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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峡谷里的一夜

2021-05-07十八须

文学港 2021年1期
关键词:煤窑峡谷草木

十八须

十七岁那年,我在河南新密境内的一条无名峡谷里过了一夜。峡谷也许有名字,本地人肯定有他们自己的称呼,但对我这个外地人来说,这条峡谷就是无名谷。我也从来没想过给这条峡谷起个名字,毕竟我只在那里过了一夜。天一亮我就出了峡谷,再也没有回去过。对峡谷来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过客。就算峡谷有记忆,它也只会记住那里的石头,泥土,松树,还有几棵柿子树,以及一大片覆盆子类的荆棘。顶多再加上各种小兽和各种鸟类。顶多再加上那只被猫头鹰猎杀的鸟雀。它绝对不会记住我这个突兀而来又突兀而去的年轻人,就像它不可能记住一朵偶然掠过峡谷的云。

闯进峡谷的前一天,我刚从郑州某个治安队的三楼窗口跳下来。我不是犯罪潜逃。我没有犯任何罪,只是因为没有暂住证,被从一个小旅馆直接抓进了治安队。一个靠窗的房间,至少关了三四十人。一个治安员告诉我们,让我们有老板的就给老板打电话,没老板的就给朋友打电话,让他们过来把我们接走。

治安员说,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还没有人过来接我们,我们可能就会被送走。送到哪里他没说明。但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即便我们的知道仅限于道听途说。我们猜测自己会被送到采石厂,或诸如此类的地方去干活,一天五毛钱的工资,要干足三个月才允许离开。这种可怕的前景让我们十几个没找到工作也找不到朋友救急的人很恐慌。

当天晚上就有一半的人被自己的老板或朋友领走了。他们还交三百元罚款,外加补办暂住证的五十元钱。过了十一点,不再有人过来交钱领人,治保员就把我们的房间锁上,下楼去了。

房间里开着灯,乱哄哄的,有人低声说话,有人骂骂咧咧,也有几个女孩子在哭。房间有个不小的连栅栏都没安装的窗户,并且还是打开的。有个小伙子倚在窗口,抬头望着半圆的月亮。他向下一看,突然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嗨,这窗户下面有一大堆沙子。”

窗户下面的确堆着一大堆沙子,看上去很松软,应该是这两天才倒在这个地方的,最高的沙尖差不多和一层楼齐平。

我们心动了。并不只是我们这些没人救急的十几个人心动了,连那些已经打过电话的人也心动了。要知道,在当时,三百五十块可不是小数目。在小饭店里刷一个月盘子,也才挣三百块钱。有时甚至才挣两百块钱。

很快过了晚上十二点。这段时间里,不断有人走到窗口打量下面的沙子,但始终没人敢第一个跳下去。毕竟二层楼的高度,也是有点吓人的。我也往窗口走了七八次,但始终没有纵身一跃的勇气。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个中年人。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走近窗口。第一次走到窗口,他就抬腿爬到了窗台上。他弯腰站在那里,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憨厚地笑笑,突然一下子就不见了。

我们拥到窗口,看到他已经滚下沙堆,很快就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沙子,腿脚很灵便地跑远了。

他给了我们勇气。

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下来。我是第四個跳下来的,也是唯一背着包裹跳下来的人。跳下来之后我没敢在那里停留。所以我不能确定,在我之后到底还有多少人跳出了窗口。

在治安队的房子里我紧张,逃出治安队了我更紧张。那时已是深夜,灯火通明的大街上看不到几个行人,车辆也很少。我尽量贴着路边走,贴着那些花坛和树木走,若是看见有人来,我会尽量把自己藏在阴影里,像一只极度胆小的兔子。耳朵更是一直竖起,倾听着周边的一切动静。我不能不小心。我担心治安队的人发现我们逃跑,骑着摩托车来追。我的身份证还被扣在治安队。如果现在的我再被抓住,下场只会更惨。

那个深夜,我几乎是用半跑半走的速度穿过了半个郑州城,从郑州西郊的碧沙岗公园附近走到了郑州南郊。这时我已疲惫不堪,随便找了个路边的花坛躺在上面,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天光已大亮。我漫无目地继续沿着一条大路走,心里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身份证在郑州找工作肯定很难了。虽说建筑工地不需要身份证,什么人都可以去干活,但工资不稳定还时常拖欠。至于回老家的想法,在我脑海里只是一闪就过去了,路费都没挣到,没脸回去。

站在一个路口等绿灯时,突然看见路牌上面斜斜指向西南的箭头下面写着“新密”两个字。我精神一振,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

新密煤矿很多。我们村有好几个人在新密下过煤矿。在煤矿里干活可不要什么证件(我说的是私人小煤矿)。

我没有去过新密,不知道新密离郑州到底有多远。我伸手拦住一辆开往新密的大客车,问售票员去新密多少钱。售票员说八块。我只愿意出五块钱。售票员说,那你还是走着去吧。

我心里一横:走就走。

知道了新密到郑州的票价就放心了。按照这个票价,新密离郑州顶多一百多里。我也不一定非要走到新密城区,只要走到有煤矿的地方,我就可以停下脚步了。

中午时分,我终于走进了新密地界。首先撞入眼睛的是一座又一座丘陵状的小山,还有一道又一道宛如大地伤口般的峡谷,有的深,有的浅;无论深浅,皆长满绿色草木。偶有裸露的泥土,也不再是黄色,而是红色的,像远古巨人尚未失去颜色也尚未改变性质的血。总之一句话,这里和郑州完全不一样了。我从平原走进了丘陵地带。

平原和丘陵地带有何不同,你甚至不需要亲眼目睹,只需要看一下地名,也能知道两者差异何在。像我老家,豫东平原,地名的最后,要么挂着一个村,要么挂着一个庄,如大李村,陶村,或房庄,小谢庄。从这些村庄的名字,你就能知道它们位于平原地带,包围这些村庄的是一片片平坦如镜的黄土地。进入新密地界后,我看见的村名也带着强烈的地形特征,不是白坡,就是陈砦,不是王坎,就是赵沟。走了好远的地方,我也没看见一个以村或庄为尾字的地名。

走到半下午,开始看到黑色的煤井架子了。我放下心来。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沿着公路走。我看见的这些煤矿,规模都比较大,很可能是国营煤矿。这样的煤矿,工作环境比私营煤矿安全,但工资没有私营煤矿高,并且招工条件也很严苛。我才不打算进这样的煤矿,我快穷死了。

我一路走,一路打量在我眼前不断出现的煤井架子。这些高大的煤井架子,全是用钢铁铸造而成,多是结构稳定的梯形,所有的井架都黑得发亮,有种坚不可摧的态势。而在所有的煤井架子下面或旁边,都堆着大片的黑色煤渣。有些煤渣甚至堆成了比丘陵还高的小山,却不生长任何植物。打眼望去,这些煤渣简直像从月亮上倒下来的黑色月尘,拒绝所有地球植物的生长。不过这也只是暂时的。只要给这些煤渣足够的时间,让它们淋够雨水,经够霜雪,养活足够多的蚯蚓或其他虫子后,它们也会变成泥土。哪怕就是现在,若是仔细看,也能看出来矿渣堆上生着一些草木,只是太小,看上去极为可怜。但这就意味着希望,这些可怜的草木,就像绿色的星星之火,早晚会席卷这荒凉的煤渣堆,把它变成林木深深的丘陵,和围在它们旁边的天然丘陵完全一样。

再往前走了十几里路,我依然没能找到小煤窑。不得不承认,和山西省的临汾相比,甚至和相邻的登封相比,新密的煤井架子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这时天快黑了。我心里开始焦虑。同时肚里也饿得慌。整整一天,我只在中午时分在路边的小面馆里吃了一碗面条。走了这么远的路,早就消耗得一干二净。想再吃点东西,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两块钱,决定还是再委曲一下肚子。我扭头看了一眼快要沉到丘陵下面的太阳,决定找个本地人问一下。我隐约感到自己沿着公路走是个极大的错误。毕竟小型煤矿大多都是非法开采,他们不一定敢明目张胆地设在国道旁边。虽然临汾和登封遍地都是小煤窑,但这里是新密,也许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我走进一个路边的加油站,在洗手处喝了点水,然后向一个看上去很和善的中年妇女询问附近哪里有私人煤窑。她在清扫加油站的地面。

你要下煤窑?她问我。

嗯。我说。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半天,也没看见小煤窑。

路边没有的。她一句话就证实了我的猜测。她用手指着东北方向的一片丘陵。裴沟那地方小煤窑多。你调头走回去,走到第一个向东岔开的柏油路,向里面一直走,走到裴沟煤矿就行了。

我向她道谢。我还没转身,她又说了几句。年轻人不应该下煤窑。干建筑也比干这个强。前阵子裴沟煤矿刚出了大事。瓦斯爆炸。死了八十二个人。都上国家新闻了。

我哦了一声,迟疑地停下脚步。

她说,整个班就活下来三个人,一个技术员跳到水坑里,只把鼻子露在外面,结果鼻子都烧熟了。还有两个人倒是没受伤。因为在瓦斯爆炸前的三分钟,一个人突然肚子疼,疼得走不了路,另一个人心好,就扶着他出了煤窑。听说他们刚走到井口,下面就爆炸了。这两个人啊,命太大了。

她说到这里不再说下去了。看来她也只知道这么多,并且很大可能是听来的谣言。

我又向她说了声谢谢,沿着公路往回走。走到通向裴沟的路口,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也许是因为一直走在路上的缘故,我的视线早就适应了来到身边的夜色。夜色从无到有,从浅到浓,我却始终看得见不断向前延伸的灰白色路面。

总算走到了裴沟镇。我在一个烧饼炉子前买了四个烧饼,顺便问了一下時间,才知道还不到晚上九点。我又问了一下往哪个方向去小煤窑最多。烧饼摊主用手一指北边,“顺着镇子中间那条道向北走。不用走多远就能找到小煤窑了。至少有几十家。”

我朝他指的方向走,想一口气走到那个地方。可我感觉再走下去就要累死了,四个烧饼也恢复不了我的体力。困意像鬼一样缠着我。路两边都是玉米地,快要成熟的玉米深可藏人。我想走进地里睡觉又不敢。怕被人当成小偷。

又向前走了几百米,看见一道足有几丈深的峡谷,上面架着桥。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没有过桥。借着刚刚升上天空的月亮,我沿着桥的边沿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峡谷。我决定在这里过夜。

峡谷里本来有很多虫鸣,因为我的到来,虫鸣声暂时安静了一会儿,似乎这些栖于草木的虫子们惊诧于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全都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很快,虫声又塞满了整个峡谷,似乎这些虫子发现我并不可怕,于是继续沉浸在它们的音乐世界里了。

我本想躺在桥下睡一夜,可桥下臭烘烘的,实在无法入睡。只能借着月光,向着峡谷东边走。

我怀疑峡谷里有很多野果子,因为我闻到那种果子熟透的味道。可惜月光不够明亮,不足以照见那些野果子的藏身之地。在夜风和草木和野果子的混合味道里,我还嗅到了空气中的煤尘味。这种味道让我厌恶,也让我安心。

看到一片裸露的红土,斜斜地,贴在峡谷底部,像一张天造地设的床。虽然这床算是半竖起来的,睡着也许不太舒服,我还是喜不自禁,把帆布包从身上取下来,扔到脚下,直接倚着红床就睡着了。

是的,我一躺在这张红土床上,立即就睡着了。我本来以为自己会想很多东西,但我甚至都来不及把帆布包打开,取出里面的厚衣服裹在身上,就已经沉沉睡去。我敢说,我睡得甚至比峡谷里的石头更沉。

我突然醒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被峡谷里的冷空气冻醒的,还是被掠过峡谷的一阵大风惊醒的,还是被满峡谷的虫鸣给吵醒的,还是被一些突然受惊的夜鸟的嘶鸣给吓醒的。当然,更可能是被落在身上的露水或一阵秋雨给淋醒的。

天还黑得很。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黑乎乎的风景,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条陌生的峡谷里过夜。足有好几分钟,我才清醒过来,才想起自己是从郑州的一家治安队里逃出来的。

我左顾右盼,害怕在我身边突然又出现几个治安队员,拿手电筒照着我的眼睛,问我有没有暂住证。这样一想,就没了半点睡意。开始感觉到冷。抱着胳膊还是觉得冷。我打开脚下的帆布包,把里面的一件厚衣服掏出来裹在身上。这衣服至少不再让我颤抖了。又倚着红土床闭上眼睛,试图再睡一会儿。

可惜睡意逃出了我的身体,藏在这条陌生的峡谷某处了。

我打量着眼前的黑色风景,感到有点伤心。我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没有犯任何罪,却被抓进了治安队。昨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在郑州的大街小巷里狼奔豕突,今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却躲在新密地界的一条无名峡谷里发愣。我为什么把自己搞得像个潜越边境的偷渡客呢?这是不对的。这是不正常的。可我躺在这里,周围黑漆漆的,我十七岁了,算是个新崭崭的壮汉,可我有点怕。男人怕黑是可耻的。可我怕黑。我在这条黑透了的峡谷里睡了一夜,现在醒来,感觉自己像个可怜的虫子。

想到身份证还被扣在治安队里,我有点烦恼。出来打工时,我把身份证看得极重,以为这张证件足以证明我的身份。自从被抓之后,我才知道,这张证件其实什么都证明不了。令我烦恼的是,重办身份证不但需要回老家,还需要等三个月才能拿到这张其实没多少用处的证件。但这点烦恼很快也被我抛之脑后了。下煤窑是不需要任何证件的。

峡谷里草木太多,我怀疑自己听见了草木拔节的声音,在无休无止的浪潮般的虫鸣里,总能听到时断时续的咔咔响声。这很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或者只是某种我没见过的虫子发出的鸣叫。毕竟快到中秋了,草木正趋向成熟的枯黄。

我听到一只夜鸟尖利的嘶鸣,在寂静的峡谷里突然而起,叫了三两声,很快又哑了。在我的头顶附近似乎有大鸟掠过。很快,我又听见在离我不近的地方,传来猫头鹰特有的难听叫声。我知道,应该是猫头鹰袭击了一只夜鸟。想到一只鸟雀此刻正在被猫头鹰撕扯着往肚子里吞,我突然感到悲伤。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邻近村庄的人都在自家的屋子里睡觉,煤井底下的人还在推着独轮车干活,而我却在这条无名峡谷里,听见了一只夜鸟临死前的嘶鸣和猎杀者的得意笑声。这意味着什么?莫非我逃出郑州,只是为了在这条峡谷里倾听一只夜鸟的悲鸣?如果我不在这条峡谷里,这只夜鸟还会被猫头鹰猎杀吗?如果依然会被猎杀,那么它的死真的就是无人目睹无人耳闻。

可我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呢?它依然会被猫头鹰猎杀,并且用它临死前的叫声给我徒增了几分悲伤。我既无法拯救它,也无法帮助它(再说了,如果我真的拯救了它,对猫头鹰也是不公平的)。我在峡谷里的突然出现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不仅仅对这只鸟,我的出现对这条峡谷里的任何事物都没有任何意义。不管我踏没踏进这条峡谷,这些绿色的草木,依然会在同样的月光下度过无思无虑的一夜。依然会是满谷虫鸣,依然会有成熟的野果子把香味发散出来,依然会有疏忽大意的夜鸟死于猫头鹰的利爪。甚至就连我斜躺的这块床铺似的红土,也会有虫蚁在此安眠,不会让它一直荒凉地袒露在明月之下。

这样想着,我不禁把肩膀抱得更紧。但我很快又推翻了这种把自己的存在看得无比渺小的推论。我告诉自己,我闯进这条峡谷,肯定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虽然我不知道改变了什么。但总有一些事物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了它们的宿命。我坚信这一点。和峡谷相比,和大地相比,和笼罩大地的无边星空相比,我的存在当然渺小如沙。但我毕竟还是存在的。我来到这条峡谷,肯定会留下自己的印迹。我也许在不经意中就踩死了几条虫子,拯救了几棵本该枯死于虫齿下的野草。

夜色正慢慢淡去。身边的植物渐渐露出清晰的面目。天快亮了。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睡着了,就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双腿,开始打量这条让我安睡了一夜的峡谷。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峡谷,只是有点偏向东南。向西边看,只能看三四百米远,峡谷拐了一个大弯不见了。向东边看,则能看出好远。大概一公里远的地方,峡谷上面,堆着好几座高大的煤渣堆,它们是如此高大,比我这一路看到的最高的丘陵还要高。并且这时我才发现,煤渣堆的顶部还亮着灯光呢。灯光的度数肯定很高,虽然从我所在的位置看过去,灯光昏暗如天上的星。借助月光星光和灯光,我还看见了几道横架在高处的铁轨,全都通向那些煤渣堆。我还看见了一个高塔上的很大的牌子。牌子上黑乎乎的,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四个大字,“裴沟煤矿”。我突然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了,虽然没看见运送煤渣石来此倾倒的小火车,但我敢肯定,这里就是裴沟煤矿倾倒煤渣石的垃圾场。

我想起了加油站那个中年妇女说的话。瓦斯爆炸,死了八十二个人。死了八十二个人,在新闻报道上,只是轻描淡写的一个数字。但在现实中,却是无比惨痛的八十二个家庭的破碎,一百多个家庭的痛哭和哀嚎。八十二个人就这么消失了,很可能连尸身都无法回家。位于瓦斯爆炸中心的人,很可能完全被炸碎了。只剩下一具具人体的形状,被印在两侧的煤壁上或支撑石顶的木头上。运回他们家乡的棺木里,里面装的很可能只是木头。

他们消失了,融入了地下几百米深处的黑暗里,融入了和他们朝夕相处的煤。也许再过千万年,他们也会变成煤的一部分。但现在,才过去几个月,他们肯定还没有变成煤,他们只是躲藏在煤壁内部,像一群被吓坏的孩子。

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八十二个不幸的灵魂,是全部回归故乡呢,还是也会有一部分灵魂依然留在裴沟,留在自己生前工作过的地方呢?在这世间,我始终相信,并不是所有的灵魂都眷恋故乡。如果有一部分灵魂留在此地,那么会不会就在此刻,也有一个或几个灵魂就在我栖身的峡谷里漂泊呢?

想到這种可能性,我再次瞪大眼睛,试图在身周越发清晰的草木中发现那些不幸的灵魂影像。我怕黑,但我不怕鬼。或者说,我只怕老家的鬼,不怕这些峡谷里的鬼魂。“近乡怕鬼,离乡怕水。”这是一句很深刻的俗言,指出了我们人性中的幽微部分。人只会害怕自己认识的鬼魂。每个人都害怕撞上熟人的鬼魂。如果是完全陌生的鬼魂,素不相识的鬼魂,就算形象再凄惨,也只会感到一种诧异和厌恶。正因如此,我在草木间搜寻鬼魂时,心里不但没有恐惧,甚至还满怀期待。

什么也没有找到。人鬼殊途。我们和他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却不一定还生活在同一个时空。我们只能通过梦,通过幻觉来和他们相遇。这时已是清晨,不再是做梦的时节,头脑也洗了冷水般清醒,所以我不可能看见这些可能存在但更大可能并不存在的鬼魂了。

太阳出来了。将近中秋的阳光依然温暖。所有的草木也都睡醒了,露出了无遮无掩的真面目。空气很好闻。草尖上凝结着一粒粒露珠。这些晶莹剔透的露珠,绝对是昆虫的最佳饮料。我看见有昆虫抱着露珠饮用,也有几个极小的瓢虫,直接滚进了露珠里,把宝石般的身躯变得更加耀眼。

一阵风吹来。我又在草木和昆虫的味道里闻到了熟透的野果子味。循着香味走了几丈远,看到一大片荆棘丛,上面结着或黑或红的野果子。半酸半甜的香味扑进鼻孔。我不确定它们有没有毒,我在家乡从没见过这种野果。摘了几串吃进肚里,红的很酸,黑的更甜。一边吃,一边想着自己如果因为吃野果子被毒死在这条峡谷里,那可真的是一件又悲惨又搞笑的事。

我不想让自己变得悲惨又搞笑,所以只吃了三小串,就走开了。爬到峡谷上方,看到一处玉米地旁边的荒草地里长着几棵大树,上面长满红色的果子。这是柿子树。这种果子绝对可以吃。等我走到树下,发现草地上几乎落了一层红柿子,更确定这是无主的野柿子树。若是有主的果树,不可能如此浪费。落在地上的柿子,很多已经摔烂了,果皮和果肉都爬满了蚂蚁。但也有完好无损的,躺在草丛里,像一个个等待被点亮的小灯笼。用手轻捏,是松软的。吃了几个,有点涩,但也有点甜,足以果腹。

哄饱肚子后,我站在那座桥梁上,再次看了看那几座比丘陵还高的煤渣堆,就把视线转向了北方。并不太远的地方,至少竖着五个小型的煤井架子。更远的地方,还有更多。我放下心来,把背上的帆布包调整得更舒服一些,迈开大步向最近的一个煤井架子走去。年轻的身体恢复就是快,昨天都快要累死了,在这无名的峡谷睡了一夜,我又有了行走的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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