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儿

寇建斌

午夜，郊外，灯光远遁，四周影影绰绰。前边不远处，如倾倒了墨水瓶，有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影，是我们要去的那片小树林。

小亮藤条一样缠着我，不停地小声叫叔叔。他早忘记出发前吹过的大话了，毕竟还是个孩子。

其实，我比小亮也强不了多少。这种事情我平生只经历过一次，而且是在比小亮还小的时候。我只记得大概的流程，并不知晓其中的奥妙。若不是与小亮的爸爸俊生有儿时的交情，我断不会接受这种差事。

原谅我忘记交代事情的起因了。是这样，俊生丢魂儿了，我被请来为他招魂儿。俊生小时候曾在关帝庙丢过一次魂儿，我是唯一在世的亲历者。

那次为俊生招魂儿的是他爷爷。他爷爷早已作古，去世前未向任何人交代过招魂儿的秘诀。关帝庙早拆了，牛鬼蛇神早就统统被扫除干净，丢魂儿的事情几乎杜绝，估计他老人家断不会想到他的嫡孙时值壮年，还会故技重演。

那时，我和俊生等一帮孩子常跑到关帝庙玩。关帝庙晚上没人，院子大，树多，房子里除了几尊塑像，都空着，缺门少窗，是捉迷藏的好地方。那天晚上，我俩玩得兴起，别的孩子都走了，我们还在玩。最后一次，俊生藏，我找。找了好久才在周仓身后找到他。我拎起他的耳朵，打算把他拽到宽敞处打脖戳儿，谁知他趴在周仓裤裆下死狗一样，没丁点反应。我吓坏了，赶紧跑到他家报信。

俊生被大人背回家后，还是昏睡不醒。一家人慌了，要送医院，被他爷爷拦下。他爷爷捋着山羊胡子说，没事，丢魂儿了，一会儿给他找回来就好了。他爷爷让人烫了一小锡壶酒，用猪油炸了一碟子红辣椒，端坐喝酒。酒喝完，碟子见底，扛起一把竹扫帚，夹上俊生的褂子，叫我跟着去招魂儿。

再次走进关帝庙，看见那些大树、那些黑洞洞的房子，尤其那些龇牙咧嘴的塑像，感觉藏着什么东西，随时会一蹿扑来，腿软成了面条。我几乎是被俊生的爷爷半抱半拖弄到周仓跟前。

黑暗中，周仓很凶。我低眉顺眼，不敢看他的脸。俊生的爷爷拿出褂子铺在周仓裤裆下时，我清楚地看到捂住了一只刚要起跳的蛐蛐。俊生的爷爷念叨着“俊生回家了”，妥妥地提起褂子搭在竹扫帚上。我没瞅见那只蛐蛐。我想它一准儿跟着趴到了扫帚上。由此我认定那只蛐蛐就是俊生的魂儿。路上我很担心那只蛐蛐会不会趴不牢颠掉，又害怕它偷偷跳到我身上，老想回头看看，却不敢，脖子像被卡死，根本转不动。

回到家，俊生的爷爷把那件褂子往俊生身上一盖，再一叫俊生，俊生眨巴眨巴眼说话了，好像啥事也没发生过。我上前摸他，摸那件褂子，想找出那只蛐蛐，却不见踪影。我猜，蛐蛐肯定钻进俊生肚子里了。

已经走进小树林了。树不粗，却密实，走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没人知道俊生来小树林干吗，也不知道他待在什么位置，魂儿丢在了何处。俊生是被警车送回家的，警察板着脸没做解释，放下他就走了。這种事情没法让警察跟着来，人家肯定也不会来。我判断他不会待在树林边缘，应该在林子深处，就带着小亮摸索着走。

林子里蛐蛐声很密，此起彼伏，乱糟糟一片。间或兜一阵风，蛐蛐声马上被刮跑，只剩下我俩一声轻一声重的脚步声。脚步声单调空洞，像踩住话筒，被放大到吓人。

我刚喊出俊生的名字，一只不知名的鸟扑棱棱飞起，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小亮手心里汗津津的，小小的身体里发出打鼓的声音，突然抱住我尖叫一声：“有鬼！”

顺着小亮的手指看去，有两个黑影窜起，仓皇地跑，其中一个衣袂飘飘，披散着长发。

我搂着小亮，连说，没事，没事。小亮死活不肯再往里边走。

蛐蛐声再次响起后，我撑起俊生的外衣，朝叫得最响的一块罩去。蛐蛐声霎时没了，我连叫三声俊生的名字，把外衣搭在带来的竹扫帚上，像当年他爷爷那样念叨着“俊生回家了”，拖着往外走。

城市长大了，小亮走得像棵风中的小树，我无法像当年俊生的爷爷那样一路拖着竹扫帚走回他家。我们只能坐上路边等候的车。

我抱着扫帚小声念叨着“俊生回家了”，期待能把俊生的魂儿带回家，重新安装到他身上。

车在路灯和霓虹灯的照耀下疾驰，不时有车迎面驰过，还有人游魂一样在大街上漫步。

我收回目光，盯着蒙在竹扫帚上的外衣，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寻思，俊生的魂绝不可能是只蛐蛐，可是连只蛐蛐也没有，俊生会醒来吗？

小亮身子一歪，趴在竹扫帚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