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乌蒙和高原写意
2021-04-30
参与诗人:影白 赵家鹏 彭然 芒原 李鑫 杨碧薇 苏仁聪 柳燕 尹马 张雁超
时间:2021年3月1日——3月15日
整理:胡兴尚
昭通是诗人和将军故里,磅礴的乌蒙山和雄浑的高原坝子滋养着一代代勤劳坚韧的人民,并濡染到他们奋进不息的血脉中。悠久的历史、举足轻重的要塞位置、特别的地理地貌、独有的人文景观,共同谱写成一部部壮丽的史诗。钟灵毓秀之地,必有人才辈出,一直以来,这里诗人层出不穷,老中青代代为继,诗人们在诗意栖居的肥沃土壤中精彩纷呈,灿若辰星。近年来,以昭通学院野草文学社为中心,一大批青年诗人相继成长起来,师承优良传统,秉持不同风格,其欣欣然之势尤为壮观。借此《滇池》文学杂志推出云南诗歌地理——昭通诗歌大展的机会,本刊特从入选的80余位诗人中择其代表诗人十名,以微信群聊的方式,针对以下问题展开深入浅出的交流探讨,特辑录为文。
1、乌蒙背景和高原写意
影白:我所出生和一直居住的昭通城,是滇东北的一块高原盆地,四面环山。山是什么山呢?后来知道了,它们是乌蒙山脉散落的子嗣。乌蒙背景,这个概念太大,就我个人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谈什么似乎都是坐井观天。而值得庆幸的是,高中肄业跌入社会这个染缸,我没丢下书籍,热爱上了令人欲罢不能的文学。尤其诗歌,是我心灵的一次再教育,改变了我旧有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于是,我拥有了黑颈鹤的一对翅膀,可以在这乌蒙高原的盆地上空翱翔。于是,在白纸黑字的灯火阑珊处,你会见到高耸的别样的乌蒙山。
赵家鹏:上大学时,从昭通到昆明的火车整个白天都在群山中穿行。无论走到哪里,眼见之处总是青山包围着青山,这让人不止一次感到沮丧。在这里,我情愿抽除乌蒙山或高原的特指意义,而回到大山的泛指上,不断围拢的大山无疑是一代一代人精神上的困顿之地。就个人而言,写作是我冲破这种围困的最称手的选择。身体匍匐在大地,但诗歌带着心灵飞升,这是“义无反顾”的写带来的乐趣。
彭然:人的写作多多少少会受地域环境的影响。昭通地处滇东北,高原地形明显,山脉绵延,无形之中在写作的语言上给人几分大气之感。对于在这片土地成长起来的诗歌写作者来说,他们作品中对土地的情感显而易见。但更多的时候,这种高原底色的诗歌,并没有展现出独属于昭通的风貌特色。情怀有时变成了一种廉价的情感宣泄。现在年轻写作者的诗歌,更多的在远离实际生活,远离实际的景物,朝内心的原始森林走去。心中的白云比眼目前的白云潔白,心中群山比远远看去的群山更加深邃,在创作中,所有的风景几乎都已经变样,成为内心世界的映照。所以,在阅读过程和写作过程中,我们都不断在重塑内心对这片土地的印象,而当我们眼中的自然被固化的时候,其实我们就已经丧失那种灵光了。
芒原:说到乌蒙背景,我想“乌蒙”二字和很多地域名字一样,它可以是上海、重庆、青岛,也可以山东、甘肃、安徽等等,这就是汉字的所指,它无非是一个被剥离开,又不断置换的一个名词而已。但具体到一个人的血肉里,它的能指将变得具有个人化和独特性,是他人无法取代的,我理解的“乌蒙背景”就是指自己的出生地。这时,乌蒙就是“乌蒙”,它绝不是四川的“乌蒙”或陕西的“乌蒙”,它是云南大地上那个挤满十万大山、诡谲野性的“乌蒙”。从这一地域坐标来看,怎么抒写乌蒙的山山水水都不为过,就像我们对“母亲”或“父亲”的抒写,永远不会疲惫和枯竭。而且从代际来看,以60后走出去的雷平阳先生为代表的诗人群体,已经延伸到70、80、90甚至是00后,都以各自的诗歌信仰前赴后继,走在山一脚水一脚的路上。
李鑫:赐予我生命,给予我灵魂的高原是悲壮而苍凉的,这种潜意识成为我诗歌的骨架,无论悲喜,无论春夏秋冬,我似乎永远在一种场景里,久久沉浸。
云南的诗歌是独一无二的,而昭通的诗歌美学又在这高原文学里独树一帜,这不仅仅是地名那么简单的事情。广义的昭通,或者狭义的——我的故乡镇雄,一年有小半年在寒冷之中,夏日天空高旷,烈日壮阔,秋天长风一扫,满山皆是碎金之声。这让我不得不接受这伟大的馈赠,从诗歌里表现出那种严寒里的悲壮和夏秋那种苍凉的壮美。无论我身处何地,这种诗意的灵魂总是常常呼唤我,似乎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叫我记下来。理论上来讲,这类似情景构造:情景及其构造是一切艺术内涵得以展示的重要内容,它一方面是艺术对象存在和变化的前提,另一方面又是作品艺术效果的最终展示。
比如:“太阳挥洒着他的光芒/我体内的水分有了归宿/万物澄亮,群峰如洗/那塑造着我的/也在塑造着桦树、杉树、柏树/太阳旋转着他的指针/我的影子,有了大西南的刻度”(《刻度》)。这种诗歌是属于乌蒙高原的,但是又有足够的延展性,完成之后,不再属于我,并永远高过我。
杨碧薇:乌蒙山区带给我的首要经验是视觉上的,因为从出生起,山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在我的老家大关县城,无论你身处哪一个方向,是在楼顶还是在大街,都能看到山。山是我们命运的必然,它也在无形中划定了某种边界,区分出内部与外部、此地与远方、落后与发达、传统与现代……如果不是有众多的山,我可能就不会有那种非常强烈的闯世界的愿望;而在文学信念的推动下,我的愿望终得以实现。这个时候,我再回头看山,看故乡的区域文化,又有了新的、更深入的领会。
“高原写意”这个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它让我想到的,是吴家林和邱锋的摄影。在我看来,写意要抓住的,应该是事物的本质、神韵,而非浮于表面的现象。所以,什么样的诗歌是“高原写意”的,我也很期待各位为我提供一点阅读样本。
苏仁聪:我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说过:故乡和童年是我写作的精神出处。而我的故乡在乌蒙山腹地,我认识世界的开端就是那些绵延起伏的群山,一开始我以为世界就是由无数的山川和森林组成的。在我长大后,去到北方念书,北方有着和我故乡截然不同的风物,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平原和荒漠。
我大量写作一开始也是因为被这些景物刺激到感官,随后又刺激到心灵。到今天,我依然喜欢通过自然打开内心。我从始至终所学的专业都属于工学,这也致使我没有许多诗人那种专业的文学素养。他们总是能说出某某大作家的作品特点,而我只能在阅读中获得愉悦的体验。所以我写作全无技巧可言,我只是写我内心的真实的感觉,真实的体验,我只写我眼睛见到的和心灵呈现的。我不会去营词造句,不会在作品中刻意去表达某种思想。
我认为诗歌就是一种感觉,如果你抓住了,并且用最简单的文字把它写出来了,你就成功了。
杨碧薇:提到乌蒙山区,相信很多人的印象都是大山。但是他们忽视了一点:乌蒙山区里也有不少城市——大大小小的,彼此联系又不尽相同的。我就是一位在乌蒙山区的城市里长大的人,除了小时候寥寥几次去乡下走亲戚的经历,我的生活经验都来自于城市。这决定了我写作的基本面貌是“城市/现代”的。同样,提到昭通诗歌,很多人的第一印象也是乡土。其实不然,昭通有很多诗人都在持续地书写城市生活经验,比如其中的佼佼者影白:他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现代性的表述方式,让个体的城市经验在诗里着陆,而这些经验通过诗歌,获得了可沟通性与公共性。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的写作是先锋的。
柳燕:对于“个体经验”“独特身份”这两个概念没有太多理论上的深入理解,然而“个体经验”确实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也许上帝在造人的时候对每个人是即残忍又仁慈的,即使是出生在同一个家庭的两兄弟或姐妹,抑或同卵双胞胎,他们/她们的器官对这个世界的感知都是不一样的。如我们经常听到的那句老生常谈的俗语——“每个人都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样,虽然大家背景都大同小异,但是对同一种事物的感知却千差万别。好的诗人并不囿于绝对写实或虚构、不囿于绝对的叙事或抒情、不囿于绝对的理性或感性、不囿于絕对的“学院”或“草根”,就我个人的审美而言,我喜欢的诗作是那种在这几种之间折中的。它充注了情感、理性、智性、叙事、抒情、虚构、写实等等,充注了诗人的个体经验,只有这样的诗歌对我才是有冲击力的,如果要列举,我可以列出一长串古今中外诗人的名字。至于“诗性表达”,我把它理解为个人的语言修炼,也许终其一生,都很难找到具有独创性的“个人语言”,但很多人在这条路上努力着。
芒原:杨昭先生在给“一小撮人”的开篇中这样说,“这光其实就来自人的内心,来自我们顶着重压奋力保护着的那一小块温暖、柔软、干净、明亮的角落。没有被这束光照亮的世界、生活、人和自我,统统都是不值得留恋的。”这样的话对我而言一样有效。作为拥有警察身份的我,面对的将是警察日常的具体工作,大到案件的侦破,小到夫妻的吵架拌嘴,这是我必须承担的。从这一点来看,是毫无诗意和美可言的。但正是在这样的日常中,你突然参与了这些人的一个生活断面,像一个生活日常的裁判员,必须对所发生的事做出评判,不管善与恶、罪与罚,统统都会在自己的心里,像一面阴影一样不断扩张,直到不堪重负,甚而寻求着一束“光”。这时,很多关于警察的人、事、物就不断的碰撞,甚至擦枪走火,慢慢融进自己的血与肉里,成为自己的个体经验。而这些带有新闻属性的案件和警情,当穿过它的表层时,看到的将是人性、现实、命运、时间的本质,甚至是日常生活下人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及世界与人的悲情。这样的体验是一般人接触不太多的,而我们却恰恰相反,常常见到这些匪夷所思活灵活现的案例。通过对事件的筛选和新闻性的剔除,再用诗歌的形式变形、解构、组合等手法,它就呈现出了诗性。
彭然:对于写作,很多时候,我都是去向往事讨要文字。我会把自己代入进别人的故事里,在里面开怀大笑或泪流满面。在表达上,我觉得想象力非常重要,人在现实中经历的东西有限,所以我们要挖掘自己的情感,匹配相应的土壤。我并不觉得代入人物中去体会的情感,会比自己经历的有太多不同。很多时候,我会在诗中创造一个视角,或者人物,由他去说他经历的,或者他看到的故事。昭通有很多优秀的诗人,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诗歌语言和表达方向。不过大多数时候,表达出来的诗歌样子都已固化。诗歌的表达是流动变化的,许多诗人呆在自己的舒适区,不愿意去创新,这种情况非常多。我看到很多年轻的诗歌写作者,在探索自己的写作道路,有时会觉得非常感动。他们更具有生命力,在以后,他们的诗歌会打动更多的人。
李鑫:高原洗礼,大学毕业之后,又常年奔波于缅甸,而立之后,从北方又到温热多雨的南粤,多年的漂泊让我热爱的越来越热爱,憎恶的越来越憎恶。这让我的诗歌越来越注重抒情,借用我老师蒙原先生之语:李鑫的抒情性,一是表现为创作的真情,把艺术当作是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求真、求实,求其中的人的价值与意义,为生活而追求艺术的升华,因艺术而更美好地生活。二是激情饱满,把对生活之爱、艺术之爱融入诗歌创作之中,各种感受来自生活的真实经历和体察,有效地避免了一般写作者书斋式的假想与空泛。三是偏重审美的直觉,能够准确地捕捉符合作品主旨的独特感觉,把丰富的主观情感融入其中,努力减少一般写作者所表现出的感受空洞、通用感觉泛滥之类的局限,从艺术的本质要求上,展开饱含情感的审美体验之旅。
赵家鹏:最近读雷蒙德·卡佛的诗全集《我们所有的人》,总被他不修边幅的语言所打动。卡佛通过密实的生活细节构建了他的诗歌美学,借诗歌之口将一个美国公民的疼痛、屈辱、失败、挫折、压抑、无力等和盘托出。我追求的正是回到这样一种可靠的写作中去:在身体的现场,发现金子般的诗意。我们看到太多娇柔、伪饰、空洞、分裂的表达,正在不断降低着诗歌的可信度。一直以来,我对自己充满了怀疑。一个诗人如何让自己相信他写下的每一个诗句,都源于他的血管?我能做的就是保持对诗歌的诚实,对自己的诚实。别把诗人的形象抬太高了,他不过是不堪生活里的普通人;也别把诗人想得无所不能,承认诗人的无能,是这个时代里一种可贵的良知。
3、“出走”与“返乡”
李鑫:“诗人是人类的良心”,这句老话说出本真生存与诗意栖居的本源关联:本真生存就是诗性生存。在最本质的意义上,诗人是那些“听从良知的召唤、独行而不移的人”。这是余虹先生研究海德格尔的阐释,而我们的“返乡”,从哲学意义来讲,无非是无限努力去走上一条通向“本真”的道路。
狭义地说,这些年四处漂泊,我写的诗歌无论题材是不是高原的,灵魂都在高原;广义地讲,无论我的写作是不是悲观或者激昂,都在求索一条生存之道。何谓本真,无非畏、死亡、良知、罪责。我写那些锃亮的底线,无非是荷尔德林一样,想象那大美的灵魂“故土”。
在这条道路上,我想通过鲜活、生动的形象,呈现出对事物、现象、社会等方面本质性的认知和思考,实现一种类同哲学智慧的深刻,并希冀有一天能在无限接近“故土”的路口,看见壮阔的风景,而热泪横流。
那时,如我诗中所说,我和这个世界,都尚未命名:“一张白纸多好,与这世界突然的陌生/多好。事物尚未命名/多像,我和这个世界的重新开始”(《白纸记》)。
芒原:“出走”与“返乡”就是一个诗人的宿命。因为诗歌本身,它不是画地为牢,也不是故步自封,它需要一种精神上敞开式的“出走”。因为“出走”才会对世界产生一种新的认知,从而达到内心与生活的新鲜感,激发出新的写作动力。而且“出走”具有传播和接纳的双重性质,可以让一个诗人打通与现实的交锋、肉搏、融合,达到丰富自己。但这个“出走”的过程又是一个“返乡”的过程。在一个人的内心永远存在着一小块出生地的印记和童年经验的美好,从而使人在“出走”中不断回望,寻求着精神的归宿和寄托,这是其一。另外就是一种精神境界“出走”之后的返璞归真。
赵家鹏:所谓故乡,就是父母在那块土地上竖的一根木桩。我像一头水牛在忽远忽近的地方,通过一根绳子绕着木桩转圈。这些年我时常担心这样一个问题:假如那根桩子在土地里腐烂了,我是不是将从此与故乡失去联系?
很多时候,空谈故乡显然是一种矫情的病。故乡成了通货,而我们还沉湎于假模假式的抒情。我们已回不去故乡,即使回去了,绝大多数人也未必就能长久地留下来,这是事实。在诗歌写作中,我当然在不断返回那个地方,但返回的目的只是试图找回身体在那块土地上留下的细节。
如今,出走或返回的地理限制已被抹除。一个诗人奔命往返的,我更愿意认为是形神之间的险途。
彭然:在有一个时间段内,我很反感乡土诗。讨厌炊烟,讨厌牛羊,讨厌土房子,也讨厌耕作的生活。因为生长于农村,我能切身感受到农村生活的艰苦,这种艰苦是隐私的,所以我不愿拿它来一再地抒发。但人的创作大部分都要扎根于往事,当我提起笔,曾经的生活画卷就在我面前展开,我也离不开那片土地。其实对于写什么样的素材,并不重要,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在为主题找一个故事,为情感找一个寄主。在我们用文字表达情感的过程中,对土地对家乡的情感其实是在变化的。每一天的乡愁都是不一样的。年轻时我们幻想写出伟大的东西,去拼命的抓取那些遥远而虚幻的素材,觉得那是成功的钥匙,而其实真正能帮助我们走得更踏实的,是生我们养我们的那片土地。但“出走”是很重要的,没有“出走”,我们对这片土地上的认识就会有所缺失。我们要站得离自己远一点,才能更好的看清自己,继而回归。
柳燕:“出走”和“返乡”问题现在很难说清楚,也许以后也会越来越淡化。不得不承认现代化也给人的心理带来了非常明显的变化。飞机、高铁、高速公路、城市这些代表工业文明的东西,改变了人们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方式。它们给现代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缩短了人与故乡的距离。世界上任何一种东西都是具有两面性的,没有一件事物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这些东西在带给我们方便的同时,也产生了一定的“副作用”,比如,古代人从家乡赴京赶考,可能要走上几个月甚至一年,从京城落榜回到故乡可能花更多时间,这一来二去,两三年不在了。那种对于故人和故乡的渴望,是现在我们这些人不能体会到的。家书在古代的重要性也是我们这些现代人不可能体会到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于是,我们今天的出走和古代那些文人比起来,顶多只能算是一种“假出走”,我们的“返乡”也是一种“假返乡”。70后、80后和90后还好,至少还体验过这种“出走”与“返乡”,以后更年轻的一代,他们将失去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成为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中的一员,看同样的电影,吃同样的肯德基,看同样的高楼霓虹,只是生产地不一样的一个个复制品。即使是像我这样的90后,现在也无法真正的再“返乡”,因为我的故乡一年年在消失,大多數时候,我只是一个不被城市认可进不了昂贵城市,也再难回到故乡的“怪物”,像卡夫卡的那个土地测量员。或许大家都有这样一种经历,在城市的时候,迫于工作和各种压力,一心一意想要回到自己乡下的那个老家去享受自由与残缺的田园,然而真正回去了待不上几天,又想着赶紧回到那个“方便”的城市,一旦回来了,又在心里虚构起一个宁静自由的“故乡”,我们就是这样一种“怪物”。
杨碧薇:我是一个“出走”的人,自打外出求学的那天起,我就失去了现实意义上的故乡。每次我回昭通,都会发现这座城市又变样了,新修的道路、小区,新开的商店,我都不认识了。所以我在昭通的交际范围越来越小,每次回去,只见一些固定的朋友。这些朋友都是至交,和他们的思想交流,让我感觉到故乡的精神血脉仍在。
至于我的老家大关,更是让我百感交集。祖父母、外祖父母去世后,我和父母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大关处于滑坡地带,地形条件也不利于发展,所以现在在实施搬迁计划,将政府主体搬到靖安新区。这意味着许多人物事物都会逐渐转移,我将进一步失去自己的故乡,而那里有着我珍贵的童年记忆。贾樟柯的电影《山峡好人》《二十四城记》、林森的小说《岛》都在讲述同样的故事。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搬迁是为了更长远的考虑,我们也需要有未来的眼光,所以故乡的风景于我而言,是注定要消逝的了,我感到惆怅,同时也满怀希望。这一搬迁计划让我切实地意识到:当现实层面的“返乡”已不可能,只有写作能带我“返乡”,写作就是当下,写作即意义。
影白:写下即是出走,思考即是一种返乡。诗与思,是秋风扫落叶,是竹篮打水,是在水一方,是独坐幽篁里,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写下,让偶然所见的事物成为诗与思的必然基础。出走是一种可以徒步、骑马、泛舟、乘车、坐飞机的形式。当然,御风而行亦是不错的选择。在这里,我所说的出走,是语言的跋山涉水,看山是山、见水是水的格物之旅。而见多并非识广,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于是我迷途而返,返往何处呢?在这里,我所理解的返乡,是一种自出机杼、审美的思考;亦是作为一个人,对人性和自身宇宙的思考。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我依然在这终其一生的出走与返乡的途中,左冲右突,披荆斩棘,乐此不疲。
苏仁聪:我说过童年和故乡是我的精神出处,无论我去了北京还是新疆,还是像现在一样生活在省城,我都脱离不了内心的“返乡”。
我爱做梦,但绝大部分梦境的场景都在故乡,这也是我在内心返乡的证据。是故乡塑造了苏仁聪,他的柔软与坚强来自故乡落日照耀的草木和高大巍峨的群山。
当然我也写过许许多多的所谓异地诗歌和城市诗歌,因为我见到了它们,因为我感知到它们。可是在我下笔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还是带有故乡的特质,就像我们可以用技术改变我们的面容,但我们却无法改变我们体内的遗传基因。
我们必须不知疲倦地去认识这个世界,这就要求我们不能囿于故乡,同时也要求我们不能丢掉故乡,写故乡实际上是写我们最朴素的心灵,写我们最真实的生命状态。
在我接下来的生命历程中,我必定要不断出走,但也必须不断返乡。就像大海里的水,当它们蒸发之后就以雨水的形式降临到世界各地,但它们还会通过河流回到它们的故乡大海。
人也一样,我们需要出走,也不得不返乡。
也许有一天我会不朽,但我首先会在我的故乡不朽;也许有一天我会被人们遗忘,但我最后才会被故乡的人遗忘。
尹马:对于一个纯粹的诗人来说,他的每一首诗都是有故乡属性的。“诗人的天职是返乡”,从这一精神层面来比对,我们其实是在内心不断地修筑和损毁一条通往远方的铁路。我所居住的地方,即便成天窝在家里,也能从身边不断离开又回来的亲人们充满声响的“迁徙”中获取离愁,在“别人”的旅途中感知岁月的不安和疼痛,所以我总是固执地认为,这世界上没有一首无缘无故的诗。在昭通,或者更远一些的把昭通一分为二、一分为三的远方,“出走”和“返乡”离诗远一点,离现实就会更近一步。作为一个“留守”的诗人,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一个诗人最干净的使命!
张雁超:有个很能挣钱的男子。每年春节等不到十五,他便东拼西凑了路费匆匆出门打工。因为去年挣的钱,已输得精光。等到腊月,这人又迫不及待地赶回故鄉,揣着一年挣得的辛苦钱,火急火燎地坐上赌桌。村里人都很尊重他,因他从外面带回了大量金钱,并输送给他们,他也很享受这尊重。但在这人身上,我看到“返乡”成了吸毒成瘾般的自戮,同时他的故土也并非良善之地。他的出走是为了返乡,而他的返乡又导致他的出走,沉迷赌博的恶习推动着这循坏。所以我认为“返乡”更多是心理活动,故乡本身变成了什么样子反而不再重要,试图回望往昔不焦虑的自我才是大部分人“返乡”的内核,而非智识的升华。我没有解决“出走”与“返乡”这个问题的强烈需要,首先一旦出走就已无路可回,其次“返乡”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更像一味药引,一粒安慰剂。
谢谢,大家谈得太好了。作为活跃在诗坛的昭通代表诗人们,大家分别从几个不同的维度为我们提供了“阅读作品”之外进一步了解和解读昭通诗歌现象的独特视角,不同代际、不同角色身份的诗人们持守共同的诗歌场域和本心,或许是神性乌蒙山下昭通诗性生生不息的根源。一如文学社“野草”其名,只要大家立足脚下,目视远方,这里将永远是诗意蓬勃之地。祝大家诗情烈,创作丰。