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洒”与“洗”“灑”的记词关系考察

朱 芳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洒”（洒”还有读音为“取猥切”，表高峻貌；“稣典切”，表寒栗貌；“苏很切”，表惊异貌；本文不作详细讨论。下文涉及的“洒”字主要跟洗涤义、灑水义及其引申义有关）是记录{洗}这个词的本字，后“洒”将这一记录职能转移给了“洗”字，两者之间存在记词转移现象。但“洒”字是何时将这一记词职能转移给“洗”字的，其过程如何，还未有人明确讨论过。“洒”字很早就被借用来记录{灑}，而“灑”是记录{灑}的本字，文献中两者在记录这一词上的分布情况如何，也不是很清楚。我们尝试以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为材料，揭示它们之间在记词职能上的关系。为便于下文分析，先将本文考察所使用的文献列为表1。

表1 文中所使用的文献

一 “洒”“洗”记录{洗}的历时考察

（一）“洒”字记录{洗}一词的历时考察

先秦至魏晋传世文献中用“洒”来记录{洗}的用例《左传》中1 见，《孟子》中1 见，《史记》中1见，《说苑》中2 见，《汉书》中8 见，如：

（7）上位者洒濯其心，壹以待人，轨度其信，可明征也。（《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8）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孟子·梁惠王上》）

（9）洒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史记·货殖列传》）

（10）武王曰：“非也，天洒兵也。”（《说苑·权谋》）

（11）为臣不忠，当伏斧钺之诛，幸蒙洒心自新，又令得保首领。（《汉书·匡张孔马传》）

（12）冯翊欲洒卿耻，抆拭用禁，能自效不？（《汉书·薛宣朱博传》）

先秦至魏晋时期，“洒”字记录{洗}的使用频次如表2 所示。

表2 “洒”记录{洗}在先秦至魏晋时期文献中的使用频次

从表2 统计来看，东汉时期用“洒”记录{洗}一词的用例就已经减少，魏晋中土文献与汉译佛经已不见“洒”记录{洗}的例证。虽然班固《汉书》中用“洒”来记录{洗}的用例有8 个，但考虑到班固著《汉书》喜用古字，《汉书》中用“洒”来记录{洗}可能是其个人的用字习惯，恐不能作为当时普遍的用字习惯来看待。加之测查其他同时期文献如《风俗通义》《论衡》《金匮要略》《伤寒论》、汉译佛经以及东汉出土文献等，也未见用“洒”来记录{洗}的用例。由此我们推断，至少在东汉时期，“洒”字记录{洗}的职能已经转移。而接收“洒”字这一职能的正是“洗”字。

（二）“洗”字记录{洗}一词的历时考察

（13）于是沛公辍洗，起摄衣，延郦生上坐，谢之。（《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14）上方踞床洗，召布入见。（《史记·黥布列传》）

（15）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足。（《史记·高祖本纪》）

（16）郦生至，入谒，沛公方倨床使两女子洗足。（《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关于例（15）和例（16）出现的“洗足”，王叔岷《史记斠证·郦生陆贾列传》：“索隐本出‘踞床洗’三字，疑所据本‘洗’下无‘足’字，《汉书·高纪》及《郦生传》并无‘足’字。《史记·高纪》作‘使两女子洗足’，《考证》引秘阁本亦无‘足’字。验以《黥布传》：‘上方踞床洗。’则《史》文盖无‘足’字矣。”（见于王叔岷《史记斠证》，中华书局，2007 年，第2801页）。

（17）入谒，沛公方踞床令两女子洗。（《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

（18）且沐者，去首垢也。洗去足垢，盥去手垢，浴去身垢，皆去一形之垢，其实等也。洗、盥、浴不择日，而沐独有日。（《论衡·讥日》）

“洗”虽本用来记录{洗脚}，但这一记录职能从先秦至两汉的用例并不多。东汉及其以后更是寥寥。文献中“洗”字更多的是借用来记录{洗}，而且这一借用发生的时间很早，约在西周时期就已经开始，如《逸周书·芮良夫》：“呜呼！惟尔执政朋友小子，其惟洗尔心。”出土简帛文献由于资料数量及其文献性质所限，用“洗”记录{洗}的用例除了武威汉简所见121 例外，其他出土文献中所见极少，其中周家台秦简1 见；居延汉简1 见，居延新简1见，如下：

（20）冬不作 ，无缁帬襦川空败，买后不知洗沐（《居延新简》EPT49.48A）

（21）主妇洗爵于房。（《武威汉简·甲本特牲》25）

（22）宾弟子及兄弟弟子洗，各酌于其尊。（《武威汉简·甲本特牲》41）

（23）司宫取二勺于匪（篚），洗之。（《武威汉简·甲本少牢》13）

更多的用例见于传世文献，先秦至秦时期，《逸周书》《周易》《韩非子》中均1 见，如：

（24）惟尔执政朋友小子，其惟洗尔心，改尔行，克忧徃愆，以保尔居。（《逸周书·芮良夫》）

（25）圣人以此洗心。（《周易·系辞上》）

（26）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韩非子·大体》）

西汉时期，《史记》中10 见，《盐铁论》中1 见，《说苑》中1 见，《新序》中1 见，如：

（27）当其时，巫行视人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取。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史记·滑稽列传》

（28）夫洗爵以盛水，升降而进粝，礼虽备，然非其贵者也。（《盐铁论·孝养》）

（29）昔者尧让许由以天下，洗耳而不受。（《说苑·尊贤》）

（30）乃洗沐往见张耳、陈余。（《新序·善谋》）

东汉时期，《汉书》11 见，《论衡》1 见，所选东汉佛经16 见，如：

（31）遣宗正德至曾孙尚冠里舍，洗沐，赐御府衣。（《汉书·宣帝纪》）

（32）如比于文吏，洗洿泥者以水，燔腥生者用火。（《论衡·程材》）

（33）揾摩洗刷，珠则堕落，须臾之间，更生如故。（《修行本起经·现变品》T03_p463a）

（34）今得佛教，洗浣心垢，已得罗汉。（《中本起经·度瓶沙王品》T04_p0152b）

（35）说经道已，沐浴澡洗已，更着新衣。（《道行般若经·昙无竭菩萨品》T08_p0474b）

（36）常身自扫灑塔地，以净水浆，给与众僧澡手洗浴，以力为施，勤而不厌。（《佛说成具光明定意经》T15_p0457c）

魏晋时期，《三国志》中10 见，《抱朴子》中10见，《搜神记》中6 见，魏晋汉译佛经中366 见。如：

（37）故有洗耳投渊以振玄邈之风，亦有秉心矫迹以惇在三之节。（《三国志·蜀志·杜周杜许孟来尹李谯郄传》）

（38）欲取饮者，皆洗心志，跪而挹之。（《搜神记》）

（39）但为光明洞彻而坚，须以玉井水洗之便软而可食。（《抱朴子·内篇·袪惑》）

（40）屎污可洗，秽染难除。（《六度集经》T03_p0023c）

（41）酥者七日药，澡手洗口令净，然后乃食。（《摩诃僧祇律》T22_p0318b）

（42）以水与之使令洗脚。（《阿育王传》T50_p0121c）

先秦至魏晋时期文献中，“洗”字记录{洗}的使用频次如表3 所示。

“洗”虽然很早就被借用来记录{洗}，但真正流行并广泛使用是在东汉及其以后。东汉以前用“洗”字来表示的{洗}一般仅出现在“洗+沐”“洗+心”“洗+祭器”这样的组合中。东汉以后用“洗”字所记录的{洗}一词的组合能力迅速扩展，出现了“洗+身体部位（手、足、面、背、头等）”“洗+物（衣、污泥、垢等）”等组合形式，从而在“洗涤”语义场中获取了主导地位。

（三）“洒”将记录{洗}一词的职能转移给“洗”的时间及原因

通过上文对文献用例的考察，先秦至魏晋，“洒”“洗”记录{洗}一词在文献中的分布状态如表4所示。

《张家山汉简》与《马王堆汉墓帛书》是西汉早期文献，均用“洒”来记录{洗}一词。而《武威汉简》抄写于西汉晚期，《居延汉简》的年代处于西汉中晚期到东汉中期，简文中用“洗”字来记录{洗}。《史记》的创作年代始于公元前108 年，至公元前91 年基本完成，其中用“洒”记录{洗}所见1 例，“洗”10例；《说苑》的成书年代约在公元前17 年前后，“洒”记录{洗}所见2 例，“洗”1 例；西汉晚期的《盐铁论》《新序》均用“洗”字来记录{洗}。可见，在西汉晚期，“洒”字记录{洗}义的职能已经减弱，而“洗”字的这一记录职能在逐渐增强。到了东汉，在记录{洗}一词上，“洒”字8 见，而“洗”字28 见，远超“洒”字用例。魏晋时期，所测查的文献中均用“洗”字来记录{洗}，未见“洒”字。鉴于此，我们基本可以判断，在西汉末年，至少东汉初“洒”字已经将其记录{洗}的职能转移给了“洗”字。

“洒”字记录{洗}一词的职能移交给“洗”字的原因：首先，是汉字汉语内部关系的调整所致。“洒”字是记录{洗}的本字，但很早就被借用来记录{灑}，使得“洒”字身兼数职，影响了其记词表意的明晰性，这与文字记词职能须分工明确的要求相矛盾。其次，是语音的影响。在洗涤这个语义场内，“洒”字所记录的{洗}是洗涤语义场的上位词，而“洗”字原本是与“澡”“沐”“沬”等字职能相似，分别用来记录{洗足}、{洗手}、{濯发}、{洗面}等洗涤语义场的各类下位词。为什么“洒”字却将记录{洗}的职能转移给了“洗”字，而不是跟“洗”具有相似记录职能的“澡”“沐”“沬”等字？这与语音有关，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水部》曰：“洗，读如跣足之跣。自后人以洗代洒涤字。读先礼切。”“洒”“洗”上古同属心钮文部，声韵具同。假“洗”为“洒”，语音上可通。最后，东汉及以后汉译佛典的推动。东汉以前，“洗”记录{洗}的用例并不丰富，“洒”还是占据主导地位。东汉以后，随着汉译佛经的出现，用“洗”记录{洗}的用例迅速增长，加快了“洗”字替代“洒”来记录{洗}一词的速度。

表3 “洗”记录{洗}在先秦至魏晋时期文献中的使用频次

表4 “洒”和“洗”记录{洗}在先秦至魏晋时期文献中的使用频次

二 “洒”“灑”记录{灑}的历史层次

“洒”和“灑”字都可以记录{灑}一词。但不同时代的文献中两者的使用情况是有差别的。虽然“灑”是记录{灑}的本字，但“洒”出现的时代早于“灑”，“灑”字出现之前，“洒”已经被借用来记录{灑}了。我们通过文献考察，来梳理两者在记录这一词上的时代层次。

（一）“洒”字记录{灑}一词的历时考察

《说文·水部》：“洒，涤也。从水，西声。古文为灑埽字。”“洒”字最迟在战国就被借用来记录{灑}一词。先秦至秦凡12 见，出土文献中的用例，如：

（44）寒风入人室，独也，它人莫为，洒以沙，则已矣。（《睡虎地秦简·日书甲》58 背壹）

传世文献中的用例，如：

（46）于粲洒埽，陈馈八簋。（《诗·小雅·鹿鸣之什》）。

（47）子有廷内，弗洒弗埽。（《诗·唐风·山有枢》）

（48）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埽、应对、进退、则可矣。”（《论语·子张》）

（49）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凰覆上，大合鬼神作为清角。（《韩非子·十过》）

西汉时期的文献中“洒”记录{灑}一词所见2例；东汉所见3 例；魏晋所见1 见。如：

（50）令雨师洒道，使风伯埽尘。（《淮南子·原道》）

（51）婴与夫人益巿牛酒，夜洒埽张具至旦。（《汉书·窦田灌韩传》）

（52）一日卒有不胜洒扫之职。（《汉书·东方朔传》）

（53）西到，欲奉瞻尊大君公侯墓，当洒扫坟茔，奉祠致敬。（《三国志·蜀志·蒋琬费祎姜维传》）

先秦至魏晋，“洒”字记录{灑}的情况如表5 所示。

表5 “洒”字记录{灑}在先秦至魏晋时期文献中的使用频次

从表中可清楚地看到，两汉时期“洒”字记录{灑}用例已经减少，东汉和魏晋汉译佛经中已经不见“洒”记录{灑}的用例了。

（二）“灑”字记录{灑}一词的历时考察

“灑”字最晚在秦已经出现，有秦简为证，记录{灑}，共4 例如下：

（54）□不灑除（《岳麓秦简·占梦书》81）

（55）梦以弱（溺）灑人，得亓（其）亡奴婢。（《岳麓秦简·占梦书》31）

（56）梦以泣灑人，得亓（其）亡子。（《岳麓秦简·占梦书》32）

其他先秦至秦的文献中所见2 例，如下：

（58）子惠顾亡人重耳，父生不得供备灑埽之臣，死又不敢莅丧以重其罪，且辱大夫，敢辞。（《国语·晋语上》）

（59）漉汁灑地，白汗交流，外阪迁延，负棘而不能上。（《战国策·楚策》）

西汉时期，“灑”记录{灑}所见4 例，如：

（60）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灑埽，早帐具至旦。（《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61）骚扰冲苁其相纷挐兮，滂濞泱轧灑以林离。（《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东汉时期随着汉译佛典的出现，“灑”记录{灑}的用例逐渐增多，中土文献所见8 例，汉译佛典所见13 例，如：

（62）风伯进扫，雨师灑道。（《论衡·纪妖》）

（63）群臣上寿曰：“乃庚子雨水灑道，辛丑清靓无尘。”（《汉书·王莽传》）

（64）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灑道，虎狼在后。（《风俗通义·声音》）

（65）见人欣然，怱怱平治道路，灑扫烧香，即问行人。（《修行本起经·现变品》T03_p0462a）

（66）今我当为师施座扫灑令净。（《道行般若经·昙无竭菩萨品》T08_p0474b）

（67）常身自扫灑塔地，以净水浆，给与众僧澡手洗浴，以力为施，勤而不厌。（《佛说成具光明定意经》T15_p0457c）

魏晋时期“灑”记录{灑}一词凡87 见，其中中土文献12 例，汉译佛典文献所见75 例，如：

（68）权使人以水灑群臣曰：“今日酣饮，惟醉堕台中，乃当止耳。”（《三国志·吴志·张顾诸葛步传》））

（69）犬即奔往入水，湿身走来卧处，周回以身灑之，获免主人大难。（《搜神记》）

（70）况但躬亲灑扫，执巾竭力于胜己者。（《抱朴子·内篇·勤求》）

（71）各自烧香，散花灑水。（《撰集百缘经》T04_p0206b）

（72）婆罗门即以冷水灑其王身，还得稣息。（《菩萨本缘经·一切施品》T03_p0056a）

（73）今佛世尊与我共语，如以甘露灑我身心。（《大庄严论经》T04_p0295b）

先秦至魏晋时期“灑”字记录{灑}一词的用例如表6 所示。

表6 “灑”字记录{灑}在先秦至魏晋文献中的使用频次

从文献测查来看东汉之前用“灑”来记录{灑}的频率不高，东汉以后这一记录职能逐渐增强，其中在汉译佛典文献中表现更为突出。

（三）“洒”“灑”记录{灑}一词的时代层次

我们将先秦至魏晋时期，“洒”“灑”记录{灑}一词的使用情况，如表7 所示。

表7 “洒”和“灑”记录{灑}一词在先秦至魏晋文献中的使用频次

由表7 可见，先秦至秦，“洒”在记录{灑}一词占主导优势。《诗经》中所有与{灑}有关的词项均使用“洒”字。西汉时期，相对于“洒”字，“灑”字的使用稍见增多，在记录{灑}一词时，《说苑》中1 例用“洒”，1 例用“灑”；而《史记》中均用“灑”字。到东汉时期，“灑”字占据优势，《论衡》《风俗通义》以及东汉翻译佛经中均用“灑”字，未见“洒”记录{灑}者。《汉书》中“灑”“洒”并见，其中“洒”的这一记录功能所见3 例，而“灑”所见4 例，使用频次上仍然是“灑”占据优势。考虑到所测查的其他东汉文献中均未见用“洒”来记录{灑}的用例，《汉书》又偏用古字，那么这3 例“洒”字应该是班固的个人用字习惯。如此一来，可以推断，东汉时期“灑”字在记录{灑}一词上已经占据主导地位，取代“洒”字成为记录该词的常用字。后世在记录{灑}一词上，“洒”字作为一种历史用法，虽偶有出现，但远没有“灑”字使用的频次高。

三 “洒”字记词职能的历史层次小结

“洒”字是记录{洗}的本字，但从先秦开始就被借用为记录{灑}一词的“灑”字。秦以前，“洒”既是记录{洗}的常用字，也是记录{灑}的常用字，同时还可用来记录其他词，可谓身兼数职。但西汉晚期，最迟在东汉“洒”字的记词职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本记录{洗}一词的职能转移给了“洗”字，使得“洗”的记录职能得以扩展，并沿用至今。原本作为借字来记录{灑}一词的职能转移给了后出的本字“灑”。身兼数职的“洒”字，西汉晚期以后剩下的主要职能是用来表示“表寒栗貌”，读作“稣典切”，此多出现在医书中，比如“洒洒”“洒淅”；和用来表示“惊异貌”，读作“苏很切”，比如“洒然”。宋元时期，又用来记录关西方言中的自称代词{洒}（表示男性的自称），相当于{咱}，比如“洒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进行文字改革，推行汉字简化，又重新启用了古字“洒”作为“灑”的简化字来记录{灑}及该词的引申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