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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中的时间埋伏

2021-05-06朱琺

青春 2021年5期
关键词:武陵桃花源记渔人

“无巧不成书”,这里的“书”庶几专指叙事文学即小说。明人有“四大奇书”之说,即《三国志》《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奇书的“书”同此。从明代冯梦龙“三言”到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中国古代说部多次征用这句俗语,“无巧不成书”,意在申说一种当今不再注重的文学标准:巧合。

事实上,巧合不只是小说内部的情节操控手段,更是古典时期文学进程中的真实遭遇。譬如,近代诗人陈衍论及中国诗史上的波澜起伏时,发表过所谓“三元”之说。“三元”一词本可以指天穹中三种光明之源,唐代梁丘子注《黄庭内景经》:“三元,谓三光之元,曰日、月、星也。”也可以指科举时代三种不同等级的考试的头名,宋代赵升《朝野类要》:“解试、省试并为魁者,谓之双元;若又为殿魁者,谓之三元。”但陈衍却生发出另一层含义,他说:“诗莫盛于开元、元和、元祐”,说的是:中国诗歌史上三个最好的时刻,年号中可巧都带有一个“元”字。开元(713年12月—741年12月)是唐明皇的年号,有盛世之称,其时有李白、杜甫、王维、王昌龄、孟浩然、高适、岑参等大批盛唐诗人活跃;元和(806年—820年)是唐宪宗的年号,当时韩愈、孟郊、李贺、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柳宗元等中唐诗人各写各的诗,甚至李商隐也已经出生;元祐(1086年—1094年)是北宋哲宗的年号,那是苏轼、黄庭坚、陈师道以及秦观、周邦彦、晏几道的时代,而王安石元祐元年还在世,李清照前两年已经出生,陈与义也已来到了这个世界。

陈衍的发明曾启发过沈曾植,沈同是同光体诗人,亦一向赞同三元说,只是到了晚年,他以更早的六朝劉宋时“元嘉”(424年—453年)取代“开元”,因为当年亦有谢灵运、鲍照、颜延之诸人,而伟大的陶渊明元嘉元年也还活着——元嘉、元和、元祐,序列显得更加整齐。

但话又说回来,巧之又巧、却鲜有人知的是,不光古代诗歌,中国古小说最早一个辉煌的时间点也带有一个“元”字:太元。一作“大元”,稍早于元嘉,这是晋孝武帝在位的第二个年号(376年—396年)。熟谙历史者或许会怀疑:当时,写《搜神记》的干宝早已在二三十年前辞世,而编《世说新语》的刘义庆要到十年之后才出生;这个时期在中国通史上最著名的事件乃是太元八年(383年)的淝水之战,抛开“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论,直接与小说写作相关的,充其量只能找王嘉在北方写《拾遗记》,祖冲之的祖父祖台之在南方撰《志怪》,可这两部书远远算不上最知名的小说集。不过,小说的逻辑、小说史的呈现方式又焉能与诗歌史、诗歌秩序同日而语呢?起码有最好的两个志怪故事皆白纸黑字,明确缘起于此二十年间,我觉得足以称之为小说的高光时刻了:一是《鹅笼书生》,一是《桃花源记》。

《鹅笼书生》,收录于南朝梁代吴均编纂的《续齐谐记》一集。相比之下,《桃花源记》的文献时代稍早,众所周知是陶渊明(365年—427年)的作品,既见于《陶渊明集》,也收在署陶潜所纂的志怪小说集《搜神后记》中(因此将它视为小说才更合适,而不是散文)。通常认为,《桃花源记》是晋亡即公元420年之后的作品,因此文本的开头才会说“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这个“晋”字不像是后人追加的(因为追加的意义并不很大,譬如《续齐谐记》中就没被补上一个),而是原本即有,开头一个字就流露出淡淡的追缅腔调——然后是稍稍细致的回忆刻度:“太元中”。

《续齐谐记》也提到“太元中”,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这时候开始做兰台令史——与文书档案相关,东汉历史学家班固也曾任此职——他的名字叫许彦。许彦把一个东汉永平三年(公元60年)的铜盘送给侍中张散,很可能当即被盘诘,因而才和盘托出自己早年的一次灵异经验:他在路上行走如何遭遇一个要求钻到鹅笼里去的奇怪书生大变活人。许彦是那个故事唯一的在场证人,铜盘是唯一的证据。故事发生于阳羡(今江苏宜兴)的山中,所以又称《阳羡书生》;但也有人会在另一个层面上指出,它发生在佛经《杂譬喻经》中——这个故事最出奇与怪诞的,乃是关于空间的想象力,吞吐活人的法术体现出中国套盒的结构,确与“须弥纳于芥子”“一沙一世界”的印度传统相关。无独有偶,《桃花源记》的空间属性同样引人瞩目:“世外桃源”是个常用成语,早已纳入汉语文学,乃至日常表达中了。小说容受了一个脱离了大历史的小世界,这个遗世独立的空间只偶然被发现过一次,令人寄托遥想,成为理想田园的象征境界。但空间角度从来不会孤立地表达,在《鹅笼书生》中,反映为吐纳活人的秩序显然不可容错;《桃花源记》也不例外,自有手段。今人称时空,古人即谓宇宙,从来一体,又岂能割裂呢?某种程度上,巧合正是以一种不讲理和不可知论的方式聚合起来的时空景观。

太元时代,《桃花源记》与《鹅笼书生》的故事齐出,它们的共性与差异颇可深考,但首先值得推敲的,更应该是一个故事的内部时间。讲故事的人到底如何由点及线并铺开一个面向,如何将时光定位、展开与呼应,如何消化巧合、接驳现实、容受历史等等,或许正是一个故事的魅力线索所在;与这个故事何以在历史中传承发展,何以在这个世界的时间长河中存续演变,可能是相互策应的。我想顺着时间标记追究《桃花源记》文本中隐藏着的系统、其中可归纳推演的潜在逻辑。我假设,讲述何时的故事和何时讲述故事种种,乃是桃花源超出《诗经》所说的“乐土”“乐郊”“乐国”、《列子》引述的“华胥国”、《山海经》标举的“君子国”,不满足于成为汉语关于理想国的又一个寓言,而能上升为语法符号的原因所在。

《桃花源记》的开头看上去平淡而直接,一如陶渊明其他诗文的风格,说“开门见山”也可,说“门泊东吴万里船”也无不可,一上来就交代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的起因也简简单单:太元年间,武陵地方的一个渔人,依据河道的脉络,溯源而上。他在不知名的溪水中前进,须知,逆行的不只是水流,文学话语中的流水常常只是个隐喻,旨在提醒水下另有不常知觉的本体:时间。众所周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过,《论语》中孔子面临的处境,还只是武陵渔人先前普通打鱼生活时的线性状态,“一江春水向东流”,《桃花源记》的起点处。虽然,单单一条江河,就足以唤起人类关于光阴的全部哀怨了;但从水文地理的常识可知,百川汇合,江河流域的来处皆有根系状结构,所谓溯源,乃是一个顽强的过程中,多次难以尽记的选择经历——所以才会“忘路之远近”,所以后来顺流而下时要“处处志之”才有可能再来。甚而,武陵渔人猎奇时,未必有过真正的抉择,而只有一些“盲目”“任意”和不知究竟的临时判断,因为他遭受着时间的双向拉扯:时光在他的游历中流逝,可他所探求的前方却又是时间的来处。一座中国式天然迷宫,为后人称为“迷津”的时空,于是在山水之间展开。

唐代孟浩然有诗句:“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武陵渔人为何要将他自己置于这样的命运之中?他既非后来的刘子骥等“高尚士”,也非后世孟浩然等游子兼诗人,尽管小说文本习惯性地掩藏起他的心理动机,但是古今中外故事谱系中各色渔人故事可以提供足够的案例来旁敲侧击,从《一千零一夜》到《渔夫与金鱼的故事》,从渭水之滨愿者上钩的传说到《老人与海》,无不揭示:日常规律中止之处,即是传奇故事开始之时;职业之外,海阔天空。武陵那位渔人也必然受到素朴的好奇心驱使,越过势力范围,离开工作区域,逸出了庸常时光,遂能不断锐意向前,“忽逢桃花林”之后“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之后还要穿山而过。

来历与元始,总是人在不可挽回的时光中最基本的渴慕对象。溪流源头处的桃花林和无名有洞的山依次出现,为渔人提供持续向前的动力。这时候,就需要一个不可及的所在作为终点了,不然,源头、源头的源头、源头的源头的源头……无休无止,桃花源于是应运而出。愿望需要满足,即使它是替代性的、暂时的、搪塞之辞。如此,平铺直叙的探索之路方能告一段落。就譬如历代对黄河源的好奇。黄河无疑再重要不过,所以上古直接称“河”,或者说,后世所有的水脉竟都以黄河来命名。类似武陵渔人的考察,在历史最深处早已探入西北,但《史记》所引佚书《禹本纪》就做过定论:“河出昆仑”。宋代王结有诗句:“乘槎溯河源,昆仑高不极。”神话中,昆仑山彻地通天,有弱水天险环绕、怪兽陆吾守护,不可企及,所以只要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式的歌行即可,几乎整个古典时代,人们就这样满足于文学咏叹。但是,到了一篇情境更加具体的小说中,这个明确是以溯源为主题的故事里,叙事者难道也能躲闪时间和地理的坐标问题吗?这跟中国小说趋近史书的本性岂不相悖?可文本中地理坐标既告之阙如,叙述者也并不提供比“太元中”更精确的时间坐标。读者永远也不知道,武陵渔人是在哪一年、哪一个季节,更不要说是哪个月、哪一天出发的。到底需不需要确认:他何时误打误撞,在种种不可解释的巧合中,忽然走到溪水源头?

乍一看,《桃花源记》篇名里,还有开头之后不久,不是明确交代了吗:渔人所逢不是桃子林,也非桃叶林,而是桃花林,而且还是在桃花盛极将衰之时,所以会有“落英缤纷”……桃花当然是中国文学最著名的“季语”(きご)之一,但盛名之下,少有人留意,神秘的桃源小环境会对季节有所摄动(perturbation):一直要等到唐代以及更晚的作家亲身经验过,才有所知觉,陆续用诗道出此间奥妙。四百年后,善于叙事的诗人白居易指出:“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大林寺一带深山里的桃树要等到四月天才刚刚开花。又过八百年,另一位善于在舞台上挥洒长袖,使感情与巧合、叙事与抒情都美满结合的作家汤显祖,则在长江以南的群山中遭逢秋天的桃花,写下了“暮云迟客子,秋色见桃花”两句——三年前的秋日,我在同一片山区中旅行,南归的雁声回荡,也撞见风中桃花摇曳,始信古人之不诬。所以说,山中自有其迟滞的历法,此间的时光流转不为“外人”所知,也无法径直对接普世经验。过往知见一到山中就会失效?桃花难道是一个伪季语、一个使人误入歧途的幌子?

小说语焉不详,但这应该就是渔人“甚异之”的一部分。情况越来越可疑,他并无自信确认什么,所以,弃舟、登山、穿洞,经由一系列山水间的腾挪转换操作,走进一个豁然开朗的小世界,终于遇到了人——同样“大惊”的桃花源中人,面面相觑,很自然地,渔人终于有了机会叙述来由,交代出处,来定位自我。“问所从来,具答之。”答既是所问,又别有他自己的意图。渔人究竟讲了些什么?其实很简单,相当于这段文字重新从头开始,具答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作者在文本中将这段话折叠起来,应是考虑到:小说叙事者一般不会容忍情节袒露出如许累赘。可问题是,《桃花源记》却不满足于此一次一处省略,接下来,屡试不爽:

桃花源人听闻这个“外人”的陈述之后,“便要还家……咸来问讯”,在近乎一个人类学田野的场景中,武陵渔人与桃花源人进一步进行文化接触与信息交换。渔人得到桃花源家族史的秘辛,对等回报,“一一为具言所闻”。所闻之中,固然首先要谈汉魏晋大历史——考虑到渔人的身份地位,更可能是其间一些近乎小说的“野史”段落——但“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一定也会随着聆听的对象增加或不同,再次乃至多次响起。

“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客居他乡几天中,渔人无非吃吃喝喝,并不停地问答与讲说。酒席上的话题大概率会在公众常识与私人话题之间跳着双线的皮筋,在天下史和个人史两条堤岸间从流漂荡,任意东西,并复沓再三。

然后武陵渔人要出桃花源,他存心不守承诺。桃花源人与他订约,桃花源故事不可在外声张,他必然允诺,不然当场可能就走不了。事实上他却胸有成竹,“不足为外人道也”,道哪些,自有腹稿:“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忽逢桃花林……舍船从口入……豁然开朗……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停数日辞去”。

他早有打算,因此“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因此回到他熟悉的规则之中,不忙先回家,直接去郡下,向太守举报:把“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处处志之”一一条陈,娓娓道来。唯有“说如此”,才会取信于太守,太守才会“即遣人随之往”呀!

渔人先前成功转行成溯源的探险者,却未能再转身做成一个成功的向导。当他带领众官人重访桃源不得,面临太守耗尽的微薄耐心、有司的严鞫拷掠,为自辩清白,他必然一而再、再而三,将先前历程一股脑儿坦白从宽。这时,故事规模已经成长到通行本最后一段“南阳刘子骥”之前,即从“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到“遂迷不复得路”,带着大声喊冤的真诚与恳切。这也是“高尚士也闻之”的故事形态,不过文本中看不出刘子骥是否亲耳去听渔人所讲,还是这个故事就此在半信半疑中開始接力、散播——又像是一条逆向的溪流,攀寻着人际的聚落与罅隙,深入到集体心理榛莽般的兴致和高耸的欲望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渔人虽再探失败,但在故事中的任务已经完成,桃花源人、武陵太守、《桃花源记》皆弃他不理,自在情理之中,他是否还需要在世都无足轻重。《搜神后记》所录的版本大率亦如此:到“遂迷不复得路”就戛然作止。近古以来不少人因为该书载有陶渊明身后事,也因为并没有太多记载来证明诗人陶渊明也是个卓越的小说家,就急切地辨伪说前人署“陶潜”撰《搜神后记》乃是托名;殊不知,书籍内容在前印刷时代很不稳定;钞本羼掺入新内容,比旧书立个假作者,其成本要低得多,也更是无意识行径。至于陶渊明的小说才能,《桃花源记》当然已经是一个完美而充分的证据。

跟《鹅笼书生》不同,太元既是《桃花源记》故事的发生年代,同时也是故事最初被讲述—流传的时间。小说多次通过讲故事倒回到开头,双向的时间之流穿梭进退、反复振荡。可以肯定,这一形式乃有意为之。要不是早就胸有成竹,文本完全可以略省成为:“……见渔人乃大惊,便要还家,为设酒杀鸡作食。村中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太守即遣人随其往……”若持此与原文两相比较,即可看出陶渊明留下了多个叙述标记。这同样也是“处处志之”,文字固然轻微却更久远,作者一定是希望能有隔时的解读者“寻向所志”吧。

所以,《桃花源记》不仅倚赖于寓意和主题脍炙人口,其讲故事的艺术本身就具有充盈别致的意义。打个未必恰当的比方,它宛若无限循环小数(《鹅笼书生》完全也可以此为喻),即使小说文本确立之后,故事犹自存在着一再返回开头的惯性,总被人从头讲来。就是陶渊明自己,也忍不住反复说起或者说写下过它:先是记在《搜神后记》中的“桃花源”一则,说到“遂迷不复得路”;而后又吟了首《桃花源诗》,诗文本之前,他再次交代到“后遂无问津者”,遂成《桃花源记并诗》。这两个版本并行,详略略有差异,文体侧重不同,但我倾向于认同前者是初稿后者是定稿之说。《桃花源记》故事遂从仓促到从容,从不完整到完满,不断在自我陈述中向前发展、逐渐完善,由此,武陵渔人才没有早早陷于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悲剧。

《桃花源记》的高潮无疑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前后,那一次桃花源人与武陵渔人对峙,大规模的交流沟通,得以浮起桃花源族史与中国大历史两种不同的时间脉络。双方叙事相互交织,记忆碰撞,时光回旋中引发更大幅度的反转,那都是另一层面上逆流而上的讲述,他们共同回到了“太元中”的对跖点上,真正的大传统(great tradition)和小传统(little tradition)的分岔处:嬴秦暴政的年代。因此,在那一个回合中,渔人甚至会将秦汉魏晋这一个阶段的中国断代史都涵括进自己的讲话,夸张一点说,某种程度上,《桃花源记》可以包含一部《三国演义》——甚至,还能纳受其五倍之多,《三国演义》不过就只写了百年风云——谁说渔人就一定不会在桃花源里开讲天下合久之后的分和分久之后的合呢。所以说,渔人很可能是个极饶舌的家伙,这一点跟许彦相反,后者在现场只会最低程度地附和,重复出口的只有一个兼作伦理判断词的“善”字。当然,《三国演义》不会真在桃花源故事文本中现形,《桃花源记》的作者当然明白多说与少说的分寸、说与不说的妙处,当然未必要把它说出来。

无须充分举例,陶渊明曾在诗文中体现出丰富的史学修养,咏史拟古的陶诗多有行世。南朝钟嵘《诗品》认为他“协左思风力”,西晋的左思是汉语咏史诗传统的确立者。《桃花源诗》中提及桃花源族史的长度:“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五百年?从秦代(公元前221—前207年)到晋太元年间,数下来约是六百年。诗歌语言自有法外豁免权。也许此乃前文已揭,别行其是的山中历,自不可以世间法来衡量。此外要考虑到一千六百年前的編年史尺度并不像今天那么精准,不可以当下知识拷问古人。但更有可能是陶渊明有意为之,他擅长使用有意义的概数,不可以做实。《归园田居》中“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有急欲考订陶渊明生平的学人采信其异本,认为“三十”是“十三”的异文,十三年合乎他从出仕到退隐的时长;殊不知,三十叠起来乃是个“卋”也就是“世”字,三十年即有一世的含义。

《鹅笼书生》故事也有两个时间支点。除太元外,另一个是东汉“永平三年”。前一点设谜,后一点解谜:那是佛教东传的初始时代,文本由此暗表鹅笼书生与印度的渊源。而《桃花源诗》所及的“五百年”,也是一个中国史上素被偏爱的时间单位。《孟子》早举证说:“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也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顺次拈出:“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周公是文明制度的制定者,孔子以《春秋》总结历史,以儒学规划未来;延及当下,两代太史公据此立志,开始书写伟大的《史记》。他们还在《史记·天官书》中悄悄制作了一个理论支架:“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

也是在汉代,扬雄撰《法言》、赵岐注《孟子》都讨论过“五百岁而圣人出”的命题。后世小说作者当然比史学家和哲学家更加活泼,《西游记》曾将这个神圣周期据为灵感来源:孙悟空在两界山下之所以服有期徒刑五百年,是要扣合他作为圣人——齐天大圣的称号;而自“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公元9年)到贞观十三年(639年)唐僧取经,因此也是一个六百余年或者说五百“余”年的数字,无须整齐到巧合的程度,“此中有真意”就成了。

至于《桃花源记》中,作者则以虚构的方式来讨论这一时代大周期的反命题,即:“五百年有圣人入(山)”。不是圣人的入世或出山,而是出世与入山,就是山居、退隐、避时、逃世。五百年前,桃花源先人“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无疑是极聪明的举动、极深远的谋划和极漫长的遁离,怡然自乐了十多辈世代,扬弃整个天下,甚至彻底到连先人姓名都不存于世。而五百年后呢?人所共知,陶渊明书写平淡自然至于极境,也是一位史上极有名的隐士诗人,诗人沈约记录在《宋书·隐逸传》中。因此,《桃花源记》可以看作是一篇向《太史公自序》相关文字致敬的宣言,而与《归去来兮辞》《归园田居》等作品勘同,乃夫子自道的同义复调。并且,考虑到其出生与写作的年代,陶渊明的讲述既有回忆录的角度,还有当代史的立场:桃花源族史“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那是跳开了刘汉,径直将嬴秦与刘宋相接,作者暗暗激发了历史情境的微妙处,依然可称之为巧合的共振之弦:五百年前,隐士离开,错过的是刘姓天下的未来,而五百年后“旋复还幽蔽”,隐居者再次分道扬镳,又一次离开未来归为刘姓的天下,不论渔人、太守还是高尚士,皆留他们不住。

《桃花源记》中的五百年,不是历史循环论推导出来的先见之明或其反面的“马后炮”,而是被代入到相似的时代困境之后再提炼到纸上的解决方案。多次发出“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的声音,最终通过详略得当、显隐有度的文字处理,归并成为《桃花源记》一气呵成的一次性描述,多个时间皱褶构造了一种非线性状态。正是这样,长时段历史才更密切贴合当下,对时人有所禆益:小说搭建出一个可全景收纳在视野中的关联模型:个人如何应对混乱的时代,如何通过行动来选择,如何来决定自己的命运。由于有折叠,在秦到“晋太元中”的区段中,部分的秦、全部汉魏、部分的晋不可知见,留下来凸现出的,是更清晰明确的因果:除了嬴刘相接的将来时态,还可见到在五百年的两端,秦和晋的既有勾连。

“秦晋”两个政治实体粘连起来联手出现在汉语中,其语用频率比“桃源”更高。杜甫有诗:“颇谓秦晋匹,从来王谢郎。”它频繁为两个人、两个家族、两批人的相遇与交流以及一种更持久关系来命名——众所周知这指的是婚姻。当然,“秦晋之好”的“秦晋”,不能与上文提到《桃花源记》所凑泊的“秦”与“晋”直接画等号。要是严肃的历史叙述及评论,把“喜结秦晋”的出处指派为嬴秦与东晋,当然是低级的偷换概念;但文学不然,在虚构叙事的情境及用心中,这恰恰表明共时(synchronic)与历时(diachronic)的耦合。陶渊明巧妙地让“桃源”隐含“秦晋”,传奇故事于是裹胁了历史的伟力和习俗的韧性:《桃花源记》中的秦与晋,既有关于暴秦的省思和针对当下的时代批判,由秦代晋代各自主宰一时,被安置在桃花源小世界始末两端而起,因隐居与发现,形成遥相关注的连接;又同时蕴含希冀,就是要落实到一个割据时代对秦国晋国结合成的典范的地域政治同盟充满了渴慕之情。

要知道,史上最早一次“秦晋之好”发生于公元前654年,晋献公将长女伯姬嫁给秦穆公,著名的贤臣百里奚是那一次跨国联姻的陪嫁奴隶。从公元前221年始皇帝灭六国向前逆推,至此时亦有四百三十年之多,也能折算成一个五百年。秦晋之好于秦国而言自是阶段性的眼前方案,其终极目标“一统天下”,五百年后才得以完成(当然又迅速瓦解,便宜了刘家)。那就意味着以暴秦为中点,前后两个五百年、与两个晋相互映照。但再仔细看,三个时间点却不仅能抵达两次,不要忘记事实上还有第三次秦晋关系:晋太元中,北方秦地乃是氐人所建的前秦(350年—394年)。太元八年,就是前秦与东晋在淝水有了一战。因此,这一组新的共时相秦晋关系,在太元年间彼此抵牾,使“秦晋之好”沦为一个失效的旧词;跟桃花源人与武陵渔人之间的口头契约“不足为外人道也”一般脆弱。《桃花源记》中,渔人贪利,“淳薄既异源”,桃花源于是再次隐遁(《鹅笼书生》就不同,许彦只有好奇心而没有利益诉求,反倒得到神秘书生的馈赠。他甚至满足于故事甚于实物,所以在太元中又将铜盘这件纪念品赠予专长于古文字的学者,故事自此流传于世)。

层层剥到秦晋这一层巧合,既能触及桃花源故事的想象基础;同时也可发觉,《桃花源记》对现实的介入性要比以往的常识认知更深得多。由此角度,还可以顺便解决两个小问题:遁世五百年后,桃花源中“男女衣着”何以同步“悉如外人”?桃源人又何以与武陵渔夫的交流毫无障碍?值得注意的是,服饰史以及语言流变史固然也是现代知识,当下仍是大部分幻想小说的死角,自不必苛求前贤。但如此深思熟虑过的《桃花源记》,却有必要承受这方面的审查。有一种可能,正如史学家陈寅恪所发覆,桃花源人所“自云先世避秦时乱”,实乃有避“秦地”或“秦国”乱“来此绝境”的巧妙转换;“先世”,依前文提及的“一去三十年”之例,当是上个世代的遁词:事实上,二三十年前,前一辈人刚刚徙居到这个小盆地与世相隔,“不复出焉”。如此,“不知有汉”的汉,能以反倒早于前秦的成汉(304年—347年)为原型;而“无论魏晋”中的“魏”,便也有曹魏与北魏(386年—534年)的双关——至少,写作《桃花源记》时,成汉和北魏就绝不是陶渊明所“不知”和“无论”的。

是的,不同历史时期政权的同名异实现象,社会治乱发展的周期性情态,致使《桃花源記》的时间可以多声部并举、将异代史实进行排列组合而悉数囊括共存。有没有和需不需要更加统一的逻辑呢?前人曾试图据《桃花源诗》“一朝敞神界”,将桃花源直接视为洞天福地,把《桃花源记》故事判归为六朝小说常见的遇仙主题。洞中过一日,人间倏忽就是百年。五百年的人间历法,对于神仙世界而言兴许没过多久,转瞬即逝,回首不惘然;因此,亏得武陵渔夫在故事中直接去了郡下急于要做一个焦虑的向导,要是回家他会发觉再无立锥之地,而陷入更严重的错乱:故土上生活的满是他无知的后裔,他一去未返的溯源已经是流传久远的家族传说。但如果要做这些引申,更宜依从他本《桃花源记》开头写作“晋太康中”(280年—289年)的异文才行。事实上那就成了另一个黯然的故事了。况且,想象力止于时速不同的仙话,推诿到宗教信仰那里,反倒是祛除了时间应有之魔力。叙事往往只能放一个神迹收场,譬如“烂柯”,来取悦人心,并不能像再次蓦然消失的桃花源那样,通过无尽的遗憾来标记向往,成为人所共同寄托的对象。因此,将桃源视为仙境,小看了种种暗号,无视个中巧合,无益于揭橥小说的胜义,实是略嫌粗暴的敉平之论。唯有不论标的是太康还是太元,不论避的是嬴秦还是苻秦甚或是之后的姚秦,共存各表,时代标识越朦胧多义,桃花源才会越捉摸不定、摇曳生姿。也许,时间封存又重演的悖论,牵动着并出而往复的歧义,就是《桃花源记》真正的奥义路径。因为桃花源确实就在现实时空之外,只在那一瞬间,曾与大历史平行对视。

作者简介 朱琺,70后,生于上海,文献学博士,小说家。执教于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曾任《越南汉文小说集成》副主编。热爱奇书。撰有小说集《卡尔维诺与计划生育》《安南怪谭》《安南想象:交阯地方的异物、幽灵和古恠》。

主 持 人 方 岩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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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陵追梦』湖南省文艺家采风创作活动艺术作品选
自作诗《武陵追梦》(书法)
《桃花源记》中“渔人”的身份探究
《道德经》“鸡犬之声相闻”与《桃花源记》“鸡犬相闻”
一次成功的破袭战——谈奇袭武陵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