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石亭”与“筑长城”
2021-05-07张文平
张文平
“造石亭”并非建造“御苑”
据《魏书·太祖纪》记载,北魏道武帝拓跋珪于天赐三年(406年)“八月甲辰,行幸犲山宫,遂至青牛山。丙辰,西登武要北原,观九十九泉,造石亭,遂之石漠”。
首先,对这一则史料中涉及的几个古地名作一介绍:公元398年拓跋珪定都平城(今大同),403年在平城之北犲山之上修建了行宫—犲山宫,犲山在平城北约50公里处,为今内蒙古乌兰察布市丰镇市市区东侧的薛刚山;从犲山向北有青牛山,为今乌兰察布市区内的老虎山;从青牛山向西登武要北原,即今乌兰察布卓资县、察右中旗、察右后旗交界处的灰腾梁,因位于西汉定襄郡武要县故城之北而得名;武要北原之上有九十九泉,即星罗棋布的高山草甸草原湖泊群;石漠为灰腾梁东南、今察右前旗东部与兴和县西南部的低山丘陵区,因山色发黑、乱石丛生而得名,生长的稀疏、低矮牧草尤其适合羊的口味,清代为正黄旗羊群牧场。
那么,“造石亭”三字作何解释呢?在灰腾梁之上,考古工作者调查发现一道围绕九十九泉的长墙,据此有的学者认为这道长墙就是道武帝“造石亭”的遗存,道武帝在武要北原之上修筑了“九十九泉御苑”。
在2007年以来国家文物局组织开展的长城资源调查中,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院)的考古工作者重新调查了“九十九泉御苑”,发现它并非北魏遗存,而是一道西汉长城,定名为“九十九泉汉长城”。
九十九泉汉长城主要由墙体、障城、烽燧等三类建筑组成。墙体除东端部分分布于山梁之下外,主体分布于灰腾梁山梁之上,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将九十九泉包围了起来。墙体总长50余公里,以夯筑土墙为主,少数地段为石墙。墙体沿线调查发现烽燧56座、障城5座,在墙体两侧的延伸防御线路之上调查发现烽燧13座、障城7座。
烽燧大部分修筑于墙体内侧及墙体延伸线之上,由堠、坞、积薪垛三部分组成,合称为亭。堠为方台,俗称墩台,最初的修筑方式为外围垒砌石块,内部夯土;如今,墩台坍塌,石块散落,多呈现为土包状。堠旁侧有坞,供士兵日常居住。坞和堠相连在一起,坞通常位于堠的东南侧,有的坞还可分为内坞、外坞。在堠、坞的周边,分布有一些小的圆形或方形石头圈,为放置积薪的积薪垛。烽燧的报警设施,通常有烽、表、苣火、燧等数种,史料记述的“举烽燔燧”的燧,就是积薪垛。积薪垛还可分为大积薪、小积薪两种。
调查的12座障城,3座分布于长城墙体内侧,2座位于长城墙体两端,其他多位于长城墙体的延伸防御线路之上。这些障城的形制大体相同,平面大多呈方形,边长多为23.1米,为汉代的十丈,个别边长稍大,也往往符合汉代十丈的倍数。部分障城主障外分布有关厢。障墙底宽顶窄,有石块垒砌、沙土夯筑和内部土筑、外表包石等构筑方式。
调查中发现的遗物,集中于烽燧的坞和障城之内,以陶片最为常见,障城内还可见有板瓦、筒瓦和五铢钱等。
九十九泉汉长城属于西汉定襄郡东部都尉的防区,东部都尉与武要县同治于今卓资县三道营古城之中。东部都尉之下,设有候官、部、燧三级军事建制,守卫长城防线,候官治所在障城,部、燧治所均在烽燧。候官的长官称候,秩俸600石,与县令大体相当;部的长官称候长;燧的长官称燧长。每座烽燧的成员少则两人,多则五六人,以三人居多。驻守人员较多的烽燧,往往属于部的治所。
定襄郡东部都尉出塞的塞道为自三道营古城向东的大黑河东西一线,分布于九十九泉汉长城东南端的小桌子山烽燧、桌子山障城,属于东部都尉塞道之上的塞外燧、塞外障。
既然围绕九十九泉的长墙不是北魏“九十九泉御苑”,而是汉长城,那么“造石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汉代,内地的亭是负责地方治安的基层单位;边塞的亭即烽燧建筑物,是警戒、设防的基层单位,亦称亭燧、塞上亭。到拓跋鲜卑游牧代北及立国北魏时期,有“累石为亭”“聚石为峰”等记载,亭又被赋予纪念碑的性质,与后来蒙古民族的敖包(oboo)相似。于是,《魏书》记载的石亭,可能与军事防御有关,也可能是“敖包”类建筑物,包含了祭祀、路标、部落界限等作用。据《魏书·太祖纪》,道武帝拓跋珪于天赐三年(406年)八月“西登武要北原”之前,“二月乙亥,幸代园山,建五石亭”。这里的代园山,位于犲山宫以北、参合陂以南一带,大体为今丰镇市北侧的山地,始建于明洪武二十九年(1396)的明长城主要沿着这一道山地东西分布。拓跋珪在这一区域之内建造五座石亭,即五座类似于汉代烽燧的石构建筑,起到保卫犲山宫的作用,军事性质明显。而考辨《魏书》这一节中对拓跋珪之后在“武要北原”行踪的描述,连续用到了“登”“观”“造”“之”四个动词,按照古汉语意思相近动词连用的规律,“造”所表达的与前文“建”并非同一含义,而应与“观”“之”近似,是“到、去、造访”的意思。“造石亭”所指“石亭”,极有可能为九十九泉汉长城沿线烽燧。
拓跋珪在武要北原避暑、游猎期间,“观九十九泉”和“造石亭”均包含有祭祀的意蕴,将前朝“石亭”视作祭祀的“敖包”。所以,可以说拓跋珪是有史记载的第一位游览九十九泉汉长城的人,但拓跋珪造访前朝“石亭”的真正目的是以之作为祭祀天地神灵的神物。
在对九十九泉汉长城调查的过程中,我们于灰腾梁之上同时发现大量北魏“石亭”,为区别于汉长城烽燧,定名为烽戍。北魏烽戍的构筑思路,来源于汉代烽燧,也有墩台、坞、积薪垛等设施,但二者之间的差异也是极为显著的。首先,墩台形制、大小不一样。汉代烽燧的墩台一般是内部夯筑、外部石筑的方形台体,现今坍塌后的遗迹较北魏烽戍墩台坍塌后的遗迹小一些;北魏烽戍墩台现今所见遗迹多为一个大石堆,部分台体可见砌筑痕迹,为一个八边形的石砌台体,个别烽戍有两个,甚至三个墩台并列。其次,北魏烽戍的坞、积薪垛不如汉代烽燧那么规范,有的烽戍在墩台旁侧建有一个夯土台基,这在汉代烽燧中不见。第三,汉代烽燧地表散布陶片等遗物较多,而北魏烽戍一般不见遗物,仅偶尔可采集少量陶片。最后,漢代烽燧是与长城墙体、障城相结合的防御体系,烽燧相互之间距离较近,且不一定占据制高点修筑;而北魏烽戍则是一个个独立的防御单位,均修筑于山体的制高点之上,相互间亦可两两相望,但距离较远,从几公里到数十公里不等。
这些北魏烽戍,部分可能具有祭祀、路标、部落界限等“敖包”作用,但大部分应以军事功能为主,初步推断主要修建于太武帝拓跋焘在太平真君七年至九年(446—448年)构筑“畿上塞围”期间。“畿上塞围”的分布,“起上谷,西至于河,广袤皆千里”。既言畿上,应在平城京畿之北,对平城京畿形成了一个半圆形军事包围圈。据《魏书·食货志》记载:“天兴初,制定京邑,东至代郡,西及善无,南极阴馆,北尽参合,为畿内之田。”分析“北尽参合”的语义,应是将参合陂(今乌兰察布市黄旗海)及其所在的参合(今黄旗海盆地)均包括于“畿内之田”之中,只有到参合之北的武要北原才属于“畿上”。
综此,406年拓跋珪于武要北原“造石亭”之际,看到的最大可能为汉代石亭,而非北魏石亭。
“筑长城”不是修筑长城防线
386年,拓跋珪于牛川(今灰腾梁以北的韩勿拉河流域)复国之后,于燕山—阴山东西一线四处征伐,一直处于“行国”状态。直至398年定都平城之后,才开始营建宫室城邑,以参合为平城京畿北界,在参合与平城之间设立犲山宫,在犲山以北、参合之南的代园山营建了五座烽戍。至于灰腾梁一带,已属于畿外之地,拓跋珪及之后的明元帝拓跋嗣均曾巡幸,但尚未在此营建固定居所,所以也就不会有上文提到的所谓的“御苑”遗址。
在燕山—阴山一线营建固定的军事设施,要晚到明元帝泰常八年(423年)。据《魏书·太宗纪》记载,泰常八年“二月戊辰,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余里,备置戍卫”。依据此条史料,有的学者认为,北魏王朝在东起赤城、西至五原的燕山—阴山东西一線修筑了一道长城防线,并命名为“泰常八年长城”。但是,实地调查并没有能够确认“泰常八年长城”的相关遗存,于是认为其主要沿用了战国赵长城。
战国赵长城分布于阴山南麓地带,长城沿线发现的遗物以战国秦汉时期为主,而不见北魏沿用遗迹。那么,北魏“泰常八年长城”究竟在哪里呢?这还需要从史料中寻找答案。首先,如果北魏于泰常八年修筑了长城的话,这段长城仅限于长川之南。《魏书·太宗纪》的这段记载需要重新点校:“二月戊辰,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余里,备置戍卫。”原文不是一句话,而是两句话。从赤城至五原之间,北魏并没有全线修筑长城,只是“备置戍卫”。长川是阴山山脉与燕山山脉之间的一个南北向平川区,位于今乌兰察布市兴和县东洋河上游一带。在这一区域之内迄今尚未发现北魏长城,只是发现了一座北魏时期的城邑,已有学者考证其为《水经注》记载的长川城。
重新审视“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这条史料,是不是前人理解有误呢?翻检《魏书》,有关“长城”的记载较多,除现代意义上的“长城”外,还有郡县名、人名等。如《魏书·穆崇列传》中,有兄弟二人,兄长名穆平城,弟弟名穆长城。上述兄弟二人是否是以城邑名作为名字呢?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北魏时期,叫“川”的地名非常普遍,通常指大范围的平原地形,如长川、牛川、云中川、大宁川等。建于川地的政治中心和城邑,多以川名为名,如牛川有牛都,云中川有云中镇,大宁川有大宁城,等等。建于长川的城邑理所当然就叫“长城”,与《水经注》所记长川城当为同一座城邑。穆长城的名字,即来自于泰常八年修筑的长城。
长城作为一座军事城堡,今址即为位于乌兰察布市兴和县民族团结乡张家村的元山子土城子古城。城址南临东洋河上游支流后河,平面呈不规则四边形,东墙长约390米,南墙长约380米,西墙长约330米,北墙长约400米。
同时,北魏在燕山—阴山一线的赤城至五原之间构建了一道军事戍卫线。元山子土城子古城北距战国赵长城不到2公里,一定程度上也表明这条戍卫线在阴山地区主要构建于阴山南麓地带。在这条戍卫线之上,多见类似于元山子土城子古城一类的北魏城邑,如作为西汉定襄郡武要县治兼东部都尉治所的三道营古城,北魏曾作了加筑沿用,或即名为武要城;位于今呼和浩特坝口子村的坝口子古城,为北魏白道城,沿用自秦汉时期云中郡武泉县;最西端的北魏五原城,初步推断为今包头市孟家梁古城。
最早在曹魏年间,南迁的拓跋鲜卑在首领力微的带领下,曾一度驻牧于长川,在长川积蓄力量之后,于258年西迁于定襄之盛乐(今呼和浩特平原大黑河上游地区)。北魏定都平城之后,长川为由平城北出漠南的东道,道武帝拓跋珪、明元帝拓跋嗣、太武帝拓跋焘均曾临幸长川。天赐三年(406年)九月,道武帝拓跋珪“癸巳,南还长川。丙申,临观长陂”。长陂可能为今兴和县境内的老利海。始光三年(426年),太武帝拓跋焘“秋七月,筑马射台于长川,帝亲登台观走马;王公诸国君长驰射,中者赐金锦缯絮各有差”。马射台类似于后来的阅武台,应是一个阅兵观武的亭台类建筑。423年,明元帝拓跋嗣在长川之南修筑长城。到5世纪30年代,太武帝拓跋焘在位期间,北魏王朝固定的军事镇戍设施进一步向北拓展,在燕山—阴山以北的漠南草原构筑了六镇。元山子土城子古城北略偏东30余公里处为河北尚义县哈拉沟古城,属于六镇之一的怀荒镇镇城。长城在南,怀荒镇在北,镇戍长川南北一线。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北魏王朝北疆军镇防御体系的考古学研究”(19BKG01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为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