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罗道来客
2021-05-06朴慧仙
朴慧仙
沈阳虽为清王朝发祥地,但我们家和爱新觉罗氏没有任何关系,反而和朝鲜半岛关系更近些——家族从上至下都是朝鲜族,祖辈仅在朝鲜族之间嫁娶,这一传统终于被上一代人撬开了自由的裂痕,然而被撬开的不只有因循守旧的同族婚姻,还有被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出国打工潮”冲散的家庭。有人形容说:“当时在朝鲜族圈里弥漫着这样一种空气,认为只要到了韓国,就能赚到钱。”韩国在“亚洲四小龙”光环的加持下,因为语言文化相通的关系,一跃成为朝鲜族人快速挖金的首要目的地,在众多淘金者中就包括我的妈妈、舅妈、大伯、大伯母等亲戚。在那个冷热交替的年代,德国成为欧洲最大的难民接收国,我的大姨也借着这股浪潮顺势以朝鲜难民的身份踏入德意志土地,也因为这个特殊身份,导致她每次回国都会被领事馆的人盘问,“你一个朝鲜人为什么要频繁去中国探亲?”
就这样,人丁本就不怎么兴旺的一个家族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球的不同经纬度上。家里的小孩不是少爸爸,就是缺妈妈,我大概在一岁时就被丢在姥姥家,所以对于父母缺位这件事,并没有太多记忆,相反,后来被父母接回去时,那才叫一个肝肠寸断,难舍难分。姥爷是东陵区委党校的教授,从小我便跟着姥姥、姥爷还有表姐一起生活在党校家属楼里。东陵区在沈阳市东南隅,东陵本应叫福陵,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和孝慈高皇后叶赫那拉氏的陵墓,因地处沈阳东郊,故得名东陵。
党校家属楼建成于1990年,估计那时的人们还没有“甲醛意识”,六层高的楼房一经建成,教职工们就陆续搬进去,姥爷一家被分配到顶楼。党校的面积并不大:一片足够我学自行车的校园、一栋教学楼、一栋家属楼错落地被隔绝在沿着文富路凸起来的一块高地上,如同随时都能倾轧下来的灰色巨浪。果然,在我上中学时,这块混凝土聚合而成的文教之地被资本的力量铲平——电子地图迅速抹平了它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名为紫晶御府的商品楼,墙壁上的每块砖瓦都在宣告主权。我再也找不到那个曾经傲然独立于文富路上,非校工人员不得入内的党校大院,几次城市改建后,连“东陵区”这个名字都被拆分到浑南新区,今之弥留唯有一堆记忆泡沫和散落在互联网洪潮中的词条遗骸。
相对隔绝的地理位置让党校如城内桃源,我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从未听说过谁家失窃,甚至邻里间的纠纷都不曾听得,唯一的纠纷只在家里——姥姥、姥爷吵架拌嘴是常事,有时候嗓门高一些,会惊动客厅里的声控玩具鹦鹉。这还是只进口鹦鹉——多年前,一位来自韩国的全罗道人来姥爷家做客时送给孩子们的礼物。这只鹦鹉反应已没有那么灵敏,只有朝它大喊时,它才会被激活,重复它“听”到的声音,如果家里的争吵声能把它震“醒”,那分贝可想而知了。
搬进楼房以后,离开熟悉的辽北黑土地,姥姥似乎对于粮食极度缺乏安全感,几乎每天都要带上我和表姐,一前一后驮在车子上,去农贸市场买菜。从姥爷家到农贸市场的路上,可以看到东陵区法院门前的显示屏上时而闪过一行红字,大概在记录每天的日期。又可看到一间掩埋在藤蔓里的小卖店,连牌匾都没有,老板坐在高高的绿色木框窗前,像一幅嵌在文富路上的肖像画,时而伸出胳膊接受几枚钢镚,再递出物件给窗外的客人。我们还必然会经过一家生源贫瘠的美容美发学院,偶尔会看到三两个顶着泡面发型的男男女女,蹬着自行车从里面出来,与我们擦肩而过,自行车链条发出格楞格楞的声响。旧时的农贸大厅堪比现在的大型商超,除了农产品,还可以买到各种生活用品。
那一日,姥姥买菜比往常多了一倍,还置办了一套新的床单、被褥和窗帘,听说是要迎接一位韩国全罗道来的客人。
这位客人姓全,是大姨在德国务工时结识的,后来又通过他的引荐,进入一家在德国法兰克福的韩企,成为他的下属。姥姥、姥爷称他为全课长。全课长打算来中国游玩,顺便学习太极拳,姥姥觉得住酒店费用昂贵,便和大姨商议由我们一家来招待这位全课长。大姨本以为全课长会推辞,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了。于是,姥姥从几个礼拜之前就开始张罗:先是给北边的书房添置一张电视购物里推销的弹簧床;又是买来一整套塑料水果挂件,用来遮挡棚顶和墙面。几年前刮的大白墙早已被长年的油污熏得黑斑点点,墙皮也禁不住岁月的摧残显得斑驳不堪,姥姥说家里来客人,屋里不能太寒碜。经过姥姥巧手的一番修饰,客厅竟成了一片水果密林,别有一番天地,只是偶尔掠过的塑料味会提醒你:东北长不出这样的热带果林。
姥爷一回家就发现自己的书房被大床占据,根本没有下脚的地儿,气得在客厅里踱步,关于把书房改成客房一事,两人再度起争执:“咱家就这么大的地方,这个全罗道人一来,我还得把书房让给他,你让我去哪里备课?”
“你让个书房怎么了,就一周而已,你就去学校备课嘛。他可是金素的顶头上司,咱们好生接待他,金素在公司才好做事呀。”
“当初你就不该让全课长住到我们家来,这闹的什么事儿你说?我不管,你让他睡客厅。”
“睡客厅像什么话?你见过谁家客人睡客厅吗? 你说说,从开始到现在,你每天出去上课倒是清闲,这满屋子的东西有哪一样是你置办的吗?我每天驮着两个丫头忙里忙外,您就直接腾个地儿就得了,怎么就守着书房不放手。”
姥爷说,让书房是小,丢了气节是大。姥姥说他读了一辈子书,一肚子假清高,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两人声音越吵越高,最后只听得姥爷重重摔门而去。
党校里的男女老少似乎安于匣内的生活,很少出来走动,邻家闹出再大的响动,也被消解在厚重的墙壁中,一个无声无息的怪兽正在默默吞噬着积攒了千年的街坊情谊。
过了几日,家里终于迎来这位全罗道来客。全课长一进门,浑身散发着陌生的香气,比姥姥平日用的雪花膏还要香。那人看起来四十有余,身形颀长,比姥爷高出半头,眼角皱纹里夹着淡淡的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漂亮牙齿。用姥爷的话说,这人身上有朝鲜时代的两班(朝鲜封建社会时期的贵族、士大夫)之 气。一身浅色羊绒开衫服帖地附着在身,手腕上的银色表盘与袖口上的纽扣相称,他正伸出手打算和姥姥握手,姥姥赶忙避开,说去给他们做饭,便匆匆退进厨房。“两班”这个词,放到现代朝鲜语境中已经蒙上了一层讽刺意味,通常代表与家务活绝缘的朝鲜男人。朝鲜人在解读《孟子》时显然曲解了“君子远庖厨”的含义,三分仁道未学透彻,七分惰性倒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姥爷握过全课长的手,引他到书房“妥协”成的客房,他说:“这是蔽舍临时改造的房间,金素妈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还望您住得舒适,如有任何不便请随时告知。”全课长看着崭新的床铺和室内陈设,甚是满意:“辛苦夫人了,多谢二位费心,这里可比酒店还要住得舒适呢。”
我和表姐站在书房门口探头看,我已经觊觎那张弹簧床很久了,心想等全课长走后,这张弹簧床就是我的了。姥爷拉着表姐介绍道:“这是我二儿子家的孩子,今年刚上小学,”姥爷指了指我:“那个小的是小女儿的孩子,还没上学。儿媳妇和小女儿都去了韩国,我们也只能帮着他们带带孩子。”
全课长住进来以后,家里的餐桌愈发丰盛,姥爷嗜酒如命,离老远就能闻到那一盅刺鼻的酒糟味,来了全课长这样一位语言文化相通的酒伴,他们的酒桌战线就拉得更长了,而姥姥只能守在桌旁,等待酒席结束再收拾碗筷。酒过三巡,全课长拿出一盒德国口香糖,倒出一粒放进嘴里。我的目光紧紧跟随那新鲜玩意,他显然抵挡不住这样的眼神勒索,便举起一枚,像做交易似的问道:“我把你装进行李箱打包带走到德国好不好?”
小孩子其实很早就能判断大人们的玩笑话,也会假意配合他们演戏而获取利好,我早已对此轻车熟路。我迫不及待地将口香糖放进口中,咬破外面的脆壳,一股强烈的薄荷味冲得舌头凉凉、辣辣的。这味道真叫人难受,可直接吐掉我又觉得有点儿可惜,只硬着头皮继续咀嚼,一直嚼到它薄荷味、甜味尽失。表姐在饭桌上一贯表现得乖巧而得体,因此从来没有得到过口香糖。越懂事,得到的越少,这道理我从小看在眼里,反倒有点排斥长大了。
收拾完拖沓的酒桌,时间已经很晚了,姥姥在厨房忙活完才进到屋子,我们四人并排睡在南屋两张床拼接起来的大通铺上,姥姥坐在床沿帮表姐掖被子:“早就听说全罗道的人都很抠门,他们连扇扇子都是只摇脑袋不摇扇,生怕把风扇到别人那去。我看这个全课长也是吝啬得很。你说那一盒口香糖能有多稀罕,两个孩子都在呢,居然就给小的,不给大的。小孩子嘛,总归馋嘴的,多分一个出来又怎样呢。”
“姥姥,全罗道人为什么那么抠门呀?”我问道。
“就是一种说法呗。全罗道的人会做生意,把钱看得很重。”
“那都是偏见,”姥爷接过话头:“全罗道那地方在韩国东南部,以前都是种地的,可赶不上汉城(今首尔)江南那一代富庶呀。早在高丽王朝时候,因为有个叫郑汝立的官员发起了叛乱,他又是全罗道人,后来高丽国王就规定全罗道人不能当官。这规定基本堵塞了全罗道读书人的仕途,那地方本身经济条件就不好,穷得叮当响……”
我对这些韩国的老皇历无甚兴趣,听到一半便一骨碌爬起来,从柜子里翻出一把姥爷的折扇,对着扇子摇了摇头,根本没有风啊,全罗道人可真傻。
一早起来,我拿着折扇蹲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来覆去地开合扇面,等书房门一开,我便跳上去:“全爷爷,你给我表演一个扇扇子吧。我听说全罗道……”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被厨房里跑出来的姥姥一把捞起来,关进了南屋卧室。姥姥曲起食指,推了推我额头:“你拿扇子给人家做什么?”
我笑嘻嘻道:“我想看看全爷爷是不是扇扇子时只摇脑袋。”
“那都是开玩笑的,以后不要在全爷爷面前提这些话,太没礼貌了,听懂没有?”我随意点头,回到客厅时,全课长已经随姥爷外出练气功了。
全课长本想趁着此次中国行,学习一套正宗的太极拳法,反倒被风靡一时的气功深深吸引,书房里现在还挂着慧圆法师在莲花上打坐的照片。那阵子流行的气功种类很多,什么浑圆功,培元功,紫薇功……学徒众广,慧圆功是气功的一种,传授慧圆功的人被尊称为慧圆法师。姥姥本就不信这些,她怕姥爷走火入魔,曾极力反对他练功。现在有全课长助阵,二人练得兴起,姥姥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气功强调天人合一,重视人与自然界的动态适应,姥爷兴致愈发高涨,带着全课长蹬着老式的二八自行车满城寻找功法里讲究的 “地气”。
党校大院的操场是二人练功的首选之地,下了楼往南一转,穿过常年不结果的葡萄架,一排磨得光滑的石子小路歪歪扭扭地通向灌木丛尽头的小凉亭。站在凉亭上,可以看到姥爷和全课长,一前一后,站在操场中央,凝神静气,吐纳无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完成一套動作,慢到脚下的尘土都不沾裤脚。春日的阳光将二人的身形打在地面上,像两座石雕,似动非动。越过操场上的两座“石雕”,又是一片松木林,一年四季,无惧风雪,高高地庇护着一方常年靠雨水补给的人工池塘,池塘边上还堆着半尺高的假山。松林正中央的圆形花坛只有在春夏时分才稍显生机,对面的教学楼是姥爷教书的地方,里面总有一股子陈年旧木味,远没有校外的满园春色吸引人。
有时候,他们也会骑车去附近的万柳塘公园,公园距离党校大约一公里,沿着南运河,夹岸柳树茂密如盖。春雨落过后,如洗的碧色由南向北一眼铺展到极远处,水面盛满了柳树的倒影,煦风轻拂,万柳丝绦被吹得簌簌作响,与破碎的粼粼波光打破了绿的静谧。平日里,姥爷没有课时会带着全课长在沈城内四处闲逛。
姥姥则每天照常带着我和表姐去农贸市场买菜,准备招待客人的一日三餐。姥姥的一天几乎都在买菜、洗菜、烧菜、洗碗中度过。到了晚饭时间,厨房里总是热气腾腾的,东北的春天早晚还有些凉,厨房里的玻璃上、瓷砖上都布满水蒸气,几滴水珠牵引出三四条丝线往下滑。
姥姥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放在桌上,全课长看到后立刻把瓶子夺走:“您怎么给孩子喝这些呢?小孩子喝可乐牙齿会变黑,韩国小朋友从来不喝可乐的。”多年以后,中国家长才警惕起可乐对儿童的危害,不过我终究还是拖着一副稀松的骨骼长到现在。
全课长耐心劝我:“以后不喝可乐了,全伯伯才能奖励你口香糖。”我那时觉得他这是为了不给我口香糖,随便寻来的借口,便赌气跳下饭桌,一晚上没吃饭。
饿了一晚上,醒来早已饥肠辘辘,我趴在南屋窗台上,看到操场上的姥爷和全课长一如两尊石雕,又在练气功。回想起昨日,我迅速打开冰箱,拿出可乐,报复性地喝掉大半瓶下去。
是日傍晚,大姨夫特意带着大姐来姥爷家拜访这位全课长,以求全课长给大姨捎些物件,包括大姐写给她妈妈的一大摞书信。全课长见到大姐便一眼认出她:“这就是金素的女儿呀,和她妈妈一个模子。”他从书房里拿出提早准备的礼物,那是一块粉色带子的夜光手表;表姐也同样收到一枚,白皙的手腕衬着粉红色的表带,像动画里的公主似的。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口袋,等待属于我的那块手表。全课长扫了一眼被喝掉大半瓶的可乐,说:“你不听话哦,小孩子不能喝可乐的。”他又笑眯眯地拿出一个玩具鹦鹉,似是在安慰:“你还小,看不懂手表。这个鹦鹉送给你,它能重复你说的话,可好玩了。”说着,他拨动了开关。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当即大喊一声:“全罗道人都是吝啬鬼!”
全课长手上的鹦鹉仿佛被触发了神经,以尖锐又刺耳的机械音重复着:“全罗道人都是吝啬鬼,全罗道人都是吝啬鬼……”
一桌人的表情瞬间凝固,大姨夫慌忙寻找鹦鹉身上的开关,终于让它闭嘴。姥爷尴尬地给全课长续上酒杯:“抱歉、抱歉,实在抱歉,这孩子叫我们惯坏了,来喝酒、喝酒。”
姥姥一手将我拦腰抱起,脚下路都走不稳当,跌跌撞撞冲进卧室,把门关上:“你怎么能當着客人面说这些话呢?”
“我长大就能看懂手表了啊,凭什么因为年纪小就得不到?呜呜……是你们自己说全罗道都是吝啬鬼的。”
第二天一早,全课长向姥爷辞行,姥爷再三挽留:“您这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再留几天吧,我还预备带您去沈阳故宫转一圈呢。那里地脉好,练气功最合适。” 地脉好这话不假,不然努尔哈赤也不会把都城迁到沈阳中卫,在此地建皇宫,虽然这沈阳故宫里仅住过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两位皇帝。
“不便再麻烦,已经叨扰您太多日了。”全课长再次推辞。
我拉着姥姥的衣角,站在一旁。
全课长转身蹲下来摸摸我的头,他打开一把折扇,转着手腕,让扇面左右摆动,有点像摇拨浪鼓。他拉下扇面遮住半张脸,眼角仍夹着淡淡的笑:“喏,你瞧瞧,这扇子像不像在摇头?”
大人们继续在院子里挽留推辞了几个来回,才慢慢走出党校大门。
一个月后,大姨打电话来,说全课长刚刚被调回韩国总部,聊了几句,姥姥就催着她挂电话:“好了好了,你们那长途电话贵,快些挂了吧。”撂下电话,姥姥一面在围裙上擦拭着手背上的水珠,一面走向厨房,姥爷问道:“金素讲什么了?全课长过得好吗?”
“回韩国了,被公司调走了。”
“哦,也蛮好。金素那儿一切都好吧?”
“她每次来电话肯定都说好的呀。全课长这人哟,抠是抠了点,但是挺讲义气的,临走前还帮金素提了薪。” 姥姥脸上浮出抑制不住的笑容,厨房里的水流声都跟着清亮了。
“我早说你对他有偏见,以后还是给孩子少喝可乐吧,不好的东西咱就趁早杜绝。”
“您还是尽早杜绝气功吧。”
“气功怎么了?要我说,全课长对慧圆法师那可是佩服得不得了。”
“嚯,这会儿你们倒成知己了?可不是当初抱着书房,与藏书共存亡那架势了?”
灶台上的水开了,响动越来越大,淹没了姥爷的话语。
入夏以后,屋里总是闷闷的,姥爷的书房恢复了原貌,弹簧床被搬进南屋,替代原先的旧床板,连续在上面蹦了几天我也渐渐对它失去兴味。一阵风吹来,掀起客厅棚顶上的水果挂件,斑驳的墙皮在缝隙间忽隐忽现。
责任编辑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