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 计

张健

东湖镇东湖路口，铁家百货商店门前。

头发花白的铁木昆静静地站在自家店外的水泥场上，看着邻居叶福林家的二层小楼。黄昏的太阳光把铁木昆的影子拉得很长，阳光照在铁木昆瘦削的脸庞上，仿佛给他的脸镀上了一层金光。

铁木昆微微眯缝着的眼睛里，浮着淡淡的雾气，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伤感，有一些复杂的神色在眼睛里藏着。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久久地一动不动。一个围着蓝色碎花围裙的中等个儿的妇女，提着一篮小青菜走了过来。女人五十多岁的年纪，微微有些发胖，她是铁木昆的妻子金玉兰。金玉兰冲着铁木昆吼道：“铁木昆，你有病是不是？我去菜地里弄菜你就站在这儿，我菜都弄好了、洗好了，你还站在这儿，我都和你说了，姑娘和她男朋友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还不赶紧帮我做菜？”

鐵木昆缓缓地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道：“二十多年，我整整地想了二十多年啊，叶福林中午终于答应我，把他家的房子卖给我了，这样咱家的铺面就可以扩大了。”

金玉兰一愣，停下脚步，望着自家男人，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福林答应把他家的房子卖给我们了，真的假的啊？”

铁木昆点点头说道：“真的，我今天中午在县城，叶福林请我吃的饭，酒席桌上签的协议，白纸黑字，他终于同意把房子卖给我们了，这个老犟牛，真不容易啊！”铁木昆的语气里有一些激动，从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张，打开在金玉兰面前晃了晃。

金玉兰的眼睛里似乎冒出了小星星，放下菜篮，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把那张纸接过来仔细地看了又看，笑道：“太好了！铁木昆，你算计着老叶家的房子这么多年，这下终于如愿以偿了。”

铁木昆把那张协议接过去，又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口袋，点点头，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些湿润。他和叶福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同学，同一年结的婚，两家的孩子也是同一年出生的。铁木昆家的楼房和叶福林家的房子也是差不多时候在他们的父亲手上建起来的，只是后来铁木昆挣了钱，把二层小楼改建成了三层。每家后面都有一个大院子以及一些小房子，两家从老一辈就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处得也挺好。要不是后来叶福林当兵转业，吃了公家饭，到县城里工作去了，他们说不定现在还住在一起。叶福林一开始并没有在城里买房，在乡下住了几年，结婚生孩子都是在这里。小孩六岁的时候，他终于在县城里买了一套房，全家搬到县城里居住，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地每天骑摩托车赶二十多里路上班了。

铁木昆没有当兵，但是他头脑灵活，发现自己家的地理位置比较好，在公路边上，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开一爿小店绝对可以挣钱，所以他就在自己家楼下开了这个铁家百货商店。这里交通便利，生意做得很好。铁木昆一直想把百货商店扩大成一个上点规模的超市，可是自家楼下就这么三间房子的地方，旁边是十字路口，没有办法扩大。要想扩大，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叶福林家的房子盘下来，把两家打通。

然而无论铁木昆怎么同叶福林商量，叶福林都不同意把老宅卖掉，也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他开超市。这件事一拖拖了二十多年，简直成了铁木昆的一块心病。二十多年来，他几乎每年都要跟叶福林商量，要么买要么租，想把他家的房子拿下来。叶福林每次都是一句话：“铁棍，我家房子装修搞得好好的，一租出去，就会弄得不像样子，卖吧，也不可能。俗话说得好，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等我老了、退休了，我还得回来，因为这里不管怎么说都是我的老家，我把它卖给你了，将来我回来住在哪里？再说我也不缺那个钱，你就不要费心思算计我家的这个房子了。”

铁棍是叶福林上小学的时候给他起的外号，因为木昆两个字合起来就是一个“棍”字。每次听到这样的回答，铁木昆心里恨不得骂娘，可是有求于人没办法，而且两家毕竟是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关系不错的老邻居，何况拿人心比自心，叶福林说得也在理，所以铁木昆也只能无语。

今天上午，铁木昆到县城里办事，恰好又遇见了叶福林，叶福林很热情地请铁木昆在小饭店吃了午饭。吃饭的时候，铁木昆又旧话重提，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叶福林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下可把铁木昆激动坏了，为了防止叶福林反悔，跟饭店老板要来纸和笔，双方当场签了协议，铁木昆花四十万买下了叶福林的房子，当时就用微信转账，全额付款。

叶福林端起酒杯跟铁木昆碰了一下杯，笑道：“铁棍啊，你小子是做生意的人，精明，会算计。这些年你一直算计着我家的房子，我要是再不卖给你，估计你就是死了心里都不舒服。今天我高兴，这房子卖给你，等会儿吃过了你跟我到我家，我把钥匙给你，家里的一些杂物也送给你。”

铁木昆勉强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和叶福林碰了一下杯，酒盅微晃，竟然溅出了几滴酒。铁木昆笑道：“福林，你小子的大脑比我够用多了，要说算计，我是甘拜下风。今天估计是什么大风吹得转了向，你小子同意卖房了，怎么说都要谢谢你啊，来，干了！”

这一顿饭，铁木昆吃得特别开心，下午是带着微醺回到家的。刚到家，还没有进门，他就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叶福林家的房子，心里别提有多么开心了，当然，也有几许淡淡的感伤，毕竟，这房子能够买下来，真的不容易。老婆金玉兰见他回来，就到自家的菜地里弄些小青菜，告诉他，刚才在上海工作的女儿打电话回来，她估计傍晚能到家，而且是带着男朋友回来的。

要说叶福林家的房子是铁木昆的一块心病，女儿铁宁的婚姻就是他的另一块心病。这丫头可以说是三好标兵，学历好——名牌大学博士毕业；长相好——长得如花似玉，人见人夸；工作好——在上海一家世界五百强公司上班，一年几十万年薪。可就是这样一个三好标兵，马上奔三了，个人的终身大事至今都没有解决，把他夫妻俩愁得不行。今天听老婆说女儿要回来，还带了男朋友，真把铁木昆喜得不知家门从哪里进了。

铁木昆笑道：“老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简直是双喜临门啊！晚上，我还得接着喝，喝他个一醉方休。”

话音还没有落，一辆红色的轿车在铁木昆夫妻俩身边停下。车门打开，他们的女儿铁宁从驾驶室走了出来。

“爸，妈，搞这么隆重，站在门口等我啊！”

铁木昆笑道：“那当然了，我的宝贝女儿，一出去就是大半年，都把我们想死了，能不站在门口接你吗？吔，你不是说带男朋友回来的吗？”

副驾驶位置的车门打开，一个西装笔挺、一米八个头、英俊帅气的年轻人走了出来，手上还拎着烟酒等礼品，走到铁木昆和金玉兰面前，鞠了一个躬说道：“叔叔好，阿姨好！”

铁木昆和金玉兰高兴得嘴都快合不拢了，一起点头答应。铁木昆连连笑道：“好好好！哎呀，小伙子，来就来呗，带什么烟酒啊？我家就是开店的，用不着带东西的。”铁木昆说着，仔细打量小伙子。

太阳已有一半沉到地平线下面了。朦胧的暮色中，铁木昆感觉小伙子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铁木昆笑道：“小伙子是哪里人啊？叫什么名字啊？”

铁宁笑道：“爸，他是我高中到大学的同学，叶子华。他老家就是咱们隔壁，叶福林叔叔就是他爸，你不认识啦？”

铁木昆身子一晃，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

叶子华上前一步笑道：“叔叔，我是你家的老邻居啊，我是叶福林的儿子叶子华，您不是见过我吗？我和铁宁谈了几年了，她不让我告诉你们，所以这事一直没说。”

话还没有落音，铁木昆就感到头有些发晕，天旋地转。

叶子华和铁宁都大吃一惊。铁宁急忙扶住铁木昆着急道：“爸，爸，你怎么了？”

金玉兰苦笑道：“没事，没事。你爸看见你俩回来，激动的，休息一会就好了！”

铁木昆的脸色蜡黄，扭过头一口鲜血喷出来，自己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说道：“没事，没事。”话一说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时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铁木昆说不出话来了。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就在这时，铁木昆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掏出手机一看，是叶福林的电话，按下了接听键。手机里传出叶福林洪亮的声音。

“铁棍，我家那个臭小子到你家了吗？”

铁木昆皱了皱眉说道：“到了，刚到还没有五分钟。”

叶福林又说：“铁棍啊，你看咱哥俩这缘分好不好？今天你走了以后，我才接到我家这臭小子的电话，告诉我他跟女朋友回来了。”

手机里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这小子几年了，对我和他妈守口如瓶，从来没有告诉我他谈了对象，今天才说的，真的，兄弟，我没有骗你啊。要是早知道他谈的对象是你家铁宁，今天这卖房款我是说什么也不能收你的。”

铁木昆点点头说道：“咱们兄弟，我信得过你，今天要不是我家丫头把子华带回来，我也不知道这回事。怎么说呢？只能说咱两家太有缘了。子华这孩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我没意见。”

叶福林笑道：“是啊！我也没意见，这不攀亲是两家，攀亲就是一家了。你可不要说我算计了你，那个钱，等俩孩子结婚了，全交给你家铁宁掌管。”

铁木昆心中一热，笑道：“唉，什么都别说了，兄弟，什么你的我的，咱们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孩子。等咱们百年以后，所有的东西都是孩子们的。这一次，咱们不存在谁算计谁，要说输赢，还得算我赢了，因为我赚了一个好女婿啊。”

铁宁、叶子华、金玉蘭还有电话里的叶福林都笑了，欢快的笑声弥散在浓浓的暮色中。只是，他们都没有在意，有两颗泪珠，正顺着铁木昆的眼角轻轻滑落。那是父亲为女儿的幸福而落的真正开心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