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律的人，请宽仁些

明前茶

在电视相亲节目上，一位年入上百万的金领或CEO，如何能让24位女嘉宾在15分钟内把灯灭完？有个屡试不爽的手法是：只要他表现出强烈的自律，并吁请“另一半向我看齐”即可。你会听到这样的振振有词：“我每天健身两小时，女朋友的A4腰上最好也有6块腹肌。”“我不喜欢熬夜，生活规律，希望女朋友不要去夜店;我会用厨房秤称一下食材的分量，希望女朋友也不要点外卖和奶茶。”“我每周给爸妈打电话汇报下这周的见闻，希望女朋友也能每周给双方父母打电话。”说到最后一点时，男生一再强调电话那头是“双方父母”，女嘉宾们无论高矮胖瘦都露出了“谁敢招惹你这朵奇葩”的表情。当然，自律男生听到接连不断的灭灯声也满脸懵圈：自律还有过错？米开朗基罗曾经说过：充满力与美的塑像，无非是通过日夜努力，将石头的冗余部分去掉。我能成为每一根线条都在发光的大卫，你怎么可以毫无上进心，不经过刻苦锻炼，像米开朗基罗《昼夜》中的女性雕像一样锻炼出好体格？

而在女生眼中，这种成为光辉雕像的生活，并不见得是她设想的幸福场景。朋友阿朱，母亲在三甲医院做了30年护士长，秉承的人生观就是“早睡早起才能有个好前程”，于是从阿朱懂事起，朱家每晚22点45分，准时吹响熄灯号，而6点45分，全家人必须换好衣服，正襟危坐吃“母爱牌”早餐。6点20分，沉睡中的阿朱一定会梦见螺旋桨直升机在战场上救人的轰鸣声——没错，那是母亲准时开启了家中的搅拌机在打磨生黄豆，为什么不换个声音小点的豆浆机？阿朱上了大学，用奖学金买的九阳豆浆机仍在落灰，母亲坚持用她的“螺旋桨”，理由是这种原始方法过滤出的豆浆，舀入大锅里煮，才能结出一层豆腐皮。母亲小心翼翼从豆浆锅里挑出一张豆腐皮来，搭在晾衣架上吹干。阿朱去上大学后，母亲攒够100张豆腐皮，就给阿朱寄去。阿朱轉手就送给家住本地的室友了。母亲不知道，在独立生活开始的那一刹那，阿朱就打定主意此生不回母亲所在的城市定居，也不吃任何凉拌腐竹和素烧鹅。她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4年后离婚，成为可以一手抱娃一手拎12瓶矿泉水上楼的励志妈妈。她一点也不后悔在那么青涩的年岁尝试婚姻，因为在她年轻时，要逃离母亲的黄豆搅拌机所象征的令出必行的生活，是头等大事。

如今阿朱也会带娃去娘家小住。母亲老了，诉说颈椎、手臂与腰腿疼痛，可以滔滔不绝说上一个半小时，然而她的强势意志依旧，每天早上6点20分，螺旋桨的声音依旧响起。阿朱无可奈何地笑了，她拍抚从睡梦中惊醒啼哭的女儿，忽然记起小说《围城》的最后一句台词，她觉得把台词稍微窜改一下：“这个落伍的搅拌器里无意中包含对人生的讽刺与感伤，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就是她当下的心情写照。

自律的人，控制心头冒出来的军训教官本能，这种宽仁，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时代难得的教养之一。目前，阿朱正在交往的男友是一名律师，他肯定是那种充分自律的人，开车出去，一定会在GPS上绕开所有的堵车点和单行线，连续三年没有交规扣分。但阿朱开车出去，他坐在副驾驶上，从不命令阿朱一定要照着GPS来开、要背下停车位的号码以备出来时找不到，也不命令她上高速时，要时刻抬头看路标指示牌。阿朱拿到驾照8年，他便信任她的能力。

阿朱驾车时干过的最不靠谱的一件事，是从老家南通开车回南京时，因为自信于“这条路我太熟”，竟错过高速出囗，一直开到了安徽地界。不过，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他们多看了50分钟晚霞，还看到在橘园里摘蜜橘的孩子们，对着高速公路使劲儿挥舞他们的红领巾。男友说：“他们肯定在打赌哪一辆车会朝他们按喇叭，你就遂了他们的心吧。”阿朱摁响了喇叭，两人均大笑。阿朱便彻底从“做错了事”的惶惑中摆脱出来，她终于意识到，一辈子有这么几回信马由疆的快适时光，有多么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