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
2021-05-06江岸
江岸
将军在外浴血奋战二十余年。自十四岁那年离开故里黄泥湾,投身革命,一直征鞍未卸、征尘未洗,等战争结束,将军已经年近四旬了。
荣归故里那一天,将军近乡情怯。他从军用吉普车里钻出来,伫立在洗脂河东岸,遥望河对岸无数次思念过的、无数次梦见过的小村庄,久久无语。
爹娘可都健在?兄弟姐妹们可都儿女成群?乡亲们可都安好?这一切,将军都一无所知。由于年代久远,他只记得这个小村庄,只记得爹娘的姓名,甚至连他们的容貌,他都已经模糊了。
将军让陪同人员返回县城休息,三天后来河边接他。他脱了鞋子,挽起裤腿,背着行李,蹚过了洗脂河。
河边山坡上,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放牛。将军走过去,看一眼老人,老人也看着他。他觉得老人看起来特别亲切。
老大爷,放牛呢?将军和老人打着招呼。
是呢,老人说,这位当兵的大哥从哪儿来,要到谁家去?
我就是从咱这儿出去的人啊,二十多年没有回来啦!将军说。
听了将军此言,老人竟然揉起了眼睛,哽咽地说,回来好,回来好啊。我有个儿子也是离开家二十多年了,当时他正在放牛,红军队伍路过我们这里,他就把牛绳一撂,跟着队伍走了,至今音信全无,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将军凛然一愣,忙问,您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人说,小名叫狗娃,大名叫……
没等老人说完,将军赶紧扔掉行李,双膝扎地,猛地跪在老人面前,抱住老人的双腿,爹啊,我就是您的狗娃啊,原谅儿子不孝!
庆幸的是,娘也健在,只是头发都白了。母子相见,又是一番抱头痛哭,诉说别后椎心泣血的思念。兄弟姐妹们都成了家,纷纷慌忙赶了过来,一一洒泪相认;乡亲们也围拢过来,拉着将军的手,嘘寒问暖。
入夜,将军挤在爹的床铺上,睡在爹的脚头,给爹暖被窝。他和衣半卧在床尾,问坐在床头的爹,有件事情,我迷惑了几十年,现在没有别人了,请爹告诉我,好吗?
啥事儿?你快说。爹说。
您这一生,成了几次家?我有几个娘?将军问。
你这孩子,你以为你爹是地主老财呢?咱家祖祖辈辈穷得叮当响,我没打光棍儿就是万幸。爹呵呵笑了。
可是……将军沉吟着。
可是啥?你快说出来。爹说。
将军叹口气,娓娓地述说起来:自打从军以后,每次遇到危险,我耳边总会提前响起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警告我躲避。战争中,枪炮不长眼睛,危险无处不在,险象环生,可谓九死一生,无数战友倒了下去,长眠地下,我却安然无恙。危险过去以后,我曾经多次暗中询问,您是谁?为啥总是救我?开始的时候,没有回答,问得多了,那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说,我是你娘!再不多说一句。我当时就怀疑,难道我娘已经死了吗?怎么她的声音不像是我娘的呢?
爹听完以后,沉默了半晌,方才打开话匣子:年轻的时候,我们山里的男人为了养家糊口,大都放过排、挑过脚。从这里将木头、竹棍扎成排,顺灌河往下漂,漂到史河,漂到淮河码头三河尖。在那里卖了木头、竹棍,再买些盐、铁、布、针头线脑的,沿河岸挑回来。有一年返回的路上,我们准备在河边树林里过夜,发现水里有个淹死的女人。大家晓得我胆大,就和我打賭:我要是敢把这个女尸捞起来,单独守着她在河滩睡一夜,这一趟他们几个挣的钱都归我。我那时候年轻,胆子就是大,真的照他们说的那样做了。第二天,我在附近村镇买了一口薄皮棺材,让大家帮忙把女尸埋了。你说的那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是不是就是她的?别的女人,爹从未碰过。
将军听毕,轻轻点点头,说,还是爹做了善事,她报答在我身上了。
父子俩找到那处河滩,在山坡上,果然有一座坟,已经塌陷了,上面长满了灌木丛。
将军命人将坟墓收拾清爽,亲自添了新土,竖了一块碑,上刻一行大字:感念义母慈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