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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的丰碑

2021-05-04陈国恩黄子琪

江汉论坛 2021年4期
关键词:丰碑

陈国恩 黄子琪

摘要:当许多人还在蜂拥向西时,艾芜开始了南行。这是他个人的选择,却标志着新文学开始告别五四的启蒙传统,去更切实地关注被压迫者的人生。《南行记》里的异域风光让人印象深刻,而流浪汉与用脚丈量民间疾苦的新型知识分子形象,开启了知识分子与底层民众关系的新模式。《南行记》契合正在兴起的左翼文学思潮,向人们证明了左翼文学能实现时代使命与艺术追求的统一,并把“人”的主题融入左翼的革命现实主义,在现代文学史上树起了一座具有双重意义的丰碑。

关键词:艾芜;“南行”;《南行记》;丰碑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4-0061-05

艾芜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作家。当许多人蜂拥向西——向西方文学看齐时,他却独自南行,一路从云南步行至缅甸。对于艾芜个人来说,“南行”是他人生中一段难以忘怀的“销魂”① 经历,也是他创作的一大源泉。对于中国文坛来说,他的“南行”则称得上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为正在兴起的左翼文学增添了生动而丰富的内容。从这个角度看,可以说《南行记》是一个象征,象征着中国新文学正从此前的“西进”转向了此时的“南行”。“南行”既是个地理概念,艾芜走过的是崇山峻岭,看到的是异域风光,经历的是传奇人生;“南行”又是一个文化标记,标志着这时的新文学正在告别五四的启蒙主题,越来越关注底层,更切实地反映受压迫者的人生。在这样的意义上,《南行记》堪称一座文学的丰碑,在现代文学史上划出了一条不能忽视的界线。

一、“南行”的选择

五四时期许多作家向西方学习,接受启蒙思想,而成长于五四的艾芜却选择了“南行”,走上了一条与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对于艾芜来说,“南行”只是时代影响下的个人选择,年轻的他受着五四时期“劳工神圣”、“半工半读”思想的指引,为了反抗包办婚姻、追求自由解放而出走流浪。艾芜在回忆录中说:“我在成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时候,北京工读互助团、留法勤工俭学会那些肯做卑贱工作的前辈们,不仅使我受了极大的感动,而且使我下了决心去效法他们。蔡元培说的‘劳工神圣,简直金光灿烂地印在我的脑里。”② “就由于这种对劳工神圣的简单认识,并相信半工半读可以做到,便用一种豪爽和愉快的心情,坦然接受着一个劳动者在旧社会里所能遭到的一切苦难。”③ 出于对“劳工神圣”的信仰,也因为包办婚姻的逼迫,艾芜决心独立闯荡江湖。他说:“自己想出一个办法,到南洋群岛去找半工半读的机会”④,因为“我想去北京上海,但没有那笔路费。我当时只知道一点,在南洋群岛,容易找到工作,可以积些钱,到欧洲去读书。这是一点。第二,积不起钱,可以半工半读。第三,从云南到缅甸,进入热带地方,穿衣不成问题(到北京上海,可要冬天穿棉衣),只为糊口而劳动,容易对付一些”⑤。从这段自述中可以看出,“南行”是年轻的艾芜在时代思潮、自身境遇、个人思想状况等多种因素作用下选择的结果。不过对于整个文坛来说,这场因个人选择而出发的“南行”却折射出了时代影响下的文学转型。

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别求新声于异邦”⑥,接受西方文学的洗礼,试图移植西方的现代性来解决中国的困境。然而,这场以知识分子为先锋的思想变革运动,难以从根本上改变长期受封建思想统治的底层民众。受到西方思想熏染的知识精英,与底层民众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正像鲁迅所说的:“那时觉醒起来的智识青年的心情,是大抵热烈,然而悲凉的,即使寻到一点光明,‘径一周三,却是分明的看见了周围的无涯际的黑暗。”⑦ 在内忧外患的刺激下,许多致力于启蒙的知识分子开始寻求一条更为根本的“救亡”之道。以“五卅”运动上海工人斗争为突破口,迎来了革命运动的高涨。知识分子的思想发生变化,其中一部分由原来侧重“西进”向西方国家学习,开始走向民间,意识到“只有无产阶级,才是真正能够继续伟大的五四精神的社会力量”⑧。这是一个重要的变化,艾芜正好成长于这一变革时期。他于1925年“南行”,走向底层,无意中成为对这一历史变革的回应。“西进”是引进西方启蒙思想,而“南行”则是发现底层的生存真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艾芜的“南行”既是个人的选择,又契合了社会革命兴起为其带来的契机,偶然中包含着某种必然的因素。

艾芜“南行”,看到地主压迫、殖民侵略、官商勾结,深深感受到社会的黑暗、底层民众的痛苦,缩小了作为知识分子与一般民众之间的心理距离,扩大了视野、改变了观念,培养起了对底层人民深沉的爱,为其日后成为左翼作家打下了坚实的思想基础,也为其创作《南行记》提供了丰富的生活经验。

二、创造文学新景观

南疆滇缅地区自然风光神秘幽深,洋溢着自由野性的民风民俗,这是一片“化外之地”。艾芜用行走的足迹,向人们展现了“两岸蛮野的山峰”⑨、“崖头苍翠的树丛”⑩、“布满蓊郁的绿色丛莽”{11}、“黑郁郁的松林”{12},迎着“叶上颤动着的金色朝阳”{13},走向夜晚“散碎的月光”{14},看遍了滇缅地区才有的凶险的崇山峻岭和深山老林。透过艾芜的双眼,我们见到了如同“江中的水妖”、“林间的精怪”,“像一群魔女似的突然在夜间出现”的傣族女子{15};见到了皮肤是“棕黄色里透出紫黑的颜色”的印度客人{16},穿着“翻领的白色汗衣,短的黄斜纹布裤子,长毛袜,黑皮鞋”的英国绅士{17};还见到了在门前悬挂着水牛头颅骨骼的克钦茅屋,用五色珠子制作窗帘的点缀着多样色彩的缅甸房屋,感受着不同民族文化的碰撞。通过艾芜的探索,我们听到了傣族少女咕哝着难以听懂的方言,傍晚从八莫寺庙里传来的悠扬而浑厚的念经声,带有仰光特色的咿咿呀呀的歌声。艾芜的“南行”,向我们展示出别有洞天的异域风光,将文学书写的疆域向南拓展,描绘出了异于以往文学画卷的奇特天地。

不仅如此,一路上目之所及的农民、伙计、强盗、商贩、偷马贼落于笔下,为现代文学画廊贡献了充满活力的系列“流浪汉”形象。这些流浪汉受着殖民者、地主、官兵的多重压迫,被榨干、排挤、抛弃,不得不进入偏远蛮荒之地。《山峡中》那位当了强盗的老头发出了这样的慨叹:“小伙子,我告诉你,这算什么呢?对待我们更要残酷的人,天底下还多哩……苍蝇一样的多哩”{18}。在他的世界里,拳头棍棒早已见怪不怪,残酷就是生活的本质。《松岭上》独居深山的寂寞老人,被老爷逼得走投无路,才狠心杀掉妻儿。这些流浪汉向所谓的文明世界展现了化外之地的苦难范式,那里苦得惊心动魄。然而让人感动的是,不被俗世社会所接受的这些人身上却都有一股强悍的生命力。即便受尽凌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经受命运的狂风暴雨,依然顽强、坚定地生活着,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中,以恶报恶,用特有的方式对抗这个不公平的社会,就像《山峡中》的老头子说的:“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吗?你……哼,你!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19} 这是一种野蛮而又新奇的处世哲学,崇尚刚强、勇猛、义气。小黑牛正是因为在梦中发出“我不干了”的呓语,就被认定为懦弱,因此失去了在这个野蛮社会中存在的意义。《松岭上》的老人在二十年前的一个夜晚“把老婆杀了,老爷一家杀了”,甚至把“倒在妈妈尸边的男孩和女孩,也一刀一個地杀了”{20},当年那个牛一样壮的穷汉子选择了用最极端的方式去反抗黑暗的社会,以暴制暴,然后孤身一人“上梁山”,在烟和酒的陪伴中悲哀地生活着。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帮流浪汉身上体现的价值观念和生存准则是非常奇特且不符合传统道德规范的,然而在残忍的压迫中,谁又能说这种反抗没有意义?艾芜笔下这些富有野性的流浪汉形象为中国现代文坛注入了强悍的生命与阳刚之力,向读者展现了滇缅边境土地上流浪者强烈的求生欲望、对黑暗的反抗,构建出一个以往文学史中少见的雄奇壮美的小说世界。

与流浪汉形象相对应的,是一个不同于新文学史上少见的知识分子形象。五四文学里的知识分子,有鲁迅笔下的“启蒙者”,他们在黑暗的“铁屋子”里呐喊,在无声的旷野里彷徨,想要以“孤狼”般的哀号唤醒黑暗社会中麻木的群众;还有郁达夫笔下的“零余者”,在社会剧烈变革中堕落、徘徊、伤感,无以自救,大多在社会的边缘地带沉沦。《南行记》里的“我”,也是一个读书人,但已经不再在象牙塔里俯瞰中国,而是用脚去丈量民间疾苦。他沦落到了社会最底层,与“贱民”一同经历黑暗社会的苦难,从一般人看来最为卑贱、愚昧、恶劣的偷马贼、烟贩子、强盗身上发现闪光点,用充满理解与同情的眼光看待他们的遭遇,展现他们被遮蔽的人性。《人生哲学的一课》中,与我同睡的伙伴将“我”唯一的一双鞋子偷去,“我”也并没有起着怎样的痛恨与诅咒,“因为连一双快要破烂的鞋子也要偷去,则那人的可怜处境,是不能不勾起我的加倍的同情的”{21}。面对《我们的友人》里无法改掉偷钱、嫖娼、赌博等恶习的流浪汉老江,即使知道他偷了“我”的钱,但只要“看见这可怜的人吐出可怜的声音,我便不由得不转成另一种的心情原谅他”{22},记忆中留下的还是他为大家买到一篮丰盛的菜时笑眯眯的可爱样子。《山峡中》狠心将小黑牛抛下江底的那伙强盗,其实也有着正直、善良、豪侠的一面。当得知“我”执意要离他们而去时,偷偷地给我留下了三块银元,让“我”岑寂的心上缕缕升起一股暖烟。“南行”经历为艾芜提供了不一样的视角,他与这些挣扎在底层的流浪汉生活在一起,不是去引导他们,批判他们,改造他们,而是去了解、感受,最终接纳了他们。作为读书人的“我”与他眼中的底层民众的关系,与五四作家笔下的知识分子与民众的关系有了很大的不同,因而他的精神气质也有了新的特点。《人生哲学的一课》最后那句“就是这个社会不容我立足的时候,我也要钢铁一般顽强地生存”{23},便是这个“我”的流浪宣言,表明其更为接近地气,身上有足够的意志力与乐观精神去经受苦难。《在茅草地》中,“一个追求希望的人,尽管敏感着那希望很渺茫,然而,他心里总洋溢着满有生气的欢喜,虽也虑着成功还在不可知之列,但至少不会有绝望和灰心那样境地的黯然自伤”{24},同样是一种乐观豁达的心境!《南行记》中的这个“我”,既是知识分子的一份子,又是贫苦百姓的代言人,开启了现代文学史上知识分子与底层民众关系的新模式。

三、“南行”与左翼的契合

“南行”经历使艾芜深深体悟到滇缅地区阶级压迫的严重,殖民侵略的丑恶,劳动人民的艰难,也更切身地感受到自我思想的局限性,因此坚定了投身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决心。1930年,因在缅甸加入共产主义小组,艾芜被缅甸当局驱逐出境,历经四年“南行”的他终于辗转回国。然而回国后的艾芜并没有感受到祖国的温暖,迎接他的是满目疮痍。在《三十年代的一幅剪影——我参加左联前前后后的情形》中,艾芜回忆道:“我回到离开四年的祖国,耳闻目睹,总觉得比帝国主义直接统治的殖民地还不如……我不能忍受下去,对于反帝这一重大战斗,一定要出把力,即使只在文字上表示一下,也是好的。”{25} 其实早在仰光的时候,艾芜就曾经从一部美国好莱坞电影Telling the world{26} 认识到了文艺作为宣传工具对人思想影响的有效性,因此面对国家的危难,艾芜自然而然地想到,以手中的笔为利器,把自己南行路上“身经的,看见的,听过的,——一切弱小者被压迫而挣扎起来的悲剧,切切实实地绘了出来”{27},为反帝战斗出一份力。这使他与当时上海的左翼作家联盟所倡导的革命文学理念产生了共鸣。怀着对革命文学的憧憬,艾芜与好友沙汀一起给鲁迅写信,表达自己的困惑:“专就其熟悉的下层人物——在现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下层人物,把那些在生活重压下强烈求生的欲望的朦胧反抗的冲动,刻划在创作里面,——不知这样内容的作品,究竟对现时代,有没有配说得上有贡献的意义?”{28} 字里行间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希望能用文艺作品为时代作出贡献。鲁迅一个月后回信对此作出了肯定的答复,认为“可以各就自己现在能写的题材,动手来写的”,并补充道:“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更不必硬造一个突变式的革命英雄,自称‘革命文学;但也不可苟安于这一点,没有改革,以致沉没了自己——也就是消灭了对于时代的助力和贡献。”{29} 寥寥数语,指出了左翼文坛的时弊,为两个处于迷茫中的文学青年指明了写作方向。得到鲁迅先生的鼓励,艾芜有了创作的底气,决心将笔尖触及他的滇缅流浪生涯。“题材一涉及到了过去的流浪生活,文思便像潮水似地涌来,不能制止”{30},艾芜的“南行”经历实现了对他的反哺。

1932年,艾芜被正式编入左联小组,获得了新的自我归属感。因应新的社会革命高潮的到来,左翼阵营放弃了五四时期知识分子改造国民性的启蒙姿态,强调打破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和中心意识,深入工农群众中去,歌颂劳动人民。不过这种呼吁开始时并没有起到明显的效果,知识分子始终与工农群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些作家停留在主观想象阶段,将文艺简单地理解为是革命的传声筒,出现了不少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如周扬指出的犯有“左派的幼稚病”{31}。可是,“南行”后的艾芜却不一样。在流浪中经历过底层生活的艾芜,与“被压迫的劳动人民,一道受过剥削和侮辱”{32},已经不存在一般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与工农群众之间的那种隔膜。他从真挚的内心情感出发,书写滇缅“南行”的经历。《人生哲学的一课》中与“我”一样即将被生活压垮的旅店同住者,《山峡中》因无处生存才不得已在山莽间讨生活的强盗,《我诅咒你那么一笑》中被英国殖民者残忍欺凌的年仅十六岁的傣族少女,《我的爱人》里在缅甸农民暴动中被关押在狱中的反帝战士之妻……艾芜描绘这些人的苦难与屈辱,用一双真诚而善良的眼睛发现他们身上那闪光的人性、强韧的生命力以及艰难的反抗,揭示出黑暗社会中的殖民侵略、阶级压迫、地主剥削。他恰到好处地用自己的生命体验使左翼的文学理念获得了一种元气充沛的表现形态,使《南行记》既合乎左翼文学反抗阶级压迫的主题,又具有作家独特的艺术个性,为左翼文学理念的实践提供了一种新的模式。正如他自己所說:“南行过的地方,一回忆起来,就历历在目,遇见的人和事,还火热地留在我的心里……因为我和里面被压迫的劳动人民,一道受过剥削和侮辱。我热爱劳动人民,可以说,是在南行中扎下根子的。”{33} 艾芜向人们证明了,《南行记》是一部既能承担左翼使命,同时又能实现文学的艺术追求的“满有将来”{34} 的作品。即使在今天,《南行记》依然能以其深刻的生存体验、生动的生命样式、丰满的艺术形象引起读者的共鸣。

四、双重意义的“丰碑”

“丰碑”意味着一部作品在时代中的标志性意义,代表着文学史上独特的影响力。艾芜的《南行记》从创作实践方面折射出新文学从五四文学的启蒙到左翼文学的反抗阶级压迫的历史性转向,不失为左翼文学的一座丰碑。

然而《南行记》的文学史意义还不止于此。艾芜的“南行”是在五四运动的影响下出发,实质上与五四精神传统有着不可忽视的内在联系。五四先驱者提倡“人的文学”{35},艾芜继承了五四的“人”的意识,将书写的笔尖对准“南行”途中所遇到的各色人等。《南行记》虽以反映底层民众的苦难、表现朦胧的反抗意识等契合了左翼文学的要求,但他与一些左翼作家在关于“人”的书写上却有着重要的区别。艾芜的创作是从其一路南行的亲身经历而来,而不是从机械的阶级论观点出发。早期左翼文学由于一些作家的左倾幼稚病,太过于注重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功用,在作品中刻意表现人物身上的阶级性。而在艾芜笔下的人物中,由于走向了处于边缘的异域天地,我们看到的是在苦难的压迫下,拥有着野性、匪性、血性及坚韧的生命力的别一世界里的人们,看到的是一个个有血有肉、鲜活生动的生命形态,看到的是在恶劣处境中依然充满闪光点的“人性”,而这“人性”与阶级性按照生活的常态自然地结合在了一起。毫无疑问,艾芜用自己的创作为左翼文坛提供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形态,他写的是复杂的生命个体“人”,是符合审美与常识的“人”,而不是作为阶级标本的“人”。

《山峡中》里面的山贼,被社会逼迫到“在刀上过日子”,个人性格扭曲,习惯于撒谎、偷窃,甚至把受伤、成为团伙累赘的同伴冷酷无情地抛进了峡谷,但他们也有自己的丛林之道,人性犹存。首领魏老头铁硬心肠,在女儿野猫子面前也会流露出让人感到温暖的父爱。他手下的同伙也并非毫无情义,他们抛弃了小黑牛,实有无奈的一面,反映了人生的残酷。尤其是野猫子,野性中包含着女性的妖娆,撒谎时也不失少女的纯真,从而成为这个无情世界中的情感暖色,给阴森的生活带来了一点欢乐。很明显,艾芜是从亲身经验出发,不是从作为原则的思想出发,来描写这个边缘社会的传奇人生。更确切地说,艾芜不是没有思想,他的思想是与经验融合在一起的。他没有用一种与经验分离的思想来对亲历的生活经验加以整理和归纳,使故事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发展,也没有把人物写成由这思想原则所规定的类型;相反,他听从直接经验的指引,按照他所真切地感受到的人来写,写出了这些人活生生的存在形态,写出了他们的粗野、凶狠,但又不失善良的生命形态。正是在这里,艾芜与同时代的一些左翼作家有了重要的区别。他以对生命形态的尊重、对“人”赤诚的书写,在开拓了西南边陲的底层生活题材、从而向左翼文学观念靠拢的同时,又承传了五四文学“人”的传统。与同时代的一些左翼文学作品比较,《南行记》因其对个体生命形态的尊重而具备了更加普遍的价值,拥有了更为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这就可以解释,艾芜的作品为何时至今日依然能够引起众多读者的共鸣。

总而言之,《南行记》不仅是左翼文学的一座丰碑,更是左翼文学没有排斥五四传统,相反传承了五四精神的一个见证,从而向文学史提供了历史传承的宝贵经验,这是另一重意义上的丰碑。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艾芜尊重生活,把人当成人来写。正义的追求,社会的批判,渗透在真实生活情景的描写中,创作的倾向从细节和情节中自然地流露出来。他没有离开个人的生活经验来片面地接受左翼文学观念的规训,而是在生活经验和时代要求两者之间找到了一个契合点,即从生活中感受到时代的进步,发现了生活的新意义,把握到了文学的新主题,从而将五四文学的关于“人”的思想融入到左翼的革命文学写作中。在这样的意义上,《南行记》成为了联结五四文学与左翼文学的一条重要的纽带。

从五四时期埋下的种子,到“南行”时期的孕育,再到左翼时期的破土而出,一脉相承的是艾芜对时代主流思潮的认同,对时代脉搏与机遇的把握,对劳动人民天然的亲近与真挚的爱。当我们强调《南行记》在左翼文学中的突出地位时,千万不可忽视其与五四精神传统的联系。只有将《南行记》置于從“五四”到“左联”的时代发展和转换的背景中,才可以完整展示出这部作品的文学史意义。《南行记》既是五四文学开始向左翼文学转型的一条界线,又是左翼文学融合五四传统的一个标志。时代的转型投射在文学史上,艾芜的《南行记》恰恰是能够反映这场转型的一部重要作品。从这样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筑起了一座具有双重意义的“丰碑”。

注释:

① 艾芜:《想到漂泊》,《漂泊杂记》,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52页。

②④ 艾芜:《艾芜全集》第11卷,四川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67、3页。

③ 艾芜:《〈艾芜短篇小说集〉序》,《艾芜短篇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第1页。

⑤ 张建锋、杨倩:《〈艾芜全集〉书信卷未收的三封信》,《新文学史料》2017年第4期。

⑥ 鲁迅:《摩罗诗力说》,《坟》,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48页。

⑦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有限公司1935年版,第5页。

⑧ 易嘉:《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理论一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46页。

⑨⑩{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7} 艾芜:《南行记》,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年版,第33、59、105、73、96、100、122、132、132、35、49、81、30、162、31、95、7页。

{25}{30} 艾芜:《三十年代的一幅剪影——我参加左联前前后后的情形》,《左联回忆录》(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28、277页。

{26} 艾芜在《南行记》序言中提到他曾在仰光的戏院中看了电影Telling the world,影片中极力渲染支那民族的“卑劣”与“野蛮”,由此带给艾芜极大的震惊体验。

{28}{29} 鲁迅:《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年版,第585、585页。

{31} 周扬:《〈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理论一集〉序》,《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理论一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页。

{32}{33} 艾芜:《南行记》(新版后记),作家出版社1963年版,第321、321页。

{34} 郭沫若:《痈》,《郭沫若散文选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39页。

{35} 周作人:《人的文学》,《新青年》1918年第6期。

作者简介:陈国恩,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浙江金华,321004;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2。黄子琪,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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