,因为只有我不怕大狗,它是我们家几年前送给迪西奶奶的。

王堆回来了。

王堆回来的时候已是冬天。他很忙,几个月、半年甚至一年都见不到他都是常态,因此每一次他回来我都十分欢喜。

当然,每次他回来,我也会看到外婆和母亲掩饰不住喜悦的脸。

每次王堆回来都会带来五家村前所未有的东西。这次回来他开了一辆军绿色的小汽车。

当汽车在五家村凸凹不平的公路上扬起一股灰尘,很多五家村的村民便争相前来观看,我听到人群中校长赞叹说:“好车啊!吉普212,县城里都看不到几辆。”

王堆每次回来都会带来不同的惊喜。在我读一年级那年,他就买回了一台28吋的山茶牌彩色电视机,再把四方形的带子放进放像机,头一回在我们家的院坝里给挤了一院子的乡亲们放起了录像。

看到屏幕上的“孙猴子”,乡亲们一个个都乐得合不拢嘴。当时,我就听到人群中的校长说:“城里的家庭大都没有或者只有小小一台黑白电视机,好彩电啊!”

王堆给前来看吉普车的乡亲们发过滤嘴香烟,看到校长,他顺手从车里拿了一条春城牌过滤嘴香烟塞给他,说:“布媞措姆让你操心了。”

听到这个名字,校长疑惑的目光迅速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最后释然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显然已经忘记了我原来的名字。

王堆一回来,乡亲们也很高兴,因为晚上又可以看录像了,他们对着录像带封面上的图案展开了热烈的谈论。

王堆给李晶晶也买了礼物,当天他就带上我去拜访她。

在五家村小学,王堆和李晶晶一时没能将我的两个名字对上号。当王堆头一回发现自己女儿的名字已经变成王莲花的时候,有些不高兴。可当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发生已有四年之久,他又选择了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李晶晶说:“你是很忙也很辛苦,但还是要多抽时间关心自己的孩子。”

王堆轻轻地点点头,说:“得失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这么微妙,李老师说的是。”王堆说着想要摸摸我的头,我却突然把头一偏,躲过了他的手。他只好尴尬地摇摇头说:“哎,这个憨娃娃,从小就对我保持着疏离感。”

王堆对我一无所知,他并不知道,我深深地依恋着他,每一次想他,我就会偷偷地把头埋在他留在家里的外套中,闻那上面独有的、属于记忆中父亲的气息。而当他真正出现在我眼前,我却不会扑进他的怀里,说一个孩子会跟自己的父亲说的话。我已经不会向王堆表达自己的感情。

王堆刚刚在学校里知道,在他错过的这四年间,他唯一的女儿已经是五家村小学一个说一口蹩脚普通话的名叫王莲花的三年级学生。

我尽量少说话,安静地坐在李晶晶整洁而飘着清香的教师宿舍里,听王堆和李晶晶讨论我的学习状况。

王堆说:“我希望她六年级能到县城里读书。”

李晶晶说:“再加把劲的话有可能,但是语文要加强,特别是作文,三十分的总分呐,丢了大分就没希望考上了。”

看到王堆沉默不语,李晶晶又说:“主要是语言这一关难过,我们执行了《五家村校内语言使用准则》,之后情况有了改观。”

王堆右手的五指在膝盖上有节奏感地依次抬起又落下,大概五个回合之后,他终于说:“这个准则我刚才听校长说了,也看到了我女儿刚才在学校里的行为,但凭我自己的经验和判断,无论这个准则执行得怎么强有力,都不可能在几年时间内给写作文带来可以看得到的效果。”

这句话把李晶晶说得愣住了,因为这正是她发现了却无力改变的现状。好比一个医生找到了病症却下不好药!她定定地坐在书桌边上,无可奈何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一阵沉默之后,我听到王堆暗自笑了,朗声说:“阅卷的老师可不管也不知道作文是不是学生的原创,你们需要改变一下学习方略,我会尽快给你们买你们需要的东西。”

……

很快我们就升上了四年级,我们加强了学习的力度。

李晶晶减少了我们的劳动课、体育课和音乐课的课时,加强的内容多半以作文和应用题解答为主。

那天去拜访李晶晶之后,王堆不久就给五家村小学买来了好几本《小学生作文选》。从这以后,我们的作文课变成了另一种模式:就是李晶晶把作文题目分成了几个类型,分别是记一件事,写一个人,写一种动物,记一次活动等等。同学们根据分发到我们手上的《小学生作文选》,不重样地从文中选择并抄下这几类作文,在早自习时间完成 背诵。

作文课上,李晶晶会在黑板上写上一些半命题作文《一件的××事》,或者是《我的××》,《可爱的××》等等。我们根据自己所背诵的内容稍作修改,再以默写的形式写到作文本子上。

按照王堆的说法,这叫速成,是最笨的也是最靠谱的办法,要在短时间内取胜,唯有速成。

那时王堆在李晶晶的房间里说起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李晶晶起先蹙起眉头,之后嘴边慢慢浮出了笑容。

自从以这种方式上作文课,李晶晶抱着我们的作文本前来上课的姿势不再是不堪重负般地拱起背,相反,她的眼里慢慢闪烁起了一种笃定和自信的光芒。

而我们五家村四年级小团队,却不再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最大的原因是鲁小芳辍学了,大我们四岁的她又要被父母带到远山牧场放牛牧马,按照她父母的看法,能识些字、做一些生活算数就可以“毕业”了。而除了在劳动课上出类拔萃,却始终在读书方面不得要领的鲁小芳,也认为自己并不能通过读书吃上“公家饭”。

要是一直上学,读多年书,花很多时间和家里很多钱,却当不上国家干部,最后可能连放牛牧马都不会。这是每一个在五家村小学上学的孩子需要面对的问题。

我们的四人小分队把鲁小芳送到学校门口。离别之前,我把王堆给我买的《哈哈画报》送给了鲁小芳,她是多么喜欢这本书啊,从我这里一共借了五次,还给我以后隔段时间又想重新看。

鲁小芳接过《哈哈画报》,眼圈显然变红了。可是她立刻夸张地哈哈笑了一声,狠狠地在我手臂上掐了一把,又拍了拍杨红军和李小龙的手,说:“你们仨好好读书,我养好牛羊,送你们酥油、奶渣吃。”

鲁小芳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个有黑长辫子的背影给我们。

她这一走,我们的小团队就失去了平衡。再没有人提醒李小龙注意《准则》,再没有人在劳动课和日常生活中耐心细致地帮助我们,再没有人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有模有样地教育我们,在我们像牛犊一样肆意撒欢的时候提醒我们注意别被脚下的石头绊倒……

四人小分队变成了三个人。剩下的三人会偶尔聚在一起,但没有了鲁小芳,一切都像少了点什么。

尽管聚在一起的时候少之又少,但我们都在五家村小学里不断地成长。

杨志军的“作文障碍症”已经有了缓解,他学会了给不同的人物套上适合的样貌描写,背诵作文的速度也是遥遥领先。

李小龙的体育还是那么好,他已经由代体育委员正式转为体育委员,五家村小學的课间操和集体体育课都是由他喊口号。

而我呢?我要按照王堆为我指引的方向努力学习,他说那是永远也看不到顶的山。

得到我考上城里的小学的消息是在八月一个燥热的下午。

五家村小学还在暑假期,大一点的孩子都跟大人们上山捡松茸去了,小娃娃则留在家里帮家人干点农活或家务,一有空闲,这些娃娃就把坝子上各种各样的野果一样样填进肚子,再扬着被野果汁涂花了的脸庞愉快地扎进伊尕门湖里自由自在地游泳。

由于没有暑假作业,只有几本指定要看的书,我除了在家里做些家务,更多时候我都厚着脸皮混在这些采野果或者玩水的队伍中。

那个下午母亲来叫我回家的时候,我正趴在一棵覆盆子树上吃得不亦乐乎。

跟着母亲走进家门,映入眼帘的是王堆无比温和的笑容。他让我在他身边坐下,然后告诉我说:“你考上城里的学校了。”

面对这个消息,我没有感到特别诧异,因为自从那天走出语文考场,我便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会考上城里的小学。

看着王堆期待的眼神,我咧开涂满了覆盆子汁液的嘴朝他笑了笑。

面对我十分不雅的“血盆大口”,王堆并没有指责我,他又接着说:“五家村小学一共有五个学生考上城里的小学,破了历史纪录……”

王堆这次是专门回来传递这个消息的。他回来以后,这个消息会像长了翅膀的小鸟,飞向驻扎在大山上捡松茸的人群以及五家村的每一个角落。

考试的第一门就是语文。试卷一到手上,我听到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

是半命题作文!题目是《一件××的事》。对于做了长期练写这类作文的我们来说,这确实是得心应手的事。教室里立刻响起了笔尖触碰卷纸时好听的“沙沙”声。

我本来也是这个队伍中的一分子,但就在准备落笔的时候,我们四人小分队曾经在青稞地里经历的那件事情突然随着半命题作文题目跃入我的脑海,那些情节像从破了洞的塑料袋中流出的水,哗哗地淹没了曾经背诵过的关于记叙一件事情的所有作文的记忆。

我不由自主地填写了作文题目——《一件令我后悔的事》,感受着那件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离开脑海的事情迅速占据我的笔尖,随着我的思绪自然而然地跃然纸上。我惊奇地发现,我的笔尖触碰在卷纸的节奏和韵律,几乎跟其他同学是一样的。

当然,这件事我没想让王堆知道。

根据王堆带来的消息,杨志军和李小龙并不在考上城里小学的名单中。

本来,按照我们五家村三人小分队的约定,不管考上的是城里的小学还是乡上的小学,我们要一起填报藏文班。

但是,王堆打破了我的计划。

考完試不久以后就是填报志愿这个环节,同学们要在汉文班和藏文班中选择其一,至于能考上哪里的学校,那得凭自己的考试成绩。

大部分同学报志愿是没有家人陪的,大都结合自己的意愿和平时的成绩请李晶晶帮忙解决。除了我。

王堆像模像样地坐在五家村小学四年级的教室里,头一回以征求我意见的方式问我:“你想报哪个班?”

我答:“藏文班。”

王堆问:“为什么?”

我答:“因为我想用母语读书、写字。”

王堆沉默了半晌,然后笑了笑,说:“也许以后你会比我厉害,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       题……但是措姆,现在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是——城里和镇上的招收藏文班学生的比例并不大,比如城里的汉文班一共招收四个班两百个学生,藏文班就招一个班五十个学生,你说报哪个班考上的几率大?”

我张了张嘴巴,说:“可是……”

没等我说出话来,王堆已经转过头对李晶晶说:“我们报汉文班。”

九月的时候,王堆又一次回到五家村。这次是我考上的小学快开学了,他要送我前去报道。

当听到九岁的我将在城里的小学寄宿学习,一个学期才回家一次,外婆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她不满地说:“人家大都在乡上读书,一两个星期就可以回家一次,哪个说跑得越远越好,马脚子跑再远的路,就算走破脚丫子,回来也是个马脚子……”

母亲一次次给外婆做思想工作,她学着王堆的语气说在城里上学的种种好处。外婆慢慢地也就不吭声了,低着头加速扫尾给我织氆氇的工作。

临走前几天,我走进五家村小学与李晶晶道别。

这个时候,李小龙已经直接从捡松茸的大山转移到乡上的学校上学。而已经没有“作文障碍症”的杨志军却辍学了,原因是他的父亲决定让他继承家传陶器的手艺。

在五家村小学,送走了我们这个班级之后,李晶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教育教学工作,她正带领着一群还拖着鼻涕的小娃娃开始新一轮的学前教育:“天叫那,地叫萨,水叫赤,山叫日……”通过四年的磨砺,她也能够听懂一部分藏话,并且在曹建国的帮助下,编出了小部分学习汉语言的学前课程。

看到我,李晶晶镜片后面闪烁出喜悦的光芒,整张脸像清晨的太阳一样红润美好。她低下头对身边的小孩子们说:“看看,她就是考上城里小学的王莲花,你们要向她学习。”

看着小孩们一个个羡慕的眼神,我咽下了想与李晶晶蹩脚地聊一聊关于考试时写了《一件令我后悔的事》的  想法。

我是多么在意李晶晶的肯定啊,我发现她的喜悦像风一样立刻传到了我的身上,让我头一回露出了足以用春风得意形容的笑容。

我把外婆特意为“从玻璃里看出来的老师”准备的新鲜奶渣交给李晶晶,与她挥手道别。

走出五家村小学一段路程之后,我回头一看,发现李晶晶和那群小孩还站在校门口目送着我远去。

那是一堵泥土夯成的围墙,在阳光下泛出淡淡的暗黄色,墙体已经被雨水冲刷出条条裂痕,油漆班驳的木制大门敞开着,中间站立的大大小小的人影,远远望去就像五家村大山上每一年都如期顽强破土而出的菌子。

我再一次向他们挥手,之后果断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前去报道的日子很快来临。我怕外婆伤心,早早地坐上王堆的小汽车,在副驾驶座上看着母亲把我的行李搬到后排座上。

母亲从车窗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到了我的手上,说:“一看就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竟然是我心爱的木偶娃娃!是在去田野里寻找“有意义的事情”的那天弄丢的木偶娃娃。

我诧异地接过小木偶,问:“是在哪里找到的?”

母亲淡定地回答:“伊尕门湖边,我们家的青稞地里。”

母亲的话音一落,一阵猝不及防的热流立刻涌上了我的头部,我只有眨巴着眼睛,吞吞吐吐地说:“伊尕门,湖边,是,我们家的青稞地?怪不得……”

母亲没有接我的话,她只是意味深长地朝我笑了笑,说:“我并不觉得惩罚一些为了做好事而做错了事的孩子会有好的影响,那是一把抹杀善念的 刀子。”

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王堆走出了大门,他领着几个要搭车去城里的乡亲发动了小汽车,之后毫不客气地把我和行李一起支到了狭窄的车厢里。

我与行李一起挤在车厢,一路颠簸着问王堆:“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

王堆答:“有意义的事是无法具体定义的,每个人看待事物的意义不同,一件在你看来有意义的事,在别人看来也许分文不值。”

我说:“有时候,有意义的事也会变成没有意义的,甚至是不好的事。”

王堆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但他哈哈地笑了,说:“你以后会明白,做事情最大的乐趣就是它不会跟随人的意志而转移。努力赚钱对我来说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

我头一回被父亲载在小汽车上,飞一般驶向城市,驶向城里的学校。

我知道,在那里,我是真正的王莲花了,再没有人会知道布媞措姆的关于五家村的岁月。

编辑导语:

成长的烦恼,或来自于家人、或来自于功课、或来自于朋友、亦或来自于自己。作者熟练地运用文字,分别描写了两个孩子不同的成长烦恼,会在某一行间,让人回想起自己孩提时代的某件趣事,回忆起曾经的懵懂岁月。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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