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后》:青春记忆与历史抒写的影像互涉
2021-05-01张芸
张芸
只存在过8年的西南联大(全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是一所抗战时临时组建的大学,被称为中国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玛峰”。《九零后》(徐蓓,2021)作为我国首部登上大银幕的西南联大题材纪录电影,在上映后口碑好评如潮。这部影片采用采访、历史影像、动画等多种方式,描写出半个多世纪之前以西南联大为中心的一场波澜壮阔的思想与历史历程,带领观众走进那所令人心生向往的学校,回到那个群星荟萃的年代。
一、生命史与精神史:“青年”群像的塑造
从影片的宣传与发行角度来说,“九零后”是个很难令一般观众将它与影片内容联系在一起的片名。导演之所以将影片命名为“九零后”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片中所有被采访者的平均年龄已经到96岁,“九零后”是一个饱含敬意的尊称;另一方面,便是这些老人就读西南联大时年龄在20岁上下,相当于当下正值青春勃发的“九零后”。正如影片的英文片名“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我们曾经年轻的日子”)一样,故事表达的主题便是怀感国难危机之时一群年轻人充满热情与赤诚的因缘际会。在抗日战争期间,艰难困苦的条件激发了“九零后”用教育和科学报国救国,改变中国命运的雄心壮志,师生共同努力在科学技术、文学艺术、哲学历史等方面写下了光辉的一页,也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的一个奇迹。《九零后》相对完整地以16位西南联大的校友个体生命史,把联大这段光辉的历史串联起来,并以抗战时期为基本锚点将时间线向现代延伸,即使是对西南联大不了解的观众也能够看懂。导演围绕着这两重意义开始建构片中的“青年”群像:从历史角度看待,他们是一批渊博、优雅、有风骨的知识分子,他们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从各地辗转来到西南联大,克服重重困难创造了诸多奇迹。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这所存在仅短短8年的学校,培养出杨振宁与李政道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5位共和国的最高科学技术奖的获得者,8位两岸新的功勋,170多位两院院士……而通过“九零后”的亲身讲述,重新回到历史现场,我们会发现他们又是如此普通而伟大、特殊而平凡的人。在这两重意义间,导演运用近景与特写镜头将每位老人的面部表层特征与深层的神采展示得淋漓尽致,以人像本身将两重意义弥合起来,绘出一副生动而真实、历久弥新的“青年”群像。
《九零后》以诸多被采访者的亲身经历将历史和当下串联起来,也将革命与创造结合起来。既从联大学子视角体现西南联大的历史,又以联大学子的生命历程叩问当下“九零后”群体的历史位置与时代使命,为观众编织出一首西南联大学子与中国青年的赞歌。正如导演徐蓓所言,“那一代人的青春,因为受了战争的影响,是特殊年代的青春,甚至是沉重的、要付出生命的青春。然而,苦难的岁月丝毫不影响他们青春的亮丽。”[1]影片伊始,导演首先以101岁的翻译家杨苡先生喜欢的歌曲《当我们年轻时》切入,这首歌由约翰·施特劳斯作曲,汉默斯顿填词,其英文名称正是《九零后》的英文片名“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杨苡打开录音机,在悠扬的歌曲声中开始讲述自己青年时最崇拜的便是哥哥杨宪益和巴金家的三哥李尧林,“当然这也是暗恋啦”。她苍老嘶哑的声线和轻快豁达的语调形成鲜明的对照,尽管已年过期颐,但镜头中的杨先生依然表现出少女般天真烂漫的一面。在此之后,导演一边为观众补充这些“九零后”老人的历史功勋,一边着重突出他们性格中顽皮的一面,尤其是他们在西南联大就读期间作为年轻人所做过的趣事:在谈到选专业时,杨振宁说自己之前只读过化学,在进校前借了一本物理书,读了一个多月发现物理比化学“有意思”,因此一进校便改读了物理系;翻译家许渊冲则笑着坦言物理和化学都不及格,数学也不好,“理科不行,只有念文科”;翻译家巫宁坤坦言当时对老师没有什么很大的敬意,看书和老师的接触主要是在课下,认为在课堂上学不到什么东西;汪曾祺为低他一级的同学代写作业,题目是李贺文章的读后感,其中一句“别人的画是画在纸上,李贺的诗画在黑纸上,所以特别浓烈特别强”,出题老师闻一多大为赞赏,说比汪曾祺写得还要好——底下的同学哄堂大笑。可以说,影片中的“西南联大”不再是单纯的历史概念,而是以人物形象为载体呈现出的一段鲜活的历史往事。因此“西南联大”中的学子也并非历史课本上铭记的知识,而是镜头前生动灵活的、真实的人。
《九零后》在镜头上的一大特点是以近景或特写为主,在面对被采访者时,导演缓缓将镜头推向老人的面部,让观众有很长的时间去倾听他们年轻时的往事。此时,讲述者的声音与面貌共同构成电影意义上的“面容”,这些“面容”距他们的青葱岁月尽管已达半世纪之久,但一个个曾经的青年学子在追忆往昔时仍然面目鲜活。翻译界泰斗巫宁坤老先生回忆日军侵华时自己正在扬州中学就读,战争开始后母校奉命停课,校长上台宣布教师和学生全部回家,“当时我们就哭啊。”勾起悲伤回忆的老先生一时难以自制、无语凝噎,镜头停留在老先生的面部十几秒,完整展现了老先生布满皱纹和斑点的脸上哀伤的表情,带给观众极强的情感冲击力。“即便银幕上的活动形象停止了运动,但原先的那股冲力是如此之强,以致不可能立刻刹住。被终止了的运动并不停息,只是从外在活动变成内在活动。在观众方面,他们也抓住了人物内心的情感运动,因为外在活动的停止促使他们跟人物产生更加强烈的内心交流。”[2]此时讲述者的“面容”已经不止是他面部的器官,而是一种由大量的细节构成的、历史的见证。导演并未在前期使用过多照明,后期也没有添加电子滤镜特效,因此老人们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块斑点都清晰可见,这些珍贵的细节都是岁月的积淀;配合苍老却生机勃勃的声音,使得他们讲述的故事既具有历史的真实感,又富有生趣:年纪尚轻的学生没有政治意识,随临时大学搬到长沙后,对政治不感兴趣,倒是对锻炼颇为热心,每天都要上山爬一爬,以为这样的日子能长久下去;有的学生热心抗日,偷偷结伴,准备打游击,被党组织发现并立刻召回;叶铭汉院士高考时不知道选什么专业,听说工科以后好找工作就“盲目”报了工科……导演一再重复这些“青年”與当下青年之间的相似性,强调他们的所思所想跟如今的“九零后”相差无几。电影影像的群体形象给我们带来了一种表达的“初心”,促使观众尤其是新时代青年由古及今,由人及己,积极继承前辈的家国情怀与理想信念,勇于担当起时代的重任,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奋斗。
二、个人记忆与时代记忆的共构
徐蓓导演曾指导过在2018年播出的系列纪录片《西南联大》,《西南联大》从时代发展的角度较为客观地反映西南联大学校的历史,而《九零后》则主要从西南联大学子的个人生命经验与个体视角出发,以口述历史为主要表现方式,结合西南联大的历史进行讲述,在16位受访者个人记忆与时代记忆的交织中,呈现联大学子青春的记忆和精神的传承。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南开大学遭到日军轰炸,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也很快因为城市失陷亟需转移。三所大学经过当时的政府批准搬迁,先在湖南成立了临时大学,后来又辗转位于大后方的云南昆明。许多学生克服重重艰难困苦,从全国各地辗转来到昆明,进入这所无数中国学子眼中的神圣学府,一边向诸多先贤名师学习知识与大道,一边克服生活中的种种艰苦困难,展现了“九零后”一代人身处山河沦陷、战火纷飞的岁月中却仍然坚持治学求知的生命历程。16位西南联大的学子对于联大历史的回忆和理解,体现了中国一代新知识分子刚毅坚卓、弦歌不辍的精神面貌。他们的生活面貌也为观众了解历史提供了真实可信的信息来源,使得观众可以一窥这所被称为“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的学校曾经的风采。除此之外,《九零后》的“抢救式”采访还为许多年事已高的老人留下了珍贵的影像,这些美好的人、事、物就犹如片中邓稼先最喜欢用“纯洁”(pure)这一词语来形容身边的美好一样,影片对不同学科、不同性格、不同历史际遇的联大学子进行了采访,其成片内容也是夹杂了个人经历、学校发展与历史故事,但《九零后》最终展现出一种纯粹的诗意感。这边是基于“记忆”进行叙事的特征之一。每一次回忆是一次对历史的钩沉,也是一种基于当下的历史感悟。记忆充满情感、想象和潜意识的补足,尽管可能存在空缺与疏漏,却展现出一种超越时间的精神性。
在以记忆或者“回忆”为主导的叙事中,被采访者与往事之间并不是单纯的讲述与被讲述的关系,被采访者并非故事或回忆的中心,此时的回忆中心在全面的感知中,是客观和散射式不确定的;与此对应,电影画面也在讲述者的神态、历史的真实影像、动画模拟与西南联大校园旧址之间来回切换。可以说,电影画面运动的中心始终处在变化的状态,画面选取也是多样化的,由此讲述的中心也从某种确切的回忆被引向无中心的、解辖域式的意识中,具有普遍性的变化规律。“当眼睛具有某种预见功能的同时,影像的各种元素,不仅视觉的,还有听觉的,便进入一些内在关系中,使整个影像不仅可看,而且可读,可读性与可视性兼备。……最后,摄影机的固定位不代表运动的单一交替。摄影机,即使是运动的,也不再满足一会儿跟踪角色的运动,一会儿完成惟一的只以这些角色为对象的运动。在任何情况下,它不让某一空间的描述隶属于思维功能。”[3]换言之,被采访者进行的是一种“漫谈”式的“怀想”,而导演有意识地将这些“怀想”保留了下来。一如影片开头,杨苡先生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关于祖国的命运或历史的动荡,亦非个人幼年时的志向或对母校的怀念之情。她以一种俏皮、天真却也微微带有怀念之情的语调,坦然地说出自己年轻时崇拜和暗恋的是两位“哥哥”;作为中国人家喻户晓的人物,邓稼先在友人的回忆中也以意外、略有些紧迫窘迫的形象出场:资源短缺之时,他在图书馆抢到了座位和书,正在阅读时感到身边有人打转。抬头一看是一位“个子不小,却长一张娃娃脸”的人与他商量读完书以后能否借他读一会儿,这个借书人便是邓稼先。这位中国核武器研制与发展的主要组织者与领导者,在西南联大师友的眼中只是一位年龄较小,又喜欢缠着人讲故事的“小孩儿”;他在茶余饭后最喜欢给同学讲物理学家的故事,这些故事在西南联大的师生中口口相传,像思想的火炬一样在师生心中傳递。此处的摄影机不再跟随明确的线索,而是进入心理关系的空间,在不确定的感知中肆意漫游。
三、历史书写与当下关涉的互叙
《九零后》关涉的主题固然是历史的,但它并不满足于呈现单一的历史,而是通过历史的主题,为多重主体提供在世和如何在世的话语坐标。在影片开头,故事讲述西南联大建校缘起,导演将金黄的银杏叶落地与南开大学在卢沟桥事变后遭受日军空袭轰炸的历史影像剪辑在一起,将我们带回国难当头前的历史选择情景中;一位化学家讲述自己搭乘运煤火车时遭遇日军沿铁路轰炸,运载煤炭的列车司机紧急停车,爬在车上的所有师生火速撤离铁路线,疏散到麦田里,依然感到身处死亡线上。此时,画面中飞机轰炸、炸弹爆破的低沉音效与雾凇冰凌震落的画面形成声画对位;影片结束时,导演又将西南联大校友在聚会上重遇的画面,与当下的大学开学时,校园中熙熙攘攘的画面剪辑在一起。此时,影片将故事讲述的精神中心由历史传奇转向平凡生活,曾经的伟大事迹与宏大话语开始进入日常情景中,令观众在这样的视角转换中,重新在熟悉的日常中寻找精神生活存在的可能资源与必要性。历史学家彭刚在考察历史研究的意义时,曾先后对照了加缪的存在主义思想与怀特的自由思想。加缪认为确认生活是否具有一种让人们活下去的意义曾经构成历史研究的一种意识,而现代主义则坚持倘若生活没有意义的话,人们可以更好地生活;怀特把这句话修正为如果生活的意义不止一种的话,人们可以更好地生活。“按怀特的思路,我们可以说,历史没有意义,人们只能够创造意义来施加于历史实在本身;但我们更可以说,历史所具有的不是单一的意义,而是多种多样的意义,我们可以面对历史意义的丰富性并从中作出选择。历史学的任务(或重负)正是揭示历史意义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帮助人们得到解放和自由。”[4]在对“九零后”的传奇历史进行梳理之后,大学校园的镜头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即时的、随机拍摄的“日常叙事”,而是能在历史中寻找到类同经验的、一种关于精神继承的表达。导演借“九零后”之名,讲述了半个世纪前一群年轻人的故事,最终连带着这些伟人的传奇与精神一起,再次将这个被赋予神圣使命的名称还给他们。
因此,影片对历史的写作方法是多样性的,它在对历史背景的书写中找到了有效的历史精神,从联大师生的精神高度来唤醒观众内心的生命感觉,将历史书写和观众的现实行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首先,接受采访的西南联大校友,从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到“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王希季,再到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获得者许渊冲、著作家和翻译家的马识途和杨苡……这些光耀共和国的名字在西南大学群星荟萃,他们本身就是一部部丰厚的思想史。而影片具有十分独特的历史背景,也是导演着重书写、反复触及、不断深入的:西南联大在昆明的8年也是战火纷飞、山河飘摇的8年。日军侵犯中国国土之际,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与南开大学为了保存中国的文化教育命脉奉命南迁,在长沙组成了临时大学;在战火危及长沙之时,师生又被迫西迁至昆明,改称西南联合大学。战争年代的云南虽远在大后方,未受战火波及,西南联合大学的生活环境却依然十分艰苦。教室狭小拥挤,桌椅破旧,寝室的床上还爬着咬人的臭虫;晚上由于电力极度匮乏,学生很难找到安静明亮的地方学习,到处都人满为患;食物供给不足,薪水也受到货币贬值影响,许多教授不得不在教职外自行谋生……在无比艰难的环境中,西南联大师生依然坚持治学研究,笔耕不辍。在这所群星荟萃的传奇大学中,物质上的艰苦条件与精神上的上下求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并为《九零后》的历史书写提供了最基本的精神坐标。西南联大师生于国难中坚持着刚毅坚卓的精神传承,以求学之心和报国之志克服重重物质条件上的困难,在中国的教育、科学技术、文化艺术等领域均作出了巨大贡献,并深深地影响着其后几十年中国的发展。这样的精神是影片反复强调的,同时也是导演希望当下的青年能够继承的。
结语
《九零后》对于西南联大进行了历史与记忆的双重追寻,体现了对联大时代青春往事和精神传承的铭记。影片中,个人的记忆与时代的记忆在介乎历史记录与思想追忆的独特空间交融,电影的记忆不是个人与时代、主观与客观、真实与想象的简单区分。由于它们之间是如此相似以至于不可辨识,电影被赋予一个丰富的功能整体。
参考文献:
[1]张雯.纪录片《九零后》:讲述西南联大故事[N].甘肃日报,2021-05-12(011).
[2][德]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物质现实的复原[M].邵牧君,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94.
[3][法]吉尔·德勒兹.电影II:时间-影像[M].黄建宏,译.台北:远流电影馆,2003:315.
[4]彭刚.叙事的转向[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