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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堂的心跳与脉搏

2014-05-14王巧琳

花火A 2014年11期
关键词:北原小红帽领养

王巧琳

那天夜里,一群少年从杂货铺蜂拥而出,怀里揣着食物和日用品,有人在后头骂骂咧咧地追,少年们兵分四路作鸟兽散。跑在最后的那个女孩儿,跑丢了自己的一只小白鞋。

北原就捧着那一只鞋,站在马路边,有些茫然。

父亲没有抓住任何一个漏网之鱼,站在路边骂着“王八羔子们”,一扭头看到北原,板着脸说:“你跑出来干嘛,口罩呢!你不要命了是吗?”

SARS病毒袭来,城市进入红色警备,许多商铺都不再营业,板蓝根成了救命药。父亲气呼呼地给他泡了一杯板蓝根,说:“都快没了。”

母亲问:“是谁啊?这么放肆,找警察抓他们!”

父亲叹了口气说:“一定是路口孤儿院里的小孩儿,听说他们院长在火车站被隔离了,员工跑了大半,小孩们没人管。”

病难当前,人人自危,又如何顾得上那群没人在乎的小屁孩。

那年北原十岁,那个跑丢了鞋的女孩儿跑出六七米远之后回头看到他捡起那只鞋,她瞪起杏仁一样的眼睛,然后扭头光着一只脚继续逃亡。

他只记得,她穿红衣,皮肤很白,瘦得像一棵豆芽菜,有一双杏仁一样的眼睛。

那段日子似乎特别漫长,学校停了课。他时常透过自己三楼的小窗户,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看向那个寂寥的院子,那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他时常看到那一抹红,但却看不清人影,不知是不是那个掉了鞋的灰姑娘。他捧着安徒生的童话看了又看,总觉得那个大院子里藏着宝藏,可父亲说,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知道,那里住着一群被上帝丢弃、被父母抛下的孩子,有聋了的,也有哑了的。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儿,是哪一类。若她是聋哑人,他会联想到人鱼公主,担心她也会一不小心就化作了泡沫。

这座新加坡华人区的孤儿院名叫月亮堂,里头住着23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十四岁,最小的孩子还在襁褓之中。这次的病毒侵袭,跑了几个员工,只剩下一个老妈妈守着孩子们。几天前,其中几个大孩子跑到附近唯一开着的小卖铺里抢了食物和生活用品逃跑。小卖铺的主人知道他们是谁,却没有找上门去。

他说,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

北原父亲的店也关掉了,全城的白色恐怖令人毛骨悚然,小彩电里日日播着耸人听闻的被隔离的和死亡的人数。不过是几个字母,竟然能让世界井然有序的秩序混乱掉。北原想不通。

那落单的小白鞋就被藏在他的床底下,像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十岁男孩的心里,也不知那代表着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了伴儿,在SARS期间,它静静地窝在床底下,听他念故事书。

夜有暴雨,那年的春天有充沛的雨水,无所事事的白天过后进入了没有梦的睡眠,却被雨声和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起了身,看到父亲打开了小卖铺的门,雨里站着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少年,手舞足蹈,试图用嗓子发出声音。

少年指着月亮堂的方向,摸摸自己的脑袋,急切地想要说着什么,发出奇怪的音节。父亲皱起眉头,北原屏气凝神,在少年竭力发出的音节里,辨出了究竟。

他喊:“板蓝根!爸,他要板蓝根!”

那天,那个哑巴男孩冒着大雨捧着一包板蓝根回去,临走的时候向伸出援手的北原父子深深鞠了一躬。

父亲叹了口气,看北原一眼,说:“记得他吗?”

他摇摇头。

父亲苦笑着告诉他,他的大伯曾领养过这个男孩,男孩叫余真,被领养的时候余真有六岁,八岁那年余真突然间歇性耳鸣,尔后被诊断为神经性耳聋,然后,他的大伯将余真送回了孤儿院。从此以后,余真和孤儿院里的其他残疾孩子一样,成了钉子户。

北原在雨夜里望着余真的背影,有些怔忪,原来余真跟他,还是半吊子的亲戚。

次日,那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女孩忽然出现在北原家的小店门口,一直徘徊不走。他从三楼下来接水,看到了她。女孩换了一双看起来很大的旧球鞋,清瘦的脸上写着倔强。

“喂!我哥让我来跟你们说谢谢!”

然后,她僵硬地鞠了一个躬,头也不回地又跑了。

北原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她的鞋又要掉了,他想起自己床底下的秘密,嗓子眼却像被堵住了一般没有喊住她。

莫名其妙的,他不想把那只鞋还给她。想来昨夜的那包板蓝根,是给这个嗓子有些沙哑的女生的。从那之后,她的红影子像是一道光,在他寡淡无聊的停课的日子里劈出了一道蓝天。

他觉得挺公平的,这就像是一场交换。他的嘴角漾起一抹笑容,想起童话里的人鱼公主。

她会说话,真好。

戒备还在继续进行中,新增病例无数,父亲每日给他量着体温,生怕他有一点不测。

因为交通的管制,各类车辆停运,物资变得极其紧缺。老妈妈也熬不住了,带着最小的孩子在夜深时离开了月亮堂。院子里的孩子一觉起来之后,面面相觑。

父亲是最早知道这件事的人,他在那个阴雨天的午后将一箱泡面送到了月亮堂。

北原非要跟去,他只好应允。

北原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潮湿的月亮堂,像是被洪水淹过一般,墙壁上有霉点,屋子里水汽浓重,发霉的木制品正在腐烂……孩子们的脸上,写着饥饿和好奇。

红衣服女孩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衬衫,蹲在地上哄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那个孩子只有一只手臂。她抬起头的时候,杏仁一样的眼睛里闪着刺目的光芒,警惕得像一只小兽。

“谢谢。”她的每一句谢谢都很倔强,像是被逼无奈。

父亲找来热水瓶,给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泡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余真呢?”

女孩儿转过头来,像是守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死咬住嘴唇:“他不在。”

尽管她只有十岁,也从电视上知道这场灾难的传染性很严重,她也知道余真病得很严重。她每天将食物放在小屋子的门边,不让月亮堂所有的孩子靠近小屋子。她十岁,已经是除了余真之外能管事的二把手,但她毕竟只是个孩子。

孤儿院的事还是引起了政府的重视,一群戴着口罩的人涌进这个院子,给孩子们量体温。她就站在北原旁边,忽然在他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恶狠狠地说:“是你打的报告吧,我要是被隔离了,你也得陪我去。”

北原被她一瞪,忘了疼,只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跟她许一个诺。

结果,余真被医院的人带走,而他们集体没事儿,只是这孤儿院不能用了,连日的阴雨令屋顶的瓦片坍塌,月亮堂成了危房。

她不肯让余真走,大哭着跟医生抗衡,说是余真要走她便也得一块走,誓死不要分离。病得有些羸弱的少年朝她挥了挥手,不许她靠近,怕把病毒传染给她。

然后他做了一连串的手语,配合着含糊不清的话。

她平静下来,含着眼泪说:“好,我听你的。”

北原不知道余真说了些什么,他只是第一次知道,这姑娘,叫闵闵。

而那个场面震撼了年幼的北原,他在很多年以后回味这一幕,觉得那才叫生死相随。

尽管,主角是两个年幼的孩子。观众,是更年幼的他。

新的月亮堂建成之前,一些孩子们被几个好心人领回家暂时收养,剩下的几个就待在政府空荡荡的楼里。

而他的父亲,将闵闵接回了家。

北原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孤儿院里没被领养走的健全的孩子并不多,而她,却在每次进行领养程序时装病。在余真被领养之后,她本来也和一户家庭预备签订领养协议,却在余真发病被送回后,死也不肯再离开。

闵闵不太爱说话,对待北原父母客套礼貌,也算懂事,可对北原却总是横眉竖眼。

北原觉得委屈,却对闵闵言听计从。

闵闵比他大一岁,因在孤儿院上学上得晚,与他同级。

那日放学,闵闵在后头逼着他,他没法儿,蹬蹬蹬地跑上医院的扶梯,推开主治医生的门,对方抬起头问他,小北原你有事吗?

他将余真没有得非典的好消息告诉了闵闵,闵闵一扫眼中的阴霾,笑靥如花,拍着他的肩膀说:“姐姐请你吃刨冰吧。”

当然,是先抢了他的零花钱,然后,再请他吃刨冰。可天知道,北原还是开心得要命,因为他喜欢看闵闵笑,就像千年雪山被融化,山顶射出一束阳光。

那天晚上,闵闵小心翼翼地敲着他房间的门,北原一打开,看到满脸是泪的她,慌了手脚,想要开口叫爸妈。她却说:“没事,我没事,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窗外电闪雷鸣,她窝在他的床边,说:“我梦见余真不见了,他走了。”

北原安慰她说:“没事呀,医生说了,他没有得非典,他很快会好起来的,只是重感冒而已嘛。”

她半晌没说话,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少年打了个寒颤,却伸出小小的手掌摸摸她的脑袋,做出一副男子汉的样子来。

这个时候,他听到闵闵说:“你给我说个童话吧,余真小时候常常给我说的,不过后来他不会说话了。”

北原绞尽脑汁却想不起一个童话,他只好瞎编,他说:“从前有个姑娘,叫小红帽,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有一天,王子举办了一场舞会,灰姑娘在12点钟声前逃跑了,落下了一只水晶鞋,王子满城搜索,只要谁能穿上这双鞋,就可以成为王妃。小红帽削足适履,进了皇宫成为了王妃。可王子并不爱她,小红帽夜夜唱悲歌,哭哑了嗓子,王子却不知道,他难得走进了她的宫殿,要她为他唱一首歌,可小红帽哪里还唱得出来,王子气得离去……”

他还没想好结局,却看到闵闵趴在他的床头睡着了。

像是一个童话的结尾,他自己跟自己说:然后,小红帽累了,她沉沉地睡去,躺在一个水晶棺里,有呼吸,但再没有醒来。

一个融合了许多个故事的乱七八糟的童话,他觉得很滑稽。一个闪电再次划过,闵闵的脸在黑暗之中乍现,北原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童话。

他离她,那么近。

闵闵的噩梦像是一个预示。在新的孤儿院建好之后,得到了一直被隔离的余真的消息。他的主治大夫,因自己的孩子早逝,想要领养这个聪慧而懂事的孩子。并且,要带他离开这个城市。因为余真的病是可以治愈的,而这里的医疗条件,显然不能让他痊愈。

那个时候,闵闵已经搬进了新的孤儿院。孤儿院更大了,除了月亮堂的孩子,还容纳了许多别的孤儿院的孩子。有一些健康的孩子被领走了,而闵闵的年纪太大,成了孤儿院的钉子户。

北原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匆忙赶去通知闵闵。

闵闵的表情却让他觉得困惑,她明明那么害怕余真走,却一脸苦笑着说:“这是好事呀,北原你说是不是?”

北原还想说什么,却看到闵闵的表情变了。他猛地一回头,看到身后站着的人,就是好久不见的余真。

他胖了一些,穿着新衣服,显得英俊潇洒,眼里含着悲伤,他用支离破碎的音节,喊闵闵的名字。

北原识相地走开,他想她一定会说“余真你别走”,就像那日余真被白大褂带走的混乱场面,她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喊着“不要带走他,我要和他一块!”

那天北原守在新的孤儿院门口,一直咀嚼修改着自己那个张冠李戴的童话,是谁吻醒了睡小红帽呢?恩,是一个叫北原的英雄,他打败了怪兽,打败了王子,带着小红帽飞奔向大海。

然后,他看到余真出来,冲着自己走过来,他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清秀地写着一行字——

“帮我照顾她。好吗?”

他点了点头,余真终于走了,但他却一直孤单而迟疑地回头。当余真消失成一个小圆点的时候,闵闵走了出来,站在夕阳底下的空地里,一直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里有泪,唇边,却有笑容。

一片落叶落在她的头顶。一夜长大,一叶知秋。

北原又想,那个英雄没有打败王子,王子和小红帽,最终还是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吧。

这是他,希望她脸上常留笑容,能给予的最好的结尾。

余真离开以后,他很久都没有过他的消息。

后来他知道了闵闵的心思,她说:余真好不容易有个家,而且还有治疗好自己的嗓子的机会,她恨不得他快些走。但他答应过,他会回来的,只要她还在月亮堂,月亮堂就是他最终的家。

她说这些的时候,是难得的温柔,大部分时候,她都像个母鸡一样守护着自己的领地。没有办法,孤儿院的残疾孩子总是被欺负。她就像个老母鸡,保护着她羽翼下的伙伴。

她唯一懦弱的时候,就是看到送信人后的失望。

余真答应过给她写信,可是从来没有。

“他一定是很忙,要治病吧。我倒不希望他给我写信,我希望他有一天,给我打电话,叫我,闵闵啊闵闵!”

第一封信,就这样孕育出来了。北原用余真临别前给他的那张小纸条上的字迹来反复模仿,他写:闵闵啊,我最近病好了很多,新爸爸妈妈对我也很好。新城市的空气很清新,就像A镇一样,月亮很大,总让我想起月亮堂。闵闵你最近好吗?

夹杂点私心,他又写上:你多找北原玩,他是个好孩子。遇到什么麻烦,就去麻烦他吧。

那封信在几日之后到了闵闵手中,她跑来跟他炫耀,她说:“北原!他写信来了!你看你看!他还夸了你!以后我有什么麻烦,可都麻烦你了啊!”

他心虚地表现出高兴的样子来:“好啊好啊,都麻烦我吧!”

她却很难过地收起了信纸:“可是余真没有给我留地址,我都不知道回信该寄往哪里。”

北原又开始了他的新计划,他知道孤儿院新添置了电脑,有时候她也可以用。于是北原注册了一个电子邮箱,给她发邮件,他说:闵闵啊,以后有了电脑,我们联络就方便多啦。

而自己一语成谶的麻烦,终于来了。

闵闵在保护她的伙伴的时候,招惹了一帮小霸王,北原刚好路见不平,但从来没打过架的他不知该如何“拔刀相向”,只能大喊一声:“喂!不要欺负女生啦”。

那天,正是一群孩子取笑孤儿院一个的瘸腿孩子,惹得闵闵发飙的日子。可那群孩子是这里的小霸王,他毅然决然站在了单枪匹马的闵闵这一边。对方为首的孩子大嚷一声:“死字儿怎么写你们知道吗?”

闵闵冷笑一声,丢给他一块石头:“北原告诉这个文盲怎么写。”

他迟疑地蹲下去,用石块在地上写这个字,与此同时,闵闵已经拾起另外一块石头砸向那帮人。这一砸就把她跟北原被弄进了少管所。北原的父亲弄了好久关系,才把两个孩子给弄出来。

而在少管所里黝黑的地板上,盘腿而坐的闵闵却笑得像个天使。

她说:“北原,这里好黑啊,不过幸好你陪着我。给我讲个童话吧。”

在此之前,她说过无数次,如果余真在就好了。但这一次,她没有说,而是说,北原,幸好你陪着我。

他开心得要落泪,像是被给予一把糖的幼稚园小班的孩子,画地为牢地愿意关住自己一辈子,就这样和她给的糖果在一起。

他又开始说故事,他编造故事的能耐越来越强了,他改编小美人鱼,改编白雪公主,她听得瞪大眼睛,然后回去说给孤儿院的小孩子听。

她说:“北原,他们都好崇拜你,你今天跟我一块回家吧,你亲口说故事给他们听好吗?”

同时,北原在新收到的电子邮件里,得到了她对自己的褒赏。她说:余真你知道吗?北原也长成了男子汉,虽然他没有动一下拳头,但是他在警察来抓我的时候,大声地说我跟她是一伙的。

她还说:余真,我们学校马上就要演出了,我还在为演出服发愁。院长是不可能出钱给我买一件演出服的,不过没关系,大不了我就借一件吧。

北原在那天晚上敲响了父亲书房的门,他看着从来没有主动开口要过零花钱的儿子觍着脸说:“能不能给我一点钱?我要买一点东西”。

一向严格的北原爸爸说:“你得付出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段日子,北原变得很忙,好几次闵闵约他回去给月亮堂的孩子说故事,他都为难地推脱了。

而小小的商铺里,北原忙着收银找零,礼貌地说着“谢谢光临”和“欢迎再来”。这样的日子长达一个月,他终于赶在演出开始前,去商场里给她买了一件演出服。

来不及寄给她,他径直跑到了学校,在排练室里将那件演出服递给她。闵闵一脸惊讶,他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撒谎:“是余真寄给我的,他好像……怕你那边收不到。”

她信了,开心地一把抱住他。小一点的时候,瘦小的少女还能抱起他来,可现在北原已经长成了大男生,她这样一个欣喜的条件反射的动作,惹得他红了脸。

那天晚上他收到了邮件,闵闵说:谢谢你,余真,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明天我一定会拿第一名。那样,我就可以去省城看你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地址好吗?

他满手心都是汗,忽然有点惧怕她得第一名。

闵闵所说的比赛,是学校每年一届的舞蹈大赛。获得第一名的人会被送到省城里参加省际比赛,而那个一走就没了音讯的余真,就是在省城落了脚。

北原知道的不止这些,他还知道余真治疗好了自己的嗓子,他能说话了;他还知道他在那边成绩特别好,像个小王子一样被人崇拜。

可他为什么忘记了她?为什么明明答应她回来看她,却不回来呢?

北原替她不值,也替自己心酸。

比赛那日下了大雨,他骑着自行车飞车过去,摔在了半路,满腿的血。北原就这样拖着自己受伤的腿,一路到了大会堂。

却还是错过了她的演出,她静静地倚在门边揉着自己的脚,见他来了,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了?”看到了他的伤口,她蹲下身去,温柔地说,“我替你吹吹吧,北原,疼不疼?”

“男子汉怎么会说疼,你的比赛怎么样了?”他问,其实从她落寞的眼神里,他已经可以参透几分。

“不好,下雨天,我风湿痛,特别不好。”然后她低头晃了一下自己的演出服,那件复古欧美风的裙子真适合她啊,特别像个公主,“可惜了余真的一片好意。”

闵闵大哭了一场。期待已久的与余真的相聚,又被凭空地摘走了机会。她说:余真,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期望。

很快,那边发来了邮件:闵闵,我不要你多优秀多能干,你只要好好地、健健康康地等我回来。

北原做了整整六年她的长腿叔叔。六年的时光,她长成了翩翩的少女,而他,也长成了挺拔的少年。只是余真一直都没有回来过。后来,闵闵不再热络地写信了。她似乎也觉察出了那头的人并不是余真,她常常坐在校门口的横栏上,跟北原说着她的未来。

“以后啊,考上省城的大学,就可以跟余真在一个城市生活了。”

他心酸地想,余真消失了那么久,她却一直把他计划进了未来,可他呢?

闵闵似乎觉察到了北原的失落,低下头说:“北原你也要来啊,我们都要在一个城市生活。你记得小时候吗?我们去你爸爸的店里偷东西,你就在后头追我,我跑丢了一只鞋。”

那只鞋,一直都在他的床底下。后来搬家的时候被他妈妈丢掉了,他妈妈还奇怪家里怎么会有一只女孩子的小鞋子。他又悄悄地捡了回来,放在抽屉里。这么多年,对闵闵额喜欢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难以开口。他希望余真回来,如她的愿,却又不那么希望余真再度出现,霸占她的生活。

那年,他得知余真去了国外,早已改了名字。对于过去,余真做到了一刀两断。

于是,他没有再回她的邮件。

那年他们一同考上了大学,闵闵却执拗地不肯去上。她说,她要留在月亮堂,这里几年前换的新院长要去别处高就,而她的“子民们”不能没有了她。

但北原知道,她是要等余真回来。

北原原本可以去更好的学校上学,可他却放弃了,填了一所最近的大学。

他放心不下闵闵,尽管这么多年,她已经修炼得像个老练的地头蛇,可他总是想起那个雨夜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小小少女,光着脚,跟他说“北原,我做了一个噩梦”。

在高中毕业的闵闵正式接替了那个孤儿院时,它正式重新更名为月亮堂。

闵闵到处奔波,为月亮堂的孩子们筹集福利,为一些可治愈的病症寻求支柱。每逢阴雨天,在异地的他都会担心她的风湿。北原总是一有空就回到A镇去帮她的忙,因此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她就为月亮堂成立了爱心基金会,而北原的学校里的很多同学,都是资助者。

而早已长成俊朗青年的北原,开始有了一波又一波的追求者。

甚至有姑娘为了他,跑到月亮堂来慰问孩子,闵闵便笑他:“哟,北原长大啦,什么时候交女朋友可要告诉姐姐。”

他红着脸,撇过头:“好的,等有喜欢的人,再告诉你吧。”

那年暑假,是闵闵的二十岁生日。越来越多人知道了月亮堂的名字,它变得温馨而充满爱。北原却仍旧记得,十年前,一群孩子被遗弃在非典肆虐的旧时月亮堂的场景。然而,时光更迭,它终于不复凄凉地热闹起来。

那一日,他陪她去买大蛋糕,晚上要和月亮堂的孩子们一块庆祝她的生日。

路过蛋糕店的时候,她忽然一把将蛋糕塞到他怀里,疯了似的去追一辆电动车。

余真,余真!

电动车迟疑地停了下来,那个眉眼有些眼熟,却终究已经改头换面的男人,缓缓地回头。后座的女生跳下来,笑嘻嘻地说:“小妹妹你认错人了,他叫骆阳。”

北原赶了上来,怕她偏执,刚想开口,她却笑着扯了下他的胳膊对着面前的人说:“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人了,我的余真不会说话,那我先走了。”

一扭头,她却说:“他化成灰,我都认识。真好,他终于会说话了。”

可她没有认他,她紧紧咬着牙关,在二十岁那天的晚上,跟北原说:“在他走之前,我幼稚地从未想过他会离开。但在他走之后,我却愚蠢地坚信他会回来。幸好,上帝没让我再度失望。”

她开心地笑了,可那天晚上,她期望的情节并没有发生,她日思夜想的余真,没有捧着鲜花来到月亮堂,月亮堂外头空荡荡的,繁星抛弃了银河,只有一颗月亮高高挂着。

那个女孩,是骆阳的未婚妻,她长得那样温柔,没有受过苦难的眉角漾着幸福的笑。他陪着未婚妻来玩,有着漂亮的履历,律师父母,而不是当时领养他的医生。

只有北原知道发生过什么。

在省城,余真再度失去了家庭。他的医生爸爸在一场医疗事故之后被判了刑,他一时之间又成了孤儿,然而,命运之神再三辜负他却又眷顾他,为他养父打官司的律师夫妇,领养了这个刚治愈的孩子,他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求他跟过去一刀两断。

他从此改名叫了骆阳,眉角的忧郁渐渐消除,变成阳光温柔的大男生。

她天天腻在他们旅店旁边的书店里,成了一个假装爱文学的少女。北原就这样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当骆阳和他的妻子牵着手走出来的时候,她就出神地望着。

北原忽然意识到她爱他,就像他爱她一样旷日持久,没办法改变。

骆阳的未婚妻似乎很喜欢小孩子,三天两头就往月亮堂跑。而闵闵,在她在的时候,就会很认真地冲着骆阳喊:“余真,你看,我们的月亮堂是不是很棒?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骆阳咬着牙说:“对不起,你真的……认错人了。”

在签署完那份领养协议以后,骆阳的未婚妻选走了月亮堂最小的有着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她说:我会对她很好很好的,你相信我吗?

闵闵说:我相信你啊,我也相信他。

闵闵笑着望着骆阳,北原有些心疼她,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骆阳一家就要离开的那天晚上,孤儿院出了一场事故,一个孩子爬上洗手台,洗手台不能负重而坍塌,闵闵抱着那个满身是血的孩子冲了出去,没留意自己的动脉被割伤。到医院的时候,她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地昏了过去。

北原得知消息的时候,像是疯了似的冲出了门,第一时间跑去敲了骆阳旅店的门。他担心骆阳不会去,没想到骆阳看了一眼未婚妻,等到她温和地抱着孩子点了点头之后,便冲了出去。

北原和骆阳并排跑在夜色之中,想起很多年前的童话。

有一幕是这样的:在小红帽被巨龙挟持的当口儿,英雄和王子一起赛跑去救她,王子有马,英雄徒步跑不过王子,却在跑到一半时长出了翅膀,英雄飞啊飞,飞到了锁住小红帽的高塔窗前,小红帽却说“我要等王子来救我,英雄,你请回吧”。

可他执拗地跑到医院,像故事里的英雄,苦守着窗口,坚定地说“好,那我陪你等”。

北原先一步跨进了医院,看到病床上等待输血的姑娘微笑着看着他。

她明明那样虚弱,却还是在笑。骆阳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大喊着:“医生,医生,抽我的血!”

她虚弱,却神神秘秘地朝北原晃了晃手,他附到她耳边,听到她说:“你知道吗?只有他跟我一样,是RH阴性血。我不相信他会不救我,他是余真啊。”

是的,他是余真。北原站在医院门口,忽然忍不住想要落泪。他是男子汉,他是守在小红帽窗外的英雄,可他忽然觉得那样地无可奈何,他那样地心疼着他的小红帽,王子虽然来救她了,可是王子有了新的王妃,她会不会很伤心?

起码,他很伤心。

最后,她和孩子都脱离了危险。

骆阳就坐在她的床边,伸出一只手握着她的一只手,北原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听到她在里头叫他:“北原,你来跟余真说两句话吧,他就要走了。”

骆阳忽然扑在她的床前哭了起来。

他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她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

十八年前,因为父母丧生在车祸之中,襁褓之中的幼女和她的哥哥被同时送进了那个陈旧的老院子,艰难地长大。在余真患病之后,她成了他唯一的翻译官,她守护着他,寸步不离。而长大以后,他却为了私心不敢认她。

他大声地说:“对不起啊,闵闵,我是个王八蛋!我现在就去跟素语说……”

她却拦住了他:“不要,不要。你该有新的生活,就像我。你看我,虽然还在月亮堂,可是我已经有很多爱我的人了。余真,以后没有我守护你,你一定要好呀。我还会守护很多人,比如月亮堂的孩子,真好,我可以守护那么多的人。”

骆阳离开三个月之后,他和他的未婚妻结婚了。而月亮堂收到了一大笔资助,来自骆阳夫妇。每隔半年,他们都会回来看看这里的孩子们,顺便告诉闵闵,被领养的小家伙非常健康,已经上了幼稚园。

北原毕业以后,进了A镇的政府部门,每个周末他都会陪着闵闵去买菜,给月亮堂的孩子们来次大聚餐。

几乎每个月,都有新的孩子被送进来,也有新的孩子被领走。

尽管,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被放弃的人,却也有那么多被拾起的人。

而闵闵做的,就是在那些孩子还没有家的时候,守护着他们。

“你知道月亮堂是什么意思吗?”闵闵问身边的北原,他的手指上正套着一颗结婚戒指,上面是一颗星星。

而她手上的,是一个月亮。

“月亮堂的意思是:我们不被白天眷顾,只有稀薄的月光照亮我们的路,可是我们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因为就算磕磕碰碰,但黎明总是会来的。谢谢你陪着我。”

他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嗯,我会一直,陪着你。”

编辑/爱丽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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