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承天寺夜游》的三重境界品读
2021-05-04杨占妮
摘 要:苏轼写于黄州的小品文《记承天寺夜游》是苏轼特殊心境的映照,具有极高的赏读价值和阐释空间,借助宋代青原惟信大师提出的三重境界说来对文本进行三番涵咏观照,能够感悟到苏轼月下独特的生命情怀的层次性展露,即初读欣喜、再读悲凉、三读旷达,这一审美情感体验的转换过程也是作者当时心路历程的映射。
关键词:苏轼 《记承天寺夜游》 三重境界 欣喜 悲凉 旷达
文言文诵读,就像一扇别有洞天的窗,推开它,满世繁花,心中尽是璀璨暖日,令人久久回味。正如国学泰斗叶圣陶先生所说:“吟诵的时候,对于讨究所得的不仅理智地了解,而且深切地体会,不知不觉之间,内容与礼法化而为读者自己的东西了,这是最可贵的一种境界。”a而苏轼作于黄州的《记承天寺夜游》本身居于不可小觑的地位,全文虽没有一个“月”字,但作者却处处给我们传达了月下独特而又复杂的生命情怀,在摭拾诵读中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声。尤其是那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读来更是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禅宗典籍《五灯会元》卷十七中记载禅宗史上著名的青原惟信禅师曾提出三重境界的说法:“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这段话道出生命认知体验的三个阶段。
笔者以此思维观照《记承天寺夜游》,进入作者创设的语言与审美情境,观照作品中所展露的作者心路历程,发现恰好也是一个正反合的“三段论”。
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一重生命境界——初读的欣喜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一种初见人世、内心澄澈的直觉所感。基于“情境式”阅读,观赏周围的一切景致和赏月的人,即是那么的美好,以至于作为文本,初次诵读苏轼的“月下情怀”,读出的都是作者月下赏景的悠闲以及遇知音的欣喜。
虽然处于这样一个宁静而又寒意不浅的深秋之夜,苏轼却看到了屋外的明月,当“月色入户”的时候,内心不禁激动起来,于是高兴的“起行”。一种美的感受随即出现,这样的地方竟还有如此的明月照耀窗前,这月光似乎也照进了苏轼颇不宁静的内心,唤起了他愉悦的心境。于是就想到了这样优美的月色,当然要与人分享,这样美好的心绪,更应该与寓居于承天寺的朋友張怀民共赏,而且让苏轼更为欣喜的是“怀民亦未寝”,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呀。因此两人在庭院中悠闲地漫步、赏月,在闲游的过程中美好的月色为这两个赏月之人平添了几分闲情逸致。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眼前的月光是如此的澄澈,洒落在庭院中,好似积水一般,竹子和柏树的影子斑斑驳驳,在水中摇曳生姿。苏轼完全沉浸在这样一个如梦幻般的美景中,如痴如醉,物我两忘。随后他才幡然醒悟,一个“盖”字更是诠释了苏轼的内心。正如国学大师王国维所言:“一切景语,皆情语也。”b一个人的感情往往会通过外化的事物表现出来,他眼中的景色都会带有类似的感情色彩,而且苏轼本来一直主张的就是内容决定形式。此时之所以有了这样一个空明澄澈、竹影斑驳的美景,正是基于苏轼伟大而富有趣味的生命境界。
中国人的人生观历来是一种艺术的人生观,而月作为一种物我两忘、契合天机的神秘启示物,在一定程度上似乎也参与了中国士大夫的人格塑造。此时的那一句月下抒怀就有了更为深切的审美情趣、挚友情趣和人格象征。就如蒋孔阳在《美的创造中》所言:“我们不但要承认自己的渺小和丑,更要追求那闪烁着人生光辉的伟大和美。”c苏轼其实是一个挺“挑剔”的人,他之所以在赏月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张怀民,正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认为怀民也是位不庸俗的同道中人。此时此刻此景之下,面对着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知音,实乃人生之一大幸也,还有什么比有生之年遇到知音、共赏月色更让人欣喜的事呢。
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二重生命境界——再读的悲凉
待到再次摭拾诵读苏轼的“月下情怀”,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基于“知人论世”的了解,深深地被文中的悲凉所包围。正如禅境一样“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元丰二年(1079),“乌台诗案”的爆发使苏轼遭遇诽谤,在狱中被严刑拷打、受尽折磨,真是“垢辱通宵不忍闻”。后经多方努力,才从狱中出来。被贬至黄州后,虽有职位,却不得“签署公事”,实际上做得是闲官,无居所、无俸禄、无自由,生活清苦,内心怅然。
文章开篇的“元丰六年”交代了时代背景。“乌台诗案”对于苏轼来说,可谓一次沉重的打击。而宋代优遇士大夫,胜于前后列朝。可是当时的苏轼还是毅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在万念俱灰中写给弟弟苏辙的那句“以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为了因”,让那个与他“相须为命”的弟弟苏辙涕泪四流,这首阴差阳错的诀别诗也引得“上览之,凄然,卒赦之”d。随后,苏轼带着内心无限的怅惘被贬至黄州,在黄州的几年,他生活凄苦,生计难以维持,甚至主动申请了种地养家。对于苏轼这样一个深受儒家“丈夫重出处”的进取意念影响的人,他内心的隐痛和凄凉是不言自明的。此时再读“月下抒怀”时,已然能够感受到文章中浓浓的寒意以及苏轼内心巨大的孤独凄凉、落寞沉痛之情,没有了之前的那么多美好,字里行间也许都是作者血泪的倾诉和无言的痛楚。
读罢全文,每一句,甚至每一个字眼都能感悟到苏轼月下的百无聊赖,而这一切都源于他被贬的心境。其实初贬黄州期间,苏轼白天大多闲来无事睡觉,晚上睡不着就一个人到处溜达,直到家人到来之后,为了维持生计,他白天都在躬耕,本来是很忙、很累,可是他还是睡不着呀。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他百思不得其解,有太多的不甘。下床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却想不到一个可以和他解闷的朋友。苏轼贬谪黄州,正如他写给李端书的信一样,“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e,想来让人很是震惊,这该是怎样的悲凉和孤独。众所周知,苏轼的一生,一半都是为朋友活着,他本是一个喜欢应酬唱和、结交朋友、重视友情的人。他的好朋友画竹名家文与可去世后,他一直哭了三天,以至于后面看到文与可画的竹子,都会不觉流下泪来,但自从出事后,他的身边没有了所谓的朋友,有的只是太多的不幸,渐渐地,他重新认识了更多的事和人。正如那首肝肠寸断的《卜算子》一样,用极美的意境道尽了他内心的凄楚。
但在难言的孤独中,他终于还是想到了和他一样遭贬到黄州承天寺的朋友张怀民,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去“寻张怀民”,想碰碰运气,看看怀民是不是也没有入睡。这两个境地相同、感受相似的悲苦之人还真是同病相怜。于是他们便漫“步”在庭院中,这种看似清闲、内心却风起云涌的感受,也只有那时的他们才深有体会,这一“步”一“步”踏得很慢、很重,甚至是心绪重重,每一步都在苏轼的心中流淌着隐痛的泪,可谓悲之至极。
“月下之景”将悲凉又提升了一个境界,看似写景,实则感慨人生。笔者认为,这空明澄澈的月亮不正是苏轼清澈澄静、心性洞彻而灵明的内心映照吗?这纵横交错的竹子和柏树的影子不正象征着那些官场上微风作浪的形骸之人吗?他将自己壮志难酬的落寞和悲凉,影射于优美的文章中,正是一种对于凄苦的挣扎和写照,也似乎在向一些人表明着自己的无辜和忠心。最后的“月下抒怀”更是直接表达了自己内心的郁郁不得志,尤其是“闲人”一词更加意味深长地将这样一个年轻有为、壮志满怀的苏轼,从春风得意的科场奇才,贬为落寞的戴罪闲官的痛苦、孤独、自嘲、悲凉展示得淋漓尽致,让人不禁后背发凉、情难以抑。
“月亮”历来在古代文人笔下被赋予特殊的含义,反映着文人墨客内心的孤独寂寞,也是那些失意者寻求慰藉与诉求解脱的心理状态。此时的苏轼更是如此,他有着浓浓的月亮情结,常有唯恐空度月夜之感。正如潘知常所言:
一切的烦恼郁闷,一切的欢欣愉悦,一切的人世忧患,一切的生死别离,仿佛往往是被月亮无端地招惹出来的,而人们种种缥缈幽约的心境,不但能够假月相证,而且能够在温婉宜人的月世界中有响斯应。f
再读“月下情怀”,似乎有了更多的意味,读出的都是这“一把辛酸泪”般的孤独无告,对于苏轼这样一个有济世情怀的文化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精神的寂寞更痛苦的了。
三、“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三重生命境界——三读的旷达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是禅境的最高生命境界,一般处于这个境界的人都是在经历过很多事情之后看开、看穿了世事,比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即可称为此境之人。而采用联想法三读苏轼的“月下情怀”却不得不感慨他的“此心安处是吾乡”,被贬黄州,遭遇劫难,苏轼却以豁达之心看人生起伏,以闲适之情待世间万物,是何等洒脱!此时的欣喜已然不是初读的“山水”之欣喜,更像是前两境交融而成的一种“喜出望外”的旷达。这也正是千百年来许多文人志士尤喜苏轼的原因。
文中最后的“月下抒怀”,尽显了苏轼在面对人生挫折的释然开怀。笔者认为,“闲人”之“闲”和“神仙”之“仙”有谐音,陆游曾在《蝶恋花·禹庙兰亭今古路》中有言“神仙须是闲人做”。清代张潮《幽梦集》有言“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所闲”。这句话正体现了一种超脱的思想和境界,正所谓超然物外,乘物由心。苏轼的一生正是因为对佛儒道思想的融会贯通,才使其在谈世事的超脱中颇有生活的玄思。林语堂先生记载说,苏轼曾经看见两只孤零零的仙鹤伸展着翅膀从东方飞来,这情境仿佛神仙的白袍飘动,于是回家后做梦便看见了两个身披雨衣、状若仙人的道士,他本身也自号为“道人”,而且世人称他为“苏仙”。其实,这些应该都是在暗示道家的一种神仙境界。而苏轼宁愿做一个“闲人”,也不要为生计而忙、为权位而忙,为算计攻讦而忙,为不知所忙而忙……苏轼恰好追求的是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故而能忙世人之所闲的人生境界,他甚至还认为自己很可能前身是神仙,所以下一辈子也会再度是旷达乐观的如神仙一般的生活状态,不为世事所累,他的一生传达的就是这种似乎携带着某种“禅意玄思”g的生命超越。正如《行香子·述怀》所言:“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此间旷达,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刻,品读苏轼的这篇小品文,更像是在读世事变迁,短短几十字,几千年的世事浮沉谁能看得清?可是苏轼看穿了,也看破了,人生一味追求地所有浮华,就如这庭院中如梦幻般的竹、柏影一样,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幻一场。而人只要在所谓的牵绊中如履平地、自由自在,只要是想开了,就可解脱了。此时,“人影在地”h,来回间,影中人,心事干净了许多。
苏轼成全了黄州,成全了《记承天寺夜游》,黄州也成全了苏轼,成全了承天寺,成全了苏轼月下的独特生命境界,这实在是一种相辅相成的有趣关系。苏东坡写于黄州的杰作之一《记承天寺夜游》,使他经历了一个整体意义上的重生,与古往今来的很多大家一样,成就于一场灾难之后,宣告着黄州进入了一个美的艺术世界,也宣告着苏东坡进入了一个美的生命境界。
三读苏轼《记承天寺夜游》,三品苏轼月下情怀,三悟苏轼生命境界,这一次次灵魂的洗礼和陶醉,就像走入了一个不断地与智者对话的禅音中。在常读常新的诵读、细品之下,明白了这种初读的欣喜、再读的悲凉、三读的旷达中隐含着太多的生命境界和审美禅境,才明白了苏轼的一切:他的惜墨如金,他的行云流水,他的“但常行于所当行,所止于可不可不止”;他的苦中作乐,他的逆境中寻出路,他的超越生死的心境;还有他那一颗敏感的心、旷达的心、佛者的心,包含了太多的人生况味,甚至超越了白居易的“知足保和”的闲适姿态。从而在不断地摭拾诵读中,明确了在文本阅读中学会欣赏生命情怀的重要性,进而激励着每一个面对人生诸多困境的个体,在每一段寻常的生命境界背后,努力地找寻着一种似乎在激荡、在渴望、在不止息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精神的月亮和家园,呼唤着文言文的审美境界,呼唤着语文的幸福和温暖!
a 张兆恳:《朗读在文言文教学中魅力独具——〈记承天寺夜游〉朗读教学案例描述》,《现代语文》 2008年第5期,第38页。
b 沈晓梅:《怎一个“闲”字了得》,《学语文》2016年第3期,第47页。
c 蒋孔阳:《美在创造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8页。
d 温颖文:《“适”之三境——苏轼心态的三重境界》,《文化创新比较研究》2018年第32期,第67页。
e 余秋雨:《蘇东坡突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2页。
f 许兆真:《随物赋行 空灵拨俗》,《古典文学知识》2001年第2期,第26页。
g 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67页。
h 林语堂:《苏东坡传》,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2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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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宝鸡文理学院2020年校级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YJSCX20YB18)
作 者: 杨占妮,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中学二级教师,研究方向:语文学科教育。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