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先生在礼拜五黄昏
2021-05-07杨袭
杨袭
X先生当然不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也不可能住在这座从不曾被建设过一座建筑修过一座桥的城市的哪个小区哪所房子里,小区门边既不会有一篷又一篷常常为流浪猫狗存身的连翘,楼前也不会有几棵间植的榆叶梅和垂丝海棠。X先生本人,也不可能每天一大早穿起半旧但洁净的睡衣先是到洗手台前哗啦哗啦地洗脸,然后举着刮胡刀对着从不曾被制造出来的镜子刮得下巴泛着浅浅的青,不可能望着镜片后面有些阴柔的脸心底生出几丝自己不太想承认的自恋,不可能往脸上抹了些妮维雅之类的润肤霜后到餐厅吞下一碗面条和一只鸡蛋。这碗面条或许是和他一样是那位连岳母都从不曾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妻子煮的,也或许是他本人几分钟前煮好放在餐桌上的。他漱了下口,到从来没有在此安眠、做着一场又一场清晰或模糊的梦的卧室穿上正装,把一件暗条纹的衬衣认真地筒进裤腰里面,将腰带扣扣得正当,再到门口的衣柜旁从一只挂钩上取下口罩戴了,弯腰换了皮鞋,穿上大衣,当然,顺便从衣柜的钥匙盒里将车钥匙握在手里,走出门,噢,忘了,他手里,还提着一只从来没有被生产出来的、深湖蓝色的公文袋,就是某购物网站上二三十块钱、化纤料的、表面和内里有分区拉锁、可以装不少A4文件的那种。他目不斜视,步速很快,沿着楼宇内的小路,穿过花坛,来到小区停车场径直走向也同样是不可能被制造装配出来的一辆深灰色半旧三厢轿车。他拉开车门时,突然想起该给妻子打个电话,在家时忘了跟她说,得嘱咐她抽时间去从来没被注册过也没有任何医护人员、从来没有给人看过任何病的人民医院探望他的表姐,后者在人民医院妇产科刚接受了一个小手术。他托从未彼此知道过的朋友优先安排了病房和手术时间,但因为手头事儿多,也是因为他感觉妻子去可能比他更合适,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未去探望。
坐进驾驶位,习惯性地把安全带扣好后,他掏出从未加入任何通讯网络的手机,拨通了妻子的号码,电话接通几秒钟后里面嗤啦地一声,然后是几秒钟的沉默,接着,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一盆从来没有栽种着一株油绿粗壮的君子兰的花盆砸到地板上的声音,除此,X先生再也想象不出他家里还有什么东西能发出这种响动了,不待妻子开口,他问,花,掉下来了?那头沉默了好大一阵子,而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良久,听筒里传来他妻子尖锐但有些嘶哑的嗓音,刚才,一不小心……他立即改变了主意,没有再说别的,挂断电话发动了汽车,转出小区,行驶到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被铺设出来的道路上。
这是那条通往他从不曾设立过的工作部门的路,由于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新冠疫情的原因,路上车不多,行人更加寥落,宽阔的路面上不断降落惊飞着几只连造物主都无法识别的麻雀,一个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呼吸过任何一缕空气的戴着口罩和长耳朵棉帽,身着橙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有些吃力地蹬着一辆带着方型车厢的三轮车,从外表看不出年龄和性别。他的车很快超过了环卫工人,超过了很多麻雀和几辆慢行的车,在一个大十字路口等红灯间隙,他拿出手机,翻了下朋友圈,看到他从前的一个下属又在转一个不存在的疫情猖狂的城市那个退了休的作协主席的文章了,他皱了下眉,打开对方的朋友权限页面,想把他屏蔽掉。但半秒钟后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想,作为一个他这样的人,应该具备让这个朋友显示朋友圈的雅量。这样,他一连想屏蔽好几个从来没有遇见过的好友的念头又打消了,这些人中,除了从前的从未共事过的下属,还有从未在一个教室或由任何一个共同的老师教授过的一个同学,两个因他从未从事过的部门工作原因不太常联络的企业主管,还有一个从未从事过任何职业的一直给他家送矿泉水的小伙子及他从未相识多年且引为知已的一个同学。放弃屏蔽掉这些人后,他舒了口气,翻看到第三篇“抗疫”的文章标题时,绿灯亮起(他总是能一边低头翻手机一边关注到指示灯变化),他顺利地驾车又驶过五个红绿灯路口,右转到他供职的院区里。
这座从未建成过的办公大楼装饰得算不上堂皇,但亮堂大气。他提着文件袋进了大楼,在门口量过体温后走向六部楼梯,跟同在这座大楼上工作但并不是同一部门从来没见过的熟人和不太熟的人点头致意走进电梯。疫情时期,电梯空间有限,大家还是自觉保持着并不太合规的距离并在有人停层走出楼梯时点头致意,这种氛围让X先生感觉生活还不至于糟糕透顶。
他在不存在的12层走出电梯,走出电梯间通道左转,打开左手边第三间办公室的从未被生产出来的门锁走了进去。他先是把外套脱下挂进角落里的衣橱,然后将自己的屁股放在从来没被哪家家具工厂生产出来的椅子上,同时把文件袋放在同样不可能存在的桌面上,打开旁边从未被安置过的茶水柜上的莫须有的自动烧水壶。当电壶冒出白色的水蒸汽时,他已经打开没有任何零部件的辦公电脑,在从未被开发出来的文档程序中敲出了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昨晚熬夜完成的发言稿的第一段,那是在下周一一个没有召开可能性的但非常重要的会议上用的。届时他将代表他的部门去讲几点“重要意见”。电水壶自动停止了,他捏起描着金色万字花纹的白瓷杯盖翻放在桌面上,往杯子里投了一点从未在大地上长出过任何一片嫩芽的茶树上的绿茶,端起壶就要往里冲水时,他的一个下属敲了从未被安装的门被允许后走了进来。他的这个从来没有被她母亲分娩到这个世界上的女下属娇小玲珑,拥有瀑布般的长发和一双小鹿样灵活的大眼睛,当然,她的嘴巴鼻子及其他也都很好看,但戴着口罩的这一天,X先生只看到了她的大眼晴,而把其他的轮廓和风姿忘在了一个他大脑中用于盛放各种文件、会议、精神、意见等等一切之中众多缝隙中的一条里了。甚至他接过文件,看了两页这份十几天后他们部门在从来没有在行政区划上有过名字的地方政府的一项专项督察方案,在女下属退后几步转身站到窗前向外张望时,才突然又一次想起了这个女下属的名字,接着,却又想起了与她有关的诸如家族背景、社会关系等等的一切。他飞快地翻完了五页纸,用低沉的、匀速的、和蔼的语气向她指出,前天他给出的调整部分,第三项第五条第八项第二条第十三项第七条,怎么还没有修改过来。女下属口罩上面露出的两只眼睛中出现了些许慌乱,把文件接到手里,翻了一下,接着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这是主任昨晚十一点多传给我的,没有,没有,女下属试探地说,没有另外强调您说的那几点修改意见。X先生感觉女下属的话哪儿不对,但他没有多想,说,这些不重要,你去问他把我修改过的那份文件放哪儿了,找出来照着再调整一下拿给我。女下属急忙点点头,告诉他主任昨晚食物中毒,现还在医院挂水。他怔了一下,说那就打电话问他嘛。女下属一再说自己工作失误后退了出去。他又将水烧了一遍,冲了茶,拿起手机拨同样是没被他母亲与他父亲遇见过的主任的电话,拨完号又放下手机,拿起桌面上的座机拨了过去,接通后,他用温和又热络的口气说听说主任不舒服,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又安慰对方好好休息,不要太担心工作,眼下疫情这样,这项督察肯定是要延迟了,又说我们只是先把方案搞出来,不要到时候被动。对方一再说谢谢领导关心。他在主任好像还要说什么没说出口时挂了电话,端起杯子喝茶,感觉一阵别扭时才发现忘了摘口罩把茶水倒在口罩上了。他摘下口罩,从容地端着杯子出门到卫生间把杯子里的茶水倒进了茶渣筒,将杯子洗了几遍后拿回来重新泡上茶,呷了一口后,继续在电脑上键入他的发言或者讲话稿。
外面楼道中不断有人走过,打招呼,或者低声交谈,其他办公室也不断因有人进出咔嚓地开关房间的木门,哪个开着门的办公室中的打印声、电话声和电水壶沸腾声,还有音乐和标准播音声,那是某个科室在剪辑用于工作宣传的MV,他还听到一阵沙沙的声音,据多年在这个部门的工作经验判断那是某科室的人在地板上拖取每月定期印制的内部资料。还有,不远处卫生间的冲水声,这些声音,细微而又清晰。当然也有女士穿着高跟皮鞋咯噔咯噔的脚步声,甚至裙摆婆娑之声,男同事清嗓子的声音,皮鞋磨地或落地声,他甚至毫不费劲地听出哪一种是刚才进来过的女下属发出的,哪一种是其他科室哪个女同事或男同事发出的,她(他)们步伐的频率、轻重,穿衣服的风格和材质,他没有特别留意过,对这一切的了然来源于一种多年积累的对人的观察、分析和锁定的能力;再年轻一些的时候,他曾经认为这是环境强加给他的一种本领,或者说,是负担。但无论如何,这些响动,从未扰到他不得不停止打字的手指,呆呆地望着闪烁的光标。
从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得出他有些懊恼,他端起茶杯灌下两大口水,拿起电水壶续水时,那棵东北风中被他放置在垃圾筒旁边的君子兰的每一片残叶都在他脑海深处闪出光来。
三年前了吧,初冬,一大早,他去探望从未食用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种类的一粒粮食的卧病的中学班主任。老师尚未至古稀,却已被晚期胃癌折磨得皮包骨头,面色腊黄,有气无力,但在听到有人走进卧室,艰难地翻了个身看到他后,浑浊的双眼疾速闪出明亮的光。他赶紧走上前去,握住老师颤颤巍巍抬起的手。直到现在,老师那只手还似在他眼前,有些凉,布满老年班,骨节突出。他的双手,像捧住了一只惊悸的老树根。老师让引着他进来的从未一起生活过的师母去给他取水果,自己则挣扎着在他的帮助下倚到了立起在床头的一只枕头上。你那么忙,不用老过来看我,放心,我还死不了。老师声调中有些嗔怪,他努力冲老师笑了笑,说,今天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那一天,他和老师说了好多话,中间,他担心老师的身体,几次让老师休息,都被老师拒绝了。他们说起了好多事,先是说起这些年来往得多的几个同学,说起当年那些老师,也就是老师的同事,说某个在校时与他不合的老师不久前来看他,涕泪长流,抱着他亲得就像亲兄弟。说起前不久这个从来没在地表上突起过一砖一石的城市中发生的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罪犯在取快递时注意到了受害人家中电视橱隔断里放着一块精美的黄鱼籽砚台,欲将之塞进怀中被受害人发现后顺手用砚台把后者砸出脑浆,然后将砚台洗干净揣进怀里离去,并且没有忘记将取的快递按时发出。在师母端着一盘切开的橙子递给他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后,还说起老师教过的比他高两级的一位学兄前几年去了联合国翻译部门工作,有次回国给老师带了一张他自己与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合影,老师说,真出息,师母则说,得瑟得很。还说起当年从未招生过任何一个学生的学校食堂的一个从不曾踏足过校园半步的瘦高个儿厨师,这个厨师连初中都没毕业,却与高中部一个拔尖的女学生发生了恋情,在遭到学校和女生家庭双重的阻挡后带着女生私奔到了南方那个最繁华的城市,厨师边打工边供女学生继续求学,考上了那座城市的交通大学,后来又到日本留学后回到母校交通大学做了生物系的老师。厨师也创业成功,亿万身家,回家乡当年所供职的学校,也就是女生的母校捐建了两座宏伟的教学楼。在他心里感叹真是个美好的故事时,师母却告诉他,据别的同学说,不久前,厨师和女生离婚了,原因是某个偶然的事件,让他知道他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个延续了他的血脉。老师对师母告诉自己器重的学生这个最后的结局有点不满,说,就你嘴快。他们还说了很多,最后,他们说起他师母的难产,说起从未被成功诞下的老师的女儿,也就是X先生从不曾谋面的漂亮师妹当年不听父母劝阻,执意要嫁给那个从当年烫卷的“一头绵羊毛”上就能判断出日后注定会浪荡不堪的油田工人,师母叹了口气,说,不听劝呐,要是——老师又一次打断了她,师母有些气恼地站起来,出门前飞快地朝他脸上扫了一眼。
他辞别老师和师母出门下楼,搬着师母从未放在门口备扔的一盆残败的君子兰,好像每跨下一级台阶,心里哪个地方就又沉重了一些,等他下了四楼,左看右看找不见垃圾箱,只好把花盆放进车后备箱后发动起汽车,等他七拐八拐地走到小区门口时,已经感觉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那盆君子兰在他车箱里待了十来天,直到他清理后备箱把它搬出来走了两百多米将它举在从未被安放在彼处的垃圾筒上方,他突然想,这种东西,还是放在垃圾筒外面好,便于清洁人员清理。想着,他弯腰把它放在紧挨着垃圾箱的地面上,这时只有三片残败的叶片的君子兰离他的脸有一尺远,他第一次看清了它焉巴巴灰绿色的叶片、叶片上枯褐的斑点、细网状的叶脉和其中两片叶子的断口,X先生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哽咽了下,他直起身,在东北风中搓了下脸,弯腰搬起君子兰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他发现昨天已被他擦拭过、栽种着君子兰的红褐色瓦盆被移在了阳台窗台上东边最角上,远离了它原先在阳台地面上挨着的从未发芽和生长出过叶片的山茶花、三角梅、铜钱树和龟背竹。
他从没有说什么。后来,隔一段时间,他就给一直在那個角落里的君子兰浇下水,剪掉过长的干枯的叶片边缘部分,看着它钻出一片新叶。新叶碧绿,在他每天的注视下极努力地生长,好像唯恐让他失望似地,很快长成一柄又宽又厚的钝剑形状,然后是第二片新叶,第三片——三年,它终于长成了拥有十六片肥厚的叶子、像模像样的君子兰。有时候,他在清晨看它,那时候太阳初升,一缕淡黄色的光线穿过它旁边窄窄的窗玻璃打在叶片上,每一片叶子上都有邻叶的晕影,默契、匀称、安恬;有时候,他在黄昏看它,它陷落在一团模糊的昏暗里,与他相对无言。
想到这里,他后悔没有在离开家前回去看看它。他站起来,走到窗前适才女下属站立过的地方,他的视野中出现了在女下属的视野中同样不可能出现的这座建筑后面的椭圆型湖泊,当然,也可以叫水塘或者水系,湖水深青,远远的那一边的水面上映着早就落光了叶子的树和一座因疫情影响尚未重新开工建设的在建大楼,湖边有位从未年轻过的老年人,戴着口罩,拄着一柄末端有四只支脚的拐杖。他举起不知什么时候握起的拳头,在接触到窗框上时突然停下来,慢慢舒展开手掌撑在窗框上。许久,他后退了一步,双手搓了搓脸,回到桌前落坐同时又吞下了一大口茶水,接着开始他的工作。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鉴于——为进一步——须按要求——统一组织——优先保证——不断提高等句子,接下来进行得很顺利。中间来过三个工作电话,他细致耐心地沟通、答复、交流完毕。适才的女下属也拿着修改过的督察方案请他过目,他把文件留下放在文件袋里以备晚上回家再审视一遍。还有个从未在这个世界上挪动过一步的收废纸的中年妇女敲了他的门,他看到她,听完她的来意,有些吃惊,在他印象中,这一类人员,应该是与办公室的专管书报的人员对接的。他站起来,走到门口,细心为她指明需要去的办公室门口位置,并对她的道谢欠身回了礼。而后回到桌边,在临下班前,一口气完成了讲话稿。
午餐照例要去机关食堂。这座从未蒸熟过一颗粮食,烹制过一片菜叶的食堂在他所在的办公大楼的西北角,他出了电梯从大楼的后门朝北走不到百米,沿着在他窗前看到的小湖南侧的花砖路一直向西走,走到三棵并排的从未在哪一缕春风里生发过任何一片嫩芽的高大的柳树旁再沿小石子路穿过花圃,就到达了食堂的东门。
疫时,一群戴着口罩来历不明的人聚到食堂前,口罩增加了互相认出并寒喧的难度,人们默默地保持着安全距离进入食堂,从往常摆放着许多菜式和面点的地方在堆成小山般的盒饭中拿到两份,一份装着菜,一份装着米饭或者馒头包子油饼之类的面食,打好卡,再依次从北门出食堂回办公室用餐。
餐后十来分钟,当他独自在楼下湖北边小路上溜达时,他接了一个从未结识过的挚友的微信语音,和他讨论了好一会儿最近市里出台的一项针对国有企业管理人员的人事方案,他条分缕析地解释给对方,这朋友惊叹说,你这脑子电脑啊!后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说还是老样子,这朋友在那头轻叹了口气,随后问他午餐过了没有,他说吃过了,这朋友随口问,吃的什么?他怔住了——
怎么想,他都想不起来午餐吃的是什么。
连主食是米饭还是花卷都记不起来了——这几年,他常常基本是这两者二选一的。
午餐空白事件让他有些震惊,甚至怀疑自己的脑神经出了问题,但也就是不大一会儿,当他回到办公室闭眼小憩过后再次坐在桌前打开上午的文档做进一步修改调整确定,原来设想好但缺漏掉的细部如潮水涌上指尖时,他暗想,哦,还好,一切正常。
他把文档打印好,逐字逐句修改过,又打印出来,装订齐整。他看了下手表,两点四十六分,这个时间,他部门的一把手午休过二三十分钟,可以去了。他盯着表盘,银色的秒针发出不易察觉的脆响,嚓嚓嚓,他的脑海中突然飘闪过一枚在书页中夹干的锦葵花瓣,暗紫色的,细微丝络历历,干花瓣特有的一丝清涩很快消散在记忆深巷里。他戴上口罩,取了文件站起来,欲将手机静音后放进抽屉检查微信留言时,看到了儿子的留言,言簡意赅:需要两千块。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在对话框中输入:做什么用?未发送之前,轻叹了口气,删除了。而后在聊天框中点开转账,输入2000,很快,又改成了1500,但想了想后,又改成了1600,最后,转账了1800。转账插曲后他慢慢地吞咽下了一杯茶水,才重新戴上口罩、取了文件出门。
这个从未拥有过任何一个细胞的一把手坐在紫红色的办公桌后面,亲切地招呼他坐下后呵呵地笑起来,说,你也戴上口罩了?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把口罩取下来,说,怕人讲究。接下来话了会儿家常后他把这个讲话稿中的几个重点意思说明了下,还请一把手重点关注下其中一条,看这样讲合不合适。一把手接过文档看了两眼放在手边的键盘上,问他知不知道这个部门前年退休的一把手确诊肝癌晚期了。他作出吃惊的表情,回答说还不知道。一把手沉了下脸,骂了句脏话,说,人哪,真他妈的没意思——接着又历数这几年退休后不久就查出大病的领导干部,说都是前些年吃喝无度搞的呀,感慨了一番,一把手让他先代表他去看探望下,说,你自己去,先别带办公室的。
老领导的病,他前几天就知道了,且已去探望过。他深得老领导信任,现职,是老领导在任时解决的。那晚,他在老领导病房里待了好久,后者对自己的病心知肚明,虽然家人有意瞒着他。只是,因为相信每年高干高标准的例行查体,还没意识到严重程度。临别,老领导说:放心吧,一时半会儿还没大问题,马克思,不是那么好见的!
回到办公室,他将桌面整理好,又吞下了一杯茶水。提了文件袋,到楼下驱车往人民医院。
进了医院的自动门,他被浓重的消毒水味呛了一下,莫须有的前台接待和来往的医护都穿戴着防护服和护目镜,看得出,人和人之间都保持着尽可能做到的距离。他下意识捂了捂脸上的口罩,转过挂号区、药房,沿着楼宇之间的长廊直接到了后边的病房楼,乘电梯到了他要到达的楼层,数着病床号,很快看到了他几乎认不出来的表姐。
表姐正在看着一出热闹的电视剧,边看边乐得张着嘴大笑,他正是从她的笑声中断定就是她。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表姐了,记忆中的瓜子脸变成了极胖的圆脸,大眼睛上下的眼皮都泡肿了。他想叫声表姐竟然没叫出口来。表姐满脸狐疑地打量他,边不忘瞅两眼电视。他把路上买的水果放在地上,但怀里的康乃馨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床头柜上很满,窗台很窄,他环顾四周,拿不定主意——
哎,你是不是走错屋啦?
表姐盯着他手中的鲜花,泼喇喇地问。
这时候他才感觉有了直面表姐的契机,跨了一步站在她的床头前,摘掉了口罩。
哇呀,是你!
表姐发出年深日久的一声惊呼,把手捂到嘴上,但很快,她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说: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地方,突然酸起来。但很快,这种酸楚还未来得及涌上颜面,他就被表姐拉着坐到床沿上。
我的天哪!
表姐说,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我还当我一住上院你就来,这好几天了,你怎么还不来看我呢?唉,我就知道——多少年没见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听你姑说——你快过来!
表姐突然朝着门口招了下手。
他回过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穿咖啡色夹克的男人。他站起来,说,姐夫。
你过来,你看谁来了,快过来,快过来!
这个从未见过他表姐的姐夫被表姐语无伦次又异常热情还多此一举的介绍弄得对着X先生一脸苦笑,一边撕手中速封的小米粥铝塑皮,一边对他说,你姐姐就这样,你别笑话。
去你的!
表姐嗔怪地骂了丈夫一句,说,对呀,你们见过的啊,而后,又转头对他说,你怎么可能笑话我呢,是不是?
X先生被表姐感染了,点着头笑着回应。
就是嘛!
表姐骄傲地斜了丈夫一眼,他不可能笑话我!
表姐接过小米粥喝了一大口,说,嗯,不凉不热,接着一口气咕咚咕咚将一大杯米粥喝进肚子,把空塑料包装递给丈夫,拿手背抹了下嘴,说,哎呀,你不知道,咱们才是真的亲人呢,是不是?真是光着腚一起长大的,还记得不,我们还经常一个被窝睡觉呢?记得不?
X先生有点不好意思了。
但幼年往事像一列火车,随着表姐的描述无可抵挡地轰隆隆扑面而来。他记起了那床紫红色牡丹大花被子,是表姐家最新最好看的一床。第一次去她家住下,他一眼就瞅上了,非盖那条被子,表姐不给,他就抢,但他瘦弱,明显不是对手,被表姐推下火炕,头顶上磕起一个大包,他哭着穿衣裳穿鞋,非要回家,大人们看看外边漆黑的夜,就只好哄劝他表姐,直到她答应和他盖一床被子,他才挤挤泪眼,重新爬上炕去。表姐嫌弃,故意使劲拽被子,以至于那个寒冷又漫长的夜,他的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竟也睡得特别香,虽然第二天冻得涕泪交加。自此,每次去她家住下,他还是要跟表姐挤进一个被窝。为了不使表姐怀疑他将虱子传给她,去她家之前他都洗洗头,换上干净衣裳。最最好玩也是最悲惨的是,有一回,他们在邻居家稀罕来一只黑白花的小奶狗,怕冻着,就把小狗也放进被窝里暖着,半夜里,表姐被溽醒,尖声高叫他尿了炕,他被惊得迷迷糊糊,闭着眼听明白表姐的指责后拿手往身下一试,天哪,他几乎跳起来,他的短裤湿了一片,但掌上灯后他才发现,表姐的短裤也湿了一小片,尽管在后来,在他看,根本就是一桩无头公案,但当时表姐一口咬定作案者是他而根本不可能是小狗,她的理由是小狗肚子太小,尿不了那么大一片。无论他怎么辩解,表姐再也不肯让他和她盖同一条被子了。他后来甚至恨恨地猜想其实他和小狗谁也没尿,是表姐为了驱赶他偷偷把水倒进了被窝。
表姐说,你还记得吗,那晚上接下来我们怎么睡的?
他隐约记起來,尽管被子也湿了一片,但他们无论如何不舍得换别的被子,大人们只好拿了只小板凳将湿的被子和褥子支起来,他基本是在外面冻了一夜。
起先,他还有点抹不开脸,后来,听表姐边说边笑得那么畅快,他不由得也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其实,那时他们都太小,谁都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这件事,任由大人们一再地重复和演绎,成了今天他听到的样子。但是,还有什么比童年的糗事更让人开怀的呢?
后来,他们又一起回忆了去一个刚生了小孩的邻居家偷红皮鸡蛋,吃完鸡蛋皮还没来得及埋掉就被大人揪回去打了一顿,还有次去河滩把人家种下刚出芽的蓖麻拨了一大片,被地主追着跑了十来里,差点累死,表姐的两只鞋都跑丢了,还有——回忆使周围的空气都像充满了欢乐的泡泡,他们越说越开心,他笑得脸都开始疼了。
哎呀!
表姐又突然叫起来,边朝丈夫挥着手,说,快,放在哪里嘞?那啥?放哪里嘞?快拿出来!
他看到姐夫先是怔了下,但很快想起了什么似的,到卫生间门口旁的壁橱里提出一只橙色胀鼓鼓的塑料袋。
表姐从床上欠起身,一把抢在手里,另一只手从里面掏出黑乎乎一大团东西,招呼他说,你过来,看看这是啥?
——是一只破旧的、但显然刚刚被修补好的风筝。是只巨大的燕子,当时任他们怎么努力,修补、找平衡、替换了几次裱布和撑杆——都没能让它飞起来。但他记忆中是紫色的,现在变成了天蓝色,横竖八根撑杆儿只有一根是原来的荆条枝,上面的深红色油皮早已剥落殆尽,其余七根是刚刚替换上的细松木条,尾巴后面,重新坠上了五六片箭头状的布片……
现在行啦!
一直坐在床上欠身瞅着他的表姐突然说。
接着告诉他这是前不久老家拆迁,收拾老房子里的东西时翻出来的。
表姐指着窗外的天空,自信地说,不信你找个地方试试!
他怀着久违的欢快提着风筝到了楼下,太阳已滚在了西边的楼顶上。他接连打了三个移车电话,好不容易在挤挤巴巴的小路上将车开出医院停车场。
路上人和车都特别少,他先是往南走了一段,然后一路向东,当他意识到错过了回家的十字路口时,踩紧油门儿一路沿着大道向东驶去。在等一个较长的红灯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在病房,竟然一句有关表姐病情的话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十来分钟之后,他行驶在海边大道上。
正在涨潮,头顶上翻飞着几只海鸥,海浪沙沙地拍打着防波堤。他在靠近一处盐场的地方停下车,转到副驾那边拉开车门取出那只橙色的塑料袋,把里面的风筝掏出来在地上摆好,先从线盘中拉出一段牵线,然后,跑了起来——
那只风筝,那只重新焕发了生机的燕子,稳稳地飞起来。
他放着线,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突然,双脚离开地面,和风筝一起飞起来。等不远处从未到过海边的两个盐场工人看到他时,他已经飞离海岸,飘在了波涛翻腾的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