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
2021-05-07江子
江子
一
我们村——赣江以西的下陇洲村人们普遍认为,四十出头的曾和春,是个头脑相当得转(方言,意为“活络”)的人。不然,何以许多人一同从村里出来,同样是读书不多,同样是在南方城市工厂的流水线上做工,唯独他成了跑遍全国做买卖的小商贩,成了领着老婆孩子住进县城一百多平米的房子里、整天吃香喝辣的主?
如果说人生如牌,曾和春刚抓到手里的牌并不好。他的老子细四,是离下陇洲三里路远的西沙埠街头铁匠铺抡大锤的中脚,一辈子没挣到抡小锤的份儿(师傅抡小锤)。这样的老子,在别人手下当差,靠给人打锄头镰刀犁耙什么的过日子,能给他带来怎样的荫护?他老子,瘦得很,因为长期在火炉边工作,他的瘦又与他人有些不同——是那种近似烤焦的、让人十分不安的瘦。这么瘦的老子,能指望他给自家的孩子们挤出几两肉来?他的母亲,一个普通并没有多少见识的农妇而已。他们家有四兄妹。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从小,他吃的穿的,都是两个哥哥剩下的。他从适学年龄开始读书,可是看不出什么慧根,再加上村里的教育条件就这样,能读成的有几个?和很多村里孩子一样,他读到初中就读不下去了,就跟着村里人去了广东,成了某企业一名流水线上的工人。
曾和春开始进的电子厂,每天重复着给电极管插上零件。后来,他去了玩具厂,每天重复着组装玩具。再后来,他去了毛织厂……他就像赣江以西的乡村一块闷头闷脑的铁,在南方城市这个砧板上被反复锻打,渐渐地打出了锋刃,打出了棱角。若干年后,这个铁匠的儿子慢慢开悟了。他由一个懵懵懂懂的人,变成了一个能说会道懂得盘算的人,一个脑子好使的人。再加上他命里的好运气,他成了一个人们口中过上了好日子的人。
被赣江以西的人们认为曾和春脑子好使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不花分文从广东带回了一个女人。在赣江以西,男人讨老婆是一件很让人头疼的事情,它需要房产和不菲的彩礼……铁匠细四有三个儿子,他到哪里弄那么多钱去给他们做房子当彩礼?人们都等着看细四家的笑话,看看他的三个儿子中到底谁会成为光棍。可是看笑话的人最终失算了。他的大儿子和平、二儿子细平成了家。正当人们认为细四为两个儿子讨媳妇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某年春节,他的三儿子和春直接把一个年轻女子从广东工厂里带回了家。许多人赶到细四家里,看着和春带回来的女子,只见她长相姣好,目光正派,皮肤娇嫩弹吹得破,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孩子,大家也都放了心。通过问话,大家知道了,她是和春同一个厂里的打工妹,她不嫌弃和春暂时的穷困,她看中他的聪明和体贴,并且对能和他一起过上好日子充满信心。她说她也是乡下人,家在本省北部的鄱阳湖边。村里大多数人不知道鄱阳湖在哪里,但又要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难怪皮肤这么好,原来是湖边上吃湖水长大的人呀。
曾和春被人认为头脑活络的第二件事,是他离开工厂开始单干却没过多久就成了事。曾和春从来不满足自己做一名流水线上的打工仔。他热爱交际,工作之外喜欢交朋结友。他的朋友,有走南闯北的业务员、小企业主、小饭馆老板、厨师、小区保安……他与他们打成一片,经常一起在廉价的夜宵摊上喝啤酒吃烤串。他听他们说话,捕捉从他们的口中传出的南来北往的各种信息。很多人看来,那些信息就像大河里的泥沙一无是处,可在曾和春眼里,它们都是金子。或者说,曾和春有一个十分奇特的功能,那些人们眼里一无是处的泥沙,经过曾和春的冶炼,就都成了十分珍贵的金子。
他终于从这些信息中找到了一条路。之后,他辞了工,成了一名追着全国的金脉奔跑的人。他做的不是金子生意,那需要很大的本钱,而他不过是一个刚刚辞职的流水线上的打工仔。他要的是淘金的副产品钨砂。他把钨砂卖给有需要的不同的厂家。不得不说,那是一门十分不错的生意,钨砂可以提炼钨,而钨因为能耐高温,被广泛用于国防工业、航空航天、信息产业等方面。有句话说,钨是工业的牙齿。而对于淘金这一行来说,钨砂乃是废弃之物。他从中找到了一条几乎无人关注的路。那条路让他没过多久就尝到了远比流水线上打工要大得多的甜头。
曾和春走南闯北。曾和春时来运转。他成了我们村见过世面最多的人,他自己号称说,除了西藏与台湾,全国没有哪座三线以上的城市没有去过。他也成了我们村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当人们得知他前不久用挣下的钱在县城买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领着老婆孩子住了进去,对他的赞美就更加不遗余力。
每次酒足饭饱后剔着牙抽着烟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曾和春走南闯北的间隙通常会在县城的“豪宅”里待上几天。也就是说,县城的家成了他现在的根据地),回想起自己咸鱼翻身的过往,曾和春总会生出无限的感恩之情。感恩呀。他感恩自己的父母,能让他生得如此健健康康,全身有一股子力气,不像隔壁洪川家的三巴子,因小儿麻痹双脚钉在一个矮凳上,即使有冲天之志也是徒然奈何。他感恩他碰上了好时代,如此,他才能从这个赣江边的村子里走出,有了见大世面的可能,不然,不就跟他瘦骨嶙峋的老子一样,一辈子守着三里路外西沙埠小镇铁匠铺一块发烫的砧板过日子?他感恩有了广东这样的一个地方,收留了他这个毫无见识一无是处的乡下人,让他一點点地脱胎换骨,获得了思考和捕捉机会的能力,从而有了现在这样的好时光。他甚至感恩自己的妻子,能在人群之中将他慧眼识中,她的信任,让他有了去挣取好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他也感恩自己的两个孩子,是他们让他成了父亲,有了向前走的顽强动力。他感恩经过的路上所有善待他的人——乃至对他并不友好的人们,因为他认为,或许是他们的为难,让他有了更丰富的经历。他还感恩他命里的好运气。他不知道冥冥之中有哪路神灵在保佑他,不然,何以其他人还在流水线上机械地干着活,他却能够赢得好的机遇?如此一想,他竟然会莫名地涌起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受。他会紧紧地把头埋在沙发上的靠枕之中……
二
可生活并不全是人们祝福的那样圆满与一帆风顺。曾和春还是遇上了一点麻烦。或者说,他的生活还是出现了一点漏洞:他的二哥细平死了。
才比他大两岁、四十出头的二哥死了。他的名字叫作细平。比起和春,他算得上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也在广东某个工厂里打工,但脑子里全没有他弟弟那样的不安分。他满足于一日三餐可口的饭食,和每月固定的日子发到银行卡里紧着花够用的工资。他总希望自己用最小的成本生活,比如手机总是用被人淘汰的款,走路能到达的地方绝对不去花坐车的钱,喝酒总是小口小口地抿,说话的声音也是轻轻的。按理他这类人的日子应该是细水长流型,因为长期过着低成本的生活,他应该储备了极强的耐力,他的人生长度要超过许多人,可天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如果说是因为打工的工厂环境不好(许多工厂车间有刺鼻的、明显是化工原料的气味),可为何同样在工厂做工的人们绝大多数都没有事?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他的命,远没有硬到百毒不侵的程度,他的运气,比起他的弟弟和春,总要差好大一截子。
细平生病开始无知无觉。他跟他的铁匠父亲一样瘦。他病了,可是没有人能从他的体型上看出他的不好。可到后来,细平实在瘦得完全不成个样子了,他的家人才开始警觉起来。他们陪他去了医院,一检查发现已经到了癌症晚期。
细平不到两个月就死了。铁匠一家长时间陷入了悲伤之中。和春的母亲更是悲痛欲绝,人们发现,她经常坐在细平的坟头痛哭不已,拖着长长的声调。很长时间,村里就都是和春母亲让人不安的号叫声(而在细平的坟头不远处,就是已经死去多年的细四的坟,她根本不管不问)。
哥哥死了,曾和春的难过不言而喻。这个一直心怀感恩的人,因此对命运有了短时间的怀疑。他不知道,何以他们一母所生,老天爷却要在给他好生活的同时,让他的兄弟过早地成为黄泉路上的人,在给了他一条好路的同时,给了他的兄弟一条死路。他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为了栽培他,就把他哥哥的好运气匀给了他。如果答案是这样子的,那他不就成了二哥的罪人?
可是不久他又恢复了对命运的感恩之情。他觉得他还是参透了老天爷的心。他认为他二哥的死只是病死,不像同村住南边的恩宝的儿子群星,在广东东莞某座高楼做室内装潢时不慎失足,从十八层楼上摔下,当场摔死,死相极其难看。同时二哥只是他们三兄弟中的一个,不像群星是恩宝的独子。群星只有三十来岁,而二哥活了四十多年,相比之下,老天爷已经是开了天大的恩。他认为二哥的死并不是无和空,他还是留下了子嗣——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相比那些更年轻就死去的人来说,二哥是在这世上真正活过了的。他认为二哥的死,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说不定本来有涉及全家人的灾祸,因为老天爷的慈悲,就仅仅用二哥挡了事。他与家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顺应天意,处理好二哥的后事,让这个家庭,尽量减少因二哥的死带来的伤害。
曾和春和大哥一起安慰了悲伤的母亲,送别了决意改嫁他乡的二嫂。曾和春把十六岁的侄女接到了县城的家中。他与大哥商量,二哥不在了,以后他和大哥就应该共同担当起孩子父亲的角色。她的母亲改嫁了,那他们的妻子,就是她的母亲。他们将一起呵护她,给她足够的爱,以免她小小年纪的心因父死母嫁而变得寒凉。他们愿意把最好吃的给她吃,最好看的给她穿。她过生日,送最好的生日礼物给她,过年,他们包厚厚的甚至超过自己孩子的压岁包给她。她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也没有读书心志,那就要详细和她谈谈,如果她想学一门刺绣呀化妆呀美甲呀白案厨师呀什么的技术,就送她去参加相应的培训班,或者相关的培训学校。县里没有就去市里,市里没有就去省里,江西没有就去广东,反正只要她有合理要求,他们就尽量满足,以让她有个学有所成的平台,有个可以让自己衣食有余的未来。到她长大,谈婚论嫁的年龄,再挑上一家好人家,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把她嫁出去,嫁妆一点不比有爹有娘的人差,婚礼当天,他们同时做她与丈夫跪拜的高堂。她生儿育女,他们会按至亲的礼数走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衬。他们相信,只要大家彼此关爱,就没有什么坎过不去,没有什么难对付不了。而和春自忖自己比起大哥和平要有办法得多,生活也相对优渥一些,应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
打定了主意,和春看着在自己家里的侄女——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四岁、十分瘦弱、表情忧心忡忡的小女孩,不禁油然生出了一股柔情。他想要不了多久,因二哥的死出现的生活的漏洞,就会得到全面的围堵,终至严合无缝。那些命里的坚冰,就会迅速融化,伤口会愈合,泪痕会风干,悲伤会稀释,生活会在感恩与祝福中不断攀爬波展。
三
然而生活有着其自身的轨迹。生活远不是可由导演掌控的剧本,永远没有人能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正当和春的侄女在他们家生活一段时间后开始有了笑颜,这个可怜的孤儿因为亲情的眷顾暂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世,突然有一天,侄女不见了。
小侄女不见了这件事起初并没有让曾和春有一丝一毫的警觉。因为她是跟着她的婶婶也就是和春的妻子一起离开的,离开前和春妻子还与他说起。那时和春正在外省与人洽谈一桩钨砂的生意,妻子跟他视频说她的老家有亲戚办酒邀请了她。她想带侄女一起去老家玩一下。家里两个孩子已经托付给了在县城的亲人,不会有任何问题。婶婶带侄女回娘家会有何不妥之处呢?这么大的孩子需要出门见世面长见识,婶婶自然是值得信任的监护人。视频中妻子的表情轻松自如言笑晏晏,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和春压根没有提出任何疑义。他只随口说了句快去快回,就按掉了电话。
可几天之后妻子与侄女依然没有回来。和春办完事回到家里,看到家里乱成一团,两个孩子也因母亲走了好几天已经快成野人。他盘算着早过了妻子说的回家的日子,连忙拨打妻子电话想催促她们早日回家。他的妻子在电话里推三挡四,口里好像含了一颗汤圆一样支支吾吾。她十分笼统地说自己娘家出了点事需要她协调处理,她可能还要几天才回得来。至于是什么事,牵涉到怎样的人,必须她这个嫁出去的人留下来,她并没有要说的意思。侄女在那边玩得好不好,她也就用一切都好这样的话来搪塞他。
几天之后和春感觉不对了。他一面催促妻子早日回家,一面要他的侄女接电话。他的妻子明显在故意推诿,不是说侄女跟什么人出去了,被谁带着去看鄱阳湖的水了,就是说手机快没电了然后挂了电话,和春再打就怎么也不肯接听。和春通过微信方式与她交流,对她恩威并施,要她迅速把侄女带回家,她要么不回微信要么就回放心侄女没有事情这类虚头巴脑的话。和春在微信里的语气越来越重,可她完全置若罔闻。他的感觉很不好。他正想着赶到鄱阳妻子家探听个究竟,一天他接到了妻子打给他的電话。
她告诉他说,他十六岁的侄女在这段时间看上了她伯父家三十多岁的未婚儿子。他们已经住在了一起,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她已经成了她们家的人啦。
她说,侄女有归宿了。全家人对她好得很,跟宝贝似的!一个女孩家家的,早也是嫁人,晚也是嫁人。现在嫁了,是她家的人。该踏实了对吧。
她说,十六岁一点不小,我奶奶,当年就是十六岁进了我们家的门呢。
她说,我嫁给了你,你侄女嫁给了我家的堂弟,扯平了不是。
她说,现在我们是亲上加亲,这是多好的事儿。多好的事儿呀。
她说,事情已经是这个结果了,你看该怎么办吧。
他一听顿时愣住了。他感到全身的血在拼命往头上涌。他才知道他的妻子带侄女去老家的用心。他很早就听她说,因为贫穷他伯父的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还依然单身。他不知道她对侄女用了什么手段,是连哄带骗还是暴力威胁。他的侄女,面对这样一件事,有着怎样的反应,受了怎样的委屈。
他完全蒙了。他不知道事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不知道为何这样一个看起来与赣江以西本地人无异的人,竟然成了他整个家庭的叛徒。他不知道他的侄女如此无辜,命运何以要给她如此的境遇。该怎么向家里母亲和兄长以及已经改嫁的二嫂交代呢?他感觉他一直感恩的生活戏弄了他。他借助自己好使的脑子,以及比别人要辛苦的付出,看似已经过上了不错的生活,衣食无忧,未来可期,可实际上,他的生活漏洞百出,随时都有解体的可能。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没有了女主人,他的家已经完全失序乱得像个狗窝,两个孩子整天闹着要娘。他是接受妻子所说的“亲上加亲”的事实,好言好语让妻子回家,还是等着妻子幡然悔悟,她自己回来向他们家的人认错——可是,这事情难道是妻子认错就能了结的吗?他的小侄女,已经在她老家与堂弟生活了两个月的尚未成年的小侄女,该怎么办?
四
我是在县城遇上和春的。那是在我姐姐居住的文水大道上。和春是我家在下陇洲的邻居,他家在我们家左边,与我们家隔一条巷子。他的大哥和平和我是小学同学。我们和他们家,就像亲人一样亲。而现在,他又和我姐姐做了同在一条路上、依然只隔一条巷子的邻居。
近些年,我一再地从我工作的省城蛰回到县城,除了看望和陪同已经居住在县城的我日益衰老的农民父母,我还想在县城的街头巷尾,听到更多我赣江以西的乡亲们的消息。
这是一个新的悖论:要了解赣江以西,却不是去赣江以西,而是在县城。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原本住在乡村的人们如今已经星散,而县城是他们新的聚集地。就拿我们村——赣江以西的下陇洲来说,一千多口人,已经有近八成的人买了房或者租了房居住在县城。随便站在超市门口,或者盲肠一样的小巷子里,都可能遇上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故人。那些坊间流传的事情,我的乡亲说不定就是其中的主角。比如说,去年全县高考生前十名中,就有三个是赣江以西我的朋友的孩子,其中一个还是我堂妹的儿子;去年端午前后三天县城暴雨城区内涝,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早晨跟着父亲在家门口捉鱼,不慎掉入被水掀开的窨井中,至今下落不明。消息后来得到证实,这个悲伤故事中的父子俩,就是我们下陇洲刘姓人。
二十多年前,我在县城工作。我们这个近五十万人的县,当时县城的人口大约只有三万人。而据统计,现在县城的人口已经超过十八万了,其中增加的十五万人,大多是进城的农民——他们都有各不相同的悲喜。
和春穿一件红蓝相间的POLO衫和料子不错的灰色夏裤,头发微卷,指间燃着烟,看起来跟一个城里人没什么两样。送我下楼的姐姐跟他打着招呼,对他开着玩笑说,小时候是邻居,想不到大了还做邻居,这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呀。
和春一面回应着姐姐的玩笑,一面回答我的问话。我问他的大哥、我的小学同学和平的近况。与我多年没见的和平也和他父亲一样有一个像刀凶狠劈过的精瘦身材。他说和平一直在广东打工,生活也就是刚刚过得去。我问他的母亲,一个爱开玩笑十分乐观的老妪。他说她一直一个人在老家下陇洲的老房子里生活,哪怕用绳子捆着也不愿意到城里和他们一起居住,现在七十多了,身体还算不错。我问他的情况。姐姐抢着告诉我说,和春当着大老板呢,跨省做着去淘金地贩卖钨砂的生意,挣了大钱呢。
我当然听得出姐姐语气中的夸张成分。和春能过上好的生活我当然高兴。我发现和春并没有因姐姐的夸赞而变得心花怒放。他的眉宇间结着极深的忧愁。接下来姐姐与和春的对话宛如暗语,我听了半天也不能听个明白。姐姐问他老婆还没回家吗,都两个多月了?和春说没呢,管她回不回的。姐姐说一个家缺了女人可不行,看孩子洗衣做饭啥的男人哪里干得过女的。和春说她自己犯了错哪里好意思回来,我就当她死了。姐姐说侄女在那边还好吗?和春说天知道好不好一点信息都没有,她连手机也没有怎么联系得上她。他妈妈都为这个气出病来了。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姐姐與和春结束了交谈。我和姐姐继续往前走。路上姐姐告诉了我和春家里的事情。几乎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姐姐问我鄱阳是个什么地方,我将我关于鄱阳的知识一股脑儿向她倒出。我说鄱阳首先是个湖,在我们赣江的下游,离我们赣江以西大概四百公里。那里水域浩大,江西包括赣江在内的五条大河的水都流向那里,形成了全世界最大的淡水湖,涨水的时候面积有四千多平方公里,比我们两个县的面积还要大。古代没有火车汽车飞机,水路就相当于现在的高速公路,江西人要进京赶考、到北方做生意做官必须走此水道,只有过了鄱阳湖才能进入长江然后去其他的地方。因为五条水系在那里盘旋绞缠,那里的水情格外复杂,潜流暗涌不可形容。特别是一个叫老爷庙的地方更是凶险异常,历史上不知道翻沉过多少船只,抗战时期曾经发生过几艘日本军舰突然消失得一点痕迹也没有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所以自古以来所有的船只过境必须小心谨慎,再不信神的人都会祈求神灵保佑(老爷庙就是一个给人提供信仰的地方)。因为水情复杂并且经常涨水,鄱阳湖周边的十多个县十年九涝,且资源匮乏,田地不多,人们主要靠捕鱼为生,生活普遍不富裕。几百年前那里发生过重大的移民事件,人们纷纷从那里逃亡,留下来的人们,村与村之间经常为争夺水上渔业资源大打出手死伤无数,年轻女子纷纷外嫁寻找出路,男人找不到老婆是常有的事情。而和春的妻子老家鄱阳是鄱阳湖周边最典型的一个县。
姐姐大概被我说的话吓住了,久久没有作声。她大概是担心起和春小侄女的命运——虽然姐姐对这么小的孩子不一定熟悉,但因我们与和春一家从小是邻居的关系,姐姐一定会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
我也沉浸在我自己对鄱阳的描述之中。我疑心我无意间说出了一个隐喻。这个世界从未有过的动荡不羁,那些乡土中的人们,都被押解着离开故乡踏上命定的旅途,火车飞机汽车都人满为患,特别是春节期间铁路部门动不动就声称发送旅客几亿人次。繁复交错的旅途,多像鄱阳湖的水域,表面平静的湖面下,河流交汇水势复杂潜流暗涌,每一次航行都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会有船覆身亡的危险。
每个人都有自己命运里的鄱阳湖。大多数人的航行都能化险为夷,沿着既定的航线在异乡与故乡之间从容往来。却也有一些小舟被命运湍急的水流仓促推入了令人不安的深水之域,比如和春二哥细平、细平已经改嫁的妻子以及他们已经成为他人妇的十六岁的女儿。他们没有方向,没有故乡。他们心怀隐疾,天生孱弱,无所依傍,茕茕独立。乡土已经在他们的背后坍塌,而他们前面的路荆棘丛生。在这浩瀚的令人不安的水域中,他们都是古籍中所说的不系之舟,是这个世界属于阴影的那部分——是这乡土中国向工业化城镇化艰难转型过程中被损耗的那部分。
他们最终会漂到哪里?哪里会是他们最终的归宿?无比浩瀚仿佛永无尽头的水域潜流暗涌岔道众多,他们有多少获救的可能?
唯愿这世上的风浪小些,从天而降的雨水打在船舷上的声音不至于过于暴烈吓着了他们。唯愿每一条小舟都会有一颗古老的星辰守护和照亮,让他们的梦境不至于漆黑一片。唯愿水下的暗流漩涡不至于追咬住他们不放,或者有好心肠的潜流会悄悄推动引导着他们,最终让他们找到可以安顿他们灵魂的岸,找到他们可以称为故乡的心安之地。
告别了姐姐,我走在这夜晚的县城街道上。灯火游走闪烁,人车川流不息,整座县城仿佛不安的水域。想起死去的细平、他远嫁他乡的妻子以及女儿,想起和春,想起故乡的诸多苦厄,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名受难者,或者说,也是一条不系之舟。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双手划动如泅渡之姿。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