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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 子

2021-05-06黄不会

青春 2021年5期
关键词:近藤松子

黄不会

1

曹兰立来英国之前心情原本不错。在九月份时,儿子大学开学,学校离家1700多公里,虽然在机场送儿子的时候,曹兰立心里有些许不舍,没忍住掉了些眼泪,但在回来的路上,却暗自地如释重负。这有根源,曹兰立年轻的时候就挺要強。当年高考,她立志要用汗水浇灌成功,勤奋改变命运,想要通过高考插上成功的翅膀,远离父母和家乡的束缚,但总不顺利,考大学就考了两年。第一年只差了四五分,回去闷声不响地把自己关在猪圈里割猪草,三天没开口,让父母答应她“再试一年”。第二年考试的时候碰上突发疟疾,腹泻加发烧,坐在考场上汗如雨下,自然落榜,分数线到了,不过没考上心仪的中文系,被调剂到了本地大学的外语系。毕业后,那年外语系又不太好找工作,曹兰立继续深造,读到硕士,碰上金融低潮,一路留校任教,又读了在职博士。一晃三十年,结婚、生子、拆迁、评职称、中年危机、离婚、退居二线,人生走马灯似的过了大半。送走儿子的那天晚上,曹兰立躺在床上罕见地失了眠,心想自己虽然确实改变了命运,但和自己想象的境况有不少差距,起码转来转去,没能远走高飞,还是埋头在了家乡建设上。所以,这次送儿子远行,终于挣脱了最后一道枷锁。她早就打定好主意,人生下半场,要为自己好好活一活。

这也是曹兰立开学第一天就坐到系主任办公室的原因。她们学校的外语系,和英国爱丁堡的一个大学有交流项目。据参加过项目的老师说,欧洲其实不大,英国更小,比中国一个省大不了多少,出门护照大部分通用,没课的时候可以登上列车,走到哪算哪。这话不假,因为曹兰立看到了同事带回来的护照本上,从空无一字到满满当当,全部是各个国家的通关文牒。坐在系主任的办公室,她也没遮掩,直接说自己想去爱丁堡,今年如果有名额就请给自己预留着吧,她虽然仍然只是副教授,但毕竟在学校待了三十多年,快退休了,不求晋升,求个清闲,系主任也乐得开心,痛痛快快地应允了。

说来也很奇怪,甚至曹兰立自己想起都会暗自发笑。自己虽然教的是英语,但除了教学与接待外宾、翻译过几本影响甚微的英语专著外,用武之地很少,她甚至只出过一次国,还是前阵子和儿子一起去的泰国。每次想到这件事,曹兰立都觉得自己就像好龙的叶公,网恋却始终没见过面的情侣,学了一辈子庐山,却“不识庐山真面目”。所以这次去英国,既是放松,也像是网友见面,有兴奋也有期许,甚至还有些忐忑。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她真正踏上爱丁堡的土地,接二连三的麻烦事,让她心情差到了极点。

就先说天气吧。曹兰立有风湿的毛病,一下雨就会腰疼,来英国已经一周了,她的腰疼就没断过。这还是在国外,没办法拔罐、刮痧和艾灸,只能靠临时从印度人的药店那里买来的奇怪膏药隔靴搔痒。曹兰立没想到的是,明明还是秋天,却和家乡的冬天差不多,一周下来,曹兰立的衣服就没有晒干过。天气是一方面,另一面要紧的是吃饭,曹兰立怎么都吃不惯英国人称之为美味佳肴的那些东西——齁咸齁咸的培根、炸鱼和薯条、气味浓重的洋葱汤和馅饼,但似乎在这里只有这些!

不过这些和曹兰立的住宿状况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她原本以为,既然是作为交流学习的老师,那么按照国内的经验,起码在住宿方面就不用担心。可不知是来过的同事刻意忽略了这一点,还是学校确实是经费吃紧,当她看到学校安排的那栋看着就像是二十世纪遗留的危房的教职工宿舍,以及触目惊心的住宿条件时,还是大为震撼——老旧的地板无时无刻不在散发霉味,几乎在能看到的布料上布满了肉眼可见的虫蛀的洞,她甚至还能听到不知是隔壁还是楼下的人发出的声音(听起来语气暴戾,似乎在大声争吵)。在努力住了一周后,曹兰立终于受不了了,她跑去学院的外联部门交涉,外联部门的负责人叫Scott,是位地道的苏格兰人,胡子拉碴,桌子上摆了一瓶威士忌,他用着英国人特有的口音和淡漠表情向曹兰立礼貌表示道,如果想要住单间,这就是他们学校最好的宿舍了。随即露出了爱莫能助的表情。曹兰立并不甘心,回问道:“如果合租呢?学校里有合适的宿舍吗?”Scott从抽屉底部掏出了几张纸,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镜片戴上,过了一会儿说,学校有一个教工宿舍,还有一个卧室空闲,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以合租的形式搬去那里。曹兰立听到后心想,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差,就答应了,甚至忽略了Scott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味深长的表情。

新宿舍的环境确实比老宿舍要好一些,在学校靠里的位置,外面看起来,老是老了些,但比较清静,再往里走能看到标志性的学院古堡,但当曹兰立走进客厅,她嗅到了一股味道,黏稠腐朽,带着一股酸味,这种味道似曾相识,曹兰立带着行李站在门口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这种味道自己在年轻时闻过,就在老家农村的猪圈里。或许是猜测,又或许是多年生活带来的某种直觉,她觉得问题在这个自己还没见面的室友身上,她回想起Scott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心里又开始打鼓。走进门,曹兰立发现,整个房子还算整洁,这种整洁源自空旷,客厅里空空荡荡,除了必需的桌椅,几乎看不见别的东西。两间卧室并立。曹兰立走进属于自己的那间卧室,发现虽然是白天,但是房间依旧需要开灯,长久的阴雨天带来的霉味挥之不去。大概外国布置房间并不讲究坐北朝南,左西右东。

曹兰立把东西放好后,陷入了短暂的休憩中。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异国他乡的陌生兴奋感转瞬即逝,身体的疲劳却准时准点到来。她算了算时差,正是国内午睡的时候,就躺在床上小憩了一会儿。但在这时,之前在门口嗅到的奇怪味道变得刺鼻起来,不断蚕食她的睡意。曹兰立索性起身,伸出鼻子到处探寻味道的根源,最终发现,味道来自她未知室友的房间内。她趴在门缝上闻了闻,又一次验证了自己的直觉。明里暗里地,她觉得自己的这位室友并不简单。一种女人特有的情绪被勾引起来,曹兰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象着和这位室友的第一次会面,想着想着就沉沉睡过去。

曹兰立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她手机一直没调整,还是国内的时间,看了下是凌晨2点。自来到爱丁堡,曹兰立很少有过这样的一场酣睡。她细想刚刚做的迷迷蒙蒙的梦,但不大清楚,大致有争吵也有恐惧,来不及细想,曹兰立听到外面有响动,应该是那位室友回来了。她收拾了一下,走出卧室,发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正在厨房里煮着什么东西。看背影应该是欧洲人,但露了正脸却发现是亚洲人。女人一开口,曹兰立就知道,这指定是个日本人。曹兰立回国以后只要一听见有人夸日本人好,就会撅起嘴说,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但寻根究底起来,曹兰立最开始对这位室友印象不差。中国人对待日本人的态度暧昧,远观时如同美食家般百般挑剔,但近处时却暗自庆幸,这源于日本人区别于其他亚洲人,在世界上的好口碑。“怕麻烦人、懂礼貌、爱干净”,远在异国,一个日本人的室友几乎满足了曹兰立的所有想象,而日本女人在这种想象之上,又加了几分,仿佛是考试时完成了卷面题目的同时,又写了另外的几种解法。

2

在称呼自己的日本室友这件事上,曹兰立颇费了一些周章,她只知道日本室友的英文名是Sarah,曹兰立自己也起过一个英文名,叫Lana,但曹兰立几乎从来不用。她始终觉得,对有名字的人来说,再起一个外国名字的意义不大,甚至有几分可笑。曹兰立见得太多了,看到各式各样的留学生给自己取名叫狗蛋、大锤、李小龙,不免觉得这样的名字内含玩笑,不够正式与严肃。好在后来她发现,日本室友在客厅遗漏的一本笔记本上,写过自己日本名字的英文拼写:Kondo Matsuko。曹兰立搞了一辈子外语,但对日语一窍不通,对着英文名字皱起了眉头,不知该怎么念。她想起儿子或许懂,凌晨两点,掐着时间给正在吃早饭的儿子发去信息求助。不一会儿,儿子回复:近藤松子,顺便做了简单的科普,近藤是日本的一个大姓氏,按排名比对的话,大概与“沈”类似,松子也是一个常见的名字,最有名的就有一部电影,叫《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豆瓣评分挺高的,这部片子的英文翻译就是Memories of Matsuko。

松子长得粗糙且有力,个子高大,和传统意义上的大和抚子有较大出入,如果不是发音时的执拗口音,很难觉得会是日本人。在相处一段时间后,曹兰立也渐渐察觉松子身上的不对。比如,她很节省,甚至于到了苛刻的地步。松子去超市买东西,从来没有买过原价的食品,她每次都是晚上八点后,雷厉风行地去各个超市搜刮快过期的打折食品。大部分是品相不佳的土豆、洋葱、芥蓝等,她还会去只有印巴人才去的小店,去购买半块的咖喱块、用剩下的一小撮食盐与胡椒粉。偶尔遇到品相好的菜品,松子会像凯旋的将军,大声向曹兰立炫耀:“Looko! Lan! Looko whato iy goto! ”(看!兰!看我买到了什么!)松子声音沙哑却穿透力十足,总让曹兰立莫名联想起以前在农村敲过的锣。而且这种食物,在曹兰立看来都不能算是体面,但节省是她的事,别人无权置喙,真正对曹兰立造成困扰是松子糟糕的卫生习惯。尽管对于日本人来说,“给他人造成困扰”这件事很失礼,但松子显然没注意到。因为穷,也因为节约,松子的房间永远混杂着一股各种食物过期的腐烂味道。同时,曹兰立还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松子几乎没有面霜、没有洗发水、没有沐浴露,也没有肥皂。对于松子来说,洗澡只需要热水。这让她身上永远带着一股咖喱与汗水混合的气味。松子本人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无可奈何的曹兰立只能在她走了之后,用开窗通风的老法子来缓解气味带来的不适。

松子是做什么的呢?这点也让曹兰立很疑惑。但依照她的推断,松子的工作应该上不了台面,她或许是学校的某个片区的保洁员,或许是修理苗圃和草坪的园丁,文化程度应该不高,但疑问却又接踵而至。松子究竟为何会来英国?她又经历过什么?但总之,松子和自己之间终究隔着不少,这让曹兰立有了地位和学识上的优越感,进而泛滥出同情与怜悯。因为有伙食补贴和按英镑结算的月津贴,曹兰立在英国还算过得不错,起码吃穿不愁。所以,每次曹兰立都从超市买食材的时候都特意多买些。曹兰立在家也是自己做饭,但由于工作繁忙,厨艺算不上出挑。乐于下厨的人多少都有些明面上的虚荣心,期望听到别人的赞赏。对于这块,松子也算是不错的食客,无论是糖醋排骨还是大骨海带汤,都不吝给出赞美。这让曹兰立觉得松子身上属于亚洲人的可贵品质并没有丢。

但这个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熬过新鲜感,曹兰立终于发现松子身上某些难以理解的“秉性”。比如,松子和曹兰立吃饭时从来都是饭来张口,连收拾碗筷这种小事也从不伸手,吃完之后,按流程说完一套感谢的说辞便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松子也几乎不分享她的东西,不仅不分享,甚至绝口不提。“我看得上她那些破烂玩意儿吗?”曹兰立有次在给国内的闺蜜打电话的时候忍不住发出了这样轻蔑的牢骚。曹兰立有时也会在校园里撞见几次松子,每次看见她,都是一个人往返。奇怪的是,松子似乎并不像是学校雇佣的杂工,每每见到她,她手里都会有几本书。这勾起了曹兰立的好奇,她在松子无意遗漏下的一份资料中发现了一张表格。这是一份社会低保的申请表,上面写着松子的学籍、学历和社保账号、身份ID账号等基本情况。在学历那一栏,清楚写着PHD(博士),研究方向是教育史。

曹兰立忍不住在一次会议后,向Scott问起松子的情况。Scott听后约她去隔壁的房间细聊。隔壁的房间放着一款咖啡机,Scott一言不发,按部就班地将咖啡豆研磨成齑粉,倒进准备好的滤纸上,像是在做一套的准备工作。冲泡完成后,Scott用两根手指捏起面前的咖啡,慢慢抿了一口,才向曹兰立说起松子的故事。整个故事不算曲折,但也还算令人惊奇,起码对得起Scott故作姿态的咖啡。

3

曹兰立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栽这么大一个跟头。

这还要从曹兰立本身的专业说起。来英国上课,校方给曹兰立的课程命题较为宽泛,是东西方文化比较。这不是曹兰立的专业,她的专业是西方文学史,但由于选题宽泛,所以上课的时候,曹兰立一般是东讲一点,西说一些,从老子说到孟德斯鸠,从荷马再聊到盛唐诗歌。那天正好是周五下午,曹兰立准时准点走进教室,拿出教案,开始上她的那节课。正上到一半,教室后門溜进来一个人,曹兰立有些近视,那人又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看不大清楚,以为是学校安排的教监,就按部就班地讲下去。讲了没几分钟,后排那人举起了手,当时课堂里一片寂静,那只举起的手像是独自矗立飘扬的旗帜,曹兰立应允了“那只手”的发言。

令曹兰立觉得诧异的是,那个人发出了自己熟悉的日式口音。她的声音巨大,并分一二三四,条理清晰地指出曹兰立刚刚讲课内容的问题。客观来说,这些问题都是学术性的,不涉及个人立场的问题,暴露了曹兰立在备课时的大意,但主观来说,这就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学术陷害”。下课后,曹兰立独自一人呆坐在讲台上,看见“那只手”穿着自己熟悉的宽松运动服,带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股味道走上讲台,她自顾自地掏出身上的笔,自顾自地将教案拿过来,再自顾自地在上面唰唰唰做着批注。曹兰立铁青着脸目送“那只手”远去,强烈的情感混杂着涌上心头。

晚上,曹兰立回到住处,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将房门紧閉。她开始计算归国的时间,打定主意,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尽可能地减少和松子的交流,更不用提以往为了改善同居关系做出的种种友善的示好。

也好在曹兰立实际上待在爱丁堡的时间并不多,正常开学后,她一周只有三节课,其余四天半都是自由时间。曹兰立相信这是自己学校和校方协商好的,多下来的时间便坐上列车,向着各国进发。从爱丁堡出发,能一路途径约克、纽卡斯尔,最后到达伦敦著名的国王十字车站。火车会沿着海边一路飞驰,车窗外的景色各不相同:农田、牧场、悬崖、核电站广阔茂密,令人心旷神怡,而右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北大西洋。

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写好一张明信片寄回去,另外带些地方的特产。之后,她就在地图上做好一个标记,然后规划下一次旅行。来自温带的湿润雨水带来的闲情生活是曹兰立之前所没有经历过的。就在回国前的两周,曹兰立打卡完成了自己在英国的绝大多数计划,足迹几乎遍布了英国。她变成了一个英国通,开始尝试原先不喜欢的炸鱼和薯条、牛排腰子馅儿饼和并不正宗的法式洋葱汤,她甚至开始尝试杜松子酒和苏格兰威士忌,包括先前觉得甜得发腻的糖果都可以接受。而等到周五的时候回到家(姑且把爱丁堡称作家),曹兰立还是会去超市买些中国食材,做好满满的一桌中国菜,花样繁多但掐好分量,赌气似的一人吃光饮尽。

等到松子回来的时候,就算有满满一桌的菜,曹兰立也绝口不提一起分享这些食物,但松子似乎也毫不在意——她好像对吃穿什么的从来都不太在意。直到某天回来,曹兰立在自己的桌上发现了一封信,上面一丝不苟地写满了道歉的话,写了这段时间的反思,甚至用上了谦恭的敬语。或许早已放下芥蒂,曹兰立放下信纸之后,继续去忙活了一桌菜,她准备了几道自己拿手的好菜,包括费时费力的松松鼠鳜鱼和破费工夫的老火靓汤,她准备让松子看看,什么叫中华饮食博大精深。

和中国的聚餐不一样的是,和松子之间的吃饭,不涉及家庭、工作和生活,甚至不涉及过去。曹兰立和近藤松子的年龄加起来有112岁了,两个女人在饭桌上会聊些琐事,会聊起自己本身的学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曹兰立觉得松子尽管在世俗意义上来看,丝毫谈不上有魅力,但无疑是一位不错的倾听者。她对于曹兰立的分享会表达惊诧和羡慕,在曹兰立聊起自己所学学科的林林总总,又能给出自己的意见。在饭桌上的谈话,更多的时候是曹兰立在说,近藤松子在听,曹兰立觉得自己教书教了一辈子,说得已经够多了,这时才发现,远远不够。她一直以来都是带着身份去聊天的。自从她成年后,或许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聊得这么无所顾忌。很多无稽的想法,年过半百人仍然看不顺的意难平、引人发笑的尴尬笑话,在两个女人之间反复被谈及。曹兰立想,松子是她无须去顾虑太多的朋友,反正在几个月后,等到她回国,她们或许不会再遇到。松子也拥有足够多的耐心,她总是安静地听,偶尔表达愤慨或羡慕,但不给出建议。

松子如果在中国,或许会是她的好闺蜜。在那天晚上,曹兰立结束和松子的聊天后躺在床上甚至这样想。

之后几天,根据曹兰立的观察,松子好像总是在忙。在她的生活中,忙碌和劳作是生活的另一种称呼——她每天很早出门,等到晚饭点回来的时候,穿着她那件蓝色的运动服,身上带着剧烈的汗臭味——即使这样,她的生活也看起来依然毫无起色。或许偶尔有阵子,她面带喜色地出门,等到回到宿舍的时候又变得面无表情,没有疲累也没有欣喜,反而是脸色越来越差,越来越像一块毛糙粑粑的草纸。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只有和曹兰立坐到同一张桌子上的时候,才会罕见地展露些许笑容。她从不向任何人去吐露难处,偶尔会有些粗鄙的咒骂,有时候是英语,有时候是日语,还有些絮絮叨叨的抱怨,但绝不具体到某件事或者某个人。有时候,曹兰立看见松子的模样会莫名想起很久之前去银行办公时候遇到的一个保安。他年纪不小,事情却不少,一直在前台和客户之间反复斡旋,遇到某位难搞的客户,还会显露疲态,在忙碌的间隙,会坐在椅子上发出类似的抱怨,但一转头又打理心情,继续笑面迎人。松子和他有点儿相似,但不同的是,他讨好客户,松子更像是在讨好这个世界。

直到某天,松子满面喜色地回来,手里拎着一个超市的包装袋——正是曹兰立常去的那家,她和曹兰立说,今天我来做菜。尽管曹兰立对松子的手艺有所疑虑,毕竟难却盛情,只能任凭松子在厨房忙碌。过了会儿,松子端出来三个菜——一样盐焗秋刀鱼、一样炸猪排、一样则是盐渍的毛豆,还有一份煎好的,叫作汉堡肉的东西。四样菜摆了一桌子后,松子从桌底摸出来两方玻璃杯,擦得干干净净,给曹兰立倒上了一杯啤酒,也给自己倒上了一杯,一口饮尽。到这时,曹兰立才发现,松子其实是个喝酒的行家里手,起码过去经常喝。她心满意足地咂咂嘴,然后又倒上一杯,郑重地和曹兰立说,兰,我得到了一份工作。曹兰立表示出了意外,但其实她心里并不吃惊。上次从Scott那儿回来,曹兰立就知道松子无业,不仅无业,为了每个月最基本的低保,她还得去申请低保的部门不停地做陈述,让官员们相信,她一直在努力投放简历,以获得一份工作,这样她才能申请到一份最低的生活保障。曹兰立甚至大概猜到松子时不时带回来的那个袋子里装的应该是小瓶小瓶的廉价威士忌。生活已经困难,酗酒更是难言之隐,但不知怎么回事,曹兰立不再觉得这是“矫情”和“不知好歹”,她逐渐明白并理解这一切,她举杯和松子干杯。喝了些酒的松子不像之前那样拘谨,她话渐渐多了起来,开始聊自己曾经的故乡,开始说起往事。

松子说自己在日本的时候其实过得不好。或许因为长相又或许因为家境,“从来就没有受欢迎过,我当时觉得,只要我努力学习就能改变这一切。我在日本读完了大学后,半工半读,花了几年时间,才能贷款来到英国继续读硕士和博士。但是等到我读完博士后,却发现自己失业了。”正如松子所说,或许因为年纪实在太大,或许读的专业太过冷僻,毕业后的她当时只得到了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可这根本就是糊弄我!当时本科生的工资都和我一样,也和我做一样的事,我不能接受这些。”对于这件事,松子这样总结道,她愤然辞职,还将学校告上法庭,但除了多了一笔高昂的律师费,生活变得更加窘迫之外,松子什么都没得到。即使这样,生活还要继续,之后几十年,松子一直在爱丁堡,奔波忙碌,用酗酒获得些许的麻痹。“现在都好啦!我有了一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些事情曹兰立在之前就听Scott简略地说过,这次听松子再提,多了许多主观细节上的补充。或许由于同情,又或许是出于某种心有戚戚,曹兰立和松子不停地续杯、喝酒,聊起自己在生活和家庭里的不如意;聊起自己出身农村的不甘和无奈;聊起被禁锢不得自由的大半生。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日本女人在爱丁堡的偏僻宿舍里,抱着哭成一团。

出于某种理智没法解释的冲动,凌晨两点,两个人结伴来到大学里的草坪上,夜空罕见放晴,两个醉透的人背靠着坐在湿漉漉的草坪上,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松子忽然说,兰,你的理想是什么?这个问题问得曹兰立一时语塞,即使醉酒也不容易回答。恍惚半生,曹兰立真正想要什么?这个问题她在深夜反复扪心自问过,但每个阶段都不相同,年轻时候她想出人头地;等到生活安定了又想在学术上有所成就;再后来希望家庭能安安稳稳;现在她发现无非就是自由自在些,平安顺遂度过这一生就好。曹兰立没回答,松子却说,她想回日本老家箱根看看。箱根很美,有日落也有火山,小时候,在家后面的一片湖泊上能看到远远的灯塔,慢慢闪着光。只是,日本的机票很贵,有了工作以后,就能安心存钱,回家去看看了。曹兰立安慰说,一定会的。松子说,我知道。

4

松子那天晚上回来,曹兰立正在收拾东西。看见松子来了,曹兰立把自己收拾好的一个包裹递给了她。里面是她不穿的一些衣服和书籍,还有自己花时间整理、标注好英文步骤的中国食谱,另外还有一小包松子爱吃的零食。松子当着曹兰立的面,把包裹打开,一样一样拿出来,每拿出来一样,就郑重地鞠躬、道谢。等到走的时候,曹兰立不争气地流了些眼泪,她叮嘱松子有机会一定去中国看看。松子也流了泪,在机场的时候,她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不知道从哪抽来的并不合身的正装礼服,在安检外面朝着已经远去的曹兰立招手,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回国以后的生活过得波澜不惊,曹兰立花时间整理了自己在英国的游历见闻和学习资料,忙完学校要求的论文后,自己找关系联系了一家出版社,准备自己自费出本书。那天晚上正在整理书稿,负责的编辑问她在扉页上要不要写点儿什么。曹兰立不太懂,说,扉页上还要写东西吗?编辑说,一般就是致敬谁谁谁,类似家人朋友什么的。曹兰立说,就写,致近藤松子好了。编辑发来一个“OK”的表情。

书稿的第三稿完成,封面设计也差不多了,曹兰立选了一张自己在英国拍的照片作为封面。照片上,圆溜溜蛋黄似的太阳慢慢落进泰晤士河。曹兰立一直通过邮件在和近藤松子联系,汇报工作似的说着图书出版的进度,只是那边只在开头回复了一两封邮件,之后就没回。曹兰立知道松子一定是忙于生活。等书稿完成后,出版商说准备寄来几本样书,曹兰立给Scott写信,希望他给个松子的地址。当天晚上,曹兰立收到了Scott的回信。信里写得简短克制:近藤松子在上个月被发现已经在宿舍中去世,根据医院的判断,应该是死于突发的心梗。等到发现尸体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天。Scott还说,就在曹兰立回国后不久,松子又失业了,长期的酗酒让她的精神状况很糟糕。她的葬礼也在上周举办完成,学校通知了她在日本的哥哥。她的哥哥近藤光一已经于上周坐飞机来了一趟英国,将松子的骨灰接回家鄉了。

看到回信的曹兰立坐在电脑前,完全静止了。过了会儿,她想打电话和谁说说这件事,打开电话簿,却不知和谁说。周围的同事和家人只是隐约听她提过她的日本室友,知道她们相处得不大顺利。英国的同事,除了Scott,几乎没有人知道近藤松子的存在。曹兰立想了想,翻出手机里的照片,发现在长达半年的英国之旅中,有大本钟也有大英博物馆,有爱丁堡的城堡也有为某个伟大作家设立的丰碑,甚至有在记不清广场名字的闲庭信步的白鸽,她拍了有几百张的照片,但唯一与近藤松子有关的只有自己曾经拍下的那张履历表。曹兰立找到那张履历表,看见上面的信息,想起了什么,开始在航班网站上检索松子的信息。

密密麻麻,检索的信息有将近三页纸。网站上显示,几乎每半年一次,这个名叫“Kondo Matsuko”的人都会订上一张从英国飞往日本的机票,又在第二天取消。曹兰立看着满目的信息列表,想起和近藤松子那天晚上所谈论的故乡,心沉沉的,像是被人一把摁进了冰水里。她大口吸气,又大口呼气,眼泪却一直止不住地往下掉。

曹兰立又上网看了看机票的信息,发现从她的城市飞往日本只要三个多小时,如果顺利的话,明天下午的时候就能看到箱根的日落。她动动手指搜了搜,发现松子或许没有骗她,在照片上,远远的日落晃晃地坠落进湖面远方的山坳里,快黑透的、不见尽头的画面里,能看到一角透着点亮的灯塔,和她那天在脑海里想的一样美。

责任编辑 陆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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