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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屏女子图鉴(节选)

2021-05-06刘黔与

青春 2021年5期
关键词:金花孩子

刘黔与

炸粑粑的骄傲

炸粑粑是这地方特有的吃食,一共四种:壳壳粑、豆粑、姜粑、白糖搅。

炸粑粑也是个人,她的摊子摆在县城老商场的侧门口上,临街。从她的摊位下去,是一个缓坡,通商场底楼,也通隔壁裕景大酒店的停车场,还通老防疫站宿舍楼,她家就在这儿,一栋四楼,左手那间就是。

早些年,县城里炸粑粑出名的另有其人,一个是在菜场的老萧,另一个是在二街的“歪歪”(她生下来嘴就是朝左歪的,所以大家都这么喊她)。她们都是女的,年纪在六十以上,若说起哪家的粑粑味道好,论资排辈也轮不上这个“炸粑粑”。老萧和歪歪的粑粑各有所长,老萧的壳壳粑和姜粑炸得好,这两样东西很看“调浆”,也就是看面粉糊的浓稠。浓一点,炸出来就硬了,如同嚼灰;稀一点就烂了,粑粑不成样子。老萧浆调得很在手,多少面粉多少水,她掂量得透透的。面粉装在盆里,几瓢水下去,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刚刚合适。此外老萧的“辣料”也做得好。辣料是粑粑的馅儿,拿萝卜丝掺盐、味精、胡椒粉、辣子面、香芹、葱花、芫荽拌成。老萧做辣料,往往舍得下本,还要再往里添些肉沫。肉沫是她散场到猪肉贩子摊上收来的,价钱很低。况且猪肉贩子也吃她的粑粑,低价卖给她,也算“替人栽树,自得阴凉”。歪歪呢,是豆粑和白糖搅炸得好。这两种粑粑都是用糯米粉做的,掐一团面,在手里一滚,一压,扔进锅里,不久就成了。区别在于豆粑里头包了红豆,而白糖搅没有。白糖搅炸出来就是一块净的,出锅之后要放进糖钵里滚一圈,蘸糖粉。而糖粉是拿黄豆面和白砂糖和的。歪歪制的糖粉在县内无人能出其右。赶场时,她起得比鸡早,背着背篓到菜市里到处转。货比三家,收乡下来的黄豆。她的黄豆粉是自己磨的,她有一个白石磨子,在她家的后院里。磨出來的黄豆粉就是比机子打的香。她做的豆粑也藏着自个儿的心思,红豆掺了姜末提鲜,滋味尽出。有的人偏不喜欢吃有姜末的,但那又能怎么样呢?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老萧和歪歪一人在城北,一人在城南,分庭抗礼,井水不犯河水。她们也从来没想过要合并成一家,搞生意垄断。有人会问:那她们为什么不博采各长、兼收并蓄呢?小本小利的东西,能有多大指望?再说,光是磨黄豆这一件事,就已经够费时费力的了。世间的事,哪有个十全十美的。

老萧年纪大了,她比歪歪要大,近八十了,但耳聪目明,精神很好。她只是不能自己上街背米扛面了,然而掐、揉、压、捞、这一套动作做得还是很麻溜。菜场的油锅摊里,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系着蓝布围裙,围裙上有面粉沾上的白点,捆着一根乌梢蛇样的麻花辫,什么时候都笑盈盈的。这是老萧的孙媳妇,她在一旁给老萧打下手——迎客,收钱,把粑粑装进口袋递到人手上,闲暇时老萧也让她来锅前练练手。后来老萧就死了,她是老死的,无病无痛。她炸粑粑的地方变成了甜酒摊,煮甜酒的是她的孙媳妇。不久,歪歪的摊子也没了。她没死,是县里面不让她摆了。县里要申请当“文明城市”,歪歪的摊子摆在工会大楼的侧边,油渍火燎,非常影响市容。她在心里骂着,骂城管,骂县长,骂书记,嘴上还很想据理力争一下,但是想想也就算了。她的小儿子在县交通局上班,万一他们给他穿小鞋呢?

两名元老一个死,一个退。“炸粑粑”粉墨登场了。

炸粑粑姓龙,名金花,平略乡人。嫁到王家后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她老公在县里开出租车,人诚实勤快,把家交由她来打理。因此她一直没出去找事,只在家里买菜煮饭、洗衣拖地,负责一家子的生活起居。儿子上高中、女儿上初中那年,两口子开始考虑起他们的未来了。读书要钱,娶妻要钱,陪嫁要钱。商量之后,她在楼下的路口支起了摊子,炸起了粑粑。

龙金花开始炸粑粑的时候,县里争做文明城市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城管和商业局的人常常来劝导她、胁迫她。龙金花一点也不怕,她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们一大家子无人在朝,全都在野。她问来找碴儿的人:“我不做事你们给我钱吗?你们替我养崽吗?”两句话就把来人给打发了。这么问,你拿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龙金花的摊子弄得有模有样,一个圆筒煤炉,一口锅,两把斗具,一个夹钳,四柄圆勺。锅上有个用钢烙成的架子——专门用来盛炸好的粑粑的,刚从油里捞上来的粑粑太烫,需要晾上一会儿,搁在什么地方呢?就放在这个架上。这个钢架设计得很巧,看起来缝隙很大,但粑粑一放上去就老实了,量身定制似的,从来不往下掉。并且通风透气,粑粑多出来的油全都滴回锅里,丝毫没有浪费。此外,她还有一个置物柜,这东西应该是她自己找板子敲的,做工很粗糙,板面没有打磨,也没漆过,看起来黄黄的、毛毛的。可是这东西要多好看?只要能用就行。炸粑粑,不是开国际饭店。说它是一个柜子,但却没有柜门,两层结构,前腿短,后腿长,为的是适应她身后的缓坡。第一层,放装面浆的搪瓷盆,装辣料的塑料盆,装黄豆粉的钵子,装红豆的青花碗。第二层,有一个小箱子,箱口有一柄小锁,但是从来没关上过,这是她用来装钱的。手机,硬币,塑料袋,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她也放在这一层,就在箱子边上。她要确保它们看得见、够得着。

炸粑粑跟面条、米粉这些东西一样,地方上的人把它们当成早点。但炸粑粑显然更方便。它不用你进店,不用找桌子,不用跟那些三教九流因为吃粉甩了对方一点汤渍而你争我吵。袋子一套,拿在路上就能边走边吃,省时省力。因为做的是早点,所以龙金花需要早起。她每天早上四点就起了,先洗漱,然后把头一晚泡了的红豆掺盐煮熟,接着开始调面浆,和面团,切萝卜丝,拌辣料。她来不及像歪歪那样,整一个磨子,慢慢悠悠地磨黄豆面了。她的黄豆面都是用机子打的,但是因为豆子好,所以一般人也吃不出什么差别来。东西预备齐,就五点一刻了。接着她把东西从家里往楼下搬,先是炉子、柴火、煤球,再是柜子、板凳、钵盆,最后才是她装钱的箱子。箱子里放着她前一天备好的“块块钱”,拿皮筋扎成两板——这一天找零用的。炉子起了火,锅里的油不久便开了。龙金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这凳子跟柜子一样,两条前腿也给锯了),穿上围裙,戴上袖套,开始一天的生意。

起初,龙金花的炸粑粑在县里火了一阵。她的摊在城中心,又朝街面巷,总是车来人往,客量很大。但生意很快就冷落下来,几乎没有回头客。她很纳闷,不知道自己的粑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用的糯米粉、面粉、红豆、黄豆是跟一街“为民粮铺”订的,油是盯着六街的李老二拿了菜籽亲手榨的,萝卜是前一天买好、当天切的,白糖是超市玻璃柜里取的,样样东西都出身明确、来路清楚。她炸完的粑粑自己也尝过,味道很好,壳粑香脆豆粑糯。龙金花更郁闷了。

一天下午,龙金花在街上遇到一个曾经的熟客,她问他最近怎么不吃粑了,那人支支吾吾不肯回应。于是回家后,龙金花找到一楼开麻将馆的杨妹,问道:“杨妹,你老实跟我讲,我的粑有什么问题?怎么我这生意越做越差呢?”

杨妹抿抿嘴,搓搓手,似乎有点难堪。

“你直接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龙金花说,“我们姊妹间说话,怕什么。”

“我听他们讲,有人说你用的油质量不好,是‘地沟油,所以炸出来的粑粑是黑的!”

龙金花大惊失色,她吆喝道:“娘欸,我用的油是亲眼看着李老二榨出来的,每斤比一般菜油还贵三块多。况且你也晓得,我从来不用陈油,每天都拿新油,他们这么讲,我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龙金花回家以后,立马就起火倒油,炸了一个壳壳粑。捞起来一看,果然边角泛黑,看上去不像正常颜色。她以为是李老二那个短命鬼卖给她假油了,火急火燎地冲出街,跑到六街的菜油坊门口。李老二正笑嘻嘻地在榨油机前跟人说笑呢,黑黢黢的手里还掂着一块油渣。

“李老二!”龙金花指着他鼻子骂:“老子天天跟你买油,你个短命的,卖假油给我!”

街上的人听到骂声,都凑拢来了,看热闹。

李老二百思不得其解,说:“你别胡说八道,老子卖油几十年,从来没有过一滴假油。”他说完抬起手来,搓搓手上的油饼,接着说:“那天你来买油,亲眼看着我放菜籽,看着我榨的,哪里会有假!说我缺斤短两或许还有点可能,说我卖假油,除非天塌下来了!”

“那老子炸出来的粑粑,怎么是黑的?”龙金花问。

“我怎么知道,老子又不是专门炸粑粑的!”

龙金花回了家。油桶里的菜油质地通透、气味醇厚,不像是假的。况且李老二的油,不止她一家在买。是她错怪李老二了。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是油的问题,只不过她用错了油——不该用现榨的,而是得用超市里那种桶装的。工厂加工过的油,或许要更纯净一些。

龙金花到超市里提了几大桶油回来,价位由低到高,六十八一桶的,一百二十八一桶的,一百八十八一桶的(不能再往上了,再往上她就蚀本了)。她把油倒进锅里,揉了面团扔进去一一试过,没想到炸出来的粑粑还是一个样——黑不拉几的!龙金花心里一下子没辙了。

炸粑粑的攤子没了,裕景大酒店旁边的巷口,又空空旷旷的了,一条缓坡直通而下,毫无阻拦。龙金花每天看起来都蔫蔫的,方法用尽,她怎么也想不通!

这天,她去超市里买菜,油区里的油正在搞促销,买两桶送一桶。龙金花路过时,守岗的销售员正是那天她来买油时当值的那位。销售员知道她是炸粑粑的,便笑着走过来问:“龙姐,今天超市打折,赶紧买几桶油回去备用!”

“粑粑都不炸了。”龙金花说。

“怎么不炸了,那么好的地段,那么好的生意。”

龙金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她说了一遍。

销售员大笑,说:“龙姐,隔行如隔山,炸粑粑你在行,买油你怎么不问我?这事情太好办了,你只要买桶色拉油回去,跟菜油按一三比例兑好,再炸试试,保管它色香味好!”

色拉油便宜,龙金花将信将疑,但还是买了桶回去。拿回家,跟李老二的菜油一兑,接着揉面下锅,然后捞起。果不其然,颜色对了!

“来四个壳壳粑,两个豆的,一个白糖搅!”车门摇下,一个男人伸出头来喊道。

“壳壳粑没有了,要等。”

“等多久?”

“不知道!你自己看!”

龙金花的摊子前,绕了一大群人,都是等着要粑粑的。男人看这架势,油门一踩,走了。龙金花一点也不内疚,她没那个闲心,瞧瞧这会儿都忙成什么样了?况且以她现在的“地位”,也着实没有必要——她的客,这街上哪一个不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龙金花炸粑粑出了名了,她的摊成了县里的一个地标。“在哪儿见啊?”“炸粑粑门口吧!”“你走到哪里了啊?”“刚路过炸粑粑,就来了!”除了街坊邻里,其余没人知道她姓甚名谁,一提起来只说是路口炸粑粑的。龙金花也不生气,因为她本来就干这行。她炸得很卖力,因为生意好,一般人早点只卖到中午,龙金花炸到下午四点半才收拾瓢盆回家。她儿子高三了,六月份一考完,九月就要去大学。她要能多卖几个就多卖几个,给儿子存学费。她赚得的确也不少,甚至可以说超出了县里中等水平,她凭着一把勺子一双手,就迈入本县的“富人阶级”了。这么说夸张吗?你算算吧,一个粑一块五,她一天至少卖三百个粑,成本呢?拢共也就百来块钱的事。更何况她还涨价了,她的粑现在两块钱一个。即便如此,还是得排队。

这么多年,龙金花一直在那个巷口炸粑粑。夏天,她穿一套极薄极宽的缎面碎花衣裤,肩上搭着一块浅粉湿毛巾——用来揩汗的;冬天穿着旧棉袄子,戴围裙,头上挂着女儿用剩的卡通毛绒耳罩——路口风大,冷,一坐就是大半天。她炉子边的那面灰壁,有一块地方已经黑了,都是长年累月被油渍的。龙金花笑声很大,笑起来整条街都能听见。闲下来的时候,她从柜子第二层拿出手机,打开全民K歌开唱。她是侗族,唱的是侗歌,全民K歌上有他们的工会,龙金花声音辽远,中气十足,是里头的女明星。

现在,“炸粑粑”的摊子一到中午就收了。龙金花定点定量,卖完结束。她不需要那么着急地用钱了,这么些年下来,她已经存下了不少钱。她现在很爱美,在大马路坡脚的“顶尚文化”烫了个棕色波浪卷,每天早上起来得先化个妆(为了不耽搁,她起床时间又提前了一点),穿的衣服颜色也艳丽了。她看上去很骄傲,常常甩头甩脑的,弄得小区里的一些女人经常对她侧目。她们私底下骂她,说不就是赚了几个钱,儿子考了重点大学,女儿考进县一中吗,骄傲个什么卵!

龙金花的儿子那年考上的是电子科技大学的计算机专业。学校很好,是什么985、211,龙金花大办升学宴,摆席请酒,热闹了好一阵。如今他已经毕业了。毕业时有几家公司抢着要人。其中他中意的,一家在北京,一家在杭州,薪资都过万,只不过北京公司比杭州的开价每月要再多三百。儿子回来征求龙金花的意见,龙金花不屑一顾地让儿子去杭州,因为她听说北京空气不好,压力大,不比在南方快活。

“三百块钱而已,你妈我半天就卖得了。”

还有一件事也是她们津津乐道的。有一次,一个從乡下进城的老妇,到巷口来买粑粑。她指着锅架,一一问过龙金花每样粑的价格,接着抱怨了句“太贵”,扭头便走了。不久老妇又转回来,让龙金花给她装一个豆粑,并且要求再放进豆粉钵里滚白糖。龙金花脑袋一甩,说:“磨磨叽叽,老子不想卖给你了。”

就这么个事,女人们说龙金花卖个炸粑粑都能卖出崇高感。又唱又跳,脾气还很大,好像她卖的是什么金银宝贝一样。

春风得意马蹄疾,就让她骄傲着吧。保不齐哪一天,连龙金花也收了摊子不卖了。

曹四桃肖像

曹四桃家在县人民大会堂的后坡上,她是彭诸旺的大媳妇,彭忠的老婆。他们家在两条路的岔口,地方很大,青石和灰砖打了夯,上面是一座木房。过了大会堂,左拐是山路,右手边有个水泥台阶,一上去就是她家。长长的板子台面,很宽,腾空的,走起路来吱呀吱呀地叫。踩上去脚感很“煽”,感觉随时要散架似的。但它是很牢固的,底下有十来根大长柱子支着,三面围有栏杆,也是木的。杉木,这地方盛产,多的是。

走到栏杆边上往下看,可以看见另一条北去山里的小路,路下面是县文广局和体育场。文广局前有个戏台子,体育场上有四个篮球架。县里但凡有个什么活动——节日晚会、歌舞大赛、教育宣传、领导讲话、各乡镇组队赛球,都在这。每年的六月一号,还有城关一小和城关二小的学生们一窝蜂地进驻到场子里。这天,他们天还没亮就起了,梳妆打扮一番,排着长队从学校出发,敲锣打鼓地到体育场来;然后各自为营,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激情满怀,直到日过三竿才蔫蔫地散去。这就是过节了。这些动静,曹四桃在家里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听到底下一阵哄闹,她也从屋里出来看看,到底是哪样的好事这么精彩;有时候听到歌唱得不好,她就在房里自顾自地抱怨:“唱的都是什么呀,这年头连公鸭子也赶着上台了。”

曹四桃是一街曹老头的小女儿。曹老头是个鳏夫,打鱼的,没几个钱,每天补补捞捞只能糊口。曹四桃上面还有三个哥哥,其中一个有一年发大水死了,尸骨无存。到现在她这个哥哥的坟堆里都是空的,光有一块碑,四周杂杂草草,但这事儿只有他们家里人知道。他们家穷,曹四桃很小就学着做事了。起初是淘米煮饭、洗衣晾衣,然后是挖地锄地、缝缝补补,再后来曹家的家务大多都落她肩上了。她十五岁就会织毛衣、钩毛线鞋了,家里没有人教,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学来的。她有一本很旧的书,封面已经掉落,里面印着细密的小方格,格子里勾勾叉叉,底下有小字作注,看起来是关于织物的。曹四桃没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但这书上的针法、花样,她都钻磨透了。高针、低针、滑针、跳针、上下针、元宝针、罗纹针,她样样都会。县里女人多用直针,曹四桃除此之外还会使钩针。她在这方面就是聪明,用针跟用筷子似的,得心应手。旁人羡慕不来的。就像有的人天生就很会算数,有的人打小唱歌就好,曹四桃也同这些人一样,在某些方面有格外的天赋:她那双手,就是巧。

曹四桃嫁到彭家时什么也没带。女大不中留,但曹老头还想多留她几年,不然谁给他们爷仨煮饭、洗衣、拖地?真够自私!彭忠是个货车司机,经常开车载货到广西桂林一带,一去就是十天半月。他还有两个弟弟,二弟彭义是个工人,人很老实。三弟彭勇脑袋不太正常,整天神神道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彭家有三间大屋,都是带两小屋的格局,平日里他们一家一起吃,一起睡。曹四桃嫁过去之后,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分家,理由有二:一是两个弟弟都大了,彭忠常年在外,再这样熬大锅粥似的住在一起,虽说是连着骨血的亲人,但终究男女有别,外人看了要说闲话;二是她曹四桃是个“手痒”心细的人,但凡看到家里有什么东西,她都要收收捡捡。这个习惯她改不了,万一家里丢了什么东西,以为是她拿的,又不好明说,恐怕就会生嫌隙伤和气,所以还是各住各的好。反正于情于理,这个家都得要分。

“吃怎么吃呢?那还一起吃饭吗?”彭老爷子问。

“爸,家都分了,肯定各自开伙了,不然菜也不好买呀。”曹四桃笑盈盈地说,“不过您老人家到哪家吃不可以?”

彭老爷子板着脸不说话,第二天清早东西一收,到西间小儿子那头去了。曹四桃和彭忠住靠东的那间。

曹四桃第二年就给彭家生了个儿子,名字是彭老爷子取的,叫“彭东浩”。她和老头子关系没想象中的那么坏,彭忠有事也都听她的。她在家里地位很高。

曹四桃爱干净,不管你什么时候见到她,她总是那个样子: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揪”,贴着头皮抹得滑溜溜的,额前也没有那种一根两根的碎头发——都被她用茶油抹上去了。她皮肤很白,一张樱桃小口,一个肉圆鼻子,眉毛钳得细细的,眼睛很小,总是眯着,月牙似的,让人觉得亲切,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对着人笑。她从来不穿那种大红大绿的颜色,她的衣裳多是米色的、湖蓝的、藕粉的。这些颜色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不扎眼,并且显得人很素净、很淡雅。有的人在外风光美丽,当俊男靓女,背地里其实邋里邋遢,家里跟狗窝似的。曹四桃不是那种人,她内外一致,非常勤快,彭家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瓶瓶罐罐,桌椅板凳,什么东西她都安排了一个位置,并且看上去很合理,仿佛自打盘古开天地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那儿了。她每天要擦好几次桌子,拖三遍地,灰尘从来都不想落在她家,落了就是饿狗上茅房——找死(屎)。彭家的地板亮堂堂的,好像抛了光。她家进屋是要脱鞋的,平日里邻里间有个什么事情来找,都只站在门口招呼,很少进去。

“四桃,在屋吗?”

“在的在的,快进来坐。”

“懒得换鞋了,你来门口我讲给你听。事情是这样的……”

彭东浩上了小学,曹四桃便慢慢闲下来了。但她不是那种吃懒散饭的人,偶尔有人介绍,她也帮别家带带孩子。她在这一片地方小有名气,有的人家骂女儿,很喜欢拿她来打比方。“你看你一个姑娘家,脏成什么样子,连人家曹四桃的毛都不如,还要点脸吗?”但私下里,大伙最爱说的还是她的抠。曹四桃实在太抠门了,放眼全中国,像她这样抠的人也很少见。

曹四桃买菜跟别的人一样,喜欢赶早。但她不像一般婆娘那样,看到中意的东西,就站在摊前跟人家讨价还价,争个面红耳赤。遇到称心的,她往往笑脸迎人地先问问价格,接着喊出一个折中的价位(便于双方接受),然后一脸诚恳地告诉卖家:“一定帮我留,我先去前面买点肉,马上就回来拿。”其实,她是要去别的地方找找看看,货比多家,价格质量都合适了她才肯掏钱。她买东西和用钱一样,每年每月都有定量(这一点很计划经济),从不多买乱买。不像有的婆婆客,见到哪个摊子前人多,挤破脑袋也要钻进去看看。明明这东西自家不缺,未来也用不上,但看别人买得欢快了,也赶忙掏出荷包来喊称,好像不买就亏了几百万似的。曹四桃心里有根定海神针,规矩扎得牢牢实实的。每月用多少钱,每天买什么菜,她一开始就计算好了,只需奉旨行事。

她每天都买肉,并且只买半斤。走到割肉的摊子,她用两个指头掐掐肉,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本地猪肉?也不知道新不新鲜。”

卖肉的听见了就说:“本地猪,刚杀的,肉好极了。称多少?”

“半斤,”曹四桃说,“你砍好了。多一两我都不要,多了哪里吃得完,放到明天就不新鲜了。”

肉买好了,曹四桃还要拿到菜市场大门口去“拗称”。这个叫法很奇怪,似乎只在本地才有,读成“ao”,去声。“拗”有点较劲的意思,但不是跟称较劲,是跟人较劲。这里的称是一杆“公平秤”,秤盘是矩形的,秤砣是环形的,藏污纳垢,又大又旧,看上去却很有威严。买了东西不放心,随时可以拿到架子上拗拗,看看到底是不是缺斤短两。曹四桃每回买了肉也这么做,但她买的太少了,公平秤精度不够,于是她常讨别的店家帮忙。少了她就回去退钱,声称自己到公平秤那“拗”过了。但曹四桃买肉从来没被“吃”过,有时开钱人家还替她砍掉零头。卖肉的都认识她,知道她这种人就像“大马蜂”,惹上她你甩不掉。

回到家,曹四桃第一件事就是到灶间切肉。她把肉切成小块小块的,一两,二两,三两。午饭的肉,晚饭的肉,什么菜的什么肉。这点谱,她心里已经有了。

住在彭家侧边的刘姨养了两头猪,每天早上都背着背篓上山打猪草。她在山里开了很多地,栽的多是红薯、南瓜。这类东西有藤有茎,叶子发得快,很适合拿来喂猪。刘姨每天从彭家门口上山,过了半晌又从山上下来。她总是穿一双黑胶筒鞋,底子厚厚的,走在青石板上显得步子很沉。回来时,她还喜欢砍一根青竹竿子撑在地上,这样一来背上的东西好像就没那么重了。竹竿打在地上也有声音——踏,踏,踏。曹四桃在屋里听见,不用看就知道是刘姨打完猪草回家了。她手里操着针线,走到栏杆边上,笑着朝刘姨叫道:“刘姨,上山回来了。”

“是哎,四桃。才打完猪菜回来。”

曹四桃下了水泥阶梯,悠哉游哉地逛到刘姨家院子里。背篓已经卸下来了,刘姨把一篓子瓜藤倒在地上。瓜藤很是新鲜,绿油油的好看极了。巴掌叶子白刚毛,尖儿上还挂着长长的须卷。

曹四桃叹道:“多好的瓜藤呀,拿来喂猪真是可惜!”

“……”刘姨忙着劈柴,没有说话。

曹四桃把针线收进挎包,蹲下来掐掐瓜叶,说:“刘姨,这瓜藤嫩得很呐,我掐几枝回去炒菜好不好?”

“你尽管掐去,要多少有多少。”

曹四桃很少买小菜,她的菜通常是从刘姨那儿讨来的:南瓜藤,红薯藤,野蒿菜,弟弟菜。她来之前,这里的瓜藤和红薯藤都是割来喂猪的,谁也没有想过要拿它们来炒菜吃。

有人问她:“这瓜藤全是毛,吃进去不刺喉咙吗?”

曹四桃说:“诶呀,你把它外头那层皮一撕,就光溜溜的了。”

“红薯藤有什么吃头?”

“这么好的东西没吃过么?你只要掐嫩的,洗干净,不用切。放点干辣子和蒜末,丢进锅子一烙,最后撒点盐。就这样简单,并且好吃极了!”

大会堂背后是一处平房,房子只有两排,中间是路,在电影院工作的人家全住在这。到了飯点,曹四桃便端着碗从楼上下来,散步似的在路中间逛。一些人家已经在吃饭了,一些人家还在炒菜,门开着,油烟从屋里冒出来。曹四桃跟人闲聊说话。

“王姐,今天炒虾子?在路口就闻见了!”

“四桃,快进屋来尝点,我舀一瓢给你。”

“李姨,你家这腊肉自己烘的吗?炒起来喷香。”

“你来夹几片试试!”

彭忠在家吃饭的日子少,曹四桃买的二两肉都留给儿子了。午间傍晚,她随便出来逛个一圈也能解馋。彭东浩却越长越瘦。他穿得也不大像样,从小到大,衣服裤子总是补补丁丁,颜色灰灰陈陈,实在不像一个嫡长孙该有的样子。彭家多大的房子,多少的钱呀,有人跟曹四桃说,怎么不给你家彭东浩穿得像样点,多秀气的一个崽,拿来这样糟蹋。曹四桃应道:小孩子要打扮什么。笋子一夜节节高,现在费那个钱,还不如等他长定形了穿名牌呢。

曹四桃这样死抠,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可是你又能说她什么呢?她不是只对别人抠,她对自己也那个样,从不乱用分毫。没有她,彭家又怎么砌得起那样高的大砖房?

不久彭忠就在老屋上坎的地基砌了新房。房子五层,他们家住顶楼,其余四层都租出去了。曹四桃成了包租婆了。

曹四桃今年五十一岁,人生已经走过了大半。近些年她在县里声名鹊起,不是因为抠,而是因为孩子带得好。有人会问,曹四桃都当了包租婆,怎么不打打牌,过过舒心日子!她这样的人如何能闲得下来?租金是一回事,带孩子是另一回事,一码归一码。收租以来,曹四桃带孩子的事也没落下。

曹四桃爱干净,她带的孩子从来也都是干干净净的。吃的,穿的,用的,莫不如是。不像有的保姆,带孩子只是放养。一天下来,孩子全身上下乌漆麻黑,没有人样。还有的保姆带孩子打麻将,像舞弄一个玩具。左手把孩子夹在腋下,右手洗牌抓牌,在麻将桌上自得其乐。孩子哭了,她手气好时便哄说“哦,乖乖,不哭不哭”;手气不好,就朝孩子撒浑气。你的牌怎么样,小孩知道什么呀?这也能怪到他头上!

曹四桃带孩子的时候从不做什么脏活儿累活儿,也不去做什么劳神费力的事。她不管走到什么地方,心仍在孩子身上。她一块背带用了十几年,早上上街买菜(她还是要做家务的,不是带了孩子就万事不管了),把孩子箍在背上,只露出一个头来。冬天风大,她用一块棉搭子盖在上面,避免孩子受凉。菜场人多手杂,但曹四桃走得很稳,还不时回头瞥瞥背上的孩子,轻轻颠一颠。路过肉摊,她说:“喔,买点猪肉回家炒咯!”选豌豆的时候,她就说:“绿豆豆,崽崽爱不爱吃?”鸡笼里的鸡叫了,她又说:“咕咕鸡,大红冠,真神气!”她这是在跟背上的孩子说话。

曹四桃那样的年纪,一跟孩子说起话来,总还是笑眯眯的。不管人多皮,她也从不置气。曹四桃家的尿片都是拿旧衣物改的,质地纯棉。她从不用买来的纸尿裤,觉得那东西不好,闻着香味太盛,摸起来也不舒服,怕有妨碍。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尿骚婆”,尿格外多。片刚换,伸手一摸,裤子又湿了。曹四桃衣服洗得很勤,遇到“尿骚婆”,她家窗前就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布片。换了再尿,曹四桃就吓唬他说:“再屙尿就拿剪刀把雀儿剪掉!”得闲的时候,她把孩子放在摇摇椅里,自个儿坐在一旁织毛衣。她笑呵呵的,嘴里唱“小燕子”,“小夜莺”,“小蛐蛐”。看她带孩子,赏心悦目,真是一件乐事。

“二胎”政策开放以来,县城里生孩子的人骤然多了。有的夫妻,快五十了还想再来生一个,似乎想弥补往年的缺憾。奈何身体条件不允许了。况且孩子也不同意呀。大的都二十好几了,再生一个下来,怎么叫他合适?哥哥,还是叔叔?倒是年轻夫妻找她比较多。他们没有经验,父母也不在身边帮衬。上述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好说话,很干脆。曹四桃带孩子有原则。她只带一岁到三岁的孩子,太大了不带,太小了也不带,并且总是把钱一次性收齐。这里面的钱只有照看的费用,不包括其余的什么奶粉钱、零嘴钱、玩具钱。孩子吃穿,你给什么她就用什么,从不置喙。这样开门见山的,全县只有她一个。

很多人托邻居来问曹四桃带孩子。

“四桃姐,政府有个杨妹五月要下乡,你得空帮她带两个月崽吗?价钱好說!”

“曹妹,一街王家儿媳妇预产期六月,你后面时间空得出来吗?”

曹四桃要带的孩子,已经排到明年了。

彭忠前几年就已经死了,发了脑梗。这几年熟人们频频给曹四桃介绍“老伴”。

赤溪坪有个男人姓龙,家里根基很厚,就是运气背,做什么都亏本。算命的让他五指并拢,说他指间缝隙太大,漏财。大家对此议论纷纷,说曹四桃是个貔貅,只进不出,跟赤溪坪姓龙的简直天生一对。

三天两头都有人上门来牵红钱,曹四桃始终没有回应。

曹四桃坐在窗边,手撑着下巴,看天,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在想什么呢?彭忠吗?

不是。彭东浩年底结婚了。明年,曹四桃就要去凯里,她要带自己的孙子。

主 持 人 汪雨萌

责任编辑 菡 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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